縣城幾面都是山，擴不出去，地產(chǎn)商便在房子的高度上下功夫，因此這幾年縣城里建的住宅小區(qū)清一色是二三十層?？僧吘沟胤教?，房子越修得高，街道便越逼仄。

縣城里的人逛街，逛來逛去也就三條主街：人民街、建設(shè)街、環(huán)城路，外加若干條算不上街的逼仄巷子，巷子里藏著無數(shù)理發(fā)店、小吃店、服裝店、精品店、彩票店、五金店……陶桃以前在歡喜巷開了個孕裝店，取名為“大女人”，很多熟人知道店的位置，卻不知道那條巷子叫歡喜巷。也難怪，縣城里有名沒名的小巷不勝枚舉，誰記得那么多名字呀，陶桃的老公李勇在縣民政局工作，曾參與縣《地名志》的編撰，可那些巷子的名字他也數(shù)不全。

陶桃反倒比李勇熟悉那些名字，因為她是在縣城里長大的。陶桃是居民戶口，技校畢業(yè)分在鎮(zhèn)上的糧管所工作，結(jié)果糧管所很快沒了，她便在建行當(dāng)柜員，沒想到縣城的建行并到市里，她被裁掉了，于是去聯(lián)通公司上班。在那里干了一年多，覺得收入不理想，干脆辭了，自己在饞嘴巷開了個早點店，可因為位置偏，生意一直半死不活，在妹妹陶娟的建議下，她把早點店改成了麻將館，起初生意還行，沒多久麻將館門口便門可羅雀了。那時單獨二孩政策剛出臺，好幾個符合條件的熟人都在醞釀二胎，李勇說開孕裝店肯定能賺錢，于是便有了歡喜巷的“大女人”。陶桃從糧管所出來這十多年，錢沒賺到什么，人倒認識了不少，因此只要一上街，差不多都會遇到熟人。有的一二十年不見了，有的昨天剛在同一條街上遇到；有的經(jīng)常見到卻說不出名字，有的數(shù)年不見卻依然熟悉。陶桃注意到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自己要找的人怎么也找不到，而那些不愿見的人，卻冷不丁就會在某條街某條巷遇上了。比如她曾經(jīng)幻想過王瑤會忽然迎面而來，有好幾次她甚至以為走在前面的那個人就是，可當(dāng)她上前一看，才發(fā)現(xiàn)認錯了人。而那個姓劉的家伙她一輩子都不想見，卻又會時不時見到，有兩次還是她跟李勇走在一起的時候。往事不堪回首，那時兒子四歲，她跟李勇常吵鬧，劉某是李勇的同事，他乘虛而入，跟陶桃有過幾次往來。當(dāng)時陶桃正處于情緒的低谷期，覺得全世界都在冷落她，劉某的挑逗點燃了她內(nèi)心的小火苗，以為自己遇到了真正的愛情，因此雖然提心吊膽，卻也忍不住悄悄放縱自己。后來他們雖然沒來往了，可她從李勇口中得知，那個姓劉的還曾跟兩個女同事有染，他老婆鬧到單位去，弄得人盡皆知。李勇是這樣評價劉某的：他適合在配種站上班。李勇語中含怒，這讓陶桃心驚膽戰(zhàn)，擔(dān)心李勇發(fā)現(xiàn)了點什么。她特別不愿意見到劉某，但越是不愿見，就越常見到，有時在街上走著，眼前冷不丁就閃出了對方的臉。陶桃內(nèi)心慌亂，假裝視而不見。起初，劉某眼里的內(nèi)容異常豐富，可陶桃不理他，他也就漸漸斷了念頭。

陶桃不愿見到卻又經(jīng)常見到的另一個人是王瑤的老公楊忠賢?？h城里大的菜市場有兩個，一個在建設(shè)街，一個在環(huán)城路。陶桃買菜，去的是建設(shè)街，因為那兒離她家近，而且女兒木楠在貝蕾幼兒園上學(xué)，那幼兒園就在建設(shè)街菜市場附近，她送木楠上學(xué)，回來時可以順帶把菜買了。建設(shè)街菜市場門口那段街道尤其窄，以前是雙向通行，常堵車，一堵，整個縣城的車都要停下來，連摩托車也找不到縫隙鉆。交警只得把建設(shè)街改為單向通行，這一來倒是通暢了許多，但每天清早，菜販們的菜攤老是從市場里延伸到街邊來，城管隊只好每天大清早派人維持秩序。楊忠賢在城管大隊上班，經(jīng)常去建設(shè)街菜市場執(zhí)勤，加之他女兒楊子怡也在貝蕾幼兒園讀書，跟木楠同一個班，因此，陶桃想不遇到他都難。

一遇到楊忠賢，陶桃心里就鬼火綠。有時她會假裝沒看見，但縣城實在太小，多走一步彼此說不定就面對面了，也只好硬著頭皮打聲招呼。楊忠賢的表情是明朗的，臉上常跳躍著笑。陶桃一見他笑就感到惡心，有心裝得若無其事，可一開口，心里那些翻江倒海的想法就全跑到了臉上。

“王瑤回來沒有？”

“不知道啊。”

“她是你老婆你怎么會不知道？”

“哈哈，現(xiàn)在還不知道是誰的老婆呢！”

陶桃覺得，這兩口子的臉皮之厚真是到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地步。

王瑤是陶桃的妹妹陶娟的小學(xué)和初中同學(xué)，一直跟著陶娟喊陶桃“姐姐”，因為這，她結(jié)婚的時候陶桃還去隨過禮，不過之后兩人并無什么來往。王瑤想生個女孩子，可第一胎偏偏生的是兒子，她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沒想到單獨二孩政策出臺了，楊忠賢是獨生子女，符合政策規(guī)定，一番醞釀之后，王瑤懷上了二胎。那時陶桃在歡喜巷開店，王瑤在那里買過兩套孕裝。王瑤還沒生呢，陶桃竟意外懷了二胎。她當(dāng)然也想再要一個孩子，但那時她已經(jīng)三十八歲了，而且她跟李勇都不是獨生子女，享受不到政策，因此意外懷孕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場災(zāi)難。正痛苦糾結(jié)，突然柳暗花明，全面二胎政策來了，陶桃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孕裝店轉(zhuǎn)了出去，一門心思在家養(yǎng)胎。幾個月后，女兒木楠降生了，只比王瑤的女兒子怡小八個月。

陶桃的店是轉(zhuǎn)給王瑤的。那時王瑤的婆婆還不到六十，腿也還沒出毛病，有精力幫帶孫子，因此王瑤看到陶桃發(fā)在朋友圈的轉(zhuǎn)讓廣告，便把店接了過去。此后的兩年多里，陶桃?guī)?，王瑤開店，彼此之間并無來往?？煽h城就那么點大，大家難免會碰到；大多時候，熟人之間哪怕經(jīng)常相遇，也不過是一笑而過，但有時因為一件事、一句話，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便會由偶然變?yōu)橹鲃?。陶桃與王瑤之間便是這樣。

那是木楠兩歲的時候。一天傍晚，陶桃?guī)е鹃ト嗣駨V場坐搖搖車。人民廣場說是個廣場，其實也就是半個籃球場那么大的壩子。沒辦法，縣城就這么點地方，要是真讓出一個有模有樣的廣場的位置來，那些房子和街道只能建在空中了。白天的時候，廣場上主要是各種宣傳活動，稅務(wù)、工商、征兵、獻血、傳染病防治……各行各業(yè)，喇叭聲不斷。傍晚，宣傳桌撤了，廣場上就擺滿了各式各樣唱著兒歌的搖搖車。那天傍晚，木楠幾乎把廣場上所有的搖搖車都坐過了，還賴在車上不走。陶桃沒耐心了，但木楠不走，母女倆就那么僵持著。這時王瑤牽著子怡也來坐搖搖車，見母女倆正在斗氣，便給木楠座下的搖搖車喂了一枚硬幣，那輛車就搖晃著歡快地唱起來了。陶桃給王瑤解釋：“硬幣我兜里有，這娃是坐上癮了，不能慣著她?！眱蓚€女人便有一句沒一句聊著，聊各自的娃，夸對方的娃。兩天后兩人又碰見了，在財富小區(qū)樓下的早點鋪里。陶桃?guī)е鹃谀抢锍栽琰c，早點剛上桌，王瑤就牽著子怡進來了。王瑤的表情很驚奇：“呀，姐，又遇到你了！”然后熱情地幫陶桃付賬。陶桃趕緊起身搶付，卻沒搶贏王瑤。

她們之間的交往就這樣密切起來。陶桃是沒什么交往的人，這些年來跟她打交道的人差不多是客戶，雖然有時彼此看上去熱情似火，卻也僅是利益關(guān)系。因此跟王瑤走近后，陶桃便漸漸不把她當(dāng)外人了。王瑤也是，左一聲“姐姐”右一聲“姐姐”，讓陶桃覺得比陶娟還親。王瑤接手“大女人”孕裝店后，起初生意還不錯，可二胎風(fēng)潮一過，便不溫不火了。店里請了店員，王瑤當(dāng)了甩手掌柜，便時常約陶桃遛娃。王瑤把子怡送去貝蕾幼兒園時，木楠也只差兩個月就滿三歲了。她攛掇陶桃也把木楠送去。縣幼兒園是縣城里唯一的公辦幼兒園，就在陶桃家附近不到五百米，但那里只收三歲以上的幼兒，木楠還達不到條件。按李勇的意思，等下一年木楠足齡了讀縣幼兒園。陶桃原本也這么想，但等王瑤帶著她去貝蕾幼兒園考察之后，她的想法就變了。因為貝蕾幼兒園的老師不僅帶孩子玩，還帶孩子學(xué)文化知識。據(jù)子怡的班主任柳老師說，貝蕾幼兒園的大部分孩子讀完大班，識字量都在一千個以上。聽了柳老師的介紹，陶桃瞬間就喜歡上了貝蕾幼兒園。她想，不能讓女兒再像兒子那樣了。兒子在縣幼兒園上學(xué)時，那里的老師只帶孩子玩，是不教識字寫字的，老師說，上面有規(guī)定，不能讓孩子小小年紀(jì)就有學(xué)習(xí)負擔(dān)，要讓他們有一個快樂的童年。那時陶桃覺得縣幼兒園做得挺好，可兒子進小學(xué)后她急了：兒子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處于班級的中下水平。跟一些孩子家長交流，才知道人家的孩子讀的是私立幼兒園，到幼兒園畢業(yè)，他們已經(jīng)具備簡單的閱讀能力了，陶桃知道兒子輸在了起跑線上。于是亡羊補牢，周末、假期給兒子報補課班、興趣班、特長班，進中學(xué)后，還把兒子送去了市里那所口碑極好的私立學(xué)校，但兒子的成績始終上不去。陶桃想，不能讓女兒也輸在起跑線上，于是她毅然把木楠送到了柳老師所帶的班級。

因為一起接送孩子，陶桃跟王瑤碰面的時間就更多了。

“姐，你有沒有信用卡？”有一天王瑤問陶桃。

“辦了一張，還沒用過呢。”

“那借我用幾天嘛。”

“借信用卡？你真會借，干脆直接借錢算了，可是你看姐像有錢人嗎？”

“我是說真的，我急用，你借給我，我刷點現(xiàn)金出來周轉(zhuǎn)一下?！?/p>

用信用卡消費，最長五十天內(nèi)是不計利息的。王瑤告訴陶桃，有的人急用錢又沒有錢，會把他們的信用卡交給她，請她在她店里的POS機上套現(xiàn)，她收取一定的手續(xù)費?，F(xiàn)在她也用自己的信用卡幫人套現(xiàn)，收取高額的利息。今天有人找她借錢，她的卡的額度已經(jīng)刷完了，所以想借陶桃的信用卡救急。

“最多三天就把錢存在你卡上?！蓖醅幈ＷC。

雖說陶桃之前從沒經(jīng)歷過借信用卡這種事，但她沒猶豫就答應(yīng)了，因為開口的人是王瑤。王瑤不是外人，用流行的詞語來說，她們是“閨蜜”，閨蜜之間，當(dāng)然不能計較。陶桃的信用卡最高額度是五萬，她在王瑤店里的POS機上刷了四萬五。果然，第三天，王瑤就把錢存進去了。

不久后王瑤又對陶桃提到了信用卡的事，但跟上一次不同，她想用半年。這次陶桃倒是立馬拒絕了，說要是有一天你把錢刷了，不還進去我豈不是死定了？影響我的征信不說，我也幫你還不起。王瑤立馬做了保證，說我怎么可能給你帶來為難，如果我真的還不上錢了，就算把店轉(zhuǎn)了，把家里的房子抵了，也不會逾期一天。

“姐，這么給你說吧，”王瑤說，“現(xiàn)在我這里的資金流量太大了，我用你的信用卡套現(xiàn)，一個月我大約可以賺兩千塊。我不能一個人賺錢啊，但我要擔(dān)風(fēng)險，所以每個月我分你五百塊手續(xù)費，當(dāng)是我們姐妹倆合伙做生意。”

“你說的這個不靠譜。”陶桃說。

“這有什么，你的信用卡放在家里又不會生孩子！”

“這樣做不是違法的吧？”

“違什么法！再說就算違法也是我違，跟你沒關(guān)系，而且每次刷的都是我店里的流水，程序正規(guī)得很?！?/p>

“我心里還是沒底?！?/p>

“什么沒底呀，姐，你就當(dāng)是幫我個忙嘛?！?/p>

陶桃沒有貿(mào)然答應(yīng)，她說：“我得跟老李商量商量?！?/p>

陶桃其實有敷衍王瑤的意思，因為家里的經(jīng)濟由她管，李勇的工資卡在她手里，家里的錢怎么進怎么出李勇基本不過問。倒不是陶桃管得嚴(yán)，而是家里花錢的事差不多都被陶桃包辦了，李勇也就樂得清閑。陶桃說要跟李勇商量，可回家后就忘了。第二天王瑤打電話來，問她有沒有跟李勇商量。那時李勇正在家，陶桃便跟他說了。

“是不是違法的？”李勇警覺道。

“她說從來都沒人查，而且人家銀行還巴不得你刷呢，刷了他們才會有收入?！?/p>

“萬一出問題呢？”

“怕不會。王瑤七八歲我就認識了，她是什么人我還不知道？”

“我不懂，這種事你自己做主。”

陶桃想，王瑤不可能騙她，她們的關(guān)系這么好呢，于是把信用卡和密碼給了王瑤。王瑤說：“信用卡綁定了你的手機號碼，我每次刷多少錢，銀行都會發(fā)短信通知你的，什么時候該還錢他們也會通知，你記得把還款日期告訴我。如果我忘記了，你就催我?！?/p>

王瑤還從微信上轉(zhuǎn)了五百塊給陶桃，說是這個月的手續(xù)費。陶桃說了句客套話：“要什么手續(xù)費嘛，只要你按月還錢，別害我就成?！?/p>

王瑤信誓旦旦：“我怎么會害你！就算你是唐僧，我也不是妖精！”

王瑤說著，親昵地抱了抱陶桃。

此后陶桃按照約定，及時提醒王瑤還錢，而王瑤不僅按期還了錢，也會每月轉(zhuǎn)五百塊給陶桃，這樣持續(xù)了三個月。這期間有一天李勇問陶桃，說你的信用卡是不是還在王瑤那里，陶桃說在。李勇說，我在網(wǎng)上查過了，用信用卡套現(xiàn)是違法的，你趕緊把卡拿回來。陶桃便把李勇的意思說給王瑤，王瑤說，姐，再等等，現(xiàn)在我周轉(zhuǎn)不過來。陶桃便想，現(xiàn)在卡上的四萬多王瑤還沒還呢，那就等她還了再說吧。然后就是暑假了。假期里，陶桃在忙瑣事，也就沒怎么跟王瑤聯(lián)系，而王瑤似乎也忙了，她以前愛在朋友圈發(fā)幾句牢騷什么的，最近也沒動靜了。銀行的短信賬單發(fā)過來，陶桃轉(zhuǎn)給了王瑤，然后附了一句：記得準(zhǔn)時還款，別逾期。

陶桃記得那天是星期三，她與木楠在陽臺上搭積木。陶桃特別喜歡帶木楠搭積木。她看過柳老師轉(zhuǎn)在朋友圈的一篇文章，說搭積木不僅可以訓(xùn)練動手能力，還可以訓(xùn)練思維能力。陶桃覺得文章說得很在理，受其影響，她給木楠買了很多積木，而且都是木質(zhì)的積木。因為那篇文章說，絕大多數(shù)塑料積木已經(jīng)被做成了玩具成品的零件，孩子搭積木時，看似經(jīng)歷了一個辛苦的探索過程，可最后的成品都是設(shè)計者事先設(shè)計好的?？赡举|(zhì)的積木就不一樣了，那些顆粒雖然也有各種形狀，正方形、長方形、三角形、半圓形、拱形、圓形、菱形……但哪一塊搭在哪兒并不固定，全在于搭建者自己的創(chuàng)意。陶桃很贊同這種說法，因此對木質(zhì)積木情有獨鐘?，F(xiàn)在，她和木楠在搭一座城堡。城堡有圓形的穹頂，方形的城墻，三角形的窗子，城堡里躲著小豬佩奇和喬治公仔，木楠說，那是公主和王子，她還要在房頂上建一根煙囪，讓豬爸爸和豬媽媽坐在煙囪上玩。

這時陶桃的手機嘟嘟地響了幾聲，她打開一看，是日程提示。上面顯示，今天是王瑤還款的最后期限。這是她根據(jù)還款短信設(shè)置的提醒。收到短信那天她就發(fā)微信給王瑤了，王瑤沒回，到現(xiàn)在她也沒收到王瑤還款的短信通知，她一下子緊張起來。王瑤怎么還沒去還款？她又發(fā)了條微信給王瑤，告訴她今天是還款的最后期限，可五分鐘過去了，王瑤依舊沒回復(fù)。她有點慌了，趕緊打王瑤電話，可電話提示，王瑤的手機已停機。

陶桃慌了，她站起來，腳尖不小心碰到她和木楠搭建的積木城堡。只那么輕輕一絆，她甚至都沒覺察到，只聽見“嘩啦”一聲脆響，低頭一看，她與木楠精心搭建的城堡就倒塌了，成了一堆廢墟。她的身體痙攣了一下，感覺自己仿佛從一個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懸崖邊上。木楠仰頭望著她，咧開嘴，大哭起來。那時李勇正斜躺在沙發(fā)上用手機斗地主，見木楠哭了，忙站起來問陶桃是怎么回事。

“王瑤不接電話，今天最后一天了，她還沒去還錢?！碧仗艺f。

“卡你還沒拿回來嗎？”

“沒有。微信不回，電話停機，我懷疑出什么事了。”

“你不是說不會出問題嗎？”李勇過來把木楠抱起來，對陶桃怒目而視。他是沒什么脾氣的人，但偶爾發(fā)一回，樣子很嚇人。

“如果她騙了我，我就報警！”

“報什么警？你知道性質(zhì)嗎？你們是在合伙用信用卡套現(xiàn)，你報警是想先進去待幾天嗎？”

“既然你什么都懂，當(dāng)初為什么不攔著我？”陶桃朝李勇吼，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李勇而是王瑤。

“我不跟你吵，你趕去讓她把錢還了，再把卡給我拿回來。”李勇冷冷地說。

陶桃決定立馬去找王瑤。李勇要上班，兒子在假期培訓(xùn)班上課，不能把木楠一個人留在家。她換了鞋，拿了把傘，從李勇手里一把搶過木楠，氣沖沖地出了門。她小跑著來到歡喜巷，在孕裝店里沒見到王瑤，店員也不是從前那人了。一問，說王瑤在兩個月前就把店轉(zhuǎn)給現(xiàn)在的老板了。陶桃的心像懸在夜空中的石頭，突然就掉了下去，消失在了空落落的黑暗里。她知道事情糟了。她責(zé)備自己竟然這么后知后覺，王瑤都把店轉(zhuǎn)了兩個多月了她竟然還不知道。她感到無比委屈，眼淚瞬間奔涌而出。她想，過了今天就逾期了，現(xiàn)在必須找到王瑤，無論如何讓她把錢還了。

王瑤家住在民政小區(qū)，陶桃是知道的。但究竟住在哪一幢哪一間，她卻不清楚。她當(dāng)然可以去打聽，或者在小區(qū)門口堵，但她選擇了另一個辦法：去找王瑤的老公楊忠賢。她認識楊忠賢，知道他在城管大隊上班，而且經(jīng)常在街上碰見他。

她打電話給李勇，叫李勇找楊忠賢的號碼。李勇跟楊忠賢也認識，雖說不是很熟，但大家都在縣城機關(guān)上班，要問到一個號碼不難。李勇在生陶桃的氣，可既然出了事，他也不能不管不顧。他請人問到了楊忠賢的號碼。

陶桃在電話里問楊忠賢：“王瑤在哪里？她的電話是關(guān)機的?！?/p>

“我不知道啊，我們很久沒聯(lián)系了。”

事情朝著陶桃最不愿發(fā)生的方向去了。她聽到腦子里嗡嗡直響，仿佛里面突然闖進了一群無頭蒼蠅。楊忠賢告訴她，他們半年前就辦了離婚手續(xù)，王瑤早已搬了出去，至于她在哪里，他不知道，也懶得知道。

“可是她把我的信用卡拿去了，刷了四萬九，今天就是還款日期了，怎么辦？”

“我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誰知道？”

“我不知道?！?/p>

陶桃說你別跟我鬼扯，現(xiàn)在我在你們單位門口，你出來我們當(dāng)面說。楊忠賢說，我忙得很，沒時間。陶桃說，你不來，我就進你們單位找你的領(lǐng)導(dǎo)。雖然楊忠賢表示找領(lǐng)導(dǎo)也無所謂，因為他跟王瑤早已一刀兩斷了，但后來他還是答應(yīng)出來見陶桃。

“她把我害慘了，家里的錢都被她弄沒了，她拿房子做抵押貸了款，錢也沒影了。我跟她吵了一架，我們就離了。她凈身出戶，不要財產(chǎn)，不要孩子，說以后也不給孩子撫養(yǎng)費了。你知道我父親死得早，母親的腿有病，現(xiàn)在我?guī)е鴥蓚€孩子每天累得像狗，子怡經(jīng)常哭著要找媽，可是我也聯(lián)系不上她?！睏钪屹t在陶桃面前訴苦。

“她去哪兒了？”

“聽她妹妹王惠說有可能去了廣東，但具體在哪兒王惠也說不知道。她走了以后，就跟所有熟人斷絕來往了?！?/p>

陶桃感到四肢冰涼。她懷疑楊忠賢話的真實性，王瑤離婚、轉(zhuǎn)店、失蹤，這些事她怎么會一點風(fēng)聲都沒聽到，這一定是他們的陰謀。她原本打算叫楊忠賢把離婚證拿給她看，但她收回了念頭，楊忠賢既然說他們已經(jīng)離了，無論真離假離，為了掩人耳目，多半拿得出本本來。她預(yù)感到讓王瑤或者楊忠賢還款的可能性已經(jīng)微乎其微了，但她還是想掙扎一下。

“可是現(xiàn)在王瑤不在，我只能找你。”

“你找我有什么用？我的信用卡都被她套現(xiàn)了，現(xiàn)在還沒還上，我工資賬戶已經(jīng)被銀行凍結(jié)了?！?/p>

“反正這事我只賴你，除非你把王瑤給我叫出來?！?/p>

“找得到她的話，我就用不著在這里跟你磨嘴皮子了?！?/p>

陶桃沒轍了，去流水巷找王惠。王惠在那條巷子里經(jīng)營一家糕點店。

“不只是你，還有好幾個，”王惠說，“姐姐拿很多人的信用卡去套現(xiàn)，錢都被她弄沒了。一個多月前，她把一個包寄存在我這里，里面有七八張信用卡，都是別人的。她說她欠了兩百多萬，還不上了，她要出去掙錢，發(fā)了財才回來?！?/p>

王惠找出那個包，把那些信用卡拿出來，一張張辨認：“這張是你的吧？上面好像有你的名字的拼音?！?/p>

果然，上面印著“TAOTAO”幾個大寫字母。

“她現(xiàn)在在哪里？”

“誰知道！她的號碼已經(jīng)停了，微信也從來不回，經(jīng)常有人來這里問她的消息，可我真的不知道??！”

“怎么能這樣呢，不聲不響就消失了。有什么情況也不給我說！”陶桃喉嚨哽咽，“你盡量幫我聯(lián)系一下她吧，叫她回復(fù)我，她不能害我呀！”

陶桃又打電話給楊忠賢，叫他想辦法弄錢來把款還了，實在不行，可以分期。但楊忠賢表示自己就算有心也無力，家早已經(jīng)被王瑤敗掉了。陶桃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她知道現(xiàn)在找不到王瑤，而要讓楊忠賢還錢也是不可能的事了，因此她試探著跟楊忠賢協(xié)商：“這做法太不道德了，這個錢不可能要由我?guī)退龎|吧？”

“我不知道啊?！?/p>

“你這不是解決問題的態(tài)度！”

“但是我真不知道啊。”

“這樣吧，”陶桃說，“我也沒錢，但是這錢不還也不行，我借錢先幫你們墊上，行不行？”

“隨便吧。”

陶桃差一點就怒發(fā)沖冠了，但她還是忍住了。她說：“我先幫你們還，你打一個條子給我?！?/p>

“我跟王瑤早已離婚了，她用你的信用卡是我們離婚以后的事，跟我沒關(guān)系?！?/p>

“你這是什么話？”

“實話?！?/p>

“楊忠賢，你摸你良心說，我主動幫你們解決問題，難道還值不得你們說一個‘請字嗎？”

“真的跟我沒關(guān)系，這是你跟王瑤之間的事情，我建議你去法院起訴她，或者去派出所報案?！?/p>

絕望就這樣鋪天蓋地而來，陶桃仿佛戰(zhàn)場上打完了最后一粒子彈的士兵，不得不舉手投降了。她當(dāng)然不能跟對方同歸于盡，不能跟楊忠賢撕破臉。王瑤畢竟還沒死，總有一天她還會出現(xiàn)，只要她出現(xiàn)了，就會有希望。起訴當(dāng)然不行，如果對方不承認，她一點證據(jù)都沒有。她發(fā)現(xiàn)自己太傻，到現(xiàn)在為止，自己居然沒錄過一次音，而微信上的聊天記錄，并沒有顯示她把信用卡借給了王瑤，更沒有王瑤使用她的信用卡的證據(jù)。她不是不懂，而是根本沒想過要留證據(jù)，如果她防著王瑤的話，也就不會把信用卡借給她了。報案更不成，錢還不了不說，還會把自己賠進去。

現(xiàn)在陶桃不得不正視一個事實：她必須替王瑤還錢了。家里存款有六萬多，那本來是留給兒子的學(xué)費，但現(xiàn)在不得不拿出來救急了。她不敢告訴李勇她要動用那筆錢。她不是怕他責(zé)罵她，而是怕他傷心。她把木楠送到妹妹陶娟那里，叫她幫忙看著，然后風(fēng)一樣跑回家拿銀行卡取錢。當(dāng)她把鑰匙伸進鎖孔的時候，她仿佛被電擊了一般，她的手哆嗦了一下。雖然現(xiàn)在才下午四點多，離李勇下班的時間還早，但她還是害怕會在屋里看到李勇。房間里很安靜，客廳空蕩蕩的，李勇果然還沒回家。她脫了鞋，躡手躡腳地鉆進臥室，迅速翻出銀行卡，塞進包里，匆匆逃出臥室，然后沖出家門，飛快跑下了樓。她覺得自己就像小偷一樣，現(xiàn)在，她把自己的錢偷了。

走在縣城的街道上，陶桃覺得每一縷陽光都刺眼，每一輛來去的車都飛揚跋扈，每一張臉上都長著一雙幸災(zāi)樂禍的眼睛。站在ATM機前轉(zhuǎn)賬的時候，她下意識地扭過頭，警惕地瞅了瞅，她害怕被李勇發(fā)現(xiàn)。她心里沒來由地想起自己多年前跟那個姓劉的男人的事。她的手指快速地按著ATM機上的按鍵，非常順利，竟然一點兒差錯都沒有出。把錢從自己的一張卡轉(zhuǎn)到另一張卡上時，似乎有一只無形的手在拖拽著卡里的錢，那速度比點鈔機快多了，數(shù)字一閃，手機震動一下，卡上的錢就少了四萬九千塊，仿佛一個飛車賊呼嘯而來，一把就把錢奪去了。陶桃的心像被人拽著，而后狠狠地捏了一把，那種難受無法形容。王瑤的臉在她面前晃來晃去。如果是被陌生人騙了，她固然會難受，但騙她的人是王瑤，那種難受的濃度就黏稠得無法攪動了。

ATM機旁是銀行的營業(yè)大廳。陶桃決定把那張信用卡注銷了。她不知道自己當(dāng)初為什么要申領(lǐng)信用卡，她固然缺錢，但她也不需要信用卡，或者說，一張信用卡并不能給她帶來什么。也許她只是簡單地以為，既然別人都在申領(lǐng)信用卡，那么自己也應(yīng)該申領(lǐng)一張。領(lǐng)了，沒用處，就那么放著。王瑤要用，她便給了。并不是王瑤許下的每月那五百塊錢起了作用，若是別人要，每個月給她一千塊她也不敢借。之所以借給王瑤，是因為她沒把王瑤當(dāng)外人，現(xiàn)在，這個人透支了她的信用卡，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陶桃站在柜臺前，把卡遞給營業(yè)員。營業(yè)員是個女的，跟她差不多年紀(jì)，黃色的頭發(fā)扎成了個馬尾，枯草一般在腦后散開，張牙舞爪的樣子。她的臉上涂了太多的粉，這讓她的表情看上去更加冷漠。

“我注銷信用卡?！碧仗野芽ㄟf過去。

營業(yè)員沒接卡，也沒看陶桃，她的目光盯著電腦顯示屏。

“什么態(tài)度！聾了嗎？我要注銷信用卡！”

陶桃的怒火突然就躥上來了，她使勁拍著柜臺，眼睛里的火焰隔著厚厚的玻璃燒到了營業(yè)員的臉上。大堂里忽然安靜了，人們都齊刷刷把目光投向她。那個女保安在大堂中央站成弓步，雙手緊握橡膠直棍，眼睛死死地盯著她。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豁出去了，老娘今天要好好地跟這個女人吵一架，跟全世界吵一架。那營業(yè)員果然把頭扭向她了，眼里涌動著憤怒的光芒。陶桃怒視著她的眼睛，等待她發(fā)作?？墒悄桥撕芸炀桶涯抗馐栈厝チ耍^來伸手，接過陶桃手里的信用卡，一句話也沒說。陶桃心里升起的怒火無所寄托，就像對著空蕩蕩的天空開了一槍，什么也沒擊中。

之后的半個月，陶桃每天都會給王瑤打幾次電話、發(fā)幾個信息。但王瑤的電話始終處于停機狀態(tài)，微信也從來不回，那么一個熱情似火的女人，突然就從人間蒸發(fā)了。陶桃也在建設(shè)街菜市場門口遇到過楊忠賢幾次。她問楊忠賢王瑤有沒有回來，楊忠賢總是說不知道。楊忠賢對她不冷不熱，仿佛跟他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有一天早上她又在建設(shè)街菜市場門口遇到楊忠賢。她說：“楊忠賢，你別給我裝了，我們好好談?wù)劙?。?/p>

“談什么？”

“你不要明知故問。”

“什么明知故問！你要說什么你就說吧?！?/p>

“楊忠賢，無論你說什么，我都不會信你不知道王瑤的下落。”

“你不信我有什么辦法？我也很冤啊，每天都有人找我要賬?！?/p>

“楊忠賢，你知道的，我跟你媳婦的關(guān)系好，我才會把卡借給她。我是幫你們，你們不能這樣對我啊?！?/p>

“我也不知道她為什么這樣，她干了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我怕影響我的征信，所以我已經(jīng)借錢把她套現(xiàn)的四萬九還了。我知道現(xiàn)在讓你拿出錢來你很為難，你給我定個期限，就按銀行的最低利息，行不行？”

“我已經(jīng)給你說過了，我跟王瑤早就離婚了，我跟她離婚后你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我一點兒都不知道，也跟我沒關(guān)系?！?/p>

“楊忠賢，就算我求你們了。最近因為這件事，老李都要跟我離婚了?！?/p>

陶桃說著，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事情發(fā)生后，她沒勇氣跟李勇解釋，而李勇也一直扭著臉，不主動跟她說話。她把他們家的存款取了四萬九出來幫人還債，雖然她沒告訴李勇，但她知道李勇肯定猜得出來。除了用自己的錢幫人還債，她還有什么辦法呢！

“桃姐，你向我打聽王瑤的下落沒問題，畢竟我跟她曾經(jīng)是夫妻。但你跟老李離婚這種事情賴在我身上就說不通了，你們離不離婚，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陶桃的心一陣絞痛。如果楊忠賢安慰她一下，哪怕假裝說兩句好聽的話，她心里也會好受點。她沒想到楊忠賢竟然如此不要臉。她想狠狠扇他一個耳光，但她控制住了自己。不能把關(guān)系弄僵了，不能把有理變成無理。要把錢要回來，早晚還要跟楊忠賢打交道。

“楊忠賢，你覺得你說這種話有意思嗎？”

“你纏我也沒什么意思。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就算發(fā)生了什么，也輪不到我過問?！?/p>

第二天買菜，陶桃沒有去建設(shè)街菜市場，而是去了環(huán)城路。她不想在那里見到楊忠賢，或者說，是害怕。楊忠賢的一本正經(jīng)讓她感到惡心、憤怒，也讓她感到害怕。

開學(xué)的時間到了，陶桃送木楠去貝蕾幼兒園上學(xué)。牽著木楠來到幼兒園門口時，她四顧了一下，幻想著能看到王瑤也牽著子怡來報到。這樣的場景在幾個月前是很自然的，一碰面，兩人就會說些家長里短，比如孩子又長高了兩厘米、對方的口紅涂淡一點更嫵媚、環(huán)城路現(xiàn)在正在堵車、人民街的金店正在搞營銷活動……但今天陶桃沒看到王瑤，也沒看到王瑤的女兒子怡。她猜楊忠賢把子怡轉(zhuǎn)學(xué)了，不管怎么說，他楊忠賢也是個人，就算嘴巴不要臉，心里還是要的。兩個孩子讀一個班，就意味著大人會經(jīng)常見面，他在心里也一定是會害臊的。

但她立馬就看見楊忠賢來了。楊忠賢騎著一輛踏板車送子怡來上學(xué)，到校門口后，他把踏板車停在陶桃旁邊的停車位上。陶桃想問他王瑤有沒有回來，但她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她有點手足無措了，倒是楊忠賢見到她，臉上帶著自然的笑，仿佛他們之間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早啊。”他主動跟陶桃打招呼。

“王瑤還沒回來？”陶桃終于還是忍不住問了。

“不知道啊?！睏钪屹t說。陶桃當(dāng)然看得出來，他臉上的認真是裝出來的。

陶桃不知道為什么，竟然越來越害怕見到楊忠賢了，倒好像是她欠了他的錢。一見到楊忠賢她就會想起王瑤，問，知道問不出結(jié)果，不問，卻又不甘心。她曾多次向認識王瑤的人打聽過王瑤的下落，結(jié)果是，沒有人知道她在哪兒。王瑤跑了，這很有可能是事實，但如果說楊忠賢不知道王瑤的下落，陶桃死都不信。然而這又有什么呢，楊忠賢并不會告訴她，她也不能去報案，讓警察把王瑤找出來。

陶桃曾打算把木楠轉(zhuǎn)到縣幼兒園。她覺得當(dāng)初木楠讀貝蕾幼兒園，就是王瑤的陰謀。王瑤是在一步步接近她，拉攏關(guān)系，再伺機行騙。王瑤這個騙子！陶桃去找縣幼兒園一位熟識的副園長，可副園長告訴她，這兩年學(xué)齡幼兒數(shù)量暴增，縣幼兒園的學(xué)位已經(jīng)滿了，一個也塞不進去。她只好考慮別的私立幼兒園。但她把縣城里其他私立幼兒園都考察了一遍，發(fā)現(xiàn)無論硬件設(shè)施還是軟實力，還是貝蕾幼兒園最強。

陶桃打消了給木楠轉(zhuǎn)學(xué)的想法。她對自己說：憑什么轉(zhuǎn)？該轉(zhuǎn)的是王瑤的女兒！她在心里恨死了王瑤，恨死了楊忠賢，這種恨甚至延伸到了他們的女兒子怡。王瑤是單眼皮，楊子怡也是單眼皮。陶桃一向認為單眼皮的人丑，但看習(xí)慣了，就覺得單眼皮也好看。從前當(dāng)王瑤遺憾子怡是單眼皮時，陶桃就說：我倒覺得你們家子怡的單眼皮比我們家木楠的雙眼皮好看，而且子怡那么瘦，長大了身材肯定好。比我們家木楠的雙眼皮漂亮。她是真覺得子怡好看?？墒乾F(xiàn)在，在幼兒園門口看到楊忠賢牽著子怡，她就覺得那小丫頭奇丑無比，跟王瑤一樣丑。她在心里說，楊子怡長大也一定是個騙子。她想，熬完幼兒園，她決計不會讓木楠跟王瑤的女兒同學(xué)了，更不會讓她們交往，要不然哪一天木楠就被那個小騙子給騙了。

快到寒假時，貝蕾幼兒園舉行親子活動，要求家長必須參加。陶桃不愿見到楊忠賢，有點害怕去，卻又不得不去。到幼兒園后，發(fā)現(xiàn)子怡已經(jīng)在教室里玩了，卻一直沒看見楊忠賢。陶桃假裝漠不關(guān)心地朝柳老師打聽，柳老師告訴她，今天子怡的奶奶要做個腿部手術(shù)，楊忠賢去醫(yī)院照顧病人了，不能來幼兒園，只請人把子怡送來了。聽了柳老師的話，陶桃的眼前驟然明朗起來。她想，今天不用看楊忠賢那張討厭的臉在眼前晃了。

那天的親子活動內(nèi)容異常豐富，陶桃和木楠都玩得很盡興。玩“袋鼠媽媽”的時候，陶桃抱著木楠，大步向前跳。別的爸爸媽媽大多才二三十歲，年富力強，而年過四十的陶桃抱著木楠，像袋鼠一樣歡快地跳躍著，一點也不輸那些年輕的爸爸媽媽。之后她們還玩了小腳踩大腳（孩子雙腳踩在家長的腳上，家長和孩子一起走路）、推小車（家長抓住孩子的雙腳，孩子雙手撐地向前爬）等游戲，木楠一邊玩，一邊尖叫，很是亢奮。在跟木楠玩的間隙里，陶桃偷偷瞄了瞄子怡。柳老師很忙，她在組織活動的過程中帶著子怡做示范，但每個游戲都沒玩到最后，只示范了一下就讓子怡站在一旁。陶桃看著子怡像一件道具一樣被柳老師搬來搬去，再看看大聲尖叫的木楠，優(yōu)越感油然而生。她在心里說，王瑤，你躲啊，繼續(xù)躲啊，你躲起來了，你的女兒就沒有媽媽了。

讓陶桃記憶深刻的是那天的最后一個活動項目：搭積木。幼兒園提供的是木質(zhì)的積木，各種形狀的積木散發(fā)著淡淡的木香，正是陶桃喜歡的那種。搭積木的規(guī)則是：孩子和家長一人搭一塊，共同完成一座房子，搭得最高者為勝。這個游戲陶桃和木楠經(jīng)常玩，所以輕車熟路。她們盤坐在地上，一人一步，搭得又快又好，不一會兒，一座高高的房子就初見雛形了。在她們旁邊，柳老師也帶著子怡在搭積木。柳老師玩得并不認真，她玩了一會兒，便拿手機到處拍活動場景。后來她的手機響了，她便出門去打電話，丟下子怡一個人玩。

陶桃和木楠身邊的積木用完了，木楠說：“媽媽，我再去拿積木。”

木楠翻身站起來，跑了出去。陶桃的目光追著木楠。木楠奔跑的時候，小腳絆在了子怡搭的小房子上?！皣W啦”一聲，子怡的小房子像爆炸的氣球般消失了，積木到處飛散。木楠停下來，轉(zhuǎn)過身，惶惑地望著子怡。子怡盯著地上，嘴巴微微張開，大哭起來。

“我的小房子，你賠我的小房子！”

陶桃想也沒想就迅速翻身站起來，她過去蹲在子怡面前，把子怡摟在懷里，輕輕搖晃著：“子怡，別哭，來姨娘抱抱。”從前，王瑤一直讓子怡叫陶桃姨娘，而子怡也很喜歡陶桃抱她。

木楠知道自己闖禍了，她趴在地上，把她踢飛的積木攛在一起，再一捧一捧地捧到子怡面前。可楊子怡依舊哭得很傷心，大顆的眼淚在臉上滾動：“姨娘，木楠把我的小房子弄倒了！”

“沒關(guān)系，子怡，木楠不小心把你的小房子踢倒了，我們可以再搭一座更漂亮的小房子?！碧仗矣檬终戚p拭著子怡臉頰上的淚水說，“現(xiàn)在我們來搭，你搭一塊積木，我搭一塊，木楠搭一塊，我們搭一座全世界最漂亮的房子，好嗎？”

子怡聽話地點點頭，不哭了，只微微抽泣著。

陶桃緊緊抱著子怡，把子怡的頭挨在她的胸口上。陶桃心里有點堵，又有點暖，她抱著瘦瘦的子怡，像抱著另一個受委屈的自己。

責(zé)任編輯 高 璟

作者簡介：

朝天馬，本名李發(fā)強，鄉(xiāng)村教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發(fā)表中短篇小說6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