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雄偉
北方盛產(chǎn)小麥,面食種類多如牛毛。面條、面餅、饅頭、花卷兒,有別于西方面包單一的甜膩和南方米飯的疏松,中國傳統(tǒng)面食便攜、耐餓、分子密度大、產(chǎn)生熱量高。以面粉為原料,可以做包子、餃子、餑餑、戈豆子等許多美食。
暑伏天吃戈豆子沖涼。那是少年時的黃昏,隨父親自裝修的東家歸來,手上的水泥漬尚未洗凈,開始手捧剛在報亭買來的一本《讀者》熱切地默讀——一篇《飛越藍天的白云》,一篇《現(xiàn)代青年》。母親親手擦的涼湯戈豆兒——帶金屬孔的弋豆板子擦出蚯蚓一樣的榆皮面兒小條,鍋里開水煮過,再用涼水罩一遍,清涼無比。拌上粘稠細碎的茄子鹵,嫩滑清香爽口潤腸,味道強過中午小攤上的水煎包,我一吃三大碗。我的腿有些酸,臂有些僵(白天給父親洗洗磚和和灰鋤鋤泥而已),就一個人躲在耳屋子里聽電波里高低起伏飄飄渺渺嗞嗞哇哇的廣播節(jié)目。深夜,窗外,暑熱已退,星辰已繁,樹聲颯颯,葉聲蕭蕭,蝙蝠飛舞,燕雀回巢。屋內(nèi),涼風(fēng)慢吹,墨色鋪地,燈影搖曳,飛蛾撲亮,蟋蟀長鳴,長影伶仃……小園有菜色,我呼吸海青石的濕氣。井泉涌興旺,馬蓮開花二尺一……
冷天宜吃餃子。臘月里,雪霽,陽光把雪粒曬成了金子。下班,搓幾下手,暖和幾分鐘身子,牽著女兒的手走出院門,“吱吱吱”地踩著雪面,穿過原野,來到轉(zhuǎn)盤,看雙座馬車鈴鈴鈴地回家。一只老貓臥在紅磚上輕輕打盹,一串腳印沿著邊溝整齊地斜向山頂,旁邊是利利索索的楊樹苗向陽而生……走累了,回家吃剛出鍋的餃子。熱氣騰騰,羊肉餡的,一咬一包湯兒,一個肉蛋兒,女兒小手指點,說羊肉餡里的芹菜好綠??!奶奶給她澆上醬油,一夾兩半,小小孩兒吃得香,羊角辮撅到天上……童年因短暫而珍貴,有貧瘠的歡樂,與成年的你我判若兩人。
金黃的玉米面也能做出美味。
種地時吃口玉米面餑餑吧?雖不是細糧,纖維粗,小孩說有一點兒砬舌頭——吞咽起來卻津津有味,有營養(yǎng)。媽媽在二號大盆里發(fā)玉米面,發(fā)酵了,揣成圓團形,貼在鐵鍋沿,鍋底有水。我拉風(fēng)匣,風(fēng)助火勢,一會兒水燒開了,餑餑熟了,煊騰騰的,就著結(jié)痂的咸辣菜疙瘩吃,口味好重啊,好香啊……初春,媽媽貼餑餑,還把槐樹花揣進面里,花粉滲進纖維,顆粒吞沒花香,咀嚼起來,面粉更加甜軟,更有質(zhì)感,是一種蝕齒銷唇、透視心脾的力。還有榆錢兒,它可以裸食,亦可揣在稀面餑餑里吃。甜味揉捏在苞米面團里,稀釋在淀粉中,澆融于蛋白質(zhì),與纖維和熱氣溶于一爐,接受火的延燒、熏蒸……一會兒,就色澤芬芳了,一口一口大吃,筋道細嫩,舌齒潤甜……
夏日風(fēng)暖,來到水渠上的院子看太陽。園子里草色葳蕤,菜葉锃亮,井水清澈,映出半張笑臉,黑貓在墻頭上奔跑,麻雀和電線共同譜出音符……大姐從服裝廠下班,她去烙韭菜盒子了,玉米面的。金黃色的玉米面,和成面團,松松軟軟,搟成兩張薄皮,合在一起,夾上切成碎末的韭菜餡兒,落到鍋里,燒火慢烙——柴火燃燒,鍋溫升高,鐵鏟一遍一遍地翻攪,汗珠一顆一顆地閃耀。面皮硬撐兒,油痂滾燙、變紅,里面的韭菜也濕漉漉的露油兒了吧?滑溜溜,撩撥我的鼻翼;綠汪汪,垂涎我的舌頭。“嚓”的一聲,大姐鏟出第一個叫我吃。捧著圓圓的盒子,一撕兩段,大快朵頤,蔬菜的纖維洋溢,五谷的顆粒滾動,食物的營養(yǎng)熱烈發(fā)生……
我愛媽媽烙的家常油餅。從地里給莊稼打藥回來,她一刻不閑,用熱水和成面團,拿著搟面杖攤成薄薄的一大張,鋪在面板上,灑上豆油,均勻散開,折疊這張大餅,掐成一個一個臍子,再把每個臍子搟成直徑一分米、厚度半厘米的小餅。此時,灶坑燒火,鍋底澆一勺葷油,鏟子送餅下鍋翻烙——我在添柴燒火,媽媽翻勺烙餅,母子同心,灶屋飄香,作業(yè)本上也有了油餅的味道……我也和同伴合作過烙餅——爸媽回來晚了,讓他們吃上熱騰騰的現(xiàn)成兒飯。我愛吃油餅就土豆絲,草民一介,腹中空空,一菜一飯,足矣。
路邊小攤就有好餅吃。那個冬天,妻子回娘家。女兒寫膩了一上午的作業(yè),大中午的,我領(lǐng)她去寶泉市場買公婆餅。外面,空氣極寒,天卻很藍,陽光也暖。老板現(xiàn)烙現(xiàn)賣三份公婆餅給我們。平底鍋上油漬漬的,潔白煊透的圓面團蘸上花椒、鹽、孜然、芝麻等材料,被老板娘戴著塑料手套的手翻了幾個個兒——熟透了,油痂誘人,抹上醬,裹上生菜小白菜火腿腸,卷起來,包在紙袋兒里,狼吞虎咽地捧在手心吃——女兒一嗆嗆倆,臉紅撲撲的,胖胖的小手油漬麻花,已然忘記天邊的寒冷和對媽媽的想念……
六月里,露珠映出晨光,小區(qū)門外,我吃上四張吊爐餅或三劈兒油炸檜外喝一碗豆腐腦兒后踏上穿山過野的遠行之路。吊爐餅層多而嫩且熱而香,豆腐腦兒幼滑而辣且咸而糨,融化在血液里便是樂山樂水、吟風(fēng)弄月的好時光……
去北京別忘吃燒餅。老北京燒餅有圓形、橢圓形、方形的,餅里夾的餡兒有麻鹽兒、紅糖、白糖、蔬菜、鮮肉。餅出鍋時是分層的,層和層之間有油香和油漬,上表皮上附著芝麻粒兒,掐起來撲騰兒撲騰兒,嚼起來咯吱咯吱,嘴里香噴噴,胃里暖洋洋。燒餅是最親民的食品,經(jīng)濟實惠,三個管飽,可以搭配著煲湯、喝粥、吃任意一種熱菜和涼菜。武大郎在陽谷縣賣過燒餅,唐僧師徒取經(jīng)路上化緣吃過燒餅,劉伯溫寫過預(yù)判時勢的《燒餅歌》……平民食材,香飄海內(nèi),源遠流長。
下班路上我吃太和板面。老板就是安徽人,做的二指寬的面條從滾燙的熱水里撈出來,盛在大海碗里,面湯濃稠咸膩,狠放幾顆鮮紅的朝天椒,幾塊碎牛肉塊兒,一個香料熏出的雞蛋。面嚼起來厚實筋道抻拉力強,肉撕裂在齒間絲絲絡(luò)絡(luò),雞蛋清香味兒,麻木著口舌。那間店鋪從清早營業(yè)到半夜,天兒越是燥熱,廣場越是喧嘩,戴著頭盔的農(nóng)民工,拉著伙伴的中職生魚貫而入,吃客漸多……二十歲、三十歲,平凡如我,領(lǐng)著伙伴、妻兒去吃板面,熱氣騰騰,女兒埋首大吃,一會兒就滿頭大汗,三月不知肉味。小百姓的美滿就在一碗板兒面,量大,料足,味兒重,管飽,吃了上頓兒想下頓兒……
庚子疫情未去,去街里修自行車,旁邊一爿小店有熱干面。這是江城的品牌,有麻辣味兒,有五彩色澤,有豐富的配料,有筋道的口感。芝麻醬拌細香蔥、胡蘿卜丁、酸豆角、肉末兒,滋味融合,輔之以柔軟、細作的面條,扒拉進口里,刺激了舌頭上的味蕾生津,麻木已久的味覺功能似又恢復(fù)了……武漢歸來的英雄吃到黃鶴樓下的熱干面了吧?為那里拼過命,一生能有幾回搏?陽春面、打鹵面、冷面、炒面、板兒面、刀削面、油潑面、炸醬面……體面地吃下一碗,告訴世界,你曾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