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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獻給艾米莉的玫瑰

        2021-11-11 16:37:24威廉福克納
        四川文學(xué) 2021年10期
        關(guān)鍵詞:巴倫艾米莉黑人

        □ 文/威廉·??思{

        艾米莉·格利爾遜小姐死的時候,我們?nèi)嵌既⒓铀脑岫Y:男人們出于一種對倒塌的紀念碑不無敬意的眷戀,女人們則大半為了好奇,想看看她那所房子里面的究竟。至少有十年了,除去一個兼作園丁和廚師的老仆,那里面沒人窺見過一眼。

        那是座很大的方形木房子,一度曾漆成白色,裝點著七十年代[指十九世紀七十年代]凝重典雅風格的圓頂、尖塔和刻有渦形花飾的陽臺,坐落在一條曾是本城名門世族聚居的大道上。但是汽車修配廠和軋棉作坊日漸擴展過來,甚至把這一帶那些可敬的姓氏都淹沒了;只剩下艾米莉小姐的房子,撐著它那衰敗的風姿,高踞于一輛輛運棉車和加油站之上——一群現(xiàn)世寶中的現(xiàn)世寶?,F(xiàn)在艾米莉小姐也參加到那些可敬姓氏的代表里去了,他們躺在香柏森森的公墓里,躺在那些在杰弗遜戰(zhàn)役中倒下的北方聯(lián)邦和南部聯(lián)盟的戰(zhàn)士們一行行佚名墳?zāi)怪虚g。

        活著的時候,艾米莉小姐一直代表一個傳統(tǒng)、一種責任和負擔,是這個城市世世代代必須承擔的一種義務(wù)。那是從一八九四年某一天開始的,當時的市長薩特利斯上校——就是他制定了黑人婦女不系圍裙不準上街的法令——豁免了她的稅務(wù),從她父親死的時候起,直至永久。這可不是說艾米莉小姐竟肯接受施舍。薩特利斯上校編了個繞彎的故事,聽起來好像是,艾米莉小姐的父親曾借給本市一筆錢,因而本市公事公辦,選擇這種方式來償還。只有薩特利斯那一代而且有他那么副腦筋的男人才編得出這種故事,也只有女人才會相信它。

        到思想比較新的下一代當上市長和市參議員的時候,這種安排就頗惹起一些小小的不滿。一過了年,他們就寄給她一張稅單。二月到了,卻不見回音。他們給她寫了封公函,請她得便到市行政司法官辦公室來一趟。又過了一個星期,市長親自寫信給她,提議前去拜訪或派車去接,得到的回答是一張紙條,用褪色的墨水,纖細流暢的筆體,寫在一種古色古香的信紙上,大意是說她根本不再出門。稅單也夾在里面,卻只字未提。

        他們召開了一次市參議會特別會議。一個代表團登門造訪,叩動了那扇自從八年或十年前她停止教授瓷器畫課程以來還沒有一個客人走進過的大門。他們被那個黑人老仆讓進了一間陰暗的大廳,大廳里有座樓梯升入更濃重的暗影中。屋里發(fā)出灰塵和那種經(jīng)年不用的房屋氣味——一種令人窒息的、潮濕的氣味。那黑人把他們領(lǐng)進客廳??蛷d擺設(shè)著笨重的皮面家具。那個黑人打開一扇窗戶的百葉,他們可以看到家具的皮面都開裂了;他們坐下的時候,一股輕塵從他們臀部下面懶懶升起,細小的塵埃在那道僅有的陽光中浮動回旋。壁爐前褪色的金框里立著艾米莉小姐父親的粉筆畫肖像。

        她一進屋,他們都站了起來,這是個全身穿黑,矮小、肥胖的女人,一條細細的金鏈垂到腰際,消失在腰帶里,拄著一根金頭已經(jīng)失去光澤的烏木手杖。她骨架纖小,恐怕正因為這點,在別人身上剛算得上豐滿,到她身上卻顯得肥胖不堪。她看上去虛浮臃腫,活像在死水里浸久了的尸體,白生生的。她的一雙眼睛深藏在臉上肥厚的皺褶里,就像嵌在一團發(fā)面里的兩小塊煤炭,當客人們陳述來意時,這雙眼睛從一個個客人的臉上移過。

        她沒有請他們坐下。她就這么當門一站,靜靜地聽著,直到講話的人終于磕巴一下頓住了。接著他們只聽到那只看不見的表在金鏈的末端滴滴答答地響個不停。

        她的聲音干巴巴、冷冰冰?!拔以诮芨ミd沒有稅。薩特利斯上校給我解釋過?;蛟S你們當中哪位能設(shè)法看看本市的檔案,你們就會清楚了。”

        “但是我們看過了。我們就是市政當局,艾米莉小姐。您沒有接到由市行政司法官親自簽署的通知嗎?”

        “我收到了一張條子,是的,”艾米莉小姐說,“或許他自命為行政司法官……我在杰弗遜沒有稅?!?/p>

        “但是并無案可查,您明白。我們必須按照……”

        “去問薩特利斯上校,我在杰弗遜沒有稅?!?/p>

        “但是,艾米莉小姐……”

        “去問薩特利斯上校。(薩特利斯上校死去已經(jīng)快十年了)我在杰弗遜沒有稅。托博!”那個黑人出現(xiàn)了。“送這些先生們出去。”

        就這樣她大獲全勝,打得他們?nèi)搜鲴R翻,正像三十年前在關(guān)于臭味那一仗中把他們的父輩打得人仰馬翻一樣。那是在她父親死去之后兩年,也就是她的情人——我們曾相信會娶她的那個男人——拋棄她之后不久。父親一死,她難得再出家門;情人走后,人們幾乎見不到她了。有幾位太太曾不揣冒昧,前去拜訪,卻吃了閉門羹,而后那房子里還有生命的唯一跡象就只是那個黑人——當時還是個年輕人——挎著個買菜籃子出來進去。

        “就好像男人——甭管什么樣的——也能管好廚房似的,”太太們都說,所以當臭味越來越厲害時,她們并不感到驚訝。這臭味在粗鄙雜亂的世界和孤高倨傲的格利爾遜家族之間成了又一種聯(lián)系。

        有個鄰居,是位太太,向市長、八十歲的史蒂文法官抱怨。

        “但是您要我怎么辦呢,太太?”他問。

        “怎么辦?通知她不許再放這種臭味,”那女人說,“難道就沒有法律了?”

        “我相信沒有這種必要,”史蒂文法官說,“大概是她那個黑人在院子里弄死了一條蛇或者一只耗子。我會警告他的。”

        第二天,又有兩個人來抱怨,其中一個男人說得很委婉?!皩@事咱們真得想點辦法,法官。我是世界上最不愿打擾艾米莉小姐的人,不過咱們實在得想點辦法?!碑斖?,全體市參議員聚會——三個花白胡子和一個年輕些的,一個正在興起一代的代表。

        “再簡單不過了,”那個年輕的說,“通知她把房子打掃干凈。給她一段期限,然后如果她還不……”

        “活見鬼,先生,”史蒂文法官說,“難道你能指著一位太太的鼻子說她臭氣熏人嗎?”

        于是第二天夜里,午夜過后,四個男人溜過艾米莉小姐的草坪,像賊一樣在房子周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沿著磚砌的墻基嗅個不停,在地窖口,一個人把手從背在肩上的口袋里掏出來,做了個標準的播種動作,他們撬開地窖門,把石灰灑在那里和所有的棚舍中。他們再次穿過草坪時,一個原來黑著的窗口亮了,艾米莉小姐當窗而坐,燈光在她身后,她挺直的身軀紋絲不動,恰似一座泥胎。他們躡手躡腳溜過草坪,鉆進街邊洋槐樹的暗影里。一兩個星期后,臭味消失了。

        那正是人們真正開始為她惋惜的時候。城里的人還記得老韋艾特夫人,她的姑婆,最后怎樣完全瘋了,大家認為格利爾遜家的人把自己的身價抬得過高了點。沒有一個年輕男人能讓艾米莉她們看上眼。長時間里,一想到這家人,我們腦海里就有幅活生生的畫面:背景上是身材苗條、渾身素白的艾米莉小姐,她父親擺開架勢的黑色身影在前景上,他握著根馬鞭背朝著她,洞開的前門給他們充當了畫框。所以到她年近三十依舊孑然一身時,我們雖說不上高興,卻也覺得出了口氣;就說有點家傳的狂傲,那些結(jié)婚機會若是真?zhèn)€送上門來,她也不會一概拒絕的。

        她父親一死,風兒就傳開來,說那所房子就是留給她的全部財產(chǎn);就某種意義說,大家挺高興。終于他們也能可憐可憐艾米莉小姐了。只剩孤單單一個人,再加一貧如洗,她也成為凡人了?,F(xiàn)在她多少也會嘗到為了幾個大錢的得失,激起一陣興奮或一陣失望的古老滋味了。

        她父親死的第二天,按照我們的習俗,所有的女士都準備前去拜訪,表示吊唁并幫些忙。艾米莉小姐在大門口迎住了她們,裝束如常,臉上沒有一絲憂傷。她告訴她們說她父親沒死。一連三天她都這樣,不管是牧師還是醫(yī)生來訪,竭力勸說她,要她允許他們把尸體入殮。就在他們幾乎要訴諸法律和強力的時候,她頂不住了,他們趕快埋葬了她父親。

        那時候我們不認為她瘋了。我們相信她這樣做也是不得已。我們記起所有那些被她父親趕走的年輕人,并且我們知道,一切都蕩然無存,她想要牢牢抓住那個奪去了她一切的人,也是人之常情。

        她病了很久。我們再看到她時,她的頭發(fā)剪短了,使她看上去像個小姑娘,帶著那么一種悲慘而又安詳?shù)纳裆?,恍若教堂彩色窗戶上的天使?/p>

        那時市上剛剛批準鋪設(shè)人行道的合同,在她父親死后那個夏天,他們開始動工。建筑隊帶著黑人、騾馬和機器來了,領(lǐng)班的叫霍默·巴倫,一個北方佬,一個魁偉、黝黑、敏捷的人,大嗓門,一雙眼睛反而比臉上的顏色還淺。男孩子們成群結(jié)伙跟著他,聽他斥責那些黑人,聽那些黑人伴著鎬頭的起落唱歌。很快他就認識了城里每一個人。不論什么時候,只要你聽到不管廣場哪兒爆發(fā)出陣陣哄笑,霍默·巴倫準在人群中間。不久我們開始在星期日下午看到他和艾米莉小姐兜風,坐著配有成對棗紅馬的黃輪輕便出租馬車。

        開始我們都為艾米莉小姐能有這分興致感到高興,因為太太們都說,“一個格利爾遜家的人當然不會真的看上個北方佬,一個散工?!辈贿^也還有些上了年紀的人認為,就算是悲傷,一個真正的大家閨秀也不該忘了高貴的身份,當然他們沒這么說——有失身份。他們只是說,“可憐的艾米莉。她的親戚該來管管了。”她在阿拉巴馬有幾個親戚;可是多年以前,她父親為了老韋艾特夫人,那個病老太婆的地產(chǎn),和他們撕破了臉,兩家互不來往了。他們甚至沒派個代表來參加葬禮。

        老人們一說“可憐的艾米莉”,嚼耳根子的就開始啦。“你捉摸這事真是這樣?”他們相互議論說?!爱斎皇抢?。否則還能……”語聲在手心后面打住了;在為遮擋星期日午后的驕陽而緊閉的百葉窗后,拎起的絲綢衣衫窸窣作響;配對軛馬細碎急促的蹄聲正得得地過去?!翱蓱z的艾米莉”。

        她依舊把腦袋抬得老高——甚至在我們相信她已經(jīng)摔在地上的時候。似乎這時她更加要求人們承認她作為末代格利爾遜后裔的尊嚴;而且似乎還非用這種粗俗行為來再度證實她的不可觸犯性。就像那次她買老鼠藥——砒霜。那是在人們開始說“可憐的艾米莉”的一年以后,她的兩個表姐妹正來拜訪她的時候。

        “我要點毒藥,”她對藥店老板說。那時她已年過三十,仍是個苗條的女子,雖說過瘦了點,一雙冷冰、傲慢的黑眼睛,長在一張額角和眼窩周圍肌肉繃緊的臉上,一張如你想象中守燈塔人應(yīng)該有的那種臉?!拔乙c毒藥,”她說。

        “好,艾米莉小姐。您要哪種?藥老鼠什么的嗎?我向您推薦……”

        “我要你們最好的。我不管它哪一種?!?/p>

        藥店老板舉出了幾種。

        “它們什么都能藥死,甚至一頭大象。不過您是想要……”

        “砒霜,”艾米莉小姐說,“那種好嗎?”

        “是說……砒霜?好,當然好,小姐。不過您是想要……”

        “我要砒霜?!?/p>

        藥店老板定睛俯視著她。她也定睛回看,身子挺得筆直,臉像繃緊的旗子?!班?,當然,”藥店老板說,“如果您要那個的話。不過法律要求您講一下,您準備用它來做什么。”

        艾米莉只管盯住他,她的頭向后仰,以便能照直盯住他的眼睛,直到他移開目光,進去,拿出砒霜,包好。一個送貨的黑人小伙計給她拿來藥包;藥房老板再沒露面。等她回家打開藥包,看到盒子上畫的骷髏和兩根交叉骨頭下面寫著:“老鼠藥”。

        于是第二天我們都說,“她要自殺了”;并且我們說這是最好的出路。最初我們看到她和霍默·巴倫在一起的時候,我們說過,“她會嫁給他的。”過了一陣我們說,“她還是會說服他的,”因為霍默·巴倫曾親口談起,他不是個會結(jié)婚的男人——他好男風,誰都知道他和一些小年輕在埃爾克斯俱樂部酗酒豪飲。再往后,當他們坐著閃閃發(fā)亮的輕便馬車駛過,艾米莉小姐高昂著頭,霍默·巴倫歪戴著帽子,叼著根雪茄,黃手套里握著韁繩和馬鞭,我們就在窗簾后面說,“可憐的艾米莉?!?/p>

        又過了一陣,有些太太開始說這有失城市體面,而且年輕人也會學(xué)壞了。男人們都不想出面,但是太太們終于迫使浸禮會的牧師——艾米莉小姐家的人信的是圣公會教——前去拜訪她。他絕對不肯泄露那次會見的情形,只是說什么也不肯再去了。到了星期天,那一對照樣繞著大街兜風,于是星期天一過,牧師太太就寫了封信給艾米莉小姐在阿拉巴馬的親戚。

        就這樣她家里來了親戚,我們則坐待局勢的發(fā)展。起初沒什么動靜。隨后我們確信,他們要結(jié)婚了。我們得悉艾米莉小姐到珠寶店訂制了一套男人的銀梳妝用具,每件都刻有霍·巴兩個字。兩天后我們又得悉她買了一整套男人服裝,包括一件睡衣,于是我們說,“他們的婚事成了?!蔽覀冇芍缘馗械礁吲d。我們高興的是那兩個表姐妹身上的格利爾遜派頭甚至連艾米莉小姐都望塵莫及。

        所以當霍默·巴倫離開時——鋪路工程已經(jīng)結(jié)束一段時間了——我們并不奇怪。我們只是對這件事沒有公開宣布有點失望,不過我們相信他是去為迎娶艾米莉小姐做些準備,或是給她個機會趕走那對表姐妹(那段時間,私下里我們都成了艾米莉小姐的同盟軍,幫她對付那些表親)。果不其然,一個星期后她們離開了。而且一切不出我們所料,三天之內(nèi),霍默·巴倫回到城里。一家鄰居在一天黃昏時分看到那黑人讓他從廚房后門進去了。

        此后我們再沒見到霍默·巴倫。一段時間也見不到艾米莉小姐。那黑人挎?zhèn)€買菜籃子出來進去,但前門永遠緊閉著。不時我們能在窗前看見一會兒,就像男人們?yōu)⑹夷且灰箍吹降囊粯?,但是差不多有六個月時間,她沒在街上露面。隨后我們想到,這也是意料中事;似乎她父親那種多次阻撓她婚事的癖性是太根深蒂固、太狂暴強烈了,不會輕易消失的。

        我們再看到艾米莉小姐時,她發(fā)胖了,頭發(fā)也開始變灰。此后幾年中,她的灰頭發(fā)越來越多,直到變成一抹兒花白相間的鉛灰色,就不再變了。一直到她七十四歲死的那天,它還是那派生機勃勃的鉛灰色,像是個精力充沛的男人的頭發(fā)。

        從那以后,她的前門一直緊閉著,除了在她四十歲上下,有六七年的時間,她曾舉辦瓷器畫課程。她在樓下房子里布置了一間畫室,薩特利斯上校的同代人把他們的女兒和孫女兒送到這兒,就像星期日送她們上教堂,帶著枚二十五分的錢幣投到教堂募捐盤子里一樣按時、一樣虔誠。與此同時,她的稅被豁免了。

        到新的一代成為城市的中堅和靈魂時,學(xué)畫的孩子們已經(jīng)長大,紛紛離去,新一代人不再把孩子送到她這兒來,帶著那些水彩盒、乏味的畫筆和從婦女雜志上剪下來的畫片。前門在最末一個學(xué)生身后關(guān)閉了,永遠不再開啟。到了市里開始免費送信的時候,唯獨艾米莉小姐不讓他們在門口釘門牌和信箱。她連聽也不要聽。

        日復(fù)一日,月復(fù)一月,年復(fù)一年,我們眼看著那黑人挎?zhèn)€買菜籃子出來進去,漸漸地白了頭發(fā),彎了腰。每到十二月我們寄給她一張稅單,一星期后又由郵局寄回來,還是白紙一張。偶爾我們能在樓下窗口看到她——顯然她已經(jīng)把房子頂層封閉了——就像壁龕里泥塑木雕的偶像,她在看著還是沒看著我們,只有天曉得。就這樣她經(jīng)歷了好幾代人:人人關(guān)切,不可或缺;但卻不可觸犯,冷淡而又反常。

        她就這樣死了。病倒在那所積滿灰塵、陰影幢幢的房子里,只有一個年邁衰弱的黑人侍候她。我們甚至不知道她病了;我們早就不再打算從那黑人嘴里掏出什么東西。他不跟任何人講話,或許甚至也不跟她講話,他的聲音似乎因為經(jīng)年不用,已經(jīng)銹住了。

        她死在樓下一間屋子里,一張掛著帷簾的笨重胡桃木床上,她那頭發(fā)花白的腦袋,落在了一個因年深日久、不見陽光而變黃發(fā)霉的枕頭上。

        那黑人在前門口迎著第一批太太們并把她們領(lǐng)進去,一路她們壓低了嗓門嘰嘰喳喳,好奇的目光滴溜亂轉(zhuǎn),接著那黑人就消失了。他照直穿過那所房子出了后門,就再沒見到。

        兩個表姐妹隨即趕到了。第二天她們舉行葬禮,滿城人都來看艾米莉小姐,她躺在買來的一大堆鮮花下,掛在棺槨上方的那張父親的粉筆畫肖像意味深長地沉思著,太太們低聲講話,陰陰慘慘;一些老人——其中有的穿著剛撣刷過的南部聯(lián)盟軍制服——在門廊里和草坪上,談?wù)撝桌蛐〗悖坪醢阉斪魉麄兺瑫r代的人,相信曾和她跳過舞,也許還向她求過愛。像老年人通常有的那樣,他們混淆了歲月的次序;對他們來說,整個過去不是一條越走越窄的道路,而是一片寬廣遼闊的草原,那兒還沒有暮年隆冬的足跡,只是最近十年來一段狹窄隘口似的路程才把他們同過去分割開了。

        我們早已知道頂樓上有間屋子足有四十年沒人覷過一眼,而且非得破門而入才行。他們一直等到艾米莉小姐體體面面地落了葬,再來打開它。

        那股破門的猛勁兒震得整間屋子灰塵彌漫。一層薄薄的、氣息辛辣的塵埃,像墳里的墓布,覆罩著這間陳設(shè)得又像新房的屋子各處:覆罩在褪色的玫瑰色窗幔和玫瑰色的燈罩上,覆罩在梳妝臺上,在擺放得整整齊齊的精致的水晶飾物上,在暗無光澤的男用銀質(zhì)梳妝具上,那銀色已經(jīng)晦暗得連上面組成圖案的字母都看不清了。在梳妝臺上那些什物中間,放著一個硬領(lǐng)和一條領(lǐng)帶,好像才不久從身上解下來似的,被拿起來過,在塵土表面留下了隱隱的一彎新月。一把椅子上搭著一套上衣和褲子,仔仔細細疊好的;下面擺著兩只鞋,對這里的事諱莫如深;另外還有一雙隨手拋擲的襪子。

        那個男人就躺在床上。好長一段時間我們呆立在那兒,低頭看著那深邃莫測、沒有血肉、齒牙齜露的笑容。那尸體顯然一度曾以擁抱的姿態(tài)躺著,如今他的長眠既消磨盡了愛情,又征服了愛情的丑陋面,并使他永遠戴上了綠頭巾。在殘存的睡衣下,他腐爛的殘尸已經(jīng)無法從他躺著的床上移開;而在他的尸體上和他旁邊的枕頭上,都均勻地撒著一層耐心守候著的灰塵。

        接著我們發(fā)現(xiàn)在第二個枕頭上留著個腦袋壓過的凹痕。有一個人從那上邊捏起了點什么,大家向前湊過身去,一陣覺察不出的塵埃鉆進鼻孔,又干又癢,我們看到了一根鉛灰色的長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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