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洲

（商丘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河南 商丘 476000）

郭沫若是20 世紀中國的文學大師，他不僅創(chuàng)作了眾多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還在考古、歷史、古文字等諸多領域里有重大貢獻，是一個全面發(fā)展的“球形天才”，被譽為“社會主義的新中國的歌德”，為20 世紀中國留下一筆巨大的精神財富。這個贊譽是恰當?shù)模N近郭沫若一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社會實踐。細細探究就會發(fā)現(xiàn)：郭沫若的一生與20 世紀中國的歷史進程緊密相連，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學術研究具有強烈的時代色彩與政治意味，表現(xiàn)了他積極入世的政治情懷，給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帶來巨大的激情與魅力；同時，也消解了郭沫若的創(chuàng)作個性，成為一個時代的傳聲筒，形成其創(chuàng)作難以擺脫的困境。這種困境是20 世紀中國文學政治化的必然結果，在不同作家的身上有不同的體現(xiàn)，尤以郭沫若表現(xiàn)最為明顯。隨著歷史的前進，文學的政治化越來越受到學者們的反思與批判，郭沫若身上的政治光圈也逐漸失去其奪目光彩，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研究開始回歸到正常的學術研究中來。

一

郭沫若對時代的關注，源于他青少年時代的叛逆好強的個性特征，這種性格對其一生都有深遠的影響。在求學的過程中，郭沫若屢屢遭受不公平的待遇，使他看到社會的黑暗和人性的惡濁，萌生了反抗舊制度的思想。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他對舊學體制和所授知識的不滿，進一步激發(fā)了郭沫若的叛逆精神，對社會的反抗進一步加劇。到成都求學之后，郭沫若積極參加各種社會活動，作為學生代表參加了四川保路運動，其政治傾向逐步明顯，積極擁護孫中山的排滿興漢的主張。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王朝的腐朽統(tǒng)治，建立了資產階級共和國，沒過多久，勝利的果實就被袁世凱竊取了，四川革命的情況也是大致如此。郭沫若面對社會的種種轉變，更加失望與無奈，發(fā)出了“中國喲！你究竟該到那兒去”的呼喚，這種樸素的愛國思想占據(jù)了青年郭沫若的頭腦，使其愛國思想更加深厚，更加痛恨帝國主義的侵略與政府的腐敗無能?！豆羯倌暝姼濉分械囊恍┰娖沁@種思想的流露，如《感時》八首中的第一首：“苦恨年年病作家，韶光催促鬢雙華。異鄉(xiāng)滋味嘗將盡，詩酒生涯興未賒。五色陸離翻漢幟，數(shù)聲隱約響悲笳。頻來感觸興衰事，極目中原淚似麻?！边@首詩描寫辛亥革命勝利之后，雖然清王朝被推翻了，但國家和民族的危機進一步加深了，人民的災難更加深重，表達了郭沫若對祖國和人民的深切憂慮之情，顯示了作為一名愛國者的赤誠情懷，也為其以后的思想轉變做了鋪墊。辛亥革命的勝利果實被袁世凱竊取之后，中國社會陷入更加混亂黑暗的狀態(tài)，郭沫若對此更加失望與痛苦，陷入迷茫的境地，經常思索“中國喲，你究竟該到那兒去？”這一時代問題，表達了當時青年的共同心聲。

時代的浪潮不斷沖擊著郭沫若的頭腦，富國強兵的念頭越來越強烈，郭沫若沖破重重阻力，東渡日本留學，掀開了人生歷史的新篇章。由于受到當時實業(yè)救國思想的影響，郭沫若選擇了醫(yī)學，在學習的過程中，對文學的熱愛與日俱增，逐漸認識到文學思想啟蒙的巨大功用，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的文學作品，尤其以《女神》的發(fā)表更是轟動了當時的五四詩壇，這是五四時代給予郭沫若的機遇，郭沫若也好好地把握住這個歷史契機，實現(xiàn)了個人與歷史的雙向互動，迎來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個輝煌期。在《女神·序詩》中，郭沫若就公開宣稱：“我是個無產階級者：/因為我除個赤條條的我外，/什么私有財產也沒有?！边@就表明了郭沫若無產階級思想的萌芽，對代表歷史發(fā)展方向的馬克思、列寧等革命領袖的敬仰，這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趨勢。在《匪徒頌》中將古今中外的真正的“匪徒們”禮贊一遍，其中就包括實行社會革命的“匪徒”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鼓動階級斗爭的謬論，餓不死的馬克思呀！不能克紹箕裘，甘心附逆的恩格斯呀！亙古的大盜，實行共產主義的列寧呀！西北南東去來今，一切社會革命的匪徒們呀！萬歲！萬歲！萬歲！”對馬克思、恩格斯和列寧的敬仰與贊美在《女神》的其他詩作中還有很多，但郭沫若此時對馬克思主義的接受還處于一個萌芽階段，五四時期他的思想是以泛神論為主的多元并包的狀況，對馬克思主義的真正認識與接受還需要一定的時間和一定的社會革命活動。

郭沫若敏銳地感受著時代的巨變，努力跟上時代的步伐，形成五四時代以泛神論為主導的思想體系，這是中西文化對郭沫若雙重作用的結果。郭沫若對五四時代的主動回應，是因為他多年來在艱難曲折的生活和探索中所感受到的“個人的郁積，民族的郁積，在這時找出了噴火口，也找出噴火的方式”，看到了民族與自我新生的希望。時代的巨變促使其思想也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對馬克思主義的全面接受與信仰只是時間問題。俄國十月革命的勝利，郭沫若更加明確自己所奮斗的目標：“然而時代是在進展著的，特別是自俄國革命成功以后，使在暗中探索的人類達到了開眼期，至少是不愿意落在時代后面的人們，開始明確地認識了人類歷史發(fā)展的歷程，中國的將來，各種文化部門的本質和它的機能?！@是新時代的覺醒，中國不是簡單地需要一些舶來品的化裝，而是需要以整個的封建傳統(tǒng)蛻化出來，清掃外來的帝國主義的侵略，脫胎換骨地獨立自主地開始創(chuàng)造?！?/p>

五四落潮后，廣大青年陷入迷茫與彷徨，郭沫若也一時找不到時代的發(fā)展方向，沉浸到個人的藝術天地。經過與社會生活的實際接觸，郭沫若看到了社會生活更真實與更本質的一面，決定為廣大人民群眾“代言”，成為他們其中的一員，實現(xiàn)自己的社會理想與人生抱負。1924 年，郭沫若翻譯了日本河上肇的《社會組織與社會革命》一書，對馬克思主義的認識達到了一個新階段，標志其思想開始發(fā)生轉向。再加上當時革命形勢的高漲，新興的無產階級文學的誕生，使郭沫若又一次感受到時代的大潮，他的人生觀與文藝觀也開始了全面的“轉向”，這種轉向并不是突然的，而是郭沫若自身與時代大潮雙重作用的結果。郭沫若高聲宣布拋棄“為藝術而藝術”的文學觀，“我從前是尊重個性、景仰自由的人，但在最近一兩年間與水平線下的悲慘社會略略有所接觸，覺得在大多數(shù)人完全不自主地失掉了自由，失掉了個性的時代，有少數(shù)的人要來主張個性，主張自由，未免出于僭妄?！边@段話展示郭沫若當時的真實心境與思想狀況，但他此時并未真正成為一名馬克思主義者。經過北伐戰(zhàn)爭、南昌起義這些社會革命實踐，東渡日本十年沉潛于中國古代社會的研究，逐漸掌握與運用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與唯物史觀的真諦，郭沫若才真正從理性上皈依了馬克思主義，確認了他在20 年代的思想轉向，這是一次漫長而艱巨的思想轉變，最終確認了他一生的信仰與追求。

在此期間，郭沫若的馬克思主義觀轉變進一步加深，其必然會影響到自己的文藝主張。從早期的對馬克思、列寧革命領袖的贊美，到自愿充當革命的“一個留聲機器”，從最初宣稱的“我是個無產階級者”到后來變成個“徹底的馬克思主義的信徒了”……這一系列轉變，既是時代大潮影響的結果，又是郭沫若的馬克思主義觀轉變時期的痕跡。有學者這樣分析：“在1926 年以前，關注革命與文學二者之間關系的進步知識分子很多，如惲代英、肖楚女、沈雁冰、沈澤民、蔣光慈、魯迅等，其中除魯迅外基本上都是早期共產黨人，以是觀之，郭沫若只是眾多關注‘革命文學’的知識分子中的一個，但相比于其他人，郭氏從浪漫主義轉向無產階級寫實主義、‘拋棄’文學生活轉向著述社會思想的經歷，無疑是極具典型性的。且他在轉變過程中開啟了中國文藝界用馬克思主義學說剖析文學現(xiàn)象的先河，開始自覺地用簡單的馬克思主義原理解讀文學現(xiàn)象，建構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理論，這不僅標志了其文藝觀的質變，可以說，僅憑這一點他已經達到了當時文藝界的前面。”郭沫若是在日本無產階級文藝運動的影響下從事文藝創(chuàng)作的，他曾說過：“當時日本的新思潮已非常濃厚，左傾雜志（如當時的《播種人》《改造》等）已經抬頭。在我個人，自然也很受了影響，表現(xiàn)在作品上的，如《匪徒頌》、《巨炮之教訓》及《棠棣之花》里的一部分……”在這種思潮的影響下，郭沫若不久就明確要求“我們的運動要在文學中爆發(fā)出無產階級的精神，精赤裸裸的人性。”隨后，郭沫若參加了一系列的革命實踐活動，宣稱“當一個留聲機器——這是文藝青年們的最好的信條”，目的是要獲得“辯證的唯物觀”，要經歷一個必然的“戰(zhàn)斗過程”：“一他先要接近工農群眾去獲得無產階級的精神；二他要克服自己舊有的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三 他要把新得的意識形態(tài)在實際上表示出來，并且再生產地增長鞏固這新得的意識形態(tài)”。郭沫若文藝觀的發(fā)展與轉變有著明顯的時代痕跡，但由于受時代的局限和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的影響，具有明顯的時代缺陷。正如郭沫若后來總結創(chuàng)造社的歷史時說過：“它以有產文藝的運動而產生，以無產文藝的運動而封閉。它的封閉剛好是說無產文藝的發(fā)展，有產文藝的告終?！边@段話其實也適用于郭沫若20 年代的思想轉變歷程。

郭沫若在日本十年，雖然身居海外，“這十年中他通過各種渠道和方式同國內保持密切的聯(lián)系。他積極支持了國內文化界的革命文化活動”。1930 年“左聯(lián)”在上海成立，郭沫若同意加入“左聯(lián)”，并把他的譯作《少年維特之煩惱》一書的版稅捐獻出來作為“左聯(lián)”的活動經費。后來，“左聯(lián)”在日本東京開始設立分盟，創(chuàng)辦多種刊物，舉行一系列的文學活動?！皬默F(xiàn)有的史料可知，郭沫若是從1935 年起，與東京的大批‘左聯(lián)’盟員開始有了來往，而且日漸頻繁。”郭沫若經常參與“左聯(lián)”東京分盟的活動，并為他們創(chuàng)辦的刊物撰稿，鼓舞了一大批在日留學的中國學生，“愛國熱情大為高漲，許多人逐漸接近和參加左翼文化活動”。1936年，郭沫若參與了“國防文學”與“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大眾文學”兩個口號之間的論爭，被文壇認為主張“國防文學”這一口號的主要代表人物。除了參加這些社會活動之外，郭沫若仍然勤奮地創(chuàng)作，先后創(chuàng)作出版了一系列的自傳和歷史小說，對一些文學創(chuàng)作問題思考得更加成熟?！霸诹魍錾畹倪@一階段，郭沫若也投入了更多精力思考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藝理論問題：與蒲風談作詩、與陳子鵠論詩，作《七請》、《從典型說起》、《中國左拉之待望》……這些理論思考有一個明顯的特征：其思路接續(xù)著他在倡導無產階級革命文學時期的見解、主張，又表達了他在這幾年沉靜中生發(fā)的新的思考。郭沫若的這些文藝論著不但在數(shù)量上是可觀的，而且在他整個文藝思想的發(fā)展過程中是一個承上啟下的時期?！惫暨@些文藝思想在40 年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都有所體現(xiàn)，突出了他進一步想把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中國化的努力。

二

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后，郭沫若冒死歸國，拋棄自己的妻兒，其愛國之心日月可鑒。為了抗日宣傳工作，郭沫若忍辱負重出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一職，在周恩來同志的領導下，同反動派與投降派進行了不懈的斗爭，為抗日宣傳工作立下了汗馬功勞。郭沫若歸國之后，受到各方的熱烈歡迎。郭沫若一到上海，就立刻投入到抗日救亡運動中，創(chuàng)辦《救亡日報》進行抗日宣傳，親自到抗日前線慰勞將士們，看到全民族在迸發(fā)出一股強大的生命力，“武裝著的同胞們是以自己的血、自己的肉，來寫著民族解放的歷史?！贝藭r的郭沫若成為國共兩黨爭相拉攏的對象，出于對馬克思主義的忠貞信仰，郭沫若堅定地站在了共產黨一邊，充當了共產黨在民族文化戰(zhàn)線上的旗幟。郭沫若曾對林林說過：“要我做喇叭，我就做喇叭。”自此之后，郭沫若自愿充當“黨的喇叭”，為抗日戰(zhàn)爭和民族解放戰(zhàn)爭貢獻自己的全部力量。經過國共雙方的協(xié)商，請郭沫若出任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廳長，郭沫若出任此職之后，開展了一系列的抗日宣傳活動，鼓舞了廣大人民的士氣，為抗日宣傳工作做出了重要貢獻。后來，郭沫若在回顧三廳工作的成績和意義時指出：“假使要用批評的眼光來看三廳，認為它的存在在抗戰(zhàn)期間多少有過一些貢獻的話，那倒不在乎它在武漢三鎮(zhèn)前后所做過的幾次轟轟烈烈而卻空空洞洞的擴大宣傳，而實實在在是在這些文化觸角所給予各戰(zhàn)區(qū)和后方的慰安、鼓勵和啟迪。雖然由于前方也一樣受著限制，工作并不能順暢展開，而有時還需要有更艱苦的適應，但至少總把反動勢力的囂張牽制著了一部分，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文化人下鄉(xiāng)，受著老百姓的熏陶，使先天地帶著舶來氣質的文化本身換上了民族氣質。這在演戲或歌詠方面特別顯著。這是一件大事，我希望批評家們把眼光擴展到這一個圈子里來。”

隨著郭沫若自身政治思想的變化和所處不同的政治形勢，其對文學的觀念也發(fā)生了相應的變化?？谷諔?zhàn)爭的全面爆發(fā)，從政治文化角度來說，文學藝術應與政治形勢保持相應的變化?！爱斠粋€國家面臨根本變革時，統(tǒng)治性的政治文化是要力促變革和政治發(fā)展，此時大多數(shù)人可能懷抱這樣的信念?！惫羟袑嵏惺艿綍r代的巨變，1938年4 月寫的《文藝與宣傳》一文，明確提出“無論你是贊成或反對，文藝的本質不外是宣傳”，這是當時的戰(zhàn)爭形勢所要求，也檢驗了作家們的思想情感和創(chuàng)作個性。正如羅森邦所說：“最可能影響一國的政治文化的事件——如戰(zhàn)爭、經濟蕭條和其他危機。這些事件彰顯了政府的能力，引起人民深深地卷入政治生活中，而且常常測驗和檢驗他們對政治生活的基本感情、信仰和假定?！惫艨犊皣y，提出文學的本質是宣傳，寫出了一些“急就章”的作品，如劇作《甘愿作炮灰》，雖然這些作品的藝術性與審美性不高，但卻鼓舞了當時的抗日軍民，起了巨大的宣傳作用。隨著抗戰(zhàn)形勢的變化，郭沫若又把文學的“宣傳說”發(fā)展成為“戰(zhàn)斗說”，在題為《中國戰(zhàn)時的文學與藝術》的講演中，他說：“人類的文學藝術活動，在它的本質上，便是一種戰(zhàn)斗；對于橫暴的戰(zhàn)斗，對于破壞的戰(zhàn)斗，對于一切無秩序、無道理、無人性的黑暗勢力的戰(zhàn)斗?！痹凇段乃嚨谋举|》一文中更是直截了當?shù)卣f：“文藝的本質是斗爭，是對于自然界（人包含在內）暴力的斗爭，因此文藝是武器。”郭沫若創(chuàng)作的以《屈原》為代表的六部歷史劇，就是這種文藝觀的產物，具有明顯的現(xiàn)實針對性與戰(zhàn)斗性，把國民黨反動派的丑惡面目暴露無遺。正如郭沫若所說：“中國目前是最為文學的時代，美惡對立、忠奸對立異常鮮明，人性美發(fā)展到了極端，人性惡也有的發(fā)展到極端。這一幕偉大的戲劇，這一篇崇高的史詩，只等有耐心的、謙抑誠虔、明朗健康的筆來把它寫出?！惫粽琼槕獣r代與歷史的變化，強調文學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性與功利性，這代表了當時大多數(shù)愛國作家的共同心聲。從早期的“國防詩歌”到抗戰(zhàn)歷史劇的興盛，都與此有很大的關系，郭沫若在抗日戰(zhàn)爭中的革命實踐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巨大功績使其逐步成為民族文化的代言人。關于文藝與政治的關系，郭沫若在后來的一篇文章中總結道：“我們的文藝運動歷來就有一種和政治運動相結合的寶貴的傳統(tǒng)。從‘五四’運動起，在各個歷史時期，中國新文藝運動的主流都是當時的革命政治運動的一個重要的戰(zhàn)斗單位?！闭窃谶@種思想的支配下，郭沫若從抗日戰(zhàn)爭時的“愛國志士”到解放戰(zhàn)爭時的“民主戰(zhàn)士”，以及解放后的“和平鴿”，其政治思想的發(fā)展歷程是一致的，其文學創(chuàng)作與時代政治的緊密結合也是很自然的事情。無怪乎，日本學者蘇地三郎在其所著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一書中，稱抗戰(zhàn)時期的郭沫若是“一個以文學為政治，以政治為文學的人”。

在1949 年7 月召開的第一次文代會上，郭沫若就說過：“沒有最革命的無產階級的領導，沒有最科學的無產階級思想的領導，就不可能正確地規(guī)定革命的方向和政策，就不可能充分地發(fā)揮人民群眾的力量，就不可能取得中國革命的勝利。在政治革命上是這樣，在文化革命和文藝革命上也是這樣。這一條最主要的真理已經為中國三十年來的歷史所反復證明?！泵鎸π轮袊恼Q生，郭沫若將最高的贊美獻給了中國共產黨與毛澤東，高唱一首《新華頌》：

人民中國，屹立亞東。

光芒萬道，輻射寰空。

艱難締造慶成功，

五星紅旗通天紅。

生者眾，物產豐，

工農長作主人翁。

郭沫若的這首《新華頌》與其他作家的贊歌一起匯聚成對新中國贊歌的洪流，抒發(fā)了他們發(fā)自內心的對新中國的渴望與熱愛，實現(xiàn)了他們長期以來的爭取國家獨立和民族富強的夙愿。無論是黨派知識分子，還是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都對新中國充滿期望，都愿意為之奮斗，這是當時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最為真實的心態(tài)。著名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儲安平在新中國成立之時表達了自己的心聲：“坦白言之，我們在政治上不是沒有理想的。在那個時候，消極地，我們認為蔣介石國民黨這個反動政權是絕對要不得的，絕對沒有理由讓它繼續(xù)存在下去；積極地，我們希望改造我們的社會制度，改善人民的生活狀況，我們希望我們的國家能夠達到獨立、民主、和平、統(tǒng)一、富強的境界。但是用什么方法才能實現(xiàn)上述的理想，選怎樣一條路才能達到上述的目的，在我們的內心里是空洞的、彷徨的。今天，武裝的革命力量打垮了武裝的反革命力量，把中國的人民從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及官僚資本主義的反動統(tǒng)治中解放了出來，使一切在懷疑中的、苦悶中的、彷徨中的知識分子找到了一條新的正確的道路。”這種心理普遍存在于當時的廣大知識分子心中，作家老舍放棄國外優(yōu)厚的生活待遇，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反映新中國新氣象的作品，被授予“人民藝術家”的光榮稱號。這就充分說明了廣大作家對新中國的認同和感情傾向。這樣的認同度對于郭沫若為代表的黨派知識分子而言，是在多年的革命實踐中就已經確立的，對于自己理想的實現(xiàn)，他們只有全力歌頌新中國的誕生，這是他們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點，也是他們在新中國的歷史使命。

新中國成立后，黨和國家在文藝思想戰(zhàn)線上開展了一系列的運動與批判，其目的就是對舊有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改造和培養(yǎng)無產階級的知識分子，以確立黨在思想文化領域的統(tǒng)治地位。學者葛蘭西把知識分子分為傳統(tǒng)知識分子和有機知識分子，指出無產階級需要培養(yǎng)自己的有機知識分子，并且同化和征服傳統(tǒng)知識分子，他說：“任何真正走向統(tǒng)治地位的集團，從其最重要的特點之一就是從‘意識形態(tài)上’竭力同化并征服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這種同化和征服工作做得越快、越有成效，則該集團在精心造成自己有機的知識分子的工作中就越成功?！弊鳛椤包h喇叭”的郭沫若，再加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自身身份的轉變，使其不斷放棄自身的個性主義和浪漫色彩，變成了一名真正的黨派知識分子，并堅決執(zhí)行黨在思想文化領域的各種方針策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郭沫若政治思想的“同化”和自身身份的轉變，雖說比自由知識分子轉變得更順利，期間也有心靈的痛苦與思想的矛盾。學者李澤厚說過：“這就是知識分子通向這條道路上的忠誠的痛苦。一面是真實而急切地去追尋人民、追尋革命，那是火一般熾烈的情感和信念，另一方面卻是必須放棄自我個性中的種種纖細復雜的高級文化所培育出來的敏感脆弱，否則就會格格不入，這帶來了真正深沉、痛苦的心靈激蕩?！逼鋵?，郭沫若對自我還是有著較為清醒的認識，從其與友人的通信和子女的談話中多少可以看到郭沫若內心世界最真實的一面，這才是浪漫詩人真性情的流露，也顯示了一名黨派知識分子的迷茫與無助。

三

通過對郭沫若政治思想演變歷程的梳理，就會發(fā)現(xiàn)貫穿郭沫若一生中的矛盾：浪漫個性與社會理想之間的沖突與碰撞，也即文學創(chuàng)作與時代政治之間的復雜關系。參與政治活動對郭沫若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生了重要影響，當其創(chuàng)作個性與政治活動結合比較好時，文學創(chuàng)作就會取得成功，如五四時期的《女神》和抗戰(zhàn)時期的歷史劇?！杜瘛烽_創(chuàng)了新一代詩風，是中國新詩的奠基之作，“生平服膺《女神》幾于五體投地”的聞一多即這樣說道：“若講新詩，郭沫若君的詩才配稱新呢！不獨藝術上他的作品與舊詩詞相去甚遠，最主要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時代精神——20 世紀的時代精神”?？箲?zhàn)時期以《屈原》為代表的歷史劇的發(fā)表與上演，在重慶國統(tǒng)區(qū)引起一次次轟動，達到了文學創(chuàng)作與政治宣傳的完美結合。而他在20 世紀20 年代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早期的無產階級革命文學作品，詩歌如《前茅》與《恢復》，小說如《一只手》和《騎士》，由于其對無產階級革命活動的隔膜和創(chuàng)作理念的概念化，導致這些作品變成對時代政治的空洞圖解。著名學者錢理群對郭沫若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時代政治的關系做過這樣的分析：“郭沫若在《恢復》里放棄了最適合自己個性、氣質、才能的革命浪漫主義。從而從根本上失去了自己的藝術個性。直到抗日戰(zhàn)爭時期，郭沫若在《屈原》等歷史劇作中，重新回到革命浪漫主義道路上來，重新找到了自己，他的創(chuàng)作才出現(xiàn)了第二個高峰。”當文學與政治處于不對等的關系時，郭沫若的創(chuàng)作個性就會消失，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發(fā)表的大量詩歌多是應時寫景之作，多是標語口號的堆砌，藝術魅力大為遜色，如《新華頌》《百花齊放》等詩集。郭沫若對此也有清醒的認識，曾自嘲“郭老不算老，詩多好的少”，這也是郭沫若晚年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一種真實流露吧！郭沫若一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反映了其政治思想的發(fā)展脈絡，從文學創(chuàng)作與政治活動的初步接觸、完美統(tǒng)一，到最后的同化，顯示了20 世紀中國文學的政治化趨勢，也是時代與作家互動的結果。

郭沫若一生思想和創(chuàng)作的轉變都與時代政治有關，他敏銳地感受到每次時代大潮的變化，緊緊追趕時代，爭做時代的弄潮兒。郭沫若這種對時代政治的敏感與追逐，來源于其所受中西方文化的影響。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儒家文化占主流地位，注重自我修養(yǎng)，追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理想，郭沫若自小就受到傳統(tǒng)儒家文化的熏陶，自身性格的叛逆好強，使郭沫若一直想出人頭地和建功立業(yè)，這種傳統(tǒng)士大夫情結一直銘刻在心中。西方文化使郭沫若不斷追求民主與自由，勇于接受各種新思想，不斷進行自我批判，使其眼界與胸襟不斷開拓，善于吐納出新，形成一種世界眼光。在中西方文化的滋潤中，郭沫若逐漸走到了時代的前沿，人生觀與文學創(chuàng)作思想都不斷發(fā)生變化，從早期的個性主義到馬克思主義的轉變，從“為藝術而藝術”到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提倡，從《女神》中的個性張揚到《新華頌》中的創(chuàng)作個性消亡……郭沫若一生都處在自由浪漫的詩人個性與社會理想的政治追求之間的巨大矛盾，這兩者之間的復雜與沖突，往往使郭沫若陷入一種矛盾之中，但他更愿意追隨時代的進步，迎來自己文學創(chuàng)作與學術研究的輝煌。學者朱壽桐指出：“郭沫若一生的學術事業(yè)固然與政治聯(lián)系得很緊，但他的許多看上去與政治活動聯(lián)系的過于緊密的學術活動，都并不是像有些輿論所宣揚的簡單的跟風與順流的結果，而是一個愿意與時俱進的學者對于政治運作有著特別靈異的敏感的體現(xiàn)。郭沫若作為學者的主體體驗始終敏銳地感知著地火的運行、奔突，他個人的學術研究所以大多能夠進入時代的政治文化運作中心，乃是因為他的學術感興常能與時代政治正待勃發(fā)的某種力量產生緊密的聯(lián)系，也就是說，身處于學術文化的表層，郭沫若的敏銳感知卻能通透于社會政治文化乃至政治風云的內力之中?！?/p>

郭沫若對時代政治的敏感與投入，是以自己獨特的方式來逐步實現(xiàn)的。五四時期，郭沫若擁有滿腔的愛國熱情，呼喚民族與自我的新生，注重文學創(chuàng)作的思想啟蒙。五四運動退潮之后，郭沫若接觸到“水平線下”的廣大民眾，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觀開始發(fā)生轉變，注重追求文學的宣傳作用，提倡無產階級革命文學，逐步向馬克思主義靠攏。經過北伐戰(zhàn)爭與南昌起義的革命實踐，郭沫若更加認識到中國社會的性質與任務，認識到文學創(chuàng)作與時代政治必須進一步結合，才能發(fā)揮文學的最大功用?？谷諔?zhàn)爭時期，郭沫若自愿充當黨的喇叭，他的歷史劇創(chuàng)作與學術研究都是時代政治斗爭的產物。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郭沫若服膺于黨的領導與黨的方針政策的宣傳。這種復雜的時代與個人的關系，注定了郭沫若一生的成功與失敗、輝煌與黯淡、褒揚與貶斥的人生困境。這種人生困境是20 世紀中國文學與時代政治關系的一個縮影，或多或少地在其他作家身上都有體現(xiàn)。郭沫若的政治追求與魯迅的韌的戰(zhàn)斗、胡適的自由主義奮斗有著明顯的差異，他們三者之間的同與異就共同代表了20 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人生理想與實踐經歷。

不過，人們對郭沫若文學創(chuàng)作與時代政治的結合一直存在質疑與非議，尤其對郭沫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更是大加非議，有的甚至上升到人格的高度對其進行攻擊與污蔑，對郭沫若在文革期間的一些表現(xiàn)抓住不放，完全不顧當時的歷史實際，進行所謂的“酷評”與“反思”，完全背離了正常的學術研究，這種研究傾向在目前的郭沫若研究界仍有所存在，并未得到有力的反駁與糾正。郭沫若文學創(chuàng)作與時代政治的關系是一種復雜的歷史圖景，正如學者蔡震所指出的那樣：“對于那些通過自己的選擇和社會實踐的體驗而最終認同馬克思主義的一代中國知識分子而言，包括毛澤東在內，他們大都以自己獨特的方式走向馬克思主義。這一點似乎并未受到應有的關注，所以本應呈現(xiàn)為一個復雜紛紜狀態(tài)的個人與時代的關系，往往被簡化為一種模式?！惫粢彩且宰约旱莫毺胤绞健膶W創(chuàng)作的轉變與時代結合，迎來了自己人生的輝煌，但這種轉變也讓郭沫若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的有些文學作品成為階級斗爭的工具，缺乏藝術魅力，很少有像《女神》和《屈原》等經典性作品的出現(xiàn)。郭沫若文學創(chuàng)作與時代政治的互動是一個很復雜的關系，這就要求研究者跳出文學與政治的簡單對應的分析模式，回到那個特定的歷史語境，關注其政治思想文化觀念與政治心態(tài)，通過政治文化這一中介，更好探究郭沫若文學創(chuàng)作與時代政治的復雜關系，才能對郭沫若做出客觀公正的歷史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