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徐一洛
一半臉黑一半臉白,那只陰陽臉的貓蜷在窗臺上,古銅色的瞳孔時淺時深。推開窗,玻璃撞擊著它無骨的身軀,它在空氣中搖墜,來不及留下半句遺言。關上窗,所有的天空向我涌來,大地像一口深井。密不透風的新房內(nèi),處處盈漫著看不見的灰塵。
那天,是我18歲生日,喜事鋪天蓋地。父母20周年瓷婚紀念、父親榮升為正廳級干部、母親獲準提前退休、我收到了某985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因此,父母特地選在這一天喬遷新居。180平方米的新房里,六喜臨門。
父親贈我一只金屬手鐲,手鐲中間寫著一個大大的“H”,像一道密密叢叢的柵欄。父親拉過我的手,又捋了捋我的衣袖,準備將H戴到我手腕上時,我縮了縮手,一條十厘米長的文身暴露在他眼前。他愕然,又果斷地將H套到我手上。我摸了摸這一圈冰冷,將手藏到身后。母親愧疚地說,沒有給你準備禮物。我聳了聳肩。
父親還變出一個精致的首飾盒,捧到母親面前。母親接過禮物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一條明晃晃的項鏈、一枚沉甸甸的金鎖吊墜,亮得刺眼。父親細心替她戴上,母親撫著金鎖,囁嚅道,出了門就不能戴了,容易招來歹人。父親不快地吼道,和平年代,哪會這么亂?母親的身體一顫。父親輕言慢語道,這個花園小區(qū)的業(yè)主非富即貴,物業(yè)也是一流的,你們就安心地住、放心地戴。父親將手自然地搭在我肩上,我一躲。父親說,我家的女人,絕不能受半點委屈。
花園似的三層蛋糕上,曳曳燭光隨風蕩漾。父親沖母親使了個眼色,二人向我的臉頰襲來。我迅速閃開,父親的吻眼看要落到母親臉上了,忽然停滯住。他掃了我一眼,尷尬地將一個生硬的吻掠過母親蒼白的臉,母親以極快的速度抹了抹被沾濕的地方。
父親啟開了一瓶碧尚男爵干紅,以優(yōu)雅的姿勢倒了三杯酒,我舉起高腳杯正要干杯,杯子毫無征兆地碎了,裂成幾瓣,差點割傷我的手。父親說碎碎平安,母親忙查看我的手心手背,又手忙腳亂地收拾。飯后,父親拿出一把嶄新的水果刀,替我削了一只紅蘋果,說是吃了就會平安。
微弱的燭光中,幸福在搖曳。
第二日,歡樂戛然而止。父親依舊忙碌,一天僅回來睡個覺,或者接連幾天不歸家。母親一退休,便報了一個旅行團,她自由了,解脫了。偌大的家又僅剩我一人。我穿著寬松的黑睡衣,在空房子里四處游蕩。
新房太大了,像一張掉光了牙齒的豁嘴。一堵無形的墻,逼仄地禁錮著我,墻里的花兒鬼魅地開著。灼人的燈像一張張舌頭,舌頭不說話,它永久緘默。我在房子里東張西望,房子同我面面相覷。慎重的防盜門上有一個黢黑的貓眼,它無時無刻不在窺探著我。我試圖走近,又止住腳步,一股恐懼的力量攫住我,拽住了我的雙腿。我逃回臥室,平躺下來,大口喘氣,許久才平息。這是我的新家,父親說它很安全。
天黑了又白,白了又黑,我晨昏顛倒。無聊地打開手機訊息,17歲的男孩與母親吵架跳橋身亡,丈夫為了房產(chǎn)肢解妻子,男子酒后搶劫一元錢獲刑三年……無趣,關機。我吃了兩顆安眠藥,睡了長長的一覺,睡得極不安穩(wěn),噩夢連連。夢里有人抱走了我的腿,劫走了父親送我的H形柵欄,甚至偷走了我的夢。這個夢讓我很生氣,醒來后同自己賭氣。
疼。痛。從床上坐起,赫然看到床邊站著兩條腿。莫非是我夢中遺失的腿?我摸了摸自己,腿還在。那兩條腿正緩緩移動。我慌忙用被子將自己包裹起來,裹成一只殘破的繭。
你是誰?
你以為我是誰?
腿在說話,腿會叫喚。腿上生出兩只手,其中一只握著一把水果刀,又將冰涼的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昨天,這把刀曾替我削過一個平安果。
別叫,叫就殺了你。
那兩條腿繞到我的腿前。那張臉裹著一只藍口罩。濃重的南方口音,同握刀的手一起戰(zhàn)栗:我以為你家里沒人。
家里的東西你隨便拿,請不要傷害我。我的聲音同雙腿一起戰(zhàn)栗。
那兩只手從身上挖出一根繩子,開始捆綁我的手腳,邊縛邊說,你家我已經(jīng)來過三次了。
我天天在家,怎么沒見過你?你撒謊。
我是小偷,不是騙子。他認真地說,第一次來,你家正在裝修,我上了個廁所,順手帶走了你爸的一個進口打火機。
我懷疑地看著那兩條腿,褲子的兩個破洞對我虎視眈眈。
第二次,你家剛裝修完,你們還沒搬進來,但你爸來了,還帶來了一個人,你猜是誰?
一個女人?可我沒有說出來。此刻,恐懼是我的盔甲。
不等我回答,他就主動揭開了謎底:一個3歲的小男孩。
小男孩?我不解地望著那雙寒光凜冽的手。
我還拎走了你爸的名牌皮包,你猜我在里面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又是猜謎。我沒好氣地說,男人皮包里除了錢還會有什么?銀行卡?名片?
再猜。我像超市里待售的螃蟹,努力揣測即將進到哪一只滾鍋里。
筆記本電腦,煙,打火機,耳機,充電寶,眼鏡,鋼筆,合同,照片,安全套?我一口氣說道。
很接近了。你反應很快,只是你忽略了一個最關鍵的細節(jié):那個小男孩。
所以,小男孩同皮包有關系嗎?我斗膽問,同時試圖趁機解開手上的繩索,但無濟于事,我被他打上了一個解不開的死結。
你絕對猜不到,是——一份親子鑒定書。
我直視著他的雙眼,身體仿佛被凍僵了。
被鑒定者是一個3歲的男孩。他盯著我,似乎要將我的臉盯出一個洞。我將目光膠著在他青筋蜿蜒的腿上,父親的羊皮拖鞋掩住了他的腳。
我陡然將被捆縛的雙手伸向茶幾。他警覺地一把抓過水果刀。
我笑了,我只是想喝口水。他將茶幾上的一瓶水擰開,遞給我,我艱難地喝了幾口。他開始在我房間里翻找,不到五分鐘,就將我的房間掃蕩了一遍。
就這些?
就這些。
我長期過著斷舍離的生活,房間里所有的物品不超過30件。就連這些,我都覺得冗余??谡直澈蟮乃麑徱曋?,像看一個怪物。他將水果刀對著我,問:你不怕我殺了你嗎?
我又笑了,這些年我有幾百次都想死,最后都沒死成。
想死是吧?我成全你。他用水果刀在我手腕上劃了一刀。
幾滴血珠涌了出來,它們穿過我手腕上的一串字母,又滴落到地面。
他抓過一團紙巾,遞了過來。你的文身是什么意思?
每一次縫補也會遭遇穿刺的痛。我一字一句地說。
縫補?痛?你真的想死?他一臉狐疑。我還以為你們這些城里的富家小姐活得比蜜還甜呢。也對,你爸有一個3歲的私生子,你和你媽肯定過得不好。
我們過得好不好跟你有什么關系?你可以罵我,但不能罵我媽。我怒道。一口水嗆在喉間,我劇烈咳嗽起來。我干脆夸張地咳嗽著,咳得胸口絞痛,卻沒有人能聽到。
我轉(zhuǎn)過身,遞給他一個清冷的背影。他將水果刀在玻璃茶幾上劃拉著,發(fā)出嗞嗞嗞的聲響,一下,兩下,三下,每一下都似乎劃到我的皮膚上。在我的血流盡之前,我鼓起勇氣問他:你第三次來我家是什么時候?
他放下刀,如實相告:就是前幾天,只有你媽在家,你猜她在干什么?算了,反正你也猜不著。
我揚起頭,看到了他頭上有一處斑禿。
你媽拿著一張紙發(fā)呆,面無人色。那張紙你絕對猜不到是什么。
離婚協(xié)議書?
咦,這回你猜對了。他摳了摳毛發(fā)稀疏的頭。
想起來了,那天我到客廳倒水,母親一言不發(fā),一見到我,立即慌亂地藏起什么。
我還以為自己是全世界最倒霉的人,沒想到你比我還可憐。
面對他的幸災樂禍,我輕輕一笑。心放松了,身體也不那么緊張了,被縛住的手腳不再疼痛,而是麻木。我問他:你看上去也不像壞人,為什么要……
為什么當小偷對吧?你去過農(nóng)村嗎?吃過存放了七年的陳米嗎?過過一下雨屋子里可以撐船的日子嗎?有過走12公里的山路去上學的經(jīng)歷嗎?嘗過作為扶貧對象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憐憫的滋味嗎……
他緊攥著刀,惡狠狠地說。
你以為我天天生活在溫室里?每年暑假,我都會去五山鄉(xiāng)支教兩個月,還資助過一個叫覃韋南的孩子。
他拿刀的手抖了一下。我一個激靈,問:你不會就是覃韋南吧?
他撇了撇嘴,又不是小說,哪有那么巧?
你喜歡讀小說嗎?
喜歡。家里窮,買不起書,也上不起學,我讀完初中就到城里來打工。沒有文憑,找不到好工作,只能天天在工地上混,白天抹灰、砌墻、刷油漆,晚上在滿是汗臭、腳臭、尿騷味的工棚里,聽人吹牛、喝酒、談女人。他們用辛苦賺來的錢去找雞,還想拉我一起去。
你去了?我戲謔道。
不去,臟。工地的月收入總共也就不到2000塊,一大半寄給家里,除去吃穿用度,剩下的都來買書。
這個小偷勾起了我極大的好奇心。我疑惑地問:你都看過哪些書?
馬爾克斯、莫言和高曉松的,也讀西川、歐陽江河和里爾克的詩。還有一個作家叫陀思妥也夫,不對,斯托夫,野夫司機?見鬼!
我無意糾正他,莫名的同情在看不見的縫隙里滋生。我激動得差點要將書架上珍藏的一套精裝臺版《金瓶梅》送給他,不料,他已經(jīng)毫不客氣地將價值5000臺幣的《金瓶梅》從書架上取了下來。他看了看我,冷冷地說:盜亦有道,賊不走空。
我沮喪地問,你干這行多久了?
就今年。這幢房子就是我們建的,每一塊磚、每一堵墻我都認得。
那些磚和墻的主人認得你嗎?
他兩眼空洞地望向前方,頹喪地說,這個城市有好幾幢房子都是我建的,卻沒有一套屬于我。而你,住著這么高級的套房,爹生媽疼。同樣是人,憑什么我們只配做打洞的老鼠?
我沒有回答,我不敢告訴他我剛拿到了某名牌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那張通知書被父親帶到公司去炫耀了,他的親朋和下屬的孩子沒有一個比我考得好。
很快他又自我安慰:你爹媽一離婚,你就是個孤兒了,你爹還在外面找了個小三,生了一個私生子,你比我還慘。我一沒錢,二沒讀多少書,但至少還有一個完整的家。他得意地笑了。
我平靜地說:你放心,他們離不了,他們都舍不得錢。
他的面目開始變得猙獰。下來!他厲聲喝道。
我打了個寒戰(zhàn),慢慢地將身體挪到床沿,捆縛的雙腳先落地,隨后晃晃悠悠地站立。我幻想我因失血過多突然昏厥,但我貧瘠的血液在手上斷了流,凝固成一道褶皺。
過來。他壓低聲音命令道。我蹦跳著來到陽臺上。陽臺很闊綽,上面種滿了花草,像一座孤獨的花園,花園里花草枯靡。三扇巨幅的玻璃窗張著大嘴,隨時準備將人吸進去。父親還沒來得及為這套安全的房子裝防盜網(wǎng)。他推開了窗。我哆嗦著,閉上雙眼,準備一了百了。爸,媽,對不起,我們?nèi)齻€人一直都在演戲,這場戲該劇終了。
你看,他指著對面的一棟樓說。我睜開眼,發(fā)覺自己還活在人間。
3樓的男人喜歡打老婆,平均一周打兩次;5樓的女人天天打罵孩子,一個8歲的男孩天天挨揍、被吼,我真希望3樓的男人打的是她……
我循著他的手指,貿(mào)然闖入一個奇異的世界。他繼續(xù)指引:9樓一個60多歲的老頭兒夜夜看黃片、自慰,還穿著女裝跳舞,一會兒跳迪斯科一會扭秧歌,他退休了,兒女都在國外;20樓住的是一個房地產(chǎn)商,在同一幢樓買了三套房,分布在不同的樓層,他的糟糠老婆和包養(yǎng)的兩個年輕女人都住在這里,一三五陪小三,二四六陪小四,至于周日,當然陪原配咯。還有……
我咯咯地笑起來。我不會告訴他,我時常躲在這座沒有圍墻的花園里,用望遠鏡偷窺目光所及的人家。除了他說的八卦,我還見到過一個赤身裸體在家鞭打男人的女人,一個坐在輪椅上唱歌的孩子,每周帶不同的男人回家的遲暮婦人,一年365天只唱同一首歌的鰥夫……
我不可抑制地笑著,他也跟著笑了起來,笑得我心里發(fā)毛。我用縛緊的雙手抹了抹眼淚。他驚惶地說:你別又哭又笑的,我怕,我媽也經(jīng)常這樣。
你媽她?
她已經(jīng)瘋了二十多年了。
他已全然沒有方才的驕傲,像陽萎一般,在我面前迅速垮塌下來。須臾,他又還原成一個自負的人,抖擻著說:你看,那些有錢的、有臉的還不是活得一團糟,家暴的離婚的外遇的變態(tài)的,有幾個真正幸福的?
月亮黯淡,星星稀疏,夜風拍打在臉龐,涼颼颼的。有外室的父親今晚不會回來,飛出囚籠的母親,應該也回不來了。柳枝隨風搖晃,彎成一個大大的問號,又扭曲成一個驚嘆號。
有些冷了,我連打了三個噴嚏。他說,回屋吧。天空驟然雷聲轟隆,我們是兩只驚飛的鳥,在光禿禿的枝丫上晃動。
我重回床上,茫然地望著天花板。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吊燈,像一個缺氧的病房,里面住著兩個黑沉沉的人。盯天花板的時間長了,竟出現(xiàn)一個橢圓的霉點,嚴肅地注視著我。
他掏出一盒煙,在身上摸索了半天,又嘆了口氣道:你爸的ZIPPO打火機我放在家里,舍不得用。我拿的東西,都是精挑細選的,一樣也舍不得用。你說,我把它們拿回來有啥意義?
他仍未釋然,憤憤不平地說,起初,我對這些花里胡哨的品牌一無所知,我在老家只能買到山寨品牌,什么瓢柔王老古康帥傅等,來這個小區(qū)后,才發(fā)現(xiàn)你們同我們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你們天上有許多我沒見過的東西,每發(fā)現(xiàn)一件好東西,我都會查一下價格,也因此記住了很多品牌。通常形容壞人都是用“窮兇極惡”,我唯一具備的就是第一點——窮。
我一笑。有些人只具備后兩條。
他有些氣餒,我現(xiàn)在難道不是正朝著這兩個方向努力?你憑什么嘲笑一個努力的人?
他定定地看著我,惱怒地說,我為什么要跟你說這么多?我明明就是個小偷,是社會的渣滓,是盲流,是流氓!
他兇相畢露,一把將我推到床上。
我冷冷地說,你剛才為什么不干脆把我從陽臺上推下去?這樣我就不用自殺了!我抑郁癥3年了,想死都死不成。
抑郁癥?我憑什么相信你?
你打開那個相框。我看向書桌上的全家福,上面的一家三口笑得春風蕩漾。他將信將疑地看著我。他抓起相框,打開背板。一張某醫(yī)院精神科的診斷書掉了出來,白紙黑字寫著:疑似中度抑郁。
他將這張診斷書看了許多遍,又反復檢驗我的臉。這應該是你們城里人的富貴病吧。你要啥有啥,還抑郁什么?
我怎么告訴他,我天天生活在黑洞里,被一只黑狗拼命追趕,我想逃出來,卻逃無可逃呢。
他抱著頭,低沉地說,我有一個妹妹,今年16歲,跟你一樣,成天不出門,不上學,也不出去工作,經(jīng)常離家出走,還尋死覓活的,打她、罵她都沒有用??上切〗闫庋诀呙?,我爹娘養(yǎng)不起閑人,準備給她找個殘疾的或者死了老婆的男人隨便嫁了。你命比她好,生在有錢人家,你爹媽可以養(yǎng)你一輩子。
我又不是寵物,為什么要人養(yǎng)?
你成天被關在這么大的籠子里,跟寵物有區(qū)別嗎?他譏諷道,你們城里人把貓兒狗兒當兒子女兒,我們這些下等人卻活得豬狗不如!他亮出左腕上的一塊手表,激憤地說,這塊帝舵手表價值3萬多塊,你知道這是什么概念嗎?我們一家五口不吃不喝,三年也賺不到3萬塊!
他的眼神如野獸一般,撕咬著我的自尊,他的嘴角帶著血腥,咬牙切齒地說,生活并不公平,我又何須公平!他鉗住我的手,向我撲來。我脖子上的心形項鏈橫亙在二人中間。我來看看這是什么大品牌。他一把扯下項鏈。嘖嘖,這根卡地亞項鏈至少值15000多塊,大小姐,你生得這么榮華富貴,憑什么抑郁?憑什么!
我撫著脖子上被勒出的一道印痕,回避他灼灼的目光。
他的嘴唇和雙手開始放肆地在我臉上、身上游走,我不知所措,如同電在身體里短了路。
他剝開了我的內(nèi)衣。
他的手滑向我的鼠蹊。
我的呼吸急促而又恐懼。我已做好了赴死的決心,正當我心一橫,準備束手就擒的那一刻,腦際倏忽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親子鑒定的結果是什么?這個3歲的小男孩是誰?我的親弟弟?我是公主,而他呢,一輩子都只能活在陰影里,一出生就被戴上了一個“私”字號的緊箍咒,私貨、私奔、隱私、私情、私欲。父母會離婚嗎?他們一離婚,我便成了那個二手的私貨,一個落單的流浪兒,我和那個小男孩,注定只能有一個人幸福。他也會抑郁嗎?不,他同我的父親沒有任何關系,他對我構不成任何威脅,但他活著注定是個悲劇。這個孩子像一面鏡子,照出一個卑鄙的我。
黑色睡衣被解開了,我的凹凸袒露無余。我注意到,他解扣子的胳膊有些異常。你的手怎么了?他起先將左臂藏在身后,隨后又拿出來,恨恨地說,8歲那年,我一個人爬山去砍柴,不小心摔斷了胳膊,我娘找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幫我接骨,那個庸醫(yī)接反了,結果……
我見到了一只往外拐的胳膊肘。這真像小說情節(jié)。
他恨不得嚼穿齦血:拿到第一筆工資,我就去大醫(yī)院拍片子,醫(yī)生說本來是普通的骨折,但現(xiàn)在關節(jié)處已經(jīng)陳舊,無法再復原。這十幾年來,我不敢上體育課,怕被人笑話;不能干重活,因為畸形的胳膊會酸痛。我被同學取笑、被工友歧視,我恨!我這輩子都記得那個恥辱的日子,每年的這一天,我都要讓那個庸醫(yī)嘗點苦頭。我朝他家里扔過石頭,潑過雞血,塞過破鞋,丟過死蛇,往他地里倒過開水,在他家唯一的寶貝兒子頭上揉過蒼耳,披塊白布半夜裝鬼嚇他兒子,嚇得他的寶貝疙瘩住過幾次院……我只是想嚇唬他,犯法的事兒我可不干。
我仔細查看了那只變了形的手臂,上面縫了十多針,像一只丑陋的蝎子。它羞怯地躲藏,便向外彎曲成120度。他趁勢抱住了我,我掙扎,我推脫,卻被他摟得更緊了。他試圖吻我,我迅速將臉別開。他仍堅持不懈地咬住我的嘴,執(zhí)拗地吻了上去,笨拙而慌亂。
他騰出一只手,開始解他的衣褲,襯衣開了,紐扣也掉下來一顆,褲子卻半天解不開。他懊惱地試圖拉開牛仔褲拉鏈,手一抖,拉鏈卡到了他的肉。他慘叫一聲。
我望著他裸露的褲襠,忍不住嬉笑起來。世上還有一個同我一樣不愛穿內(nèi)褲的人。他狼狽而痛苦地用眼神乞求我。我蹲下身,將左手放到他那一根上,它有些硬,我又將右手放了上去。我用不太靈活的雙手試探著,一點點解開他的鎖。那一根時軟時硬,每拉一下,都會發(fā)出慘痛的叫喊。
我忽然生出一個惡念,右手準備狠狠往他微硬的一根肉里一拉時,手卻止住了。
他被解封了,肉上破了一小塊皮,他迅速將它藏進褲子里,又轟的一聲,將自己放倒在床上。
他雙眼直直地望著天花板。
我同他并排躺在床上,一起望向天花板。上面,有一道巨大的圓影。突然,那個影子咣當一聲,碎了。
四條腿破門而入,兩雙戴著臂章的手,牢牢地控制住他,又強行扭住他變形的左臂,他無望地掙扎了幾下。
臨出房門的那一刻,他在離我不到一米處停了下來,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他輕聲說:覃韋南是我弟弟,我叫覃韋東。他即將消失于我的視野時,回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刺痛了我。
覃韋東離開了,他沒有拿走我的《金瓶梅》,卻順走了我去年的生日禮物——父親從國外帶回來的巴掌大的迷你水晶鞋,并且只拿走了左腳的那一只。
一名保安將覃韋東扭送到派出所。另一名保安告訴我,我觸動了家里墻上的報警開關。父親沒有騙我,這個高檔小區(qū)的確很安全。
我仰躺在床上,上面尚留有覃韋東的余溫,他拖著一條扭曲的手臂,哀怨地盯著我,企圖將我的身體盯出一個洞。我驚魂甫定,取出父親送我的新手機給父親打電話,卻顯示忙音。我又準備打給母親,想了想,掛了。
次日,一位自稱某派出所警官的男人敲門,起初我不敢開,他提到覃韋東,我才放了心。
徐警官說,覃韋東于今年春節(jié)期間,趁住戶外出旅游、探親之機,在本小區(qū)利用住戶大門上安裝的貓眼,反向觀察室內(nèi)的光亮,再結合在門口聽聲的方式,判斷住戶家中是否有人。他通過反復踩點,斷定其中一戶家中無人,就在這家住下了,吃喝拉撒,還穿著男主人的衣服,時常在小區(qū)里出入,就連物業(yè)的保安也以為他是業(yè)主。
可是,他是怎么行竊的呢?
這個小區(qū)總共有四棟樓,他自第一棟開始,從頂層30樓偷起,每天只偷一層樓。行竊時,他戴著帽子、手套、口罩,遮擋住面部,來到之前踩過點的單元和樓層,使用撬鎖工具,采取破壞鎖芯的手段入室盜竊。
他總共偷了多少家?
18家,你家是最后一家。這個小偷很奇怪,不吸煙不喝酒,偷來的東西都收藏起來。被盜的住戶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有的甚至連干什么工作、姓什么都記得,都寫在一個本子上,真是膽大心細。他的字也寫得非常清秀,像是練過的瘦金體。徐警官感慨地說,他不是一個普通的賊,我抓了這么多年的賊,頭一次見到這么文藝的。他偷過一本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一支派克鋼筆,一副猛犸象牙雕刻的國際象棋,還有一套女式性感內(nèi)衣,叫什么黛安娜,不對,黛安芳?
我糾正他,是黛安芬。
徐警察繼續(xù)道,他還偷過一把電吉他,一副望遠鏡,一塊浪琴男士手表,還有兩瓶88年的茅臺酒,他準備帶給父親,他那面朝黃土的老父親一輩子只喝過不超過十塊錢一斤的酒,有一次喝到假酒,吐血,再也沒有醒過來,他準備帶著這兩瓶酒去上墳。他還偷了一套阿瑪尼的白西服,這套西裝像是為他量身定做的,他想象有一天當新郎,和一位身穿潔白婚紗的女孩一起步入教堂。他還順手牽走了一臺數(shù)碼相機,他起初偷的是一臺單反相機,因為不會用,便換了臺數(shù)碼的。他每光顧一家,都會用相機拍下屋內(nèi)的場景,正是這臺相機,記錄下他入室盜竊的罪行。
我半晌無語,陷入長久的沉思。徐警官突然問,你懂音樂嗎?
略懂皮毛。我如實答道。
覃韋東偷了一臺進口的音響,以及二十張進口CD。每天晚上,他都會聽著圣桑舒伯特門德爾松的音樂入睡。他在別人家提前過上了傾慕已久的生活,他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住上這樣的花園洋房。
我打斷徐警官的話:覃韋東會被判多少年?
其實他偷的其他東西價值都不超過5萬元,唯獨這套音響價值300多萬,正是這套價值不菲的音響,有可能導致他判重罪。
我若有所思。高考前夕,母親扔掉了我所有的CD,理由是擔心影響我的睡眠。
他來自鄉(xiāng)下,當年如果不是因為家里窮,父母逼他輟學,也許他已經(jīng)是一名大學生了。他渴望城市生活,羨慕城里人,也恨城里人。你沒遇害,算是萬幸。對了,你知道他用望遠鏡觀察對面的樓層這事兒嗎?
我驚惶地說:不,不知道。
通過踩點和望遠鏡,他將小區(qū)里住戶的情況摸得一清二楚,并且只挑選喜歡的東西“收藏”。在你之前也有人報案,失物很奇怪,丟了三只鞋,都是左腳的。那些鞋都是昂貴的奢侈品牌,丟了一只跟丟了一雙沒什么區(qū)別。報案的是個女人,她最喜歡的一雙鞋丟了左腳的一只。
他為什么只偷左腳的鞋?
我也正在研究這種畸形的心理。
可是你剛才提到他還偷了名酒、手表、進口音響之類的東西,為什么沒有人報案?
你要知道,這個小區(qū)里住了很多當官的。你還年輕,沒走上社會,還不懂得這里面的玄機。好了,我得回去處理案子了,你以后要加強安全防范意識。
警官,我可以提一個要求嗎?
只要是法律允許的范圍之內(nèi)的,都可以。
請不要告訴我爸媽,我怕他們擔心。
徐警官點了點頭。
走出警察局時,我左手拿著一支徐警官用過的水性筆。
我生日的第三天,母親回來了,第五天,父親回家了。他們爭相對我噓寒問暖,百般示好,我也搖身變成一個天真無邪無憂無慮的孩子,告訴他們我平安無事。
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共進晚餐時,天花板上有一塊橢圓形的霉點正窺視著我們。那個斑點,是黑暗,虛無,還是光亮?
占據(jù)了二分之一面墻的電視上,本地的新聞聯(lián)播里一片歌舞升平,我正想關掉這噪音,畫面上意外地跳出一則新聞,說某某小區(qū)里發(fā)生了十幾起盜竊案,小偷已被抓獲歸案。母親指著電視說,那不就是我們小區(qū)嗎?母親停下筷子,父親放下了碗,二人臉色都有些異常,卻極力掩飾。他們關切地問我是否聽說過此事,我輕描淡寫地說,聽說了。是一個矮個、清瘦的小偷嗎?母親追問。我說可能是吧。父親凝神地聽著,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又將頭埋進青花瓷碗里,猛扒了幾口飯。
母親沉默了許久,才說,其實那個賊來過家里,你爸不在家,我怕嚇著你,就沒跟你們說。
父親忙問,沒丟什么東西吧?
沒有,他看到我在家,什么都沒拿就跑了。
父親緘默了半晌,說,房子剛裝修好時,那個賊也光顧過,房子里是空的,什么都沒丟。即使丟了什么也不要緊,只要我們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
父親說話時,我始終盯著他的臉。他說得那么自然,仿佛那個3歲的男孩從未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