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慶杰
朋友第一次來借錢,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兒,說是生意不順利,先借點兒錢維持家用,什么時候生意好,就還。他和我借一萬,我就給了他一萬。
朋友第二次來借錢,是半年前的事兒。事先,他先給我打了個電話,說是來還借我的那一萬塊錢。
朋友在我老家的那個縣城,到市里來,要一百多里地。
我說,你就別跑了,給你個賬號,你給我打過來吧。
朋友說,不行,我得親手交給你才放心。
中午,朋友來了,我請他到一個小飯館,小酌。
席間,朋友拿出了一疊錢,甩在桌子上說,你數(shù)數(shù),一萬。
我說,不用數(shù)了,如果再用錢,盡管說話。
朋友沒有說話,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
那是高腳杯,二兩半白酒,他一氣就干了。
我也上了情緒,一仰脖子,也干了。
朋友問我,咱算不算好哥們?
我說,當然算了,都交了快二十年了。
朋友說,那好,我也不給你客氣了,我正有個難處讓你幫忙。
我說,有事你就說,別見外。
朋友說,我兒子要結(jié)婚了,各方面要花錢,能不能先從你這里拿三萬,結(jié)完婚收了禮份錢,立馬還你。
我問,大侄子什么時候結(jié)婚?
朋友說,就下個禮拜天,中午,你最好去捧個場。
我說,我盡量去。
朋友臨走,拿回了要還我的一萬元錢,然后,又在我這里拿走了兩萬元。
朋友兒子的婚宴,我沒有去成,讓老家的朋友代我隨了禮錢。
朋友的兒子結(jié)完婚后,我就等著朋友來還錢,甚至計劃好了,他再來,我請他到附近剛剛開張的一家清真菜館吃羊肉包子。
但朋友一直沒有消息,我以為朋友忙,再等幾天吧,等了一個多月,朋友還是沒有消息,就極不好意思地給他打了一個電話,空號。
打了多次,都是空號,再打給他家的座機,是他妻子接的,聽出是我后,馬上說,我已經(jīng)和他離婚了,現(xiàn)在房子歸我了,他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你以后不要打這個電話了。
我隱隱覺出了不祥的氣息,就給我們共同熟悉的一個朋友打電話,朋友很驚訝:哦!你怎么敢借錢給他呀,他把朋友圈能借的人都借遍了,因為討債的太多,老婆和他離了婚,他也跑路了。
我又給另外幾個認識他的人打電話,說法基本一致,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遭到多人的起訴,還有人雇用社會上的混混到處找他……
我知道,上當了,很氣憤,也想起訴他,也想找?guī)讉€混混教訓他,但轉(zhuǎn)念一想,不妥,畢竟我們曾經(jīng)是朋友,他現(xiàn)在是在難處,我不能落井下石,那三萬塊錢,他以后有了再還,以后沒有,就當丟了吧。
后來聽說,有人雇用了社會上的混混,到他家里,找他的前妻和兒子兒媳婦要,不給,就在他家里住著,到吃飯時就上桌和他們一家人吃飯,到睡覺時,就睡在他們家的走廊里。
我覺得不忍,就又給他前妻打電話。他前妻聽出是我后,不高興地說,不是告訴你了嗎?我們已經(jīng)離婚了,沒有關系了……
我打斷她說,你別誤會,我是想請你捎個信給他,你們肯定會有聯(lián)系,他聯(lián)系你的時候,你告訴他,讓他來找我,我想辦法給他弄個事做做,掙些錢,慢慢地還賬,這樣一天到晚地躲債,到什么時候是個頭?
他前妻的嗓門這才小了下來,連連說謝謝。
不久后的一天,朋友敲響了我工作室的門。
朋友滿臉風塵,一進門就連連道歉,說他并不想騙我,但實在是沒辦法了。
待他表述完后,我對他說,我早打算好了,只要你來,我就給你找個住的地方,你就在這里跑跑腿,給雜志拉拉廣告什么的,我給你待遇高點兒,最起碼先讓生活有保障,然后再慢慢地還賬。
朋友又是一番千恩萬謝。
從此,朋友就在我們雜志社上班了,當然,我沒有告訴老家的人,怕有債主找上門來。
我因為要搞創(chuàng)作,不愿意往外跑,就把自己不愿意去的一些偏遠單位介紹給他去跑。朋友以前就干過給雜志拉廣告的活兒,是個內(nèi)行,一個月下來,連工資帶提成,他領了六千多,相當于我們這里一個副廳級公務員的工資。
發(fā)了工資后,朋友要請我吃一頓飯。幾杯酒下肚,朋友很興奮,一遍遍描述他的業(yè)務計劃,表示要大干一場,我也替他高興,覺得他翻身有望了。
酒至酣處,朋友說,我經(jīng)常出去聯(lián)系業(yè)務,也沒有個證件,能不能給幾張帶公章的稿紙,我要去哪里時,根據(jù)需要,寫個介紹信什么的也方便。
我一聽這是有利于工作的事,當即答應了。
第二個月,朋友隔幾天就向我匯報他的業(yè)務進展情況,看樣子,挺順利的。
快到月底時,朋友忽然跑到我的辦公室,急火火地對我說,你得先借我一萬塊錢救救急,我發(fā)了工資后就還你。
我問,怎么了?
朋友說,一幫社會混混跑到我家里,又砸又摔的,不給一萬塊錢不走。
我問,你不是離婚了嗎?
朋友面有愧色地說,假的,為了應付債主,要不,房子也保不住了。
我想,他這個月業(yè)務做得這么好,再加上個月的積累,應該能還上,就趕緊給他拿了一萬塊錢。
朋友拿走這一萬塊錢后,再一次杳如黃鶴,手機亦成空號。
我打他家的電話,已經(jīng)報停。
幾天后,會計小張告訴我,他這個月開出了兩萬多元的發(fā)票,錢卻一分沒繳,說是月底一塊繳……
兩個多月后,有兩家銀行給我打電話,找我那位親愛的朋友。
朋友用我提供給他的帶公章的信紙開了收入證明,辦了兩張額度為兩萬元的信用卡,目前,兩張卡都已經(jīng)足額透支,且已逾期……
接連下了幾場大雨,小區(qū)樓前的雜草們喝足了水份,都長瘋了,幾天工夫就到了齊腰高。這是一個比較老的小區(qū),房子也都舊了,住的多是些老人、小商販和一些身份不明的租住者。小區(qū)建的時候標準還不低,百十幢樓,每幢樓前都有一個小花園,小則百十平方米,大的幾百平方米,原來都種著些名貴花草的,后來因無人管理,都被雜草淹沒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今年春天,物業(yè)雇了花匠,在每個小花園內(nèi)栽了幾行月季。初時,月季花無人爭輝,開得分外鮮艷。可夏天來臨后,瘋長的雜草很快就淹沒了它,站在近處仔細瞅,才能隱約看到萬綠叢中的那么一點兒或紅或黃或粉或紫的美色??粗@些草,我總有點兒眼饞。小時候在農(nóng)村,每天下午放學后必須去割草,田間地頭,河邊溝沿,到處都是背著柳條筐、拿著鐮刀的兒童。那時候割一筐草多難呀,往往干到天黑才弄半筐頭子,能有像小區(qū)里這樣又密實又厚實的草叢,是做夢也想不到的。
星期天的傍晚,我?guī)ьI一家人在郊區(qū)的樹林子里找野菜。夕陽西下,林子里的光線紅彤彤的,還真的有些田園詩意。進到林子深處,我發(fā)現(xiàn)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小小的草堆,草是新鮮的,草根處還溢著乳白色的汁液。我知道,林子里有人在割草,可這林子的地面上,草又稀又矮,由于見不到陽光,草莖都細細的,像營養(yǎng)不良的孩子,這使我一下子想起了小區(qū)里那一片片密實又厚實的草。恰在這時,一個中年漢子手拿鐮刀從對面走了過來,后面還跟著一個女人。我這人歷來愛管閑事,上前主動搭訕道,割草干什么用?那漢子愣了一下,打量了一下我們一家,確定我沒有惡意后,才嘆了口氣說,喂羊。我問,你喂了幾只羊呀?漢子說,一百多只吧。我明白了,漢子肯定是養(yǎng)羊?qū)I(yè)戶。就又問道,這么多羊,你怎么不趕出來放?漢子苦笑了一下說,去哪里放呀?到處種得都是莊稼和樹,連路邊上都有人種了麻子(蓖麻),啃了誰的東西也不行呀。經(jīng)過交談我了解到,這漢子姓馬,是附近村里的農(nóng)民,家里長期圈養(yǎng)著從內(nèi)蒙引進的“小尾寒羊”,供應市里的幾個涮鍋店。羊的銷路是沒有問題,只是這飼草真成了難題,附近的溝沿路邊全讓他割光了,有時得開三輪車跑十幾里路到遠處去割。老馬的女人也愁眉不展地說,現(xiàn)在好歹是地里有草,能對付,等到了冬天,積存的一點兒干草喂完了,就得花大價錢買草了。我拍了拍老馬的肩膀說,我提供給你一個地方,你要是全割回去,保證夠你的羊吃兩年的。在老馬又是疑惑又是感激的目光中,我讓他留了電話,明天我給小區(qū)物業(yè)處談好就打給他。老馬夫婦千恩萬謝地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到小區(qū)的物業(yè)管理處,找牛主任,對他說了割草的事兒。不出我的所料,牛主任一聽萬分高興,好事呀,正愁沒錢雇人割哩,這下咱那月季就荒不死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經(jīng)常看到老馬夫婦在小區(qū)里割草,他們很能干,往往半天就割完一個小花園,草垛在一邊,像小山一樣。那些姹紫嫣紅的月季,又重新浮現(xiàn)在人們的眼前。
我做了一舉兩得的好事,有些成就感,就到老馬面前這兒那兒地瞎指揮了一番。幾天過后,我就把這件事情拋到了一邊,該忙嘛忙嘛了。
忽然就接到了物業(yè)處牛主任的電話,牛主任說,老邢呀,你這親戚可不咋地呀?
親戚?什么親戚?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牛主任說,這么快就忘了?割草的那倆農(nóng)民不是你親戚來嗎?
我這才想起來,當時為了促成這件事兒,我對牛主任說過老馬是我的遠房親戚。我問,怎么了?
牛主任說,你過來看看吧。
隔老遠,就看見老馬的三輪車停在物業(yè)處的門口,雜草散落了一地。幾個保安正圍著老馬指手劃腳地說著什么。
原來,老馬頭幾天挺本份的,割草時還小心翼翼的,老怕傷著月季。后來,他就順手牽羊,每天都拔幾十棵月季藏在草堆里,今天終于被保安發(fā)現(xiàn)了。
我有些生氣,非常生氣,老馬呀,你割你的草還不夠嗎?弄這些月季,干什么用呀?
老馬低著頭,聲音很小地說,家里的院子里全空著,也派不上用場,就想……
老牛說,你想什么想?想把小區(qū)的東西都搬到你家呀?
我趕緊求老牛消消氣,將錯就錯地為“親戚”求情,后來,好說歹說,象征性地罰了老馬一百元錢,放他走了,但小區(qū)里的草,卻不讓他再割了。
小區(qū)里的草,老馬只割走了大約十分之一。每次看這些茂盛的雜草,我就會想到老馬,就會埋怨老馬,老馬呀老馬,這么多的草,不浪費了嗎?
冬天來了,那些草成了枯草,風一刮,一些折斷的草莖漫天飛舞。有幾塊草地,被頑皮的孩子點燃了,只留下一片片黑色的灰燼。我心痛,就又想起老馬,你個老馬,真是可惜了這些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