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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梧桐依舊

        2021-11-11 11:23:59杜茂昌
        都市 2021年1期

        杜茂昌

        一過中秋,便是江東流到A 廠報到的第十個年頭了。

        說起來真是快,十年的光陰,沒怎么感覺,還顧不上細細品咂,就如同白駒過隙一般匆匆而逝,想伸手觸摸竟是了無痕跡。

        江東流的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滋味,只是覺得十年的青春再也換不回來,而他在A 廠點點滴滴的歲月,驀然回首已成追憶。

        十年前,江東流剛從大學畢業(yè),因在校優(yōu)異的成績和表現,又經過幾番接觸與周旋,一紙派遣將他送到A 廠。同學們都對他羨慕不已,覺得他能進入A 廠這樣的好單位,就好比引擎性能突出的汽車駛向平坦舒展的高速路,前途必將是無限光明。江東流的心里也是這樣想的,他并沒有急著去上班,而是在家休息了兩個月。

        中秋節(jié),吃罷八月十五的團圓飯,父親平靜地對他說:“我養(yǎng)你二十幾年了,總不能再養(yǎng)你一輩子。是鳥總要飛的,你也該去外面闖蕩了?!钡谌?,江東流亦覺在家中待著無趣,便打點東西收拾行囊,奔赴A 廠人事科。

        來到A 廠大院,給江東流印象深刻的是辦公樓前幾棵高大的灰綠梧桐樹,廣闊的樹冠因風抖動,浪起浪浮,片片巴掌大小的葉子紛紛飄落,歡快如舞蹈。江東流心情愉悅,流連其間,一路尋見人事科,敲門找胡科長。胡科長見面前穿了一身運動衣的年輕人,也笑了起來:“你是小江吧,等你多時了,你終于來了。”

        江東流在胡科長的引領下,很快辦理了相關手續(xù),不幾日正式開始上班。依了胡科長的意思,人事科人員年齡結構偏大,急需新鮮血液,就將他留在了人事科。人事科還有三位老同志,因為資格老,就愛擺老資格,每天也就是喝喝茶水看看報,好多工作是推推動動,不推不動,胡科長領導起來困難重重?,F在江東流的到來,不僅胡科長高興,就連那三位老同志也神采飛揚,在江東流面前擺譜,裝出一副什么都懂的老前輩的樣子,無端地給他安排一些他們不想干的瑣碎事情。

        江東流心想,反正自己年輕,在單位資歷最淺,多干些工作沒什么的,就當是工作經驗的積累吧,時間長了只會有益不會有害,做起事來心安理得心平氣和,爭著搶著干一些別人不愿意做的事。胡科長自然得意,認為自己沒有選錯人,三位老同志更自在,把各自手頭上的本職工作悄悄往他的身上轉移,還說是鍛煉年輕人,為年輕人著想,使其盡快成才。但江東流是自愿的,沒有人強迫他,他也不是傻子,并不甘于受人擺布聽人指揮,只是想早日干出點眉目來。能者多勞嘛,漸漸地,科里的大小事項全落在了他的頭上,上至科長的總結,下到辦公室的衛(wèi)生,甚至他還開玩笑,說自己是黨政工團,齊抓共管。

        十年的時光轉瞬而逝,留在身后的是許多記牢或記不牢的往事。十年間,胡科長通過努力得到上級認可,晉升為A 廠的副廠長,原來科里那三位老同志當中的一位論資排輩成了科長,另一位轉戰(zhàn)他處也謀了個副科長,剩下的一位覺得和現任科長一起共事這么些年,當然什么話也敢說,什么事也不去做,現任科長一般就不安排他多少工作量,有事直接找江東流。江東流真正成了科里的主力兼骨干科員,在他的眼中,工作上的事情就那么回事,熟能生巧,干多了誰也能應付自如,只不過還得他去做而已。

        世上的事真有些奇怪,江東流剛到人事科的時候,科里的三位老同志一個個蔫了似的在單位混日子,而如今天翻地覆,有兩個走向領導崗位,余下一個也買了私家車,沒事就聯系人員跑出租,科里見天不見人影。三個人現在個個實力飽滿,精神煥發(fā),有一種人到中年成熟男人的魅力,感覺上反倒年輕幾許,其實他們也并不老,只是比江東流大一些歲數早上幾年班。

        江東流這十年也有不小的變化。首先是娶了妻,再則是買了房,繼之又生了小孩,不管怎么樣也總算成了家,有了自己可以避風的港灣。要說起來,這娶媳婦還得是胡科長老婆的功勞,那女人最喜歡給別人做媒,見江東流單身一人,又有學歷,征得胡科長意見,就將江東流的條件到處吹噓得天花亂墜,說是將來小江肯定能熬個廠長,還別說,真還說成了一個,女孩是廠里一位老職工的閨女,兩個人見了見面,處了些時候,日久生情。女孩想反正是一個單位的,不圖江東流有出息,也圖個朝朝暮暮在一起,江東流也想,自己是外來戶,要想扎根還得借助于內力,于是兩個人后來順理成章結了婚。

        在單位里,江東流在工作上是絕對沒得說,得到干部群眾的一致好評。妻子雨鵑也非??春盟X得正像胡科長老婆說的那樣,業(yè)務上成了大拿,必將會得到應有的提拔。江東流雖然沒有刻意去追求,可因為靠得胡科長比較近,也從胡科長日常的言談中得到一些模棱兩可的消息,胡科長說有機會一定考慮他。胡科長成了副廠長后,工作上用慣了他,對他依舊相當信任,因此有些像講話稿之類的東西不找別人,還是會找他的。

        江東流感覺自己很累,可這累仿佛也值得。

        這樣的局面終于有一天被打破了。

        廠里又招聘來一批剛畢業(yè)的學生。人事科現任科長姓馬,他一個一個翻看這些學生的履歷表,一邊看一邊大搖其首,現在的學生是怎么了,寫的字歪七扭八,一點也不注意自己的形象,還不如小學生寫的字好呢。直到看到蔡云飛的那份,眼前才為之一亮,雖說是鋼筆字,亦可看出有顏真卿的雄秀端莊,用筆渾厚強勁,頗見風骨。馬科長當下大喜,就學了當年的胡科長,將別的人打發(fā)到其他科室,而將蔡云飛留在了身邊。

        科里面多了新人,大家都覺得有了新氣息。就連成天忙著跑車的老吳也裝模作樣待在科里看起了報紙。

        蔡云飛很會來事兒,給老吳沏了一杯茶,說:“吳老師,初來乍到,還請多多關照。”

        老吳就笑了,說:“小蔡呀,太客氣了,你這吳老師叫得我無所適從,渾身起雞皮疙瘩,你還是叫我吳師傅吧,要不干脆叫老吳得了?!?/p>

        蔡云飛也跟著笑笑,又給江東流倒水,說:“江哥,工作上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還得向你請教。”

        江東流忙制止蔡云飛,說:“我自己來,自己來。不敢談請教,都是同事,有什么問題咱們共同解決,共同進步?!?/p>

        蔡云飛說:“在學校我是學生會主席,經常和老師們接觸,喜歡參加學校組織的各類文體活動,現在到了這里,你們都是我的前輩,干什么事情還得靠你們的提攜,有什么不會的、不對的你們盡管告訴我?!?/p>

        老吳和江東流連說沒什么,工作上的事情慢慢就適應了。

        這時,馬科長也來了,他對蔡云飛說:“小蔡,你先跟著小江熟悉熟悉工作環(huán)境,看看檔案管理,學著整理一些資料吧?!庇謱瓥|流說:“沒問題吧,你先帶帶他。”

        領導發(fā)了話,江東流即使有什么意見那也得保留,也得去執(zhí)行,不過帶小蔡倒不是一件什么難事,正好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可以讓小蔡去做,自己也圖個省心。在接下來的日子,蔡云飛干工作的熱情度反倒超出了江東流的想象。他不僅及時完成了交代的諸如文件發(fā)放、通知會議、跑個腿打個雜等臨時工作,而且還主動詢問爭取工作,每天也總是早來遲走,包攬了辦公室、會議室的衛(wèi)生,又是擦玻璃又是抹桌子,收拾得利利索索。

        老吳和江東流對蔡云飛的行為看在眼里,兩人私底下交流,老吳說:“你看云飛這小子還挺勤謹的,這么表現,是有什么想法吧?”

        江東流笑著說:“難說呀,現在的年輕人有思想,不過人家追求上進沒什么錯呀,要都像你,萎靡不振的,A 廠早完了?!?/p>

        老吳嘿嘿地笑了兩聲,說:“我可不是不想上進,關鍵是老了,早過了那個時候,這會兒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呀?!?/p>

        江東流說:“瞧你說得好可怕,你才多大,給你個大姑娘你還不準備上呢?!?/p>

        老吳哈哈地笑了起來,也沒說什么。

        江東流心想,如今科里人員結構的格局算是老中青結合,幾個人又各有特色。老吳擺來擺去就這樣子,似乎家里的事情永遠比單位的還要多,老吳也擅長講一句話:單位的事再大那也是小事,自家的事再小那也是大事,所以總見老吳奔忙于家事之中。而他自己就沒那么幸運,老吳干工作松散慣了,領導又不想使喚老吳,只能是他,像頭驢一樣來挑大梁。蔡云飛雖年輕氣盛,沖勁不小,工作干勁也不小,很像當初的自己,但到底經驗差些,好多東西不懂,還在學習實踐中,短時間內也幫不上什么大忙。

        兩人正閑聊著,卻見蔡云飛從馬科長的辦公室走了出來,臉上掛滿了色彩,掏出香煙給兩人散,笑嘻嘻地說:“兩位前輩,這些天光是麻煩你們了,來了這么長時間還沒和大家聚聚,今天晚上請賞小弟個光,我做東請大家吃頓飯,可一定要去呀?!?/p>

        老吳和江東流同時愣了一下,不曾想蔡云飛有這樣的舉動,但細想一想,于情于理又推脫不得,同為一個科室,人家小輩先發(fā)出邀請,老同志實在沒理由擺姿態(tài)拒絕,只有答應的份。

        馬科長也端著水杯從他那屋走出來,左右看了看,對著全體人員說:“小蔡今晚請客,都趕快忙完手頭上的活兒,一會兒我們就出發(fā),咱們人事科也好久沒有聚餐了,正好小蔡請客是個機會。我這里還想說一句,小蔡在業(yè)務上進步還是很明顯的,希望今后戒驕戒躁,再接再厲呀?!?/p>

        蔡云飛好像受到了馬科長的鼓舞,又給馬科長遞了一支煙,并對著老吳和江東流笑著說:“兩位還是給嫂子打個電話請個假吧,要不然回去不好交差。”

        老吳說:“我沒什么,你嫂子知道我下了班還要出車的,她找不見我自然會聯系我的。”

        江東流心想,確實是得跟妻子說一聲,待會兒說不定就忘了。他就撥通了雨鵑的電話,說:“我不回去吃飯了?!?/p>

        雨鵑問:“那你去哪兒吃?”

        江東流說:“我們科里才來的小蔡,我和你說過的。他晚上請吃?!?/p>

        雨鵑說:“那你不去幼兒園接孩子了?你幾點回來?”

        江東流說:“孩子你去接吧,我吃完飯就回家?!?/p>

        雨鵑說:“你就知道吃,那你去吃吧?!闭f著就掛了電話。

        江東流聽出了雨鵑的不悅,可也沒辦法,對著蔡云飛說:“你嫂子這人就這樣,假難請呀。”

        蔡云飛笑笑,說:“理解理解?!?/p>

        下班之后,馬科長帶頭,一行四人便乘了老吳的車直奔酒樓而去。

        江東流回到家里的時候,妻子雨鵑已經睡下了。

        江東流脫了衣服鉆進被窩,用手輕輕捅了捅雨鵑,小聲說:“你睡著了?”雨鵑并沒有什么反應。江東流用手摟住了雨鵑的腰,手指開始在腰間撫摩起來。雨鵑把頭扭向一邊,推開了江東流的手,說:“你別碰我?!苯瓥|流的嘴唇貼在雨鵑的脖際游走,令雨鵑癢得不行,雨鵑又扭過臉來,說:“你真討厭,我都睡著了,你怎么才回來,現在幾點了。”江東流含糊地應著,上前要吻雨鵑,說:“老婆,親一下。”

        雨鵑猛地將江東流推開,說:“你喝了多少酒,你的嘴臭死了,別挨我?!?/p>

        江東流并不氣餒,又卷土重來,雙手按住雨鵑的胳膊,強行趴在了雨鵑的身上。雨鵑緊閉了雙唇,身子東扭西歪,想將江東流甩下來。江東流的動作反而更加狂野,騰出一只手來伸向雨鵑的胸脯,胡亂在她豐碩的乳房上摸起來。雨鵑說:“你瘋了,把孩子吵醒了?!苯瓥|流這才慢下來。雨鵑沒再惱怒,只是低聲說了句:“你就知道這事?!?/p>

        忽然滴答幾聲,手機上傳來一條短信。雨鵑喘了一口氣,問:“什么人呀?”江東流停下來,說:“真是掃興,不去管它?!庇犍N埋怨說:“你怎么晚上老是不關機呀。”

        江東流翻開手機,一行行文字在他眼前跳躍:

        心到想到得到

        看到聞到吃到

        福到運到財到

        中秋節(jié)還沒有到

        我的祝??隙ǖ谝粋€到

        如果有人比我還要早

        請你把它全刪掉

        江東流看了之后,笑起來,說:“這小子。”

        雨鵑問:“誰呀?我看看?!苯瓥|流遞給雨鵑,說:“蔡云飛發(fā)的。”雨鵑看過之后說:“沒什么意思。”

        雨鵑把手搭在江東流的胸肌上,問:“你們那小蔡很精明呀?!?/p>

        江東流說:“你怎么知道,他一個新人能精明到哪里去?!?/p>

        雨鵑說:“我倒不是笑話你,你參加工作這么多年,看你小氣的,也沒見你怎么請人吃過飯,你看小蔡,才來幾天,就請你們喝酒,憑什么呀,會讓你們白喝嗎?你也不動腦筋好好想想。”

        江東流說:“有什么呀,不就同事之間吃頓飯,看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雨鵑說:“是呀,要不說你笨,你看眼下馬上就到八月十五了,多么敏感的日期,你也不說到胡廠長家跑跑,送點禮,給自己鋪鋪路。說你多少回了,你也不聽,要不早該提你了?!?/p>

        江東流說:“我是憑實力吃飯,無愧于心,要是領導心里有咱,那怎么也好說,如果沒咱,送多少禮也白搭?!?/p>

        雨鵑把手從江東流身上撤回來,說:“你真是迂腐,假裝清高,給你個科長你還不當呢?可誰會白給你科長當,你不送禮,能擋住別人不送嗎?我看小蔡就難說?!?/p>

        江東流笑了,說:“你別亂猜了,小蔡剛上班,你就讓他送,他能送多少?我看他也不像那種人?!?/p>

        雨鵑說:“你又主觀了是不是,你怎么知道小蔡不是那種人,要我看真難說,比如他給你發(fā)條短信,你能擔保他就不會給別人發(fā),不會給你們的馬科長發(fā)?俗話說,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無呀,你注意點吧,依我看,小蔡絕不是什么省油的燈?!?/p>

        江東流說:“言重了,言重了,時候不早了,都累了,咱們早點睡吧。”

        雨鵑說:“你別扛著個腦袋只顧睡,睡不著的時候仔細想想吧?!闭f完便將頭扭了過去。

        江東流已經累得到了意識模糊的地步,有氣無力地用手扳了扳雨鵑的身子,沒有扳動,也不再去扳,閉上眼睛睡著了。

        第二天,江東流上班見到了蔡云飛,蔡云飛很友好地朝他笑笑,說:“江哥,昨晚休息得還好。”江東流點點頭,忽然想起雨鵑夜里說過的話,不由對蔡云飛警覺起來,他倒要觀察一下蔡云飛的舉止言行。

        蔡云飛果然有獨到的地方,依舊是先給老吳和他每人端了一杯水,隨之又抹起了辦公桌上的灰。之前,這一切在江東流看來好像是應該的,你新來的你不干誰干,可今天看來,好像又是不應該的,新來的也不是傭人呀,是和他與老吳平等的,沒什么理由把自己打扮成傭人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蔡云飛拿著一張報紙來到江東流跟前,說:“江哥,你看,報紙上說是一家單位的干部考核機制,對所有干部實行月度百分制排名,從德、勤、廉、業(yè)、績五個方面考核,我看咱們廠里原先那套東西有點過時了,是不是可以借鑒一下他們的經驗?”

        江東流聽了覺得很好笑,單位里的管理機制用了這么些年,連領導也沒說什么,證明還是有效的,你一個新人操什么心,是該你過問的嗎?但嘴上也沒駁小蔡的面子,客氣地說:“好呀,很有見解,你把這個事情當成合理化建議跟馬科長匯報一下吧?!?/p>

        蔡云飛還當真玩得可以,拿上報紙敲門就進了馬科長的辦公室。

        江東流看著蔡云飛的背影,心想,自己在十年前是和眼前的蔡云飛多么相像呀,一樣的年齡,一樣的朝氣,干工作從來就不怕吃苦,領導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叫怎樣干就怎樣干,但現在的蔡云飛,讓他又有點看不大清楚,干工作爭著搶著好像也沒有錯,可他到底和十年前的自己又有哪里是相似的呢?

        馬科長在科里的學習例會上,通報表揚了蔡云飛,并責成蔡云飛起草新的干部考核辦法,由江東流負責協助把關,并說要將這件事匯報給廠長。

        對于一個新人來說,這簡直就是莫大的榮耀,有幾個領導肯讓你一個新人放手一搏呢。蔡云飛也因此十分看重這個機會,埋頭便撲在這項工作上,認真得連吃工作餐或下班也顧不得,好像下了決心不干完不罷休似的。

        不過事情不是單單著急就能辦成功的,更何況蔡云飛畢竟是個新人,有好多具體情況還是掌握不全面的,于是就想到了江東流。蔡云飛主動來找江東流,一開頭倒是沒提工作上的事,照例是想請江東流吃飯,說道:“江哥,咱們科里我就佩服你了,要不晚上我們再坐坐,一塊兒喝兩杯?”

        江東流明白蔡云飛的意思,是想借機賄賂自己,然后跟著上了賊船,這考核辦法也得無條件地幫著完善,到時候還說不定是誰的成果呢。看來雨鵑說得有道理,蔡云飛不是個簡單的角色,自己是得防范著些,再說了,馬科長安排你蔡云飛主筆,你不是很能嗎,很得領導賞識嗎,那你自己干吧,我看你有多能。于是,就找了個借口推脫,說:“兄弟,實在是不巧呀,晚上我還得看孩子,你嫂子要去弄弄頭發(fā),我看要不改天吧,改天我請你?!?/p>

        蔡云飛臉上有些失望的表情,可馬上又笑了起來,說:“要不我到你們家去,我很會哄孩子的,順便干部考核辦法有些細節(jié)正要請教你呢。”

        江東流心里也想笑,你終于露出狐貍尾巴了吧,本來天下無事,你非要搞什么創(chuàng)新,這創(chuàng)新也不應該由你來牽頭呀,攬了瓷器活,你有那金剛鉆嗎?但臉上還是裝著很嚴肅,說:“今天恐怕真的不行,改天你到我家吧,要不你先整理一下那些考核辦法,我明天看看?!?/p>

        蔡云飛見實在說不通,只得黯然接受,不情愿地說:“那就明天吧?!?/p>

        下班之后,各自回家。在回家的路上,江東流看到街上有寥寥的行人,挾著匆匆的步伐,間或路旁樹上飄搖而下的樹葉,鋪在路間枯黃一片,如地上生起的斑蘚一般,踩上去吱吱作響,才感到秋風起秋意涼,江東流不由得收緊了領口。白天是短了,夜幕徐徐拉開,兩旁的路燈說亮就亮了,周圍的景致不覺暗淡下來,模糊中拖在地上長長的影子。

        一路上,江東流心想,今天的事,幸虧把蔡云飛勸走,要不然回到家里,不定叫雨鵑怎樣使臉色,等人家走了又不定怎樣挨訓斥,這樣想著,心里頗覺好笑,也就沒有說給雨鵑聽。

        雨鵑見江東流神情有些古怪,就問:“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有什么事情嗎?”江東流一開始笑笑沒說,可架不住雨鵑追問,只好說了實話,說原本蔡云飛要來家里又被他推辭了。雨鵑說:“你怎么不讓人家來,我倒想見見你們的那位小蔡,看看究竟是什么樣子的人物?”江東流說:“不是怕你訓人家嗎?”雨鵑瞟了他一眼,說:“看你說的,我是老虎呀,我有那么厲害嗎?”

        雨鵑看江東流穿得單薄,就從衣柜里拿出羊毛衫,說:“你逞什么英雄,都什么時候了,你還不知道多穿件衣裳,明天你上班,自己記得穿上?!?/p>

        江東流接過來說:“還是老婆心疼我。我算看清楚了,你說得對,宴無好宴,酒無好酒呀,總之是吃了人家的嘴短,你知道嗎,小蔡今天想來咱家,其實是想讓我給他幫忙,這小子神經兮兮的,在報紙上看了幾段,就要搞什么干部考核機制,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可老馬也是,竟然也真敢讓他去搞,我倒要看看究竟能弄出個什么名堂來?!?/p>

        雨鵑說:“你以后小心點吧,這人呀是苗就長不成草,你們在一起的日子還長著呢,不過才剛剛開始,你要想在科里謀個位置,我看這小蔡,蔡云飛,就是你最大的競爭對手?!?/p>

        江東流笑了笑,說:“我看倒也未必,他才來幾天,單位的業(yè)務懂多少?要真懂也不會問我了?!?/p>

        雨鵑說:“你就是太大意,心里面還有些放不下架子,你以為他是把你當老師傅供著呢,告訴你,人家那是偷學你的藝道,不用多長時間把你的那點全部鼓搗會了,還不把你蹬一邊去呀?”

        江東流說:“那好呀,我還正不想干呢,有個接班人也好?!?/p>

        雨鵑說:“瞧你那出息,懶得理你?!?/p>

        江東流也不再爭辯,心想我自己走得正,無愧于自己的付出,至于回報那就不是自己所能左右的了,因而心理還是比較平衡的,干嗎非要考慮那么多呢?要是蔡云飛行,那就讓他在崗位上錘煉吧,要是不行的話,那他再怎么折騰也是白搭。

        再上班的時候,蔡云飛將整理好的考核辦法交到了江東流手上,不無得意地說:“江哥,你先審審稿,看看如何?”

        江東流從頭到尾看過一遍,心里面覺得好笑,這簡直是在開玩笑,不僅是照抄照搬而來的,而且滿是假大空的套話,關鍵是和他們A 廠的實際也并沒有多大聯系,看來這小蔡太急于求成了。若這樣的東西拿到廠長那里,不讓廠長罵他們人事科個狗血淋頭才怪呢。江東流只得善意地說:“你放我這里,我給你完善一下吧,你把它拷我電腦里?!?/p>

        于是,一半出于責任心,一半也因為馬科長的叮囑,江東流對蔡云飛的考核辦法又進行了一番必要的修整。原來的框架保留著,可內容卻幾乎換了大部分,全部落在了實處,操作性也體現得比較強,月度打分考核,季度再根據考核情況進行干部排名。不過哪件事情也不是容易得來,這篇東西成形之時,江東流已費去兩三個小時,換句話說,要是領導最終通過此稿,那么至少應有一半的功勞應該歸于江東流。

        等江東流長舒一口氣,展了展腰,把雙臂伸直舉過頭頂,大功告成的時候,蔡云飛也不失時機地趕來了,對江東流笑笑,說:“江哥,辛苦了,你這老將出馬,咱們的東西就自會上升一個高度?!苯瓥|流說:“你拿去吧。”蔡云飛說:“那江哥你先歇歇,我給馬科長送過去?!?/p>

        江東流心說,你要好意思說你一個人獨立完成的你就拿吧。但看上去蔡云飛倒一點也沒覺得不好意思的樣子,歡喜地拿了就走。

        偏巧碰上開完會歸來的馬科長。蔡云飛將稿子遞給馬科長。馬科長拿在手里,看也沒看,只說了一句,“你小子倒很麻利呀。”

        馬科長進了科里的辦公室,對大家說:“上午廠里開了個會,計劃搞質量管理體系認證,這也是大趨勢。過一段時間有一個外出的什么內審員培訓,一個科一個人,我看,小江去吧?!瘪R科長說完便走了。

        江東流稀里糊涂聽了一句,也沒弄明白怎么回事,但讓他去外面培訓,散散心,總是好事??磥?,馬科長心里還是裝著他的,知道這科里面誰出了力氣,誰干了活兒。

        天氣真的說變就變了,寒露一過,一早一晚便潮氣襲人,連天空也布上了一層陰霾,始終是灰蒙蒙的,仿佛永遠不會轉晴,永遠是慘淡無光。而一沒留神,空中竟落起了雨,碎碎的,濕了地面,一大片痕跡,淺淺的。街上依舊行人往來,依舊奔波忙碌,有的人撐了傘,緩緩地走著,有的人干脆收起傘,從他身邊匆匆而過。

        江東流也混跡在這人流中,卻有他自己的心事。

        早幾日,馬科長說了讓他去參加培訓的事,并且隨后敲定了具體出行的地點和日期,這多少讓他有些欣喜和興奮,工作這些年,像這樣的機會畢竟不多,上一次還是陪同原先的胡科長出過一趟門,但那已是五六年前的差事了。如今領導又安排自己外出學習,想來定是美差一件,無怪乎人們都會說,培訓是職工最大的福利。

        江東流回家后和雨鵑說了情況,雨鵑倒沒怎么表示,淡淡地說了一句:“看把你美的。人家領導跑膩了,才想起你來?!苯瓥|流沒察覺雨鵑的冷淡,仍然興致盎然,說:“你幫我準備一下吧,可能明天,最遲后天就要走?!庇犍N嘴上說歸說,可還是給江東流整理好行李,囑咐他出門在外小心為好。

        一場秋雨一場寒,自然規(guī)律誰也抵擋不了。江東流起了個大早,冒著風雨趕到單位,準備跟大家會合,一道開路。

        剛到科里,還沒顧上喘氣,雨鵑就打過來電話,問:“你躲哪去了?孩子發(fā)燒你知道不知道?”

        江東流聽了有些發(fā)愣,感到措手不及,說:“你說什么?”

        雨鵑大聲說:“孩子發(fā)燒,難受!”

        江東流心想,你知道我今天要走,這點事也值得小題大做,只好安慰雨鵑,說:“你帶孩子去醫(yī)院看看算了。昨晚不是還好好的,怎么現在……”

        雨鵑說:“誰知道怎么了,反正燒得厲害?!?/p>

        江東流說:“你不是也同意了嘛,我今天要去學習,一會兒就走,真的回不去了,乖,你帶孩子去吧?!?/p>

        雨鵑說:“少說廢話,你到底來不來,你干什么呀,孩子又不是我一個人的。你要是不管,我也不管了?!?/p>

        雨鵑掛斷電話,江東流的心里揪了一下。想來想去,還是抓緊時間回去看一下比較好,又馬不停蹄地跑回了家。

        回到家里,江東流才感到情況嚴重,量了量體溫,孩子通體滾燙,已經燒到38.5 度,而且在江東流往家趕的時候,孩子竟然拉了好幾泡稀屎,眼睛不想睜,也不說話,一點力氣也沒有的樣子。雨鵑急得哭了,說:“這可怎么辦,喂水也不喝,吃藥也不知道該吃什么,又是燒又是拉的,再這樣孩子要脫水了?!苯瓥|流這時也著急了,給孩子裹好,抱起孩子來,說:“別等了,去醫(yī)院檢查檢查?!庇犍N在后面跟上就走。

        出得家門,攔了一輛出租車。上車后,江東流給馬科長撥了手機,解釋說孩子病了,現在往醫(yī)院走,可能要遲一會兒才去單位。馬科長電話里也并沒詢問孩子的病情,只是說你利索點,現在就等你了。江東流唯唯諾諾地應承著,說我盡量趕時間吧。雨鵑看不慣江東流的行為,一邊嘟囔說:“你們機關里的男人一個個就跟太監(jiān)似的,一點性子也沒有。孩子都這樣了,你還惦記著你那點爛事,我看你就別去了。”江東流陰沉著臉,什么也沒說。

        到了醫(yī)院,盡管雨鵑和江東流心急如焚,可向來都是急病慢大夫,醫(yī)生問了問狀況,又安排去化驗,雨鵑抱著孩子,江東流跑前跑后照應著,辦著瑣碎的手續(xù)。最后總算結果出來了,醫(yī)生說是天氣冷引起感冒,病毒侵入又發(fā)生了秋冬季節(jié)性腹瀉,需住院觀察幾天,輸些藥,再輸些鹽水。

        只能是聽醫(yī)生的,兩個人把孩子安頓到病房,已累得是滿身大汗口干舌燥。但尚未顧上歇一下,孩子已沒收留地瀉了一地,濺得一次性床單連同江東流的身上到處是穢物。江東流趕快收拾,又刷又洗又拖地,同時還為孩子的病情緊張擔心著。

        過了一小會兒,馬科長打來了電話,催促江東流動身。江東流只得如實相告,說孩子需要護理,看來是去不成了。馬科長也急了,現在你才說去不成,那怎么辦?江東流說,不行換個人去吧。

        馬科長也無招,只好說,那就這樣吧,你照顧好孩子。

        輸了些藥劑,孩子的病果真就輕了許多,體溫慢慢降了下來,大便的次數也少了。只不過害得江東流夫婦二人熬了一天一夜。白天,看著孩子輸水,晚上,看著孩子入睡,他們倆卻是一下也未曾合眼,直到孩子安然睡著,他們懸著的心才放下一丁點兒。第二天、第三天,兩人又交替守候著,拿上孩子的尿樣、便樣去化驗,總算是得到了控制和緩解,孩子也漸漸有了精神,開始和他倆說笑,還嚷著要吃零食。

        看著孩子開心地笑著,江東流也眨眨眼,調皮地跟著孩子笑,說:“小東西,你餓了嗎?快告訴爸爸你最想吃什么?”孩子就嘰里咕嚕說了一大堆。

        雨鵑沒讓江東流去買,說:“你休息一會兒吧,挺累的,我去給孩子準備。對了,這次外出學習沒能去成,你遺憾嗎?”

        江東流躺在床上,展了展腰,說:“沒什么,孩子的病忙得我都快忘了這事兒了,下次有合適的機會再去吧?!?/p>

        等雨鵑走后,江東流反復想了想,還是覺得有點失落,機緣好像故意和他過不去似的,陰差陽錯地捉弄他,本來單位派他出去學習是件好事,可偏巧要走的時候孩子生病了,他哪里還能走得了?這或許就是他們這個年齡段的人群所遭遇的尷尬,既感恩于生活的厚賜,又常常不得已受制于生活的困擾,生活仿佛成了難以掙脫得開的羈絆。

        好了,好了,什么也別想了,孩子已基本康復,明天就能出院了,這比什么都好。江東流只能是以這樣的方式來寬慰自己。迷迷糊糊中很快睡著了。

        江東流沒能去得成,卻讓蔡云飛撿了個便宜。

        蔡云飛起初也有點不大相信,在接到馬科長的安排后,他一直不敢確認這是真的,忙問不是說讓江東流去嗎,怎么換成我了。馬科長說:“讓你去你就去,怎么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他家里有點事,臨時改成你了?!辈淘骑w還是有些猶豫,無法斷定自己的運氣怎么這樣好。馬科長見他愣著,說:“你還等什么,隊伍馬上就要走了,一會兒在辦公樓前集合?!辈淘骑w說:“那我準備點什么?”馬科長說:“什么也不用,你只要帶上腦袋給咱把東西學回來就行了?!?/p>

        蔡云飛懷揣惴惴不安與激動不已的心情,跟了大家去學習。一開始,所有的學員都感到課程十分深奧,特別是術語定義,按照國際標準翻譯過來的,不僅拗口,還難以理解。然而講課的老師卻興致很高,對所講內容甚為推崇,講起來旁征博引,滔滔不絕,說質量管理體系模式和環(huán)境、職業(yè)健康安全管理體系模式并稱為后工業(yè)時代最佳的管理方法,尤其是質量管理體系,是另外兩個體系的基礎,目前被各國廣泛應用,適用于各類公司、集團、商行、企事業(yè)單位,甚至研究機構、慈善機構、代理商、社團等等。蔡云飛以及一群學員聽得暈暈乎乎,似懂非懂,等到了學習結束,也沒有整明白這質量管理體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是聽老師講如果搞質量管理體系,一旦通過審核認證,將取得有資質認證部門頒發(fā)的證書,那樣的話,對任何一家組織的產品或聲譽都會有莫大的幫助。

        如此這般講了一個星期的課,好像有所收獲,又好像也沒什么收獲。培訓方在余下的時間里抽空帶著大家到附近的風景名勝區(qū)游覽了一番。上課的時候,學員們垂頭喪氣萎靡不振,但到了這會兒,山水傳情,與大自然交融在一起,個個都是精神飽滿容光煥發(fā),照相的照相,購物的購物,興致盎然,竟不記得歸期。

        不過好景總不長,還是要回來的?;貋碇?,廠里的領導對質量認證工作比較重視,要求各單位、各科室建立完善基礎資料,真正把質量管理體系運作起來。為了使運作效果顯著,廠里還不惜重金從北京邀請來一位專家進行實地指導。這位專家不愧為專家,講解得深入淺出貼切實際,他說,任何一個組織的管理都是存在的、有序的,只不過質量管理體系更為系統、更為規(guī)范,就像你們廠原來好多管理制度都在實施,這就是質量管理要求的一部分,異曲同工,終極目的是一致的。他這樣說了之后,培訓過的內部審核人員倒好像有些恍然,蔡云飛也似乎悟出點門道,要這樣說的話,那他先前草擬的干部考核辦法豈不是也可以派上大用場?

        隨后,蔡云飛又到別的科轉了轉,參考了他們的一些具體做法,自己又準備了幾個檔案盒,把相關的資料分類存放起來,計劃將認證工作轟轟烈烈地搞起來。

        馬科長經常在廠里開會,對上面的精神領會得較多一些,知道這認證工作既然全廠都在搞,肯定是今后一段時期工作的重點,那么還是順應潮流積極配合吧。因此,他對蔡云飛多了幾個笑臉,說:“小蔡,好好干,把認證做好了,到時候取上證書,科里給你記上一大功,工作上要有什么困難,你盡管說,我?guī)ь^,還有老吳、小江,我們全力支持你?!?/p>

        蔡云飛拍拍胸脯,說:“科長,看你說的,我還能不好好干?我怎么會拖科里的后腿呢?!?/p>

        馬科長說:“那就好,那就好?!?/p>

        蔡云飛借機提起了上次那個干部考核機制的事情,他問馬科長廠里什么意見。

        馬科長說:“廠長們傳閱了一下,倒沒怎么反對,可也沒表示同意,先放放再說吧?!?/p>

        蔡云飛仿佛出洞察馬科長的心思,又像是自己忽然而至的靈感,說:“科長,要我說,這領導們沒說反對,就是認同和默許,要不我再設計一份詳細的考核表格,具體操作起來更直觀一點,你那時拿給廠長,難保他們不贊同,不夸咱們人事科,更主要的是,這在認證當中,也算是運行控制的一項重點內容?!?/p>

        馬科長聽得有點心動,笑著說:“那你抓緊搞吧,認證上的事,你培訓過,你比我懂,到時候萬一領導同意了,我保證給你添幾句好話,不能把你的功勞抹殺了呀?!?/p>

        蔡云飛預料得不錯,等他將考核辦法連同加班趕制出來的考核表格送交馬科長,馬科長再呈交廠長,廠長這回欣然接受了,表揚了人事科,說他們干工作有創(chuàng)新意識,并簽發(fā)下去馬上執(zhí)行。

        這一下子蔡云飛算是露了臉,在科里面進進出出的,仰起了脖子,十分神氣的樣子,見了同事的面,點點頭就算是打了招呼,漫不經心的神情里,有不再把江東流和老吳放在眼里的意思。

        老吳看不慣了,對江東流說:“這小子怎么這樣,原來不是這德行呀,怎么長本事了?”

        江東流冷冷地說:“可能是吧。”

        老吳說:“屁,他肚子里那點墨水我還不知道,要說歪門邪道還真不少。就說那什么干部考核機制,別人或許不清楚,我還能不知道,那還不是你給他改的,你要不給他潤色,他連老馬那關也過不了?!?/p>

        江東流趕忙制止了老吳,說:“算了,別提了,你小聲點,當心讓別人聽見?!?/p>

        老吳越說越來勁,說:“怕什么,我還就怕他聽不見呢,我見過的橋比他走過的路還多,年輕人不要太張狂了?!?/p>

        不過氣話歸氣話,蔡云飛的好運卻是誰也抵擋不了,好比他代替江東流去學習一般。就連那個干部考核機制,也被廠里作為一項創(chuàng)新成果強力推出去搞起了宣傳,與外界廣泛進行交流。

        轉瞬到了年終,A 廠的各項工作告一段落,進入了總結表彰階段。包括質量管理體系認證工作,在經過內審員外出培訓、聘請專家坐鎮(zhèn)輔導和各級人員通力合作之下,也是該取得碩果的時候了。臨近年底,A 廠為了檢驗質量管理體系實施后的實際效果,同時也是為了取得謀劃已久的認證證書,專門組織了一次質量管理外部審核。

        外審全部是北京認證公司的人員,這里面就有上次來他們廠的那位專家。蔡云飛因上次接觸過的關系,與這位專家顯得十分親熱,在審核的期間,對專家噓寒問暖,生活上很是照顧。閑聊中,知道這專家其實早先在某國有企業(yè)供職,也是半路出家,后來才學的質量管理認證。專家還盛贊蔡云飛有悟性,說是審核并非什么難事,就是對照標準挑毛病,挑毛病誰也能挑得了,像蔡云飛這樣的人才就該考慮到外面跑跑,多學點審核技巧,將來考個外審員證件,到他們公司掙錢。

        蔡云飛倒是沒想那么多,也并沒有打算在認證上有多大的發(fā)展,眼前能做的就是糊弄好這位專家,等審核結束后,不要給他們科里開具不合格報告就行了。專家還算給蔡云飛面子,給廠子各部門提出了不少問題,卻單單沒有人事科的,這讓蔡云飛給馬科長在A 廠掙足了面子。

        自然,出一點小問題是很正常的,瑕不掩瑜,小問題也很快得到了整改閉合,A 廠在質量管理體系運作的宏觀層面上還是非常有效的,所以,沒過多久,A 廠便順利通過質量管理體系審核認證,取得了認證證書。

        廠長覺得十分滿意,認為此次認證能夠順利通過,各部門的內審員功不可沒的,于是他提議,將幾個主要職能科室的內審員破格提拔到領導崗位上,以進一步激發(fā)他們的工作積極性,明年好大張旗鼓地推廣一下質量管理體系認證工作,真正形成制度管理、良性循環(huán)、和諧發(fā)展。廠長在廠里的辦公會議上這么一說,底下的科長們巴不得送個人情,關照一下自己的手下人,也就隨聲附和成了一片。

        蔡云飛借了這次人事調整的東風,居然也擔任了他們科的副科長一職。那天,由胡副廠長到科里宣布廠里的任命文件,把馬科長、老吳、江東流都叫到了一起,宣讀完文件,胡副廠長說:“同志們,廠里做出這樣的決定,主要是考慮到質量管理體系工作的重要性,希望大家能夠統一認識,團結協作,再創(chuàng)佳績。像老吳、東流都是老同志了,思想上不要有什么包袱,要很好地配合老馬、小蔡搞工作,小蔡呢,你全面負責科里的認證工作,還要和同志們處好關系,上傳下達,當好老馬的助手?!?/p>

        馬科長事先已得到廠里的消息,所以并沒有感到任何意外,上前對蔡云飛表示了祝賀。老吳和江東流卻是臉上寫滿了驚訝與不屑,覺得實在是有些太突然,而廠里的決定似乎顯得過于草率,蔡云飛并不是說就不可以提干,況且現在主張干部結構年輕化,賢能者理應乘勢而上,只不過蔡云飛才來了幾天,就僅僅是因為機緣湊巧學了個認證,那這樣也未免有點牽強,老同志十幾二十年的貢獻豈不是視而不見無足輕重了嗎?心里雖這樣想著,可木已成舟,事實面前,又能怎樣表達呢?

        其實,蔡云飛心里最是感到意外,還隱約有些惶恐。廠里能給他一個副科長,這是他萬萬想不到的,科里面的老同志還在那里辛苦地候著呢,要說輪怎么也輪不到他的。這一切仿佛是夢里一般,但又絕對是存在的真實,記得昨天馬科長還找他談話,讓他好好干,話沒說盡欲言又止的樣子,好像在暗示什么似的,直到今天才得以印證,原來是要將他推到副科長的位置上。蔡云飛心里略微浮過一層欣喜,更多的卻是不安,以自己短暫的工作經歷和膚淺的人生閱歷,要想在科里站穩(wěn)腳跟尚且不易,如今又要擔當職務,怕是有些吃力,而且怕有些難以服眾。

        怎么辦呢?蔡云飛想了很久,覺得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好多人羨慕或妒忌都還來不及呢,自己是沒必要退縮的,那就堂堂正正地面對吧。工作中首先得樹立起威嚴來,不能再像從前恭恭敬敬地把老同志當爺一樣對待,就好比從前請他們吃飯只是一種手段,現在看來,再請他們吃飯不是不可以,但已經是淪為較簡單較低級的手法,看上去一點也不高明。那就只有把自己包裝起來,不茍言笑,刻意地與他們保持一段距離,讓他們感覺自己高深莫測。工作上的事情,自己能處理的就親自動手,絕不安排給他們干;碰上不懂或不分管的亦不過問,以免惹下是非之名,纏上是非之事。

        蔡云飛的這些變化被老吳和江東流看在眼里,憤憤不平卻憋在心里,怎么偏偏好運讓他一個人全占光了,不過兩人也是正襟危坐,長期的辦公室生活把他們磨煉得榮辱不驚,喜怒絲毫不形于色,只顧低頭做著手頭上的活兒,你根本不會知道他們此時此刻在想些什么。他們也和蔡云飛采取了同樣的姿態(tài),工作時間,有事談事,無事免談,既然蔡云飛作為副科級領導不給他們安排工作,他們也樂得清閑,從不主動要求干些什么。

        辦公室里便少了昔日的熱鬧,安安靜靜的,大家每天極少談及私事,蔡云飛與老吳、江東流仿佛成了兩個階層的人,各自守著陣營堅壁清野,不肯輕易混淆一處。蔡云飛有他的矜持,而老吳和江東流則有他們的清高。

        馬科長這個時候也好像察覺出了事態(tài)的端倪,感到再這樣下去于他們人事科總歸不是好事,如若再不制止必將捅出大婁子。因此,馬科長玩起了權衡之術,他經常單獨把老同志叫到他的辦公室,借著閑聊拉家常的工夫,聯絡一下上下級之間的感情,勸慰他們思想上不要有什么包袱,以前怎么干現在還怎么干,以前怎么扶助他的現在也怎么扶助小蔡。特別在同江東流談話時,流露出深深的惋惜之情,說按理講提干機會本該是江東流的,廠里這次也是對事不對人的,只可惜江東流沒能搞認證工作,下次有合適時機一定給江東流爭取個待遇。

        馬科長還從團隊整體利益的角度考慮,以蔡云飛的名義拿任職慶賀為名,把大家湊到一塊聚餐喝酒。他想,正好借酒蓋臉,相互間有什么意見或情緒,喝了酒便痛痛快快說出來,說出來就發(fā)泄了,發(fā)泄了就好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敵人尚可相逢一笑泯恩仇,何況是朝夕相處的同事呢。酒桌上,馬科長端起酒杯,興致頗濃,說:“同志們,難得喝個好酒,今天咱們都是自己人,可要開懷暢飲呀,首先祝賀小蔡榮任科長,小蔡的進步就是咱們人事科的進步,而人事科的進步又離不開在座的每一個同志,來,大家都端起來,干了!”

        四個人都舉起杯,咣當一聲一飲而盡,接著,再倒再干,邊干邊聊,說一些工作上的事,說一些工作外的事,看上去氣氛還挺融洽。只是不知,他們說的是否為交心話,而他們內心各自真實的想法,誰又能知道呢?

        雨鵑終于知道了蔡云飛當副科長的事情,并且也知道了蔡云飛之所以當上副科長的來龍去脈。

        雨鵑有些氣憤不過,對著江東流說:“蔡云飛這人也真夠嗆,當初要不是你把培訓指標讓出去,他能沾上這個光,做個樣子學習學習也就算了,給個科長他還真敢當,不想想有那能耐嗎?你們廠也是,難道不知道科里是誰頂了大半個天?干活就是你,一說到好處就靠邊站。干脆以后你也別干了,學聰明點,讓那些科長們去干吧?!苯瓥|流說:“你別說了,說這些有什么意思。”雨鵑不肯罷休,扯開嗓門說:“我偏要說,我偏要說,你不想說我還要說呢……”她一說開,如同高音廣播的喇叭,信號強且持續(xù)久,江東流只好不是沉默就是躲遠。剩下雨鵑一個人喋喋不休地說著,回音滿屋子繚繞,但未免有些孤掌難鳴的感覺,說多了也就沒意思了,也就不想說了。

        雨鵑嘮叨過幾回便沒有了下文。倒是江東流心里像擱了件事,總是放不下來。工作中也受了影響似的,上班老是提不起精神來,跟沒睡醒一般,昏昏沉沉的,感覺好像是生了病。當然,江東流最清楚自己的情況,按說這次副科長的人選十有八九應該是他,可生活的原貌恰恰就是那遺漏的十分之一,你或許心有不甘,你或許難以接受,但事實就是這樣,一點也不以你的意志為轉移,給你無情的打擊和真實的殘酷,冷冰冰地告訴你,哪里有那么多的應該不應該。

        江東流在這樣的心態(tài)下,多少有點消沉,在一個朋友的偶然引導中,竟然學會了一種叫作“斗地主”的網絡游戲,并且玩得放不了手。那個朋友喜歡在網絡中沉浸,什么游戲都有染指,江東流看他玩過一回“斗地主”。剛開頭,摸不著門道,覺得沒什么趣味,那個朋友說:“閑了你也玩玩,很有意思,就是三個人玩一副牌,地主為一方,其余兩家為另一方,雙方對戰(zhàn),先出完手中牌的一方獲勝,誰叫牌,誰是地主,另外兩個人合起伙打地主一人,挺刺激的,挺有講究的,關鍵時候一張牌走不對,可就滿盤皆輸了?!?/p>

        江東流當時也就隨便聽聽,并沒有當回事地往心里去?;氐郊依铮T事不做百無聊賴時,他忽然間動了念頭,心血來潮打開電腦便下載了“斗地主”游戲,倒要看看這游戲怎么個玩法。江東流其實很少玩游戲,結果可想而知,輸得一塌糊涂,但這也釣足了他的胃口,勾起了他的欲望,輸多了自然弄懂了游戲規(guī)則,偶爾也能贏上幾局,禁不住喜上眉梢,別提心里多高興了,但大部分時候是輸,輸得越多越是不服輸越想贏回來,不由得擺開架勢挑燈夜戰(zhàn)要與對手大戰(zhàn)三百回合。有時,連雨鵑都有些氣惱,說:“你忙什么呢,怎么還不睡覺,你看看幾點了,就和電腦親,你鉆進電腦里去吧。”江東流并不理會雨鵑的招呼,說:“你先睡吧,我再玩一會兒?!?/p>

        常常是熬到深夜,第二天干什么都無精打采。江東流漸漸習慣了這種狀態(tài),工作上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不求做好,但求自保,依靠多年積累下的經驗應付著??晌í毧匆婋娔X,江東流感到親切,猶如紅了眼的賭徒,在辦公室也要玩上幾局,他趴在電腦跟前,嫻熟地操作著鼠標與鍵盤,所有的煩惱全部拋到一旁,以致忘我投入,困意頓消。他如此夜以繼日地玩著,在一種亢奮中反倒不覺得勞累。

        老吳有一天見江東流眼窩里布滿了猩紅的血絲,又低著頭在辦公室的電腦上守了好幾個小時,便走過來,好奇地想看個究竟,說:“老弟,干什么呢,干得這么賣力?”

        江東流也沒顧上抬頭,說:“斗地主,你看看呀,很簡單的,要不你也學學?!?/p>

        老吳這才俯下身子看了幾眼,眼花繚亂地看不大明白,老吳說:“我還以為你在這里干工作呢,弄了半天你在玩,你倒是偽裝得挺像那么回事呀?!?/p>

        江東流說:“看你說的,我偽裝什么,工作上的事情我可是從來都沒落下過。你別光說我呀,你要想玩我先讓你玩著?!?/p>

        老吳笑了笑,說:“算了吧,我可玩不了,還是你玩吧。”說完就走到座位上看起了報紙。

        江東流說:“你才是裝呢,明明想玩又裝著不想玩,你別走開呀,我教你?!苯瓥|流朝老吳招手。

        日子就跟上起網來的時間一般飛快。江東流的游戲興趣終于逐漸冷卻了下來,反倒是老吳禁不住網絡的誘惑,也最終央求起江東流教他怎么樣玩游戲。江東流大概教了教他,末了說:“你多玩玩就精通了,保證你上癮?!?/p>

        老吳于是霸占了電腦,步江東流的后塵,鉆研起了游戲,拿得起竟放不下了。有時候,一些外部門的人到他們科里辦事,老吳都是入迷進去,對人家愛理不理的,只顧斗他的地主。有一天,也是合該有事,江東流出了門,只留老吳美滋滋地玩著。有一人到科里開證明辦手續(xù),老吳正在興頭上,哪里顧得上理會,隨口說了句等會兒吧??梢坏壤习胩欤侨耸羌笔?,又見老吳只是在玩游戲,沒什么正經事,就將這一情況反映到了蔡云飛那里。

        蔡云飛雖是掛了名的副科長,但單位里的事情,尤其是針對老同志的事,他一般都不愿插手。那天,有人投訴老吳上班時間玩游戲,蔡云飛原本不想過問,可想了想人家既然把事說給他,還是把他當回事的,因而覺得還是管一下比較好,既給外人做個樣,也可以樹立自己的威信,就走過來說了老吳幾句。

        老吳或許是正玩得起勁沒聽進去,或許是聽見了沒把蔡云飛放在眼里,反正仍然我行我素,眼睛盯著電腦屏幕不離半寸,一副陶醉其中的樣子。

        這下可把蔡云飛激火了,上前搶過鼠標,就將游戲強行退出。對老吳說:“跟你說話你沒聽見嗎?上班時間是讓你來玩的?”

        老吳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眼見一局好牌煙消云散,還被強退加倍扣了游戲分,心里也十分窩火,推了蔡云飛一下,瞪著眼說:“你管我干什么?”

        蔡云飛站定腳跟,說:“我怎么就不能管你,誰允許你上班時間玩游戲了?”

        老吳也不是吃素的,張口就來,說:“我愛玩就玩,用不著你管,你才來幾天,身上毛還沒長全呢,就想管老子?!?/p>

        蔡云飛說:“你罵什么人,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說?”

        老吳說:“好好說?那你動手關我游戲干什么?”

        “我動手?是你先動手的。”

        “就動手怎么了,還想揍你呢,你小子告狀去呀?!?/p>

        兩個人罵罵咧咧吵在一處,倒把那要辦事的人放在一邊去了。那人看了半天笑話,眼看沒多大意思,也怕把事情弄大不好收拾,就左勸一個右勸一個,好不容易才將兩人拉扯開,結果是自家的事也沒顧上辦。

        蔡云飛是幸運的。盡管和老吳吵了一架沒討得上風,但一點也不影響他在科里的處境,相反,因為一些領導的變動,卻讓他在科里的地位更加穩(wěn)固。

        馬科長榮調B 廠當了副廠長,與此同時,胡副廠長在老廠長到站退休后,也從老廠長手里接過了接力棒。胡廠長執(zhí)政以后,先求穩(wěn)定,所以三把火燒得不是很旺,沒有在人事任免問題上大做文章,以免落個任人唯親之說。人事科馬科長空出的位置就暫時空著,業(yè)務上由蔡云飛副科長代理主持工作。

        蔡云飛這下子來了精神,在人事科儼然以一把手自居,并且還雄心勃勃地規(guī)劃著他的未來。在他看來,他這個副科長遲早能摘了副職這頂帽子,轉為正科長是遲早的事,而自己一直以來,包括前不久和老吳吵架所受的窩囊氣也可以痛痛快快發(fā)泄出來,總算揚眉吐氣了,看他老吳還有什么說的,看他老吳還敢猖狂不聽我的,我不使勁給他小鞋穿!科里除了這個討厭的老吳,就是江東流了,蔡云飛心想,江東流倒是有相當的才能,值得拉攏和依傍,若自己一旦全面主持了工作,也提名江東流一個副科長,做自己的股肱,看他不死心塌地跟著我干。

        思來想去,蔡云飛終于制定了“親江疏吳”的大政方針,工作上的事情便全仰仗于江東流,好在安排的事江東流還能按時完成,而幾乎不靠老吳,老吳還延續(xù)著他那種閑散慣了的工作作風。蔡云飛每有為難,則必找江東流商量,但蔡云飛感覺江東流卻沒有一絲熱情,總是支吾應承,實在不行就是一句:“你看著辦吧,我也不大清楚,你說怎樣干我就怎樣干?!边@讓蔡云飛多少有些不悅,猜不透江東流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蔡云飛當然不了解江東流的想法,其實當初蔡云飛當上副科長,江東流就已經滿腹怨言,而今他又主持了科務工作,更是一萬個不服氣,憑什么呀?我江東流哪里就比他蔡云飛差了,要真是實力競爭,兩個他都未必是我的對手,可說什么也沒用,現實就是這樣,你努力追尋的并不一定就能讓你得到,往往是聞香而至花落旁處。

        回到家里,妻子雨鵑早就瞧出了江東流的心思,說:“東流,你別裝著什么也不在乎,看看,蔡云飛都快成科長了,你呢,還是無動于衷,你怎么不去找找胡廠長,他可和你是老交情,你找他跑動跑動,我就不相信他會不買你的賬,不給你安置個一官半職的?!?/p>

        江東流有些不耐煩,心里本來就夠亂的,雨鵑又來添堵,就說:“你能不能閉上你的嘴,你個女人知道什么,怪不得歷代皇帝不讓后宮干政,要我看,一點也不錯,女人一干政,準沒好事?!闭f完,他扭屁股摔門出去了,飯也不計劃吃。在街上轉悠了一會兒,江東流冷靜下來,想了想雨鵑說的不無道理,自己都三十大幾的人了,時不我待,再等下去頭發(fā)都要白了,為什么不能依靠曾與胡廠長共事多年的情分去找找領導,別人是見縫便插針,自己有關系何不好好利用一下呢?

        在打定了主意之后,某天江東流無甚要緊事,便抽空到胡廠長的辦公室坐了坐。胡廠長神采奕奕,談笑風生,示意江東流坐下,說:“小江,我呢是從人事科出來的,我見了人事科的同志就感到分外親切,你現在在科里還滿意吧?!苯瓥|流聽胡廠長說了些話,本想表達自己的意思,無奈胡廠長挺忙,東一個電話西一個電話,而且找胡廠長辦事的人在門外排成了隊,江東流根本沒有提出個人要求的機會。最后,胡廠長說:“好了,小江,你先回去吧,你們科里的情況我知道,你的事我會考慮的?!?/p>

        江東流從胡廠長的辦公室出來,心里踏實多了,雖然胡廠長并沒有明確表態(tài)許諾什么,可胡廠長的一句“你的事我會考慮的”又是什么意思呢,看來胡廠長還是有心的,自己的事興許有些眉目,說不定人事科空缺的科長將來能由自己補上。

        有了胡廠長給的定心丸,江東流便能沉得住些氣,再看到蔡云飛頤指氣使的囂張勁兒,心里想,看你還能逞能多久,還能美幾天,到時候還說不來誰領導誰呢。因而蔡云飛給他安排工作時,他嘴上雖沒說什么,可明顯已有了抵觸情緒,常常是找各種理由推脫,或者干脆接手后又遲遲不去辦理,故意給蔡云飛難堪,給蔡云飛拆臺。

        直到有一天,這種潛伏的暗斗升級為明爭。事情的緣由正是蔡云飛原先搞的干部考核機制,依了蔡云飛的意思,是將一直執(zhí)行的月度考核、季度排名更改為月度考核、月度排名,加大力度,月結月清,給干部管理上緊弦。當蔡云飛向江東流征求意見時,江東流毫不客氣地一口否決了,說:“不行,這樣絕對不行,我不贊成。”

        蔡云飛還要據理力爭,說:“我覺得沒有什么呀,我們這個管理辦法搞了這么長時間,運行效果還是非常不錯的,現在的模式已經比較成熟,就是每月再多一張統計表,這點工作量也并不大,可你想想好處卻不少,考核排名的周期短了,干部們的積極性自然上去了,誰愿意月底當個最后一名呀?”

        但江東流不聽他的,說:“要這樣弄你自己弄去,我可事先聲明,此事與我無關?!?/p>

        蔡云飛滿腔的熱情如同被潑了涼水,他怔了一下,說:“你怎么能這樣說,這事若搞好了,就是給人事科增光,你作為人事科的一分子,人事科的事情怎么能與你無關呢?”

        江東流說:“那你說說和我有什么關系,我又不是科長,人事科不管干好干壞那都是你的事情,你愿意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關我屁事?!?/p>

        一旁的老吳這個時候也插了一句:“說得輕巧,不就是月底多一張統計表,可是問題就在這里,這張統計表由誰來做,你一個大科長肯定不會做,還不是給底下人加任務?,F在連中央都在減負,你平白無故而又沒報酬地加工作,換了誰誰干呀?”

        蔡云飛一下子僵住了,不知該說什么,顯得很尷尬。

        老吳又說:“年輕人,你做事還嫩點,向人家小江學著點吧,你以為小江不知道怎樣干活兒,還用你教?小江可是當科長的料,等小江當了科長,你看看人家怎么干。”

        老吳這么隨意的一句話,卻好似一塊石頭擊入平靜的湖面,在江東流和蔡云飛的心里各自泛起重重的漣漪。江東流沒有多想什么,多少有些得意,壓抑了許久的神經稍稍放松,卻又怪老吳把事情挑得太明,盡管科長一職自己思慕垂涎已久,但畢竟不到時候,后來又一想,反正老吳說都說了,也沒什么可遮掩的。而蔡云飛的心里卻是另一番光景,原來計劃把江東流當作自己人去親近,沒承想是自己看走了眼,忽略了江東流的想法和實力,是呀,要想在人事科當科長,江東流不僅不是幫手,反而恰恰是最大的對手,自己怎么沒能及時回過神來呢。這樣看起來,倒是江東流和老吳站在一邊兒,自己陷入孤立與包圍之中,要想順利當上科長,面臨的阻力可是不小。

        蔡云飛眼下也來不及再想許多,掃了江東流和老吳一眼,說:“好,你們不干,我自己干,這還不行?”說完,扭身便朝他自己的辦公室走去。蔡云飛仿佛能感覺到存在于他背后的指點和訕笑,逼迫著他半步沒停。

        就在蔡云飛和江東流為著各自前程而明爭暗斗到不可開交的地步時,廠里突然做出的決定讓兩個人都感到大為震驚,廠里竟然任命老吳擔當人事科的科長,這好像是誰也沒有想到的,這好像是誰也不能接受的。

        可事實就是這樣,江東流和蔡云飛擠破了腦袋在爭這個科長,結果卻是讓優(yōu)哉游哉的老吳得了利,這不能不說是一個諷刺,然而仔細想想,讓老吳來當這個科長,似乎又是最佳的人選,論資歷論關系,包括論人事科的現狀,方方面面考慮再挑不出像老吳這樣合適的人物,你不得不佩服廠領導總攬全局的高明。

        老吳的上任給江東流和蔡云飛帶來了不小的心理沖擊。江東流感到有些失落,好比心儀許久的一件物品在商店放著,等自己辛辛苦苦攢夠了錢去買時,卻發(fā)現提前一步讓別人取走了。蔡云飛卻是更加失望,當得知老吳成了科長而不是自己時,他佇立在原地竟愣了五分鐘,面無表情沒說任何話。

        后來,江東流能夠記起的是,老吳微笑著朝他走過來,友好地伸出手,說:“小江,我瞎當這個科長,其實是領導對我的信任,當然,以后更少不了你的幫助?!苯瓥|流的手被動地跟著甩了甩,他沒敢正視老吳一眼,怕自己的心事被老吳看穿,不經意地回了一下頭,卻看見蔡云飛悄悄地走掉了。

        接下來的幾天里,蔡云飛跟換了個人似的,變得沉默寡言,若沒什么事絕對不和任何人打招呼,坐在椅子上不是垂頭就是發(fā)呆,要不然便是站在那里眺望窗外的動靜,一動不動的,不知被什么事物吸引著,而后又會忽然推門而出,像是被窗外的事物吸引了去,竟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江東流也總能看到蔡云飛如此失魂落魄的身影,他每天都是輕輕地來輕輕地走,有時候忽然出現在你面前,臉色蒼白一句話也不說,飄忽得像個幽靈,你還沒顧上問他什么,一不留神,他已經消失在你的視線,讓你不由得對他的存在產生了質疑。江東流的心里感覺怪怪的。

        一天,臨近下班時分,江東流經過蔡云飛的辦公桌前,見蔡云飛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就上前問了一句:“下班了,你還不計劃走呀,想掙加班費呢?”

        蔡云飛抬起頭來,皺了皺眉頭,說:“頭有些暈,你先走吧,我待一小會兒再說?!?/p>

        江東流說:“怎么也不去醫(yī)院診斷診斷,看究竟是怎么回事?!?/p>

        蔡云飛說:“看你小題大做,我沒事的,可能是近來休息不好的原因吧,回去痛痛快快睡一覺就好了?!?/p>

        江東流說:“我還以為你是鐵人呢,沒想到你也知道累。那好,我先走了,你也早點回去吧?!?/p>

        蔡云飛一個人又在辦公室待了會兒。

        然而這樣拖延了幾日,蔡云飛的癥狀也沒有好轉,反倒看起來更為嚴重了,他時常用手托住腦袋,手指揉搓頭皮,時不時地還吸口氣,咬咬牙,好像十分痛苦的樣子。

        蔡云飛終于忍不住,跑來對江東流說:“你說我這是怎么了,最近老是有些頭疼,也不知怎么搞的?!?/p>

        江東流說:“讓你去找個大夫瞧瞧,你也不去,誰知道你是怎么了,你別問我,我可不會看病呀?!?/p>

        蔡云飛還想再說什么,江東流已豎起一張報紙,擋在了蔡云飛的面前,不緊不慢悠閑地看了起來。

        老吳這時候也開會回來了,看到蔡云飛就說:“喂,年輕人,你站在那干什么,沒事做嗎?你的月度統計表做出來了?告訴你,可別指望我給你去做呀,這可是你自己主動提出來的事,我完全贊同你的主張,趕緊去做吧,這個月就執(zhí)行起來,月底給我個交代。”

        蔡云飛精神了一些,頭也好像暫時不疼了,說:“我是準備要做的,就這幾天。”

        江東流聽著他們談話,手里的報紙舉得更高了,一個字一個字地去讀,就差把報紙吃下去當干糧了。

        老吳看了一眼江東流,又對蔡云飛說:“不過提前說好,在咱們人事科,你可要擺正自己的位置,分清自己的職責,別忘了自己是誰,你自己的事自己親自去干,別給小江指派,小江他還有自己的一大堆事情呢?!?/p>

        老吳說著,專門提高了聲音,叫了叫江東流,說:“小江,聽見了吧,沒有我的安排,你其他事情什么也別做。”

        江東流放下報紙,點點頭,應了一句,說:“那當然是,你是一把手,我敢不聽你的?”

        這當中,蔡云飛神情顯得極不自然,可能是頭又開始間歇地疼痛,他不由自主用手捂著腦袋,向辦公室外走去。

        老吳看著蔡云飛的樣子,問江東流:“他怎么了?好像還不高興,我沒惹他吧。”

        江東流說:“我也不清楚,這兩天老是這樣,真是奇怪?!?/p>

        老吳說:“裝什么大尾巴狼,不想干了就說話,哪里還找不來幾個干活的?!?/p>

        這樣的議論蔡云飛也不知聽到沒有,他被不知名的頭痛折磨著,加上老吳對他的封閉孤立,終究是沒能把那張月度統計表給做出來。老吳還催促過他一次,見他沒音信,后來也就沒再搭理他,那意思好像是說,你愛咋樣便咋樣,自生自滅吧。

        蔡云飛的這些異常變化,連江東流看著心里都有些不平靜,感到有點不適應,覺得蔡云飛現在和以前實在是大不一樣,以前的蔡云飛自信、活潑,甚至還不乏狂妄、囂張,但那就是真實的蔡云飛,可是現在,蔡云飛像蔫了似的,到底怎么了,是哪兒發(fā)生了故障,江東流實在有點搞不懂。

        十一

        終于有一日,江東流沒能再看到蔡云飛,他的桌子上空蕩蕩的,江東流的心里也不禁有些空落,可他也沒有多想。直到有事情聯系蔡云飛,蔡云飛仍不知去向,江東流打手機,對方是關機,又問老吳,老吳說不清楚,他也沒有請假,江東流才感到一種不安的預兆。

        快下班的時候,猛聽得外面人聲擾攘,卻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好奇心驅使江東流也沖了出來欲看個究竟。

        A 廠的辦公大院分前后兩院,辦公樓、休息樓、職工餐廳等建筑物圍在一起,高低錯落顯得精致而緊湊,前后院的草坪綠意蔥蔥,過道上那幾棵梧桐直穿天際,樓前還整齊對稱地擺放著幾盆鮮花,綠肥紅瘦交相輝映。江東流跑了出來,一下子感到了春天的氣息,是呀,又是一年春來到,在辦公室久坐居然無法感知時令的變遷,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氣,生活原來是多么的美好。

        江東流見眾人聚在后院的休息樓前,說三道四,便上前詢問。有人說:“你還不知道呀,你們科里的蔡云飛剛剛從上面跳下來了?!闭f著用手夸張地指了指樓頂,又指了指地上。眾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一個說:“這人真不曉得怎么想的,好好的,跳什么樓,聽說還是個科長呢,真是想不開。”一個說:“送醫(yī)院搶救了,流了好從血?!币粋€說:“不行了,當時就不行了,送醫(yī)院里也救不過來了?!薄?/p>

        江東流眩暈了,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現場,地上已染了一大片血跡,灼熱得如同奔放的火焰。江東流一陣惡心,閉上雙眼,仿佛還能感覺那血水在向四處洇開,一如花朵肆意地綻放。江東流的心忽然停了一下,實在搞不明白蔡云飛因何有此舉動,以致到后來也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離開那里的,那天的場景連同蔡云飛的音容常常要在江東流的記憶里定格,如揮之不散的影子。

        蔡云飛最后的生命時光在江東流的腦海里變得清晰起來,像電影慢鏡頭一般重新放了一遍。其實,蔡云飛的舉動是有征兆的,只可惜江東流雖然感覺到蔡云飛身上有些不對勁,卻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如果他能夠早一點加以防范,哪怕是多幾個關切的眼神,哪怕是多幾句知心的話語,蔡云飛也不至于走到這樣的境地,但是,可惜,現在說什么也晚了。

        江東流能夠想象,蔡云飛爬上了樓頂,站在樓頂的邊緣,心里面生出了許多的念頭,既有對生命的眷顧,也有對陽光的留戀,可他最終還是選擇了自己的道路,向前邁了一步,像大鳥一般張開了臂膀……

        很長一段時間,江東流和老吳都回避著蔡云飛的事情。盡管外面的傳說有好多個版本,還有人像偵探一樣刨根尋底,能把蔡云飛跳樓的始末說得一清二楚,可老吳在江東流面前從來不提半句,江東流也裝作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兩個人都刻意不提這件事。只是蔡云飛留下的辦公桌就一直空著,一直空著,有時候江東流無意中瞥上一眼,心里不由得滋生出一絲酸澀的感覺,生命何其脆弱,用自己之手將生命終結,到底為什么?蔡云飛再也回不來了。江東流又瞥了一眼蔡云飛留下的辦公桌,默默無言,談不上傷心,談不上難過,就只有一點惋惜,或者僅僅只是酸澀。

        江東流偶爾在上下班途中,在經過那個出事地點時,腦海中會不經意閃現蔡云飛的身影,想起他們曾經共事的情景,只是他從來不會說。

        蔡云飛跳樓處的遺跡如今已被打掃得干干凈凈,那片血跡反復被水沖洗,風吹日曬的,又落了灰塵,恢復了平日里的樣子。廠里的人們對這件事說得久了,老生常談沒有了新鮮感,便漸漸失去了興趣,說著說著也就終于沒人再說了。

        可生活還是要繼續(xù),在人們都對蔡云飛事件逐漸淡忘之際,廠里也發(fā)生了人員的變化,經過招聘又有一批畢業(yè)的學生來到了A 廠,補充到各個崗位,人事科里也新進了一男一女兩個新同志。

        這一男一女到了人事科,現任的吳科長就將他們交給了江東流,說:“你們跟著小江先熟悉一下環(huán)境,小江可是咱們單位的業(yè)務骨干,有什么不明白的要多向他請教。”吳科長又對江東流說:“那你就多辛苦一些,把年輕人好好培養(yǎng)培養(yǎng)?!苯瓥|流木然地聽著,沒有表示同意,也沒有表示拒絕。

        單位里有了新生力量,無形中便多了些許活力,時常能聽見那對男女的歡笑聲。他們在業(yè)務上有什么事情總愛問江東流,把江東流當成了一位大哥、一位智者,江東流面對他們的咨詢,也端不起什么架子,凡自己知道的就無私地講給他們聽。卻唯獨有一次例外,兩個人不知從哪里耳聞了一些蔡云飛的事,工閑的時間悄悄問江東流,說:“聽說咱們科以前有個叫蔡云飛的,好端端地跳了樓,究竟是怎么回事呀?”江東流一下子惱了,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說:“瞎打聽什么,該你們問的就問,不該問的就閉緊了嘴!”說完拂袖而去。把兩個人驚得面面相覷、目瞪口呆。

        自此,兩人誰也沒敢再多嘴問一句,在人事科,有關蔡云飛的話題成了禁忌。

        江東流每天還是蒙著頭上班工作,有時候下了班,走出辦公室,一抬頭看見辦公樓前的梧桐樹,那幾株梧桐站在那里,經見了A 廠的風風雨雨,卻依然挺拔,依然枝繁葉茂。江東流不由覺得,這梧桐和他第一次到A 廠報到時見到的好像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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