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崇偉
古城永州, 歲月流金。歷史長河流走的是時光,留下的是古跡、故事和懷念。追尋柳宗元的腳步,柳州北上回溯到柳宗元刻骨銘心的“十年永州”。
公元805年,永貞革新失敗,被貶至永州,33歲正值盛年,卻成為柳宗元人生的分水嶺。
沿著永州清晰的標識,我輕易地找到了那條石板小街。1200多年前,一個瘦削的身影曾在這里漫步,無數(shù)優(yōu)美的詩文誕生于沿街側畔而過的淙淙愚溪。這條石板街有了它的名字——柳子街。
朝霞把我的影子投在石板街上,我踩著自己的身影,也踩著柳宗元沉重的腳步。那些年,孤獨不過柳宗元。仕途遇挫,老母病故,幼女夭折,房屋失火……“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千古絕唱《江雪》寫出了他的孤獨至極。
永州十年, 是孤獨的十年,也是柳宗元寄情于山水讓心境得以超脫的十年。永州十年,歸園田居于愚溪邊,躬耕,獨釣,下棋,喝酒,寫下了著名的《永州八記》。早在上學時我就已讀過, 其中的《小石潭記》至今還能背誦出一些段落。吟著那些清新的文句,我沿著愚溪兩岸找尋那丘、那潭。涓涓愚溪,清清亮亮,可是,小石潭在哪兒呢?鈷鉧潭在哪兒?石渠呢?石澗呢?真是很難分辨出遺址與柳宗元筆下的相似。
一座古橋連接起過去與未來。橋的一端是北宋所建的柳子廟,堂堂高廟巍然屹立在柳子街的中央;橋的另一端轟鳴著機器,大興土木正在還原唐時的模樣。
柳子廟有頓挫的音韻傳來,一臺永州地方戲曲在大門里的戲臺上演。擠過看戲的人群,我拾級而入廟中正殿。殿中,柳宗元塑像面目平靜,天高云淡。我凝視著,靜默著,不想把他打擾。
千年前的永州, 就是個未開發(fā)的蠻荒之地, 人煙稀少,窮山連著惡水,瘴氣迷漫病毒。柳宗元來到這里,住在一座寺廟,相伴的是年老的母親。難上加難,悲再生悲,老母親不到半年就因貧病交加而撒手人寰。
貶謫他鄉(xiāng), 遠離家鄉(xiāng),遠離京都。殘廟聽漏,枯燈獨影,孤獨著柳宗元。
孤獨到了極致,就成為從容。不會去與世相爭,沒有人拿來攀比,執(zhí)一杯清茶,讀一本黃卷,愛上孤獨的柳宗元,享受著一個人的狂歡。
遠離朝堂,遠離熙攘的塵世,卻與下層黎民百姓貼得更近、更緊。政治上的迫害、環(huán)境的艱苦和母親的離世,磨礪了柳宗元的意志,深化了他對人生的思考。因為堅守著“大中之道”,因為關心民瘼、不信天命,因為內(nèi)心中始終抱著“ 茍守先圣之道, 由大中以出, 雖萬受擯棄, 不更乎其內(nèi)”的信念,他才不會在困苦中潰敗,而是在逆境中自強不息。這才有為民吶喊的“苛政猛于虎”仍響亮在歷史時空,這才有作為唐代古文運動的干將而名垂千古,這才有他在官場失意后而在文壇的高歌猛進。
柳宗元一生留下詩文600多篇,收入《柳河東全集》的540余篇中,有317篇創(chuàng)作于永州。這是孤獨之恩。孤是自成世界的一種獨處,孤獨是一種與眾不群的生活狀態(tài)。孤獨,成就了柳宗元!孤獨,將流放的苦難鍛造成一個文人精神世界的曠達與超脫,這源自其內(nèi)心的高貴。憑著這種高貴,他可以在生死存亡線的邊緣吟詩作賦,可以用自己的屈辱之身去播種開化與文明。這便成為永州之幸,中國文化之幸!
柳子街隔著小河對岸的“愚溪眺雪”,是永州八景之一。初冬的永州,將有新的雪跡抵達。愚溪畔一座秀氣的小亭,有一個須發(fā)老人手捧書冊。
我的到來顯然把老人的寂靜世界打擾,他卻友好地把目光從書冊移向我的惶然,和善地和我打了招呼。我們便聊了起來。老人竟然也是姓柳。追問老人是否為柳宗元之后世,他淡然一笑,笑得一臉的皺紋都舒展了:“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柳宗元先生的后人,但我們永州人,都愿意做他的朋友?!?/p>
“我們永州人都愿意做他的朋友”,我頓時被這句暖洋洋的話融化。誰說“孤獨不過柳宗元”?雖然際遇冰冷,被攻擊,被拋棄,在柳宗元最孤寂的永州十年,他從來就沒有失去朋友,志同道合的韓愈、肝膽相照的劉禹錫……還有千年之后的永州百姓。
作別柳氏老人, 作別柳子長街,作別柳宗元的永州,我想說,我也企望成為您的朋友,愿您能把我收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