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寒

1

那年初夏，一個永久銘刻在我心頭的美好夜晚。

這是個滿月的夜晚，如銀的月光毫不吝嗇地灑下來，班主任老師倚在教室門前的樓梯欄桿上。

多年后，每每回想起那個夜晚，我還會忍不住發(fā)出來自心靈深處的戰(zhàn)栗。無他，只為那個夜晚，那位老師開啟了我封閉已久的自信之門，讓一縷清涼的月光悄悄灑落在我的心田。

也許是太過平庸的長相，也許是太過貧寒的家境，盡管那時我的成績還說得過去，我卻從來沒有昂首挺胸地生活過。尤其是進入那所鎮(zhèn)中心中學，面對來自鎮(zhèn)上的同學，我的頭埋得更低了。

我很感謝那位老師，把那個美好的夜晚種植進我的生命。此后的我， 雖然沒有迅速自信起來， 卻比以前更用功、更努力了。我把最不擅長的物理課學成所有科目中最棒的。那門課， 就是班主任教的。

2

1994 年秋天， 于我們家來說是一個喜憂參半的秋天。那一年，我被北京某所大學錄取，一筆不大不小的學雜費和生活費成了壓在我父母心頭的大石。家人七拼八湊地把要交的幾千塊錢湊齊了，但再也拿不出給我置辦一套行頭的錢。

我很滿足， 愉快地接過了父親遞給我的迷彩包。包很薄，但很大，可以裝下我的所有行李。母親到底還是給我買了一身新衣服，一條黑色的健美褲——那時鄉(xiāng)村正流行的一款褲子，一件大紅色的套頭毛衣，一雙白色的回力球鞋，我就穿著那樣一身，跟父親踏上北上的列車。那一年，我二十歲。

我和父親的眼淚， 掉落在彼此轉(zhuǎn)身的那一刻。他轉(zhuǎn)身向車站，我轉(zhuǎn)身回學校。一向不善言辭的父親，在離別的那一刻說了一番讓我難受至極的話，他說：“閨女，我總覺得對不住你。你看，你們那些同學，都是拉著大皮箱坐著飛機來的，你爸爸卻讓你背著十幾塊錢的包，讓你這么不體面地來……”

我被父親那一番話刺痛了。其實，那份痛已經(jīng)積壓了好久。一路上，他都是一副卑微小心的樣子，不舍得喝一塊錢一瓶的礦泉水，用自帶的水壺接水管里的自來水; 來校后，他不舍得住五元錢一晚的旅館，硬是在我們樓底的大廳里坐著睡了一夜;同學的爸爸們邀請他一起去長城、故宮游玩， 他固執(zhí)地拒絕了。他怎么舍得口袋里的錢？那一切，我壓在心里了，可我不能忍受父親把自己放得那么低，那么低。

“ 我沒有覺得不體面，你一個農(nóng)民爸爸把女兒送來讀大學，你不比任何人差，在我心里，你比他們更強！”明明是一份濃得化不開的愛，可出口的語氣卻很沖。我得用那份沖，來掩飾自己的心疼。

長到二十歲，我第一次看到父親在我面前落淚。他沒再說什么，朝我揮揮手，轉(zhuǎn)身急急地走了……

3

在教室靠左的最后一個角落里，我沉默了大概一個學期。才知道，父親的擔心不無道理，我與他們差距太大，不僅僅在外表上，更大的落差來自于心理上。涉外文秘專業(yè)，大半的課程幾乎是英語，可我在那所縣城中學，只學得拼命寫單詞的本領(lǐng)。口語、聽力、外貿(mào)英語，我只能落寞又無助地欣賞別人的表演。

不記得是從哪一天開始，也不記得是一個什么樣的由頭，我忽然變成另一個人。記得是一節(jié)尋常的口語課，老師讓同學主動回答問題時，我第一個舉手站起來。很大聲，但講得很費力，講完坐下，我的手心里握了兩汪汗。

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我成了課堂上主動舉手發(fā)言最多的人。當然，在勇敢充當“出頭鳥”的背后，是我悄悄付出的無數(shù)的汗水和努力。為了強行訓練自己的自信，我甚至把自己利用課余時間寫的手抄本小說放在了教室的講臺上，讓同學們自由翻閱。

大學沒有給我太多， 我沒能在這兒學到一技之長，畢業(yè)后也沒能得到一份光鮮的工作。它卻給了我一股不服輸、不怕輸?shù)膭蓬^，后來走上寫作路，也完全要感謝它。

4

“ 每一份花開， 都伴隨著一份疼痛，我在沉默與耕耘中，靜待花開?！边@是我某天寫在筆記本上的一段話，純粹用以自勉。那時，我還在無盡的煎熬與等待中。與出版社簽訂的圖書合同，四年了，因種種際緣，那本書還躺在編輯的電腦里，不見動靜。而在等待的那四年中，我又陸續(xù)寫出了三四本書。它們的命運不比第一本強。

已經(jīng)被問過太多次：“還在寫嗎？新書何時上市？”

也去問了太多次我的圖書編輯：“老師在嗎？新書什么時候上市？”

問到最后， 大家一致沉默。

說沒有動搖過， 怎么可能？ 寫了幾年， 近百萬字，卻是顆粒無收。而回首那幾年來，我?guī)缀醢阉械男难己脑谏厦媪?。每天早晨五點鐘醒來，我打開電腦開始寫，沒有寒暑假，沒有周末節(jié)日。尤其酷暑天氣，我常常寫著寫著就頭昏腦漲，要伏在電腦桌上喘息片刻才能繼續(xù)。如此用功的付出，卻沒有看到收獲。我無法再淡定，至于暗暗流過多少淚，黑夜里扔下多少嘆息，已經(jīng)記不清。唯一要慶幸的，是我從來沒想過放棄。我用新的耕耘，去填充等待的煎熬與痛苦。

沒有過不完的冬天，再漫長的黑夜也會迎來曙光。兩年時間，六部長篇傳記出版，且均在暢銷行列。當眾人向我投來一片羨慕與驚嘆的目光時，我已走上新的征程。經(jīng)過那么多的跋涉之苦、等待之苦，如同整個人穿過了人生煉獄，再走出來，方是真正的氣定神閑吧。不再斤斤計較于眼前得失，也不再整日急匆匆低頭行路。寫作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卻不是全部。一顆堅強而快樂的心，兩行穩(wěn)定而堅實的步伐，如此，方走得長久。

5

心放寬了， 目光也變得平和悠長， 讀書寫作， 健身遠游，種花養(yǎng)草，工作之余，身外是一個更為豐富多彩的世界。走在那個世界中的人兒，嘴角輕揚，衣袂飄飄，從未有過的自信與從容，匯聚成眾人眼中那個優(yōu)雅的女人。

“優(yōu)雅”，是我近年來聽到的最多的贊美之詞，也是我最喜歡的一個詞語。它來自于網(wǎng)絡上的朋友，來自身邊的同事，來自我教過的學生和我身邊的鄰居。當他們滿目欣賞地把這個美妙的詞語送給我時，我相信那是發(fā)自他們心底的聲音。也因為， 數(shù)年的埋頭努力，給了我十足的底氣。

“ 這世間的每一份成功背后，無不浸透著數(shù)不清的掙扎與苦痛，一朵優(yōu)雅美麗的花朵在歲月枝頭綻放，是因為她經(jīng)受過風雨的摧折與洗禮。別著急，努力過，歲月會慢慢把一切你想要的都給你?！闭n堂上，我把人生經(jīng)歷與這番話分享給學生們，那一雙雙清亮而滿含期待的眼眸，讓我想起了當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