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琦

（四川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四川 遂寧 629000）

最早把蠶和女子聯(lián)系起來的記載是《山海經(jīng)》:“歐絲之野在大踵東，一女子跪據(jù)樹歐絲”[1]。出現(xiàn)了“女子”和“蠶”兩個角色，記述非常簡短，還不能稱之為故事。荀子《蠶賦》中提到“身女好而頭馬首”[2]，形容蠶身似女子而頭似馬，出現(xiàn)了第三個角色“馬”，也不能算作故事。

三國時張儼《太古蠶馬記》記載了非常完整的蠶馬神話，有父親、女兒、馬三個角色，后被全文收錄到干寶的《搜神記》里，是著名的“女化蠶”故事。

舊說，太古之時，有大人遠征，家無余人，唯有一女。牡馬一匹，女親養(yǎng)之。窮居幽處，思念其父，乃戲馬曰:“爾能為我迎得父還，吾將嫁汝。”馬既承此 言，乃絕韁而去，徑至父所。父見馬驚喜，因取而乘之。馬望所自來，悲鳴不已。父曰:“此馬無事如此，我家得無有故乎?”亟乘以歸。為畜生有非常之情，故厚加芻養(yǎng)。馬不肯食，每見女出入，輒喜怒奮擊，如此非一。父怪之，密以問女。女具以告父，必為是故。父曰：“勿言，恐辱家門。且莫出入?！庇谑欠笊錃⒅?，暴皮于庭。父行，女與鄰女于皮所戲，以足蹙之曰:“汝是畜生，而欲取人為婦耶? 招此屠剝，如何自苦?”言未及竟，馬皮蹶然而起，卷女以行。鄰女忙怕，不敢救之。走告其父。父還，求索，已出失之。后經(jīng)數(shù)日，得于大樹枝間，女及馬皮，盡化為蠶，而績于樹上。其繭綸理厚大，異于常蠶。鄰婦取而養(yǎng)之，其收數(shù)倍。因名其樹曰:“桑”。桑者，喪也。由斯百姓競種之，今世所養(yǎng)是也。言桑蠶者，是古蠶之余類也。[3]

唐代孫頠的《神女傳》加上了故事背景和母親的角色，最后還讓蠶女得道成仙，擁有了一個新名字“馬頭娘”。

蠶女者，當高辛帝時，蜀地未立君長，無所統(tǒng)攝，其父為鄰所掠去，已逾年，唯所乘之馬猶在。女念父隔絕，或廢飲食。其母慰撫之，因誓于眾曰：“有得父還者，以此女嫁之。”部下之人，唯聞其誓，無能致父歸者。馬聞其言，驚躍振迅，絕其拘絆而去。數(shù)日，父乃乘馬歸。自此馬嘶鳴不肯飲龁。父問其故，母以誓眾之言白之。父言：“誓于人，而不誓于馬，安有人而偶非類乎？”但厚其芻食。馬不肯食，每見女出入輒怒目奮擊，如是不一。父怒射殺之，曝其皮于庭。女行過其側(cè)，馬皮蹶然而起，卷女飛去。旬日得皮于桑樹之上，女化為蠶食桑葉，吐絲成繭，以衣被于人間。父母悔恨，念之不已。忽見蠶女，乘流云，駕此馬，侍衛(wèi)數(shù)十人，自天而下，謂父母曰：“太上以我孝能致身，心不忘義，授以九宮仙嬪之任，長生于天矣，無復憶念也?！蹦藳_虛而去。今家在什邡綿竹德陽三縣界，每歲祈蠶者，四方云集，皆獲靈應(yīng)。宮觀諸處，塑女子之像，披馬皮，謂之“馬頭娘”，以祈蠶桑焉。[4]

唐代杜光庭的《墉城集仙錄》把蠶女與星象聯(lián)系在一起，增添了更詳細的故事背景和地方風俗介紹。[5]清代《漁洋精華錄集釋》收錄《蜀圖經(jīng)》中的蠶馬神話又刪去了復雜的背景與蠶女仙化的部分。

高辛時，蜀有蠶女，父為人所掠，惟所乘馬在。女念父不食，其母因誓于眾曰：“有得父還者，以此女嫁之?！瘪R聞其言，驚躍振迅，絕其羈絆而去。數(shù)日，父乃乘馬而歸。自此馬嘶鳴不肯飲龁。母以誓中之言告父。父曰：“誓于人，不誓于馬，安有人而偶非類乎？能脫我于難，功亦大矣，所誓之言，不可行也?！瘪R跑，父怒，欲殺之。馬愈跑，父射殺之，曝其皮于庭，皮蹶然而起，卷女飛去。旬日，皮復棲于桑上，女化為蠶，食桑葉，以絲成繭，以衣被于人間。[6]

蠶馬神話基本按照“父去—女兒思父—許約—馬踐約—父毀約（殺馬）—強行踐約—化蠶”的線索展開，比照四個版本，可以發(fā)現(xiàn)細節(jié)上的不同如下表所示。

一、主題：從“發(fā)明神道之不誣”到宗教布道

從上可以看出《搜神記》的蠶馬神話呈現(xiàn)奇詭古樸的狀態(tài)，故事從父親“遠征”開頭，家中僅有一女一馬，馬由女兒親養(yǎng)，因思念父親，戲言許婚于馬，馬接回父親，父親因“恐辱家門”毀約殺馬，女兒嘲諷于馬，馬皮卷女而去，最后一起化蠶，敘述平實質(zhì)樸，重點在說明桑蠶的來歷，體現(xiàn)《搜神記》“發(fā)明神道之不誣”的創(chuàng)作動機，沒有太多造作的成分。

到了唐代孫頠的《神女傳》，前面增加了時間、地點和歷史背景，正是由于“蜀地未立君長，無所統(tǒng)攝”的原因，蠶女“其父為鄰所掠去”，導致了接下來的一番波折，女子化蠶之后，又加上了升任“九宮仙嬪”長生于天的情節(jié)，描寫的重心從化蠶轉(zhuǎn)移到女兒孝感動天，因此得道成仙，蠶女自此變成了蠶神，具有濃厚的道教布道的意味。

同屬唐代的杜光庭在《墉城集仙錄》中收錄的蠶馬神話與《神話傳》相差無幾，但背景更加詳細，細節(jié)更加生動，蠶女變成了房星之精，徹底的神化，結(jié)尾還交代了蠶女冢的所在和蜀地的祈蠶風俗，不僅布道，又似乎在做地方風俗的介紹。

當以道教為國教的唐代過去，清代《漁洋精華錄集釋》收錄《蜀圖經(jīng)》的蠶女故事又變得簡約了，刪去了前面的背景介紹和末尾的升仙情節(jié)，化蠶過程與唐代版本基本一致，有點向《搜神記》回歸的意思，但其中蠶女與馬的形象已大不相同。

二、蠶女：從既遵守孝道又違反禮教的雙面少女到單薄的提線木偶

作為故事的絕對主角，《搜神記》中的蠶女性格有其復雜與雙面性，一方面是符合傳統(tǒng)道德的孝順女兒，另一方面實現(xiàn)孝道的方式卻是“戲”向牡馬許諾終身換取父還，違反了傳統(tǒng)倫理。在“女親養(yǎng)之，窮居幽處”的情況下，蠶女對牡馬未嘗沒有些許情意，許婚便是蠶女自我私欲的微微外露。但當父親歸來，蠶女的自我私欲立刻收回，重歸禮教之中，服從于父權(quán)，否定了許婚的約定，不但“于皮所戲，以足蹙之”，還嘲諷牡馬：“汝是畜生，而欲取人為婦耶? 招此屠剝，如何自苦？”蠶女反復無常的行為并非她個性使然，而是在禮教與私欲交纏夾迫中不得已的自相矛盾。

從《神女傳》開始，蠶女故事成為作者有意識的創(chuàng)作，特意制造了母親的角色代為許婚，改掉了蠶女私自許婚的情節(jié)，使其形為符合禮教的要求，形象正面而空洞，從頭到尾蠶女沒有說過一句自己的話，就算故事末尾有“太上以我孝能致身……”云云，也不是她自己情感意志的表達，看不出蠶女對馬的態(tài)度，她任由父母安排婚約或背棄婚約，無論是為毀約付出代價，還是得道成仙，都不是蠶女自主行為的結(jié)果，成為一個徹底接受命運安排的木偶人。

三、父親：日漸高漲的無上父權(quán)

在蠶馬神話里，女兒或母親負責許約，父親負責毀約。毀約的原因有細微區(qū)別，《搜神記》里的父親是因為“恐辱家門”，袁珂認為：“魏晉六朝的人，最重家世門第，故有此語”。[7]《神女傳》及之后的故事，毀約的原因變成了“人馬非類”，說明此時的人們明確產(chǎn)生了人獸不可通婚的觀念。而在《搜神記》的蠶馬神話創(chuàng)作時，一面保留了原始社會女性祖先與圖騰崇拜物交媾、繁殖部族的原始意識，同時，父親的毀約又體現(xiàn)出馬是供人驅(qū)使的牲畜，人獸結(jié)合已不可能。

父親形象的第二個關(guān)鍵是殺馬的過程，《搜神記》的記載是“伏弩射殺之”，其他三者是“怒射殺之”，前者表現(xiàn)父親暗中埋伏殺馬，似乎比之后三者的怒而殺馬形象要狡猾負面，也可能并非如此，“弩”與“怒”兩字形似，不能排除在流傳抄錄過程出現(xiàn)筆誤的可能性。如果并非筆誤，是作者有意修改，那么一個“怒”字，使得父親的違約殺馬，有更充分的理由，因為是馬的行為惹怒了父親。

四、馬：從不羈的原始野獸到任人宰割的家養(yǎng)牲畜

《搜神記》里的馬性別為雄（“牡馬一匹”），是象征男性的符號，它與女兒朝夕相處，雙方感情雖未明言，讀者自可想象。牡馬是得到少女許婚后方才去接回父親，行為是出于對少女的私欲，要求得到相應(yīng)的回報，遭遇父親背約后，“每見女出入，輒喜怒奮擊，如此非一”。牡馬身上既有對少女的原始欲望，又對自己降格的獸類身份心懷不甘，最終用馬皮將少女卷到桑樹上，完成婚姻的締結(jié)。牡馬的原始欲望和它所追求的信義與公正同時并存，與蠶女一樣是雙面且復雜的角色。

《神女傳》和《墉城集仙錄》中沒有特別說明馬與女兒的親密關(guān)系，反說馬是父親的“所乘之馬”，既是父親坐騎，救回主人，便是應(yīng)有之義。在父親眼里，“人馬非類”，馬并沒有得到女兒或者母親的許婚，就無所謂背信棄義。但馬并不承認自己低人一等的獸類身份，把自己歸為“眾人”之中，認為母親“誓于人”便是誓于了它，除了“喜怒奮擊”之外，還“嘶跪愈甚，逮欲害人”，野性十足，完全變成了負面角色，給了父親殺馬的正當理由。

《蜀圖經(jīng)》里的馬就更加溫馴了，僅僅是“嘶鳴不肯飲龁”和“馬跑”，就惹起父怒，哪怕對主人有救命之恩，也避免不了被殺的命運?？梢婋S著時代發(fā)展，神話中的馬逐漸失去原始野性，變成任人驅(qū)使宰殺的牲畜，馬皮卷女而去是最后僅存的反抗，當然如果連這一絲反抗也沒有，蠶馬神話本身也就不成立了。

五、結(jié)語

對比四個版本的蠶馬神話，我們發(fā)現(xiàn)，女兒和馬的地位在下降，父親的權(quán)力在上升。女兒從在“孝”與“信”之間掙扎的雙面人變成了“純孝”的提線木偶，馬從充滿原始野性欲望的雄獸變成了任人宰割的牲畜。父親得到女兒的思念和馬的救助，卻可以不對女兒和馬表達感激，還對后兩者的命運握有生殺大權(quán)。這個過程中，禮教的束縛越來越強，個體生命的力量越來越弱，馬還能用卷走女兒的方式表達主體意志，而女兒只能服從命運的安排。綜合來看，在蠶馬神話中呈現(xiàn)的家庭倫理，是父權(quán)大于夫權(quán)。背信棄義的是父權(quán)，承擔惡果的卻是既沒女權(quán)也沒人權(quán)的女兒?？傮w來說，還是《搜神記》里的蠶馬神話，呈現(xiàn)了最豐富復雜的人性和原始欲望，藝術(shù)成就最高，《神女傳》、《墉城集仙錄》、《蜀圖經(jīng)》不過是尋常文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