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家
雪兒以及張建強和李彩鳳
葉子連著葉子。陽光從葉子間透出來,齊刷刷地從窗外打在了我的臉上。
我已經(jīng)老了。我越來越耽于懷舊,總是翻來覆去地回憶童年時無數(shù)次走過的那些街道,回憶已經(jīng)消失的老式建筑,回憶年輕時的伙伴,回憶死去的朋友……我越回憶,就越覺得自己就要完蛋了——就要死了。
時光流逝著,生活在不停地重復(fù)著……
好在今天與平時不同——
今天,有一個老朋友要來看我。
從早晨開始——不,從昨夜開始,我便興奮異常,覺也沒睡好。清晨六點,我就迷迷糊糊地起了床,穿好衣裳,一會兒看看魚缸里的金魚,一會兒讀幾頁書,可是我無論做什么,都做不到心上。
我心里想的只是這個相識幾十年的老朋友,他叫高宇清,曾經(jīng)和我混在同一個詩人圈里——他是我的詩人兄弟。
今天他將從南方趕來看我——唉,我們現(xiàn)在都是一把老骨頭嘍!
我照著鏡子,用手搓自己的臉龐,心想時代已經(jīng)變了,時代已經(jīng)永遠地改變了,可時代不就是這樣嗎?我不由想起自己年輕時的模樣。而鏡中的我依然是一個喪妻多年的倔老頭兒,這個老頭兒獨自住在大城的一棟居民樓里,寂寞地打發(fā)著日漸破敗的時光。
我望著窗外,遠處有一個動物園,園子里養(yǎng)著兩只高齡的大熊貓,它們是國寶,生來就血統(tǒng)高貴,工作人員精心地照料它們,給它們養(yǎng)老……我正胡思亂想時,宇清打來了電話,說他已經(jīng)下了飛機,正在機場打車。
我說好好好,我這就到小區(qū)門口接你去!
我坐在小區(qū)門口的臺階上,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和行人。
一輛紅色的出租車開了過來,停在不遠處,宇清從車里出來了。他的頭發(fā)全白了。我急忙站起來,愣愣地看著他,嘴張著,卻激動得說不出一個字。
宇清看到了我,他大喊:鄧哥,鄧哥!
他快步走到我的面前,我們擁抱在一起,都流出了眼淚。
進了家門,我忙著沏茶。宇清走到一排書柜前,翻著我的藏書。我說,宇清,你看啥書了?他說,隨便翻翻……鄧哥,你的藏書有多少?。课艺f,剛超過一萬,不多不多。
宇清笑著說,這也不少了!我不懂藏書啊,就是瞎問一句——你有沒有最想收藏的一本書呢?我大笑起來,說,我想收藏的書可不止一本哩!尤其是那些古籍善本,我最喜歡了!但是我買不起,只能瞪著眼干著急,哈哈!……因為沒錢,我錯過不少好書呢,當然,即使我有錢,也不是什么書都能搞到的,比如有本書叫《太上神通秘要》,里面是道家的各種法術(shù)和符咒,可是它早就失傳了,這種情況下,我就是有金山銀山也沒用啊!哈哈,你問我最想收藏哪本書——就當是它吧!
宇清聽后大笑,說那倒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才是最想要的!他又問我,鄧哥,你現(xiàn)在還寫詩嗎?我說,不寫了,早不寫了,現(xiàn)在想寫也寫不出來了。
過了一會兒,宇清從書房里走了出來,我說,宇清,喝杯茶吧。
我倆各自拿出了香煙,兩人相視而笑——十幾年前我倆就說要一起戒煙,如今看來,我倆的戒煙都失敗了,唉,這兩個不折不扣的失敗者啊……
我倆喝茶,抽煙,聊天。
我說,宇清,王倩怎么沒和你一起來呢?他說,她在家?guī)O子呢,沒時間出來,對了,她問你好了!我說,哦,謝謝她,她是個好女人哩!他笑了,說,嫂子也是個好女人哩!說完嘆了一口氣,接著說,可惜走得太早了,命??!我說,是了,這是她的命啊,唉,不提她了,不提她了!他說,好,怨我多嘴!不提了,不提了!
一時間我倆都有些傷感,都沉默著。
宇清打破了這沉默——他說,鄧哥,雪兒經(jīng)?;貋戆桑?/p>
我說,以前經(jīng)常回來,現(xiàn)在回來得少了,唉,不讓人省心??!我也不瞞你,去年她就和小吳鬧著要離婚,鬧了快一年,我勸了她好幾次,但好像沒什么用,唉!
宇清聽后,不知說什么好,就喝了一大口茶。過了一會兒,他說,鄧哥,以前我來你家時,雪兒還小,我記得她的嘴可甜了,活脫脫一個小機靈鬼!現(xiàn)在啊,孩子們都長大了,都有了自己的生活——還是那句老話,兒孫自有兒孫福!你想開點兒,由他們?nèi)グ桑?/p>
我說,是啊,管不了嘍,真管不了嘍!你說得對,由他們?nèi)グ桑?/p>
我嘆了幾口氣。宇清忽然笑著說,鄧哥,你還記得咱們以前一塊兒朗誦詩歌嗎?
我聽后也笑了,大聲說,那還能忘了?!那會兒咱們經(jīng)常去李翔家聚會,大伙喝酒聊天,朗誦詩歌……他一個人住,咱們在他家想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真痛快!
我倆都沉浸在各自的回憶里——
在那個不足六十平方米的屋子里,喝酒與朗誦混雜在了一起。
我最愛聽鬼伍朗誦,他是大城機床廠的工人,詩寫得非常放縱,語言汪洋恣肆,是一個具有語言實驗勇氣的優(yōu)秀詩人。
鬼伍的朗誦,時而低沉,時而激昂。我聽到精彩處,就會朝著他喊:鬼伍牛逼!
鬼伍朗誦完后,對我說,鄧兄,你也朗誦一首吧!我忙說,不行,不行,我可干不了這個!我不喜歡自己的聲音,聽你們朗誦就挺好!
鬼伍卻不依我,強拉著我朗誦。這時,宇清也來湊熱鬧,拉著我起來。我拗不過他們,只得站起來,朗誦了一首短詩。
我覺得自己的朗誦糟透了,但大家聽得還挺來勁兒。接著是宇清朗誦,他站在椅子上,脫去白襯衫,裸著上身朗誦了昨夜寫的一首詩。小沛仰著頭,充滿愛意地看著他,笑著,伸出了大拇指……
后來,鬼伍就出事了——他在一次操作事故中喪了命。
鬼伍的親人都住在云南山區(qū),一時來不了大城,只能由我和宇清來辦理后事。期間我聽到他的工友們議論,說他原本死不了,可那天機器發(fā)生故障的時候,他偏要一個人過去查看,嚴重違反了安全操作條例,正確的做法應(yīng)該是先斷電,然后由專門的維修人員進行處理,但他硬要往前沖,工友們攔都攔不住,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這不是明擺著找死嗎?!
我和宇清聽后也想不通,但不管我們能不能想通,他確實已經(jīng)死了,這死亡已經(jīng)是一個事實了。這個本名李小虎,筆名鬼伍的沉默而羞澀的云南漢子就這樣離開了人間……
我們都從回憶中退了出來。我對宇清說,都過去了,幾十年的時光都過去了!
宇清說,沒錯,都過去了……小沛去美國留學后,我就和她分手了,聽說她結(jié)了三次婚,現(xiàn)在的丈夫是一個意大利詩人。
我說,那時候,小沛可是我們?nèi)ψ永锏拇竺琅?!男詩人都恨透你了,哈哈!他聽后大笑,狠抽了一口煙,似乎非常受用我的這句話。
過了一會兒,宇清說,前段時間我和小邵通了一個電話,他這兩年生意做得不錯,賺了不少錢!我說,賺錢好啊,那是人家的本事呀!他這個人啊,的確適合做生意,不適合寫詩——當時他的詩寫得最臭了!
宇清說,是了是了,小邵做生意還挺在行的,但論寫詩,他可差得遠哩!
說到小邵,我想起有一年夏天,宇清找到我,說小邵打電話給他,讓他叫上我,一起去動物園找他。
我問,去動物園做啥呢?
宇清神神秘秘地說,去了你就知道了!
趕到動物園后,我倆見到了小邵。原來小邵有一個姓廖的好友,在動物園工作,昨天園里死了一只美洲虎,是老死的,也是餓死的——它老到吃不下任何食物,最后活活餓死了。
以老廖為首的一干人等,竟然打起了老虎肉的主意——
今晚他們要吃燉老虎肉。
大家都叫了朋友或親戚來共享此肉。老廖叫了小邵,小邵一聽,覺得這事兒挺稀罕,就和他商量能不能加兩個人。老廖是個爽快人,說加就加唄,但只能加這兩個,不能再加了,而且來的人一定要保密,絕不能將這事傳出去……
一想到老虎肉,我心里就有些犯怵,忍不住嘀咕道,不會是只病虎吧?
小邵笑著說,鄧哥,你放心吧,他們是專業(yè)的飼養(yǎng)員,老虎絕不會有問題!
我們在動物園碰面后,又等了幾個人,然后就來到其中一人的家里。一進家門,我們就看到廚房里的幾個人忙得不可開交——
他們正忙著燉肉呢!
大約過了兩個小時,老虎肉終于上了桌。肉放在兩個大鋁盆里,放得滿滿當當。一個胖乎乎的人笑著說,這燉老虎肉是按燉豬肉的法子做的。
在座的有二三十人,大家說了幾句客氣話后,就紛紛下了筷子。
我未動筷子。宇清邊吃邊對我說,鄧哥,你倒是吃??!這可是老虎肉??!
我說,你們吃吧,我等會兒再吃……
說實在的,我真是不敢吃這只來自美洲的老虎。趁他們不注意,我溜出去,回家去了。事后,宇清對我說,那老虎肉難吃死了,不僅肉質(zhì)粗糙,嚼不爛,還有一股腥臊的怪味。他雖然這么說,但還是對我沒吃上老虎肉感到惋惜——
他說,鄧哥呀,難吃你也該吃一口啊,那好歹是老虎肉??!
可笑的是,這件事過去半年多后,老廖在一次醉酒后對包括小邵在內(nèi)的一眾好友坦露了實情,原來那天他們吃的根本不是老虎肉,而是他從老家弄來的黃牛肉。這頭黃牛本是一頭耕牛,主人念其一生勤懇,就沒有在它喪失耕地能力后殺它,而是一直等到它壽終正寢。雖說主人與它相伴了二十多年,有一定的感情,但看著一頭牛死在棚里,似乎不吃也說不過去,畢竟鄉(xiāng)下人一年到頭也吃不上幾口牛肉,因此就在自家院子里肢解了這頭牛,自己留了一部分,其余的半賣半送給了鄉(xiāng)鄰。當時,恰好老廖回老家,就順手弄回了幾大塊肉。他回家煮了一些,發(fā)覺這老死的牛肉并不好吃,口感又干又柴,并且他家也根本吃不完這些肉,于是就扯了個謊,叫來好友們一起吃,還美其名曰“老虎肉”。他說他只是圖一樂,只想有個由頭,讓大家聚在一起高興高興,熱鬧熱鬧。原來這一切只是一個并無惡意的玩笑,只是一個由頭;原來“老虎的屁股摸不得”,而老虎肉終究也吃不上,無論它好吃還是難吃,都無法得到舌尖的檢驗——都無法實現(xiàn)或者還原為一種真實。
(如果有一年,全球食物短缺,饑餓的人們大都喪失了去動物園觀看動物的興趣,動物園的收入就會直線下降,而收入的下降必定導致動物們的饑餓。
饑餓的動物們,為了不至于餓得暈過去,只得盡量減少運動,保存體力。
食物的問題就是經(jīng)濟的問題,而經(jīng)濟的問題只是一個饑餓的問題。
不久后,動物們實在是饑餓難耐,就向動物園的管理層發(fā)起了一輪又一輪的抗議,但肥胖的園長不予理會,他甚至暗暗盼望它們能以更極端的方式——絕食——進行抗議,這樣的話,就能自行餓死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動物,從而節(jié)約園區(qū)的開支。
動物里,獼猴們的食物最為短缺,也就是說獼猴們最為饑餓。
園長說:這些華北亞種的獼猴不是什么珍稀品種,中國多得很哩!餓死一些沒關(guān)系!
這是實情,僅這個動物園就養(yǎng)著五百多只獼猴,真是多得很哩!
動物園也養(yǎng)著兩只可愛而懶惰的大熊貓,在這次食物短缺的危機中,它們依然吃得飽和吃得好——喂它們的竹子,是從四川空運來的,新鮮極了。國寶的待遇,可不是蓋的!
餓死的獼猴越來越多了……
一家高級飯店的總裁廖總在得知了獼猴餓死的消息后,派采購員小邵聯(lián)系動物園,購買了幾十只餓得奄奄一息的獼猴。下一步,金牌廚師會耐心地敲開這些獼猴的頭顱,取出猴腦,將其做成一道人間的美食。
盡管現(xiàn)在全球食物短缺,但有錢人還是有錢人,他們依然要吃山珍海味——這家高級飯店積極向客人們推薦此菜,那些最有錢的客人以及極少數(shù)享有盛名的美食家都趨之若鶩,不惜花費天價來品嘗這道美味佳肴。
動物園只剩下兩百多只獼猴了,這些獼猴還算幸運,畢竟它們?nèi)匀换钪吘癸曫B(yǎng)員仍會向它們供應(yīng)少量的食物,而對于吃了滅鼠藥的老鼠張建強和餓死在荒山的野雞李彩鳳來說,它和它尚不具備被關(guān)進動物園的資格。)
我和宇清聊著年輕時的荒唐事兒,只覺得人生如夢如幻。
我倆都老了,都不再寫詩了,也不再執(zhí)迷于政治、哲學和性了。
我倆已經(jīng)厭倦了談?wù)撔味系母拍?,只是聊著溫暖而貼心的家常話。
幾天后,宇清告辭而去,我又回到了孤獨的個人世界里。
我極度厭惡衰老,厭惡衰老的自己。我明白,這厭惡其實是一種深深的恐懼,我害怕自己會在未來的某個陰雨連綿的午夜里無聲無息地老死在床上……
警察接到報案后,強行打開了世紀花園小區(qū)13棟1312號的房門,發(fā)現(xiàn)一對全身赤裸的男女死在了臥室的床上。床頭有一條鮮艷而結(jié)實的紅繩子,兩人身上都有因捆綁而留下的勒痕。經(jīng)調(diào)查,兩人已同居三個多月,男人是房主,名叫郭凱,單身;女人名叫鄧雪,離異。
法醫(yī)李明的結(jié)論為:勒痕只是來自兩人玩的一種性虐游戲,并不足以致命,兩人其實是死于饑餓——兩人自己餓死了自己(家中的冰箱里有不少食品,但都原封未動)。
他補充說,接連不斷地做愛使兩人的體力急遽下降,但他們既不休息也不進食,而是繼續(xù)進行著高強度的做愛,如此無休無止,又不補充人體必需的營養(yǎng),等待兩人的只能是死亡——
這是在找死。
官方定論:兩人都死于自殺。
可能不會有警察注意到現(xiàn)場的這個細節(jié),即這個家里居然沒有一本書,甚至連家用電器的說明書都沒有——完全沒有。
什么都沒有。
陳淑蘭報冤前世 梁道士義托城隍
千里姻緣良善牽,吉兇人事孰為先?
銜冤二百余年過,果報昭彰自有天。
話說正德年間,山西太原府太谷縣白塔街北首,城隍廟相近,有一居民,姓曹名鐘,字延通,自幼父母雙亡,為人謹厚志誠,娶妻金氏,勤儉持家。曹鐘有一弟,名叫曹能,尚未婚娶,與哥嫂過活。曹鐘于南大街開雜貨鋪,雖小本營生,吃穿用度倒也安樂無虞。曹能日常在鋪里幫忙,兄弟二人甚相愛重。
一日,臨近月底,曹能按例到幾大主顧家對賬。只見他離了鋪子,過練馬場,入純和巷、坡子街、東岳廟,過雞鴨巷,往西馬房,過永勝巷,徑到紫衣巷。經(jīng)各主顧所在,皆對賬無誤。眼看至午時,曹能尋了個飯鋪,隨意吃些酒飯,就此歇會兒腿腳。
酒足飯飽,曹能算了錢,正欲拔腳,忽聞飯鋪后有呻吟之聲,仔細聽來,是一老者,其聲甚慘。曹能出了飯鋪,繞到后面察看,見一老者坐在矮矮草棚里哭泣,懨懨欲死。曹能心中不忍,停眸而看。飯鋪里亦有幾人出來,一人與曹能說道:“客人,你只管看他則甚?要做便做個好事去?!辈苣艿溃骸叭绾巫鰝€好事?”那人道:“這老爹是河間府來的,說是去汾州探望親戚,不知為何病倒在了這里,沒幾日就口不能言,只呻吟不休,飯鋪每日給他些剩飯充饑。有人可憐他,給他搭了個草棚。算來病倒也有七八日了,客人若可憐他,就給他尋個正經(jīng)住處,幫他醫(yī)好這病,便是做了個大好事!”曹能心懷不忍,擔當了此事,將老者一路背回了鋪里。
曹鐘見他背老者回來,忙來問。曹能道:“話長哩!”先安頓老者,又在佛前磕了個頭,方與曹鐘備細說知。曹鐘道:“每見世風日下,見患難而不施以援手,賢弟正該如此!只是快請大夫,早日醫(yī)好為要!”鋪里畢竟不便,曹能又將老者背回了家中,當下請來大夫醫(yī)治,悉心照料不提。曹鐘將此事說與金氏知道,金氏亦不以為怪。
十幾日后,老者之病已大為好轉(zhuǎn),亦漸漸能言。原來這位老者姓陳,名樸,是河間府肅寧縣人,去汾州看望娘舅,沒成想走錯了路,憂心之際又感風寒,一下子病倒,竟四肢無力,口不能言。又十幾日,陳老爹已痊愈,肌膚充悅,容采光澤,再無病人之態(tài)。陳老爹拜謝曹氏兄弟后,依然要去汾州。行前,曹鐘遞與盤纏,囑路途小心。陳老爹接銀在手,不覺屈膝下拜,深謝救命之恩。兄弟二人慌忙扶起。陳老爹垂淚道:“老漢性命為恩人再造,雖重生父母,不及此恩!日后定當踵門叩謝!”曹氏兄弟只稱不敢。陳老爹連唱了七八個喏,千恩萬謝,同曹氏兄弟相別,往汾州去了。
半年后,陳老爹領(lǐng)了女兒淑蘭,從肅寧來太谷曹家登門拜謝。他備了四個盒子,無非是時新果品,嫩雞肥鴨。曹氏兄弟見他父女一處,愈加歡喜。陳老爹執(zhí)意還清治病時所費銀錢,奈何曹氏兄弟推脫不受,雙方相持不下,陳老爹只好作罷。陳老爹與曹鐘道:“幸恩公相救,使老漢免作他鄉(xiāng)死鬼,又叨恩賜,深有未安。小女淑蘭,年已十七,未有終生之托,令弟亦未婚娶,何不成全兩人美事,亦了卻老漢心愿?!蹦鞘缣m生得貌美,又進退有禮,曹氏兄弟聽后皆十分歡喜。
陳老爹不要曹家費一分銀錢,當下便定了這門親事,將淑蘭許給了曹能。曹鐘取黃歷,看了個吉日。曹能做一套綢絹衣服,渾身新衣、新帽、新鞋、新襪;陳老爹也替女兒備辦衣飾之類。吉日到,笙簫鼓樂,大設(shè)喜筵,娶淑蘭過了門。諸親作賀,吃了三日喜酒。陳老爹喜上眉梢,又住了十幾日,方才告辭還家,曹能夫婦送回肅寧,自不必說。
曹能成親后,夫妻恩愛,鋪里生意亦日興一日。光陰似箭,不覺過了兩年零兩個月,淑蘭懷孕日滿,產(chǎn)下一子,夫妻愛惜如金。
一日,曹能回家,陳氏備好酒菜,要與他共飲。曹能落座飲酒,忽見陳氏擲杯起立,怒目圓睜,非往日容顏,狀極凄厲。曹能大為驚駭。陳氏向西大呼道:“尚記元貞二年五月初八春秋亭之事乎?你害我何慘!”呼畢,長伸舌頭,披著一頭亂發(fā),眼里滴出血來。片刻又叫道:“與我做主則個!”又以剪刀自刺。察其音,為陜西男人之語?;5貌苣艽蠼幸宦?,頹然倒地。
曹鐘夫婦聽到響動,急來屋里,見狀無不驚懼。此時陳氏伏于床榻,眾人莫敢上前。那曹能面皮黃,眼無光,唇口紫,指甲青,未知五臟如何,先見四肢不舉。曹鐘忙討些安魂定魄湯與他吃了,人才慢慢蘇醒過來。
曹鐘素聞清真觀有個梁道士,身懷法術(shù),有驅(qū)鬼之術(shù),忙親自去請。此道士為本地人,前些年去終南山修道,遇高人傳法,得《太上神通秘要》一書,此書為稀世珍本,書中盡為道家法術(shù),有諸多靈章秘訣與驅(qū)鬼秘法,并各樣符箓。梁道士學成回鄉(xiāng),于清真觀修行,平日幫鄉(xiāng)鄰驅(qū)過幾回鬼怪,為人熱心熱腸,遠近聞名。且說曹鐘來到觀中,見梁道士頭戴逍遙巾,一身道袍,腰里系著黃絲絳,腳穿一雙熟麻鞋。曹鐘納頭便拜,與梁道士說了詳情,他慨然應(yīng)諾。
梁道士至家中,陳氏于床榻起身,大罵道:“騷道,野道,你敢上門欺負我!”又伸出舌頭,長發(fā)披散,叫聲尖厲駭人。梁道士見狀,大呼:“買賣來了!看你逃往何處!”說罷去腰邊取出一個葫蘆??垂俨恢艘娺@葫蘆,便是葫蘆;鬼見時,便是酆都獄。陳氏厲聲道:“我乃你家祖宗!你敢收我?!”說罷,即作梁道士祖父語,口吻毫無二致。那陳氏道:“六兒,我是你公公,你聽我說話:世間冤魂多矣,莫不于天地間游蕩,冤氣漫漫,你怎知眼前確為妖孽?怎知你所做盡皆好事?!你難為他,他卻更是難為你,只怕你心難安!”陳氏說罷,似手握拐杖,作勢打了梁道士一下,喃喃道:“孫兒,受公公一杖!混賬東西!”梁道士覺得頭上疼痛,一摸竟生出個腫包。陳氏呼梁家往日奴婢姓名,亦一一無爽。梁道士呆了,不知怎辦才好。少頃,梁道士問及梁家諸多秘事,陳氏對答如流,無一不中。后,陳氏忽換陜西口音,又說起元貞二年五月初八被害之事,一時悲痛至極,哭號不已。
梁道士到屋外,與曹氏兄弟道:“此前世冤業(yè)也!已二百余年,才得尋來,積久而報深,貧道本欲施展法術(shù),他卻引我祖宗魂魄上身,所述家事皆中,貧道實難下手!”曹能道:“這該如何是好?”梁道士情急之下,記起《太上神通秘要》之“訴城隍”條目,當下詳告曹能其法,囑他訴于城隍廟,或可能解。曹氏兄弟跪拜在地,千恩萬謝不提。
當晚,曹能照梁道士之法,作牒詞訴于城隍老爺。焚牒后回家,夜不能寐。陳氏仍伏于床榻,一動不動,如死人模樣。梁道士遠遠觀看城隍廟,只見廟里滿布燈籠,那城隍老爺當庭審案,兩旁兵卒執(zhí)刀鋸,皆猙獰兇猛。庭上有藍面鬼擒一黑面人,旁有書生裝束之人下跪,正向城隍老爺伸冤,面目悲憤,涕淚俱下。梁道士看到此處,始放心回觀。是夜,城隍廟內(nèi)外多有人往,皆一無所見。
次日晨,陳氏忽大叫:“謝城隍大老爺,我冤仇已報!”一聲叫罷,大夢初醒一般,只覺渾身疲乏之極,問鬼魂附體一事,竟全然不知。此后,陳氏與曹能平安度日,享壽各九十余,無疾而終。
梁道士當晚回觀,不知何故,觀內(nèi)忽起大火,伴陰風陣陣,眾人奮力撲滅,然《太上神通秘要》終毀于火中,從此失傳。而梁道士卻若無其事,只安于解經(jīng)釋典,樂得逍遙自在,再不問鬼神之事。正是:
今世不解前生事,法若離心人自狂。
假使陽間無冤恨,青天在上月長光。
繼續(xù)和繼續(xù)
太谷的前進路上有一個紅旗小區(qū),是紅旗玻璃制品廠的職工宿舍。早以前,這個小區(qū)所在地上有一座規(guī)模不大的城隍廟,民國初年就已經(jīng)非常破敗了。抗戰(zhàn)時,倒了一多半,到新中國成立時,便基本坍塌完了。
城隍廟屬于封建文化的產(chǎn)物,革命的縣政府決定不予重建,將其地皮無償劃給了紅旗玻璃制品廠。
自此,太谷就再無城隍廟了。
李斌的父母都是紅旗玻璃制品廠的職工,一家三口住在紅旗小區(qū)的3號樓里。
李斌已經(jīng)二十九歲了,以眾人的眼光來看,他絕對稱得上一事無成。
高考落榜后,他就在家閑著,這一閑,就閑到了二十出頭。他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沒有能力幫他安排正式工作,只能由著他胡折騰。前幾年,他和幾個狐朋狗友賣過服裝,開過小飯館,辦過少兒游泳速成班,但無一例外,皆熱鬧一陣后,就關(guān)門大吉了。
他自視甚高,卻屢屢遭到挫敗,導致他習慣于抱怨命運,常說太谷只是一個小縣城,如果他生在北京、上海這些大城市,早發(fā)達了……哪怕生在省城也行啊,總比生在太谷強多了……
他說是這么說,如果有人即刻鼓動他去北京、上?;蚴〕顷J一闖,他立馬就不吭聲了,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或者只是喪氣地說:“即使去了,黃花菜也涼了……早趕不上了!”
他斷斷續(xù)續(xù)找過幾個工作,但都干不長,不出六個月,就辭職了。
在他的打工經(jīng)歷中,還沒有遇到一個讓他服氣的老板,他永遠都搞不清楚這些資質(zhì)平庸的人憑什么就能當上老板,就能獲得成功,就能發(fā)大財,而他卻不行。但他不服氣歸不服氣,自己手里沒兩個零花錢終究不是辦法,所以一旦他手里沒錢了,就會隨便找個工作,糊里糊涂地干上幾個月,賺點兒錢后立馬辭職,然后在家歇著,養(yǎng)自己的一身肥肉,等到手里又沒錢了,就再找個工作,干上幾個月后就又辭職了,然后又在家歇著——
如此循環(huán)反復(fù),吊兒郎當?shù)鼗熘兆印?/p>
他是獨生子,父母對他極為溺愛,拿他一點兒辦法都沒有。至于婚姻問題,他的原則是好男兒應(yīng)先立業(yè)而后成家,所以現(xiàn)階段他不考慮兒女情長之事……
就這樣,他活到了二十九歲。
今年,李斌變了,變得和從前不一樣了——簡單地說,他迷上了吉萊斯世界紀錄。
這變化緣于一個電視節(jié)目。
他看電視的時候,無意中看到了一個美國人的表演。此人個子不高,一看就是那種心無煩憂的樂天派。他在臺上完成了一個單人同時旋轉(zhuǎn)33個籃球的表演,雖然使用了一些器械,但他真的只憑自己就同時旋轉(zhuǎn)開了33個籃球——這個美國人做到了!
表演結(jié)束后,一個來自吉萊斯官方的美麗的女認證官走到臺上,向這位已經(jīng)不怎么年輕的美國人頒發(fā)了證書。電視里的解說員補充說,過去的紀錄是30個,那是由一個保加利亞人創(chuàng)造的,現(xiàn)在新的世界紀錄誕生了,是33個了,不再是30個了!不再是30個了??!……
解說員聲嘶力竭,激情澎湃,仿佛那多出來的3個球足以影響整個人類的文明進程。
他被這個表演深深地吸引住了,心想,不就是30多個籃球嘛,看起來也沒啥了不起——美國人能做到,憑什么我做不到?我也可以試試嘛!
說試就試。第二天,他就找到一個業(yè)余的籃球訓練班,在球員們訓練的間隙,低聲下氣地借了幾個籃球,獨自耍了耍,結(jié)果連一個籃球都沒有轉(zhuǎn)起來。
他吐了吐舌頭,戀戀不舍地將籃球還了回去。
這個項目干不了,并不表示他干不了其他的項目——
他沒有死心。
從此,他在圖書館和網(wǎng)絡(luò)上大量搜集關(guān)于吉萊斯世界紀錄的資料,他越深入了解這些千奇百怪的世界紀錄,就越認為自己雖然干不了旋轉(zhuǎn)籃球的項目,但能干的項目還有很多很多,還有很多很多很多……這個世界大得很哩,世界紀錄也多得很哩!
破世界紀錄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經(jīng)過一番研究,李斌發(fā)現(xiàn)有兩類世界紀錄注定與自己無緣。一類是集體性的世界紀錄,比如美國洛杉磯的50位舞娘在一分鐘內(nèi)連續(xù)踢腿27次;比如為了給中東地區(qū)帶來和平,一個國際公益機構(gòu)在巴勒斯坦加沙地帶組織了8175人同時運球;比如在日本,一個花樣游泳俱樂部找了192人共同表演同一個規(guī)定動作,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以李斌的社交能力,他既無法參與也無法組織這些項目,而且他并不喜歡集體項目——他喜歡的是個人項目,只有那些突顯個人力量的光榮時刻,才能真正令他興奮起來。
另一類紀錄屬于個人天生的紀錄,比如個子最高的人,比如舌頭最長的人,比如乳房最大的人,等等。這些紀錄都是上帝造人的杰作,而他在無比認真地檢視了自己的身體后,發(fā)現(xiàn)與常人無異,認清這一點,有利于端正他的態(tài)度,從而潛心尋找適合自己的項目。
他告訴自己,只有那些依靠個人訓練而達成目標的項目,才是自己要找的項目。
他非常清楚周圍的人都認為自己只是一個混日子的主兒,但他不在乎這些人的看法,他們不過是一些庸庸碌碌之輩,不值得他重視。
他之所以要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世界紀錄,只是因為想要為他自己——
為自己實實在在地拼一次。
李斌如同一個好斗的戰(zhàn)士,但要贏得戰(zhàn)斗的勝利,必須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項目。
必須找到這個項目——必須贏——他對自己說:“以前贏了的人,以后必須輸!”
沒過多久,他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項目。前年在墨西哥,一位體態(tài)婀娜的小妞躺在釘床上,讓人在她的肚皮上切了16個西瓜,從而打破了之前一個澳大利亞人所保持的切14個西瓜的紀錄。
他想,連一個小妞都能完成這項目,自己一個大男人有什么做不到的呢?先躺在釘床上試試嘛,試一下嘛——試一下,怕甚了!
他立刻行動,托好友何大頭給自己做了一個布滿釘子的木床。
何大頭是家具廠正兒八經(jīng)的木工,他問李斌,為啥要做一個如此奇怪的木床。李斌照實相告,何大頭聽后,斷然拒絕了他,并生氣地說,斌斌,你瘋了吧?為了個世界紀錄,連自己的小命都不要了?!
李斌只得反復(fù)給何大頭講那個墨西哥小妞的壯舉,說她完成項目后,毫發(fā)無損,非常安全。還向他保證,自己絕不會蠻干,只是先試試,試一試嘛,不要緊的……
在李斌的苦心勸說下,何大頭答應(yīng)先做一張布滿釘子的木板,讓李斌試試看,并要求試的過程中自己必須在場,以免發(fā)生意外。
一天之后,何大頭就做好了一張帶釘子的木板。
出于安全考慮,木板上的釘子尖已被何大頭磨得非常鈍了,躺在上面,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了。
李斌接到何大頭的電話后,馬上來到了家具廠的工作室。
他邊看木板邊說:“這釘子太鈍了吧……比那個墨西哥小妞身下的釘子可鈍多了,不來勁兒啊……不過,我先試試吧,你說呢,大頭?……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你放心,我沒事兒,我先試試,試了以后,如果我覺得沒問題,你就把釘子磨得尖一點兒,這樣觀眾看起來才刺激……”
嘮叨完后,他脫下上衣,緩緩地躺在了滿是釘子的木板上。
他大概躺了有5秒鐘,就拉著何大頭的手迅速站了起來。何大頭看到他的額頭沁出了汗水,面部表情僵硬而痛苦。何大頭查看了他的后背,沒有發(fā)現(xiàn)受傷和出血,但他告訴何大頭,自己一躺下就感到了一種無法形容的疼痛,這疼痛令他難以忍受——他沒有說謊,他的確無法忍受,伴隨著的還有內(nèi)心的恐懼——
一種臨刑般的恐懼。
他根本無法想象那個墨西哥小妞是如何輕松做到的——她不僅躺在了釘子尖上,還被人在肚皮上切西瓜呢!
他覺得自己之所以做不了這個項目,是壞在了一身肥肉上——是身上的肥肉擊潰了自己。他天真地認為,肉越多,就越容易感到疼痛。
他雖然無法忍受這種疼痛,但對未來依然充滿了信心。
他謝了何大頭,說自己很快就會找到下一個項目,以后說不定還要求助他。何大頭說,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幫忙!……但是,以后你不管在什么情況下,都別玩命啊,記住,安全第一!
他聽后,竟然莫名地亢奮起來,大聲說,該玩命,還得玩命了!我告你大頭,我才不怕這些釘子,更不怕死!怨我太胖,肥肉太多了,躺在上面疼得受不了!你是不知道那滋味……疼得我想死的心都有!……哦,我想起來了,弄這項目的都是些女人,可能這就是一個女子項目吧,本來就不適合咱們老爺們兒!要是我是女人,那個墨西哥小妞算個屁……沒事兒,我還有其他項目,這個不行,還有那個——我就不信找不到一個適合我的……
何大頭撓著自己的頭,送走了滔滔不絕的李斌。
回到工作室,何大頭長嘆一聲,隨手就將那塊釘滿釘子的木板扔進了邊角料堆里。
李斌繼續(xù)尋找著適合自己的項目:
一個匈牙利人以鉆箱子速度最快創(chuàng)造了紀錄,用時4.24秒就鉆進了一個48厘米×48厘米×40厘米的箱子里——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圓滾滾的肚子;
有個加拿大人,用肌肉的力量壓碎了12個蘋果,他曾是商場的保安,現(xiàn)在辭職專門從事表演,可用肱二頭肌壓扁一些顏色各異的塑料制成品,觀賞效果極佳——他也想如法炮制,但怎么找也找不到自己的肱二頭??;
新西蘭一個禿頂?shù)闹心耆耍苡米约旱难劬姵雠D?,并同時擊中7個目標物,用時僅29秒——他將各種品牌的牛奶放進自己的眼皮里,試著往外噴,使勁兒噴,用吃奶的勁兒噴,卻一點兒奶汁也噴不出來;
德國有位大漢,用穿在耳洞上的兩個鉤子提起了重達16.8千克的一個鐵桶——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頓時心跳加速,連連搖頭;
一個巴西的專業(yè)馬戲演員在57秒里使一把劍在匕首上保持平衡并旋轉(zhuǎn)了10次,這把匕首的刀柄就插在他的嘴里,場面極為驚險——他活這么大,還沒在現(xiàn)場看過馬戲呢,更別說表演馬戲了;
在波蘭,一個小伙子把眼球從眼眶里鼓出了13毫米——他懷疑自己看的視頻來自于一部恐怖電影;
又是一個波蘭小伙子,他在一分鐘內(nèi)用頭砸斷了42根碼尺,頭顱完好無損——他找來一根碼尺,用頭砸了它十幾下,結(jié)果沒把它砸斷,倒是把自己的腦門給砸腫了;
一個英國人在軍事基地靠自己身體的力量拖動了一架重達200噸的K-337運輸機——他咽了好幾口唾沫,只有干瞪眼的份兒;
一個達拉馬人興高采烈地轉(zhuǎn)著呼啦圈跑完了10公里,用時1小時4分零58秒——他瞬間被這個名叫貝斯納的達拉馬人吸引住了。
李斌覺得貝斯納完成的這個項目好極了,它無須復(fù)雜的設(shè)備,呼啦圈的成本十分低廉,對身體也不會造成任何傷害。
他通過照片觀察貝斯納,發(fā)現(xiàn)此人沒什么特別之處,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西方人,穿一件花花綠綠的短袖襯衫,滿頭金發(fā),腦門上好像長著一顆不大不小的黑痣——僅此而已。
貝斯納并非三頭六臂,看起來自己只要經(jīng)過訓練,就完全有可能打敗這個達拉馬人。
第二天,他就開始了邊轉(zhuǎn)呼啦圈邊跑步的訓練。
一經(jīng)訓練,他才發(fā)現(xiàn)光是轉(zhuǎn)好呼啦圈就不容易——他必須具有足夠的靈活性和柔韌性,才能平穩(wěn)地轉(zhuǎn)好五顏六色的它。
訓練一周后,他發(fā)現(xiàn)這個項目看似輕松,實際上非常困難,如果自己不進行長期的艱苦訓練,就不可能有所作為。
他咬緊了牙,自此每天早上6點半起床,奮力轉(zhuǎn)著呼啦圈繞縣城至少長跑兩小時。
每天清晨,人們都會看到一個胖乎乎的年輕人熱情而笨拙地轉(zhuǎn)著呼啦圈跑步,他在跑步的過程中狀況不斷,不是呼啦圈掉了下來,就是自己被自己絆倒在地上,引得人們議論紛紛。
日復(fù)一日,半年多過去了。有一天,他轉(zhuǎn)著呼啦圈第一次跑完了10公里,用時3小時17分零25秒。他沒有泄氣,深知自己能跑完這10公里,已經(jīng)是一個不錯的成績了,但離世界紀錄還遠得很哩……他只得繼續(xù)訓練,繼續(xù)訓練,繼續(xù)訓練……又過了半年,他的最好成績達到了2小時35分零23秒,但離世界紀錄還差得遠哩……
成績雖然令他沮喪,但他的身材卻發(fā)生了喜人的變化,轉(zhuǎn)呼啦圈跑步前,他的體重為95公斤,一年多訓練下來,竟減到了65公斤——
他整整減去了30公斤肥肉,這個變化真是太大了!
他的樣貌也精神多了,甚至眉宇間添了幾分英氣。
周圍的人都說他變了,也除了變瘦,總覺得他還有什么地方發(fā)生了改變,奇怪的是,人們雖然感覺到了他的這種改變,但就是說不出這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改變。
他越來越像一個謎了。
他堅持不懈地跑了下去,因此成了太谷的一個名人。
一年多來,他被太谷的媒體報道過多次,被譽為在太谷實踐“健康新生活”理念的第一人,說他是太谷全民健身運動的“一張名片”,是“每天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是一道“靚麗的風景線”……
由于他的榜樣作用,不知從哪天清晨開始,幾個熱愛健身或是渴望減肥的人跟在了他的身后,像他一樣邊轉(zhuǎn)呼啦圈邊跑步,仿佛是他的徒弟一樣。過了沒多久,跟著跑的人就變成了十幾個,到后來,擴大到了幾十個……
那邊轉(zhuǎn)呼啦圈邊跑步的群體場面蔚為壯觀。
不久,這股邊轉(zhuǎn)呼啦圈邊跑步的風潮就波及到了太谷周邊的縣市,大有方興未艾之勢。
跟著跑的人群里有一個叫孟婷婷的女孩,她很快就愛上了李斌。
孟婷婷在縣衛(wèi)生局工作,據(jù)傳他們已經(jīng)交往兩個多月了。
一個姓尹的小老板,在跟著跑了兩個多月后,提議李斌借著不大不小的名人效應(yīng),開一家呼啦圈健身館,資金由他來提供,李斌入干股,只負責教學。
李斌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
時至今日,李斌從未公開說過自己邊轉(zhuǎn)呼啦圈邊跑步的初衷,也許他早就死心了。
健身館開業(yè)時,他面對著眾多肥胖的或者不運動就渾身不得勁兒的學員們激動地說:
“以前,我痛恨自己身上的肥肉,但是苦于找不到一個適合自己的減肥方法。我一直在尋找,一直在尋找,直到找到了呼啦圈,毫不夸張地說,是呼啦圈拯救了我,它幫我減去了肥肉——那可是整整30公斤肥肉??!……我不僅瘦了下來,身體也越來越強壯了……要達到這一切并不難,只要你們按照我的方法進行鍛煉,我保證我能做到的,你們也一樣能做到!……”
學員們熱烈地鼓起了掌,大聲叫著好,一片喧囂。
這個世界上只有何大頭知道李斌的初衷,但他保持了沉默。
他默默注視著李斌身上的變化。
事實上,李斌并沒有請求何大頭保守這個所謂的秘密——
這個秘密的初衷。
李斌在結(jié)婚前,找何大頭喝了一頓酒。
這頓酒喝得非常痛快,兩人都喝多了。人們喝多后,通常都會說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醉話,而這些醉話很容易就會被同樣喝多的人們忘得一干二凈,但喝多的何大頭卻沒有忘記喝多的李斌說出的那些醉話——
他記得分外清楚:李斌喝著喝著,突然哭了起來,接著邊哭邊說,現(xiàn)在自己只要看到呼啦圈,就會覺得惡心,惡心得要死,惡心得想吐……犯惡心的自己,只有回憶起那個電視畫面——那個女認證官亮出吉萊斯官方證書的電視畫面,才能緩解這種強烈的嘔吐感,才能繼續(xù)挺住——
才能繼續(xù)轉(zhuǎn)起呼啦圈。
此后,何大頭一想到李斌喝多后邊哭邊說的情景,就忍不住想笑。
他看著李斌結(jié)婚,看著健身館的生意大好,看著那些春風得意的畫面……他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自己只要看到李斌,就會覺得惡心,惡心得要死,惡心得想吐……犯惡心的自己,只有回憶起那塊木板——那塊扔在邊角料堆的釘滿釘子的木板,才能緩解這種強烈的嘔吐感,才能繼續(xù)挺住,才能繼續(xù)拿起木工操作臺上的鋸子、銼刀和砂紙繼續(xù)滿不在乎地干下去。
朋友妻
我和凱哥、張哥、王胖子、旭東都是潞安礦務(wù)局的職工子弟,我們從小玩到大,關(guān)系鐵得很。五人中除了旭東做生意,其他人都在礦務(wù)局下屬的企業(yè)里上班,平時只要有空,我們就混在一起喝酒、聊天、打牌,有時也四處尋尋開心。
張哥在礦務(wù)局醫(yī)院當電工,他的愛人也在這家醫(yī)院工作,是一名護士,長得十分漂亮。
張哥上班時穿一身干凈的工作服,下了班就立馬換上一套檔次不低的西裝。他幾乎一年到頭都穿著西裝,只在夏天最熱的那幾天穿長袖白襯衫,搭配深色西褲。他總是穿得很正式,襯衫整齊地掖進褲子里,西裝的扣子全部扣住,就像他正在參加一個嚴肅而重大的儀式。
張哥待人接物從來都謙遜有禮,我和他雖然是老朋友了,但他對我還是很客氣。他如此注重禮節(jié),并非缺點,但總使人感到他整個人太刻板了,太循規(guī)蹈矩了。這么多年來,我從沒見他開懷大笑過,也從沒見他流露過痛苦的表情——
他仿佛時時刻刻都克制著自己的情緒。
一天,王胖子請客,我們又聚在了一起。
酒桌上,王胖子講了一個黃色笑話。雖然王胖子不太會講笑話,但沒有人真的在乎這個笑話好不好笑——除了張哥,大家都正常地笑了。
問題是,張哥不僅沒笑,而且還在大家的笑聲中沖著王胖子做了一個鬼臉。這是一個可怕的鬼臉,一個千真萬確的鬼臉。
朋友們都驚呆了。
一絲不茍地做完鬼臉后,他表情凝重地干了一大杯白酒。
王胖子目瞪口呆,不知該怎么辦,只是對著空氣尷尬地笑了一聲。朋友們都沉默了,酒桌上的氣氛瞬時變得非常壓抑,別扭極了。
過了一會兒,我們就散了。
幾天后,我到礦務(wù)局醫(yī)院看病——屁眼里的痔瘡又在折磨我了。
看完病,我找到張哥,把他拉到一個僻靜處,好奇地問:“張哥,你為啥對王胖子做鬼臉呢?神經(jīng)兮兮的,弄得我們都莫名其妙?!?/p>
張哥看看四周無人,低聲對我說:“鋼子啊,我告你,就在上個月,我發(fā)現(xiàn)他搞上我老婆了!”
我大驚失色,忙說:“張哥,這狗小子太過了,朋友妻,不可欺?。‰y道你對他做個鬼臉就算完了?!可不能輕饒了他!”
他聽我說完后,目光呆滯地看著我的眼睛——足足看了十幾秒,接著沖我也做了一個鬼臉。
一個突然的鬼臉,一個可怕的鬼臉。
一絲不茍地做完鬼臉后,他表情凝重地走了。
此時我必須承認,張哥沖我做的這個鬼臉和沖王胖子做的那個鬼臉完全相同,所以這是同一個鬼臉,同一個突然的鬼臉,同一個嚴絲合縫的鬼臉,同一個千真萬確的鬼臉,而非兩個鬼臉——
兩個莫名其妙的鬼臉。
路障
周六晚8點多,在大城的一條商業(yè)街上,旭東氣沖沖地關(guān)上了車門。酒勁兒開始上來了,上來了,這就沖上來了——其實沒喝多少,以他的酒量,這實在算不得什么,但今天太不對勁兒了,他覺得胃里絞痛,雙手乏力……沒想到在酒桌上鬧出了這么多麻煩!但不管怎樣,至少出了一口惡氣……又在堵車,一輛接一輛地堵著,每一輛車都乖乖地趴在路面上——都趴著呢!像一只又一只烏龜——烏龜都趴著呢!他的車也趴著呢,他的車也是一只烏龜——一只小烏龜!……小彭的電話打過來了,接還是不接?這家伙無非說說前因后果,說說誰對了,誰錯了,或者誰都沒錯,鬧了半天,不過是一場誤會罷了,一場無聊的誤會……鈴聲一直在響,催著,逼著——接還是不接?旭東接了電話。小彭說,東子,你這是何必呢?剛喝了兩口酒,你就鬧開了,擺明是來砸場子的嘛!再說了,你又不是今天才認識老劉——他就那臭德行!誰不知道他啊!……周三接貨和周五接貨,能有多大差別?!何必計較這個呢!旭東說,我不是說這個——我明白,周幾接貨并不重要,我氣的不是這個……小彭,你看他那架勢,好像他是天王老子一樣——他說周幾就周幾呀?!你看他那態(tài)度,我告你,別人怕得罪他,我張旭東可不怕!小彭說,東子,我叫你一聲東哥,行了吧?咱別鬧了,這樣鬧下去,有啥意思了?!我不瞞你,剛才老劉給我打電話了,他氣得上躥下跳……大家都是兄弟嘛,都是為了賺兩個辛苦錢,何必鬧得不可開交……老劉要你道歉——當面道歉!就照今晚的樣子,你擺一桌,當著眾人的面,向他道歉,這件事兒就算完了!按說老劉的這個要求不算過分,我說東子,你好好考慮考慮吧!旭東說,別別別!小彭,你告他,就說我說了,我絕不道歉!不僅不道歉,我還操他祖宗哩!你一定要告訴他,就說我張旭東操他劉曉輝的祖宗哩??!小彭急了,說東子你不做生意了?!我可是為了你好,得罪了老劉,以后你就別想接到貨了!你別忘了,老劉還押著你的貨款哩!旭東說,你讓他動動我的貨款!你讓他動動試試!如果他敢動我的一分錢,我就弄死他!!……小彭,你別說了,別說了——我讓你別說了!旭東猛地掛了電話,將手機扔在了副駕駛座上。車流依然行進得很慢,前面的車每隔幾分鐘才能動一下,都是車,都是些烏龜,烏龜烏龜烏龜,烏龜王八蛋……他覺得前面每一輛車都故意擋著他——都故意擋著他的道,他連續(xù)摁喇叭——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手機又響了,旭東瞟了一眼,是小玉。他拿起手機,接通,說小玉,咋了?小玉說,東哥,你今晚是怎么了,和那個傻貨鬧啥了?旭東說,沒鬧啥,他看我不順眼,我也看他不順眼唄——他自己犯賤!小玉說,東哥,算了吧,別理那傻貨,你下周還要接貨了——接貨要緊!等接完貨,清了款,你想怎么收拾他就怎么收拾他……你說呢?旭東說,哦,哦,我知道該怎么辦——你們也散了?小玉說,可不!你一鬧完,我們就散了,我都回家了。旭東說,誰送你了?小玉說,大明送的。旭東說,哦,那就好,那就好。小玉說,東哥,你別生氣了,氣壞了身子可不劃算,拜拜!旭東放下手機,想不通小玉怎么就跟大明勾搭上了,前段時間他聽到傳言時還不信呢,現(xiàn)在看來,那些傳言都是真的……旭東非常了解大明,這家伙純粹是個花花公子,他從來都看不起這貨……以前,旭東也想追小玉,可是總覺得自己配不上小玉,沒想到現(xiàn)在小玉卻被大明這個混蛋給搶走了……車還堵著了,堵著堵著堵著,烏龜烏龜烏龜,堵著堵著堵著……他忽然想和小玉再說幾句話,就拿起手機,打了過去。小玉說,東哥,怎么了?旭東說,東哥就想告你一句——大明是個花花公子,這個人要多爛有多爛,你可得小心點兒,千萬別上他的當!小玉沒料到旭東會說這番話,一時不知道怎么接話。沉默了一會兒后,她激動地說,東哥,你怎么能這么說話呢?!大明他爛不爛,我心里有數(shù),用不著你來教我!你管好你自己就不錯了!再見??!旭東默默地放下了手機。車還堵著了——堵著堵著堵著,烏龜烏龜烏龜——烏龜王八蛋!他摸出了一根煙,點著,深吸了幾口……車還堵著了,堵著堵著堵著堵著,烏龜烏龜烏龜烏龜烏龜烏龜……“現(xiàn)在要是能洗個熱水澡就好了……”堵著堵著堵著,烏龜烏龜烏龜烏龜烏龜烏龜……快到濱河東路的路口了,右拐就能上這條路,單行道,車少,從來都不堵。旭東看著窗外的行人,發(fā)現(xiàn)他們的表情都是一個樣兒,都是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這時刮起了一陣風,也許過一會兒就要下雨了。車流終于蠕動到了路口,他右拐上了濱河東路。車立刻少了——他加速,越開越快……他想明天去游泳,他喜歡游泳,閑下來的時候,他常常去游泳,游啊游,游啊游,痛快極了……他早有打算,想去海邊游泳,游啊游,游啊游,游啊游……他胡亂想著,加速著……加速著,加速著,加速著。旭東打通了一個電話,有些急切地說,媛媛,你在哪兒呢?媛媛有氣無力地說,沒在哪兒啊——在家看電視了。電話那頭的聲音壓得很低。旭東大聲說,我和老劉鬧翻了,就在剛才!媛媛說,東子,你都這么大人了,怎么還像個小青年呢?!我都告你多少回了,老劉這個人得罪不起,得罪不起,你就是不聽——你的臭脾氣就不能改一改嗎?!……唉,你愛怎樣就怎樣吧,反正我也管不了你!旭東說,不說這些了,不說這些了……媛媛,下星期我們出去玩玩吧,就我們倆,我想和你到海邊游泳去,怎么樣?媛媛把自己的聲音壓得更低了——她說,你和別人去吧,我下星期有事兒了,走不開。旭東說,你能有啥事兒了?!——都推掉,推掉!媛媛明顯生氣了,說單位的事兒,家里的事兒,很多很多的事兒,亂七八糟的事兒……你聽我說!你算我什么人了,憑什么就得聽你的?!你找別人去吧,我走不開就是走不開,沒有為什么!還有——東子,你以后別再晚上給我打電話了,不方便……我家老宋最討厭我晚上接電話了……好吧……就這樣吧,我掛了!旭東把手機狠狠地扔到了車窗外——他就像一頭受傷的野獸,這頭野獸似乎還低吼了一聲——他加速,加速,再加速??!他覺得自己的腦子里正在不停地往下掉東西,掉各種各樣的東西,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稀里嘩啦地往下掉,往下掉啊往下掉,往下掉啊往下掉,也不知道掉的是什么東西,只是一個勁兒地往下掉,掉得越來越多,也掉得越來越急,往下掉啊往下掉……他加速加速再加速!車開到了金剛里路口,夜空中下起了大雨。好啊,下吧下吧下吧,快下吧,下吧下吧快下吧,他繼續(xù)加快速度,車子就像射出的子彈一樣,在道路上飛馳著——他仿佛追擊著什么東西,這些東西也許就是腦子里的那些東西吧——也許就是那些掉下來的東西吧,又好像不是……他來不及細想,只是加速著——他加速加速再加速,他模模糊糊地追擊著,他加速加速再加速——這時,他隱約聽到了關(guān)門聲,聽到了砰砰的關(guān)門聲,關(guān)吧關(guān)吧關(guān)吧,下吧下吧下吧,下吧下刀子吧,下刀子吧下刀子吧,關(guān)吧關(guān)吧關(guān)門吧,都他媽關(guān)了吧,下刀子吧,下吧下吧下刀子吧,關(guān)吧關(guān)吧都他媽關(guān)了吧……他的雙手突然離開了方向盤,任車子在雨夜里飛馳著——他應(yīng)和著命運的關(guān)門聲,雙臂竟然在駕駛室的狹窄空間里比畫起了自由泳的上肢動作——他比畫得極為認真,手指不斷地碰到前擋風玻璃上,碰得他生疼,但他依然比畫著,依然不管不顧地游著,就像他在大海里游泳一樣,他傾盡全力地游著,游啊游,游啊游游啊游,游啊游,啊,那巨浪眼看就要打過來了——
景城
景城呈馬頭形狀,是一個朝向東面的三角形半島,她的鼻子部分是通向云萊海峽的巨鯨灣,喉嚨部分則被無邊的虹海所環(huán)繞。
城中流行著許多秘密的民間知識,比如在元旦的夜里起大風,就預(yù)示著病毒的大規(guī)模暴發(fā);比如天上有一個管理打雷的“雷神”(但沒有管理閃電的“電神”);比如含羞草真的害羞,它臉皮薄,時常難為情;比如在一年的最后一天下雨,就是來年房價上漲的征兆;比如貓有九條命,不會少一條,也不會多一條——必須是九條;比如紫薇樹怕癢,是因為它的樹干里遍布著密密麻麻的傳遞癢覺的神經(jīng)細胞;比如鸚鵡是由天上的彩霞變成的;比如綠色的云如果出現(xiàn)在農(nóng)歷七月十五至十七,就是年底之前發(fā)生大地震的預(yù)兆,而同樣的現(xiàn)象如果發(fā)生在農(nóng)歷六月十五至十七,則預(yù)示年底之前風調(diào)雨順,不會發(fā)生任何天災(zāi);等等。
居民們大都只喜歡,也只養(yǎng)那些能夠散發(fā)出濃烈香味的花朵。即使是外形特別漂亮的花,如果不是很香的話,他們也絕不會養(yǎng)它,更不會喜歡它。
一部分居民只吃肉、雞蛋和奶制品,不吃植物——包括所有的蔬菜和水果。
他們與“素食主義者”針鋒相對。
他們的這種吃法無關(guān)美味、宗教或“環(huán)?!?,只與健康有關(guān)。他們相信只吃肉食會使自己的身體更加健康,因為肉食低碳水、低纖維、低植酸、低凝集素,而這些“低”均對身體極有益處。
翁澤凱博士于十年前成立了“景城肉食生活聯(lián)盟”,這是一個備受城中肉食者尊重和信服的養(yǎng)生團體,在民間養(yǎng)生界頗有影響。
這些肉食者在談及所吃的動物時,往往帶有濃重的道德說教的意味,如:他們不說一只羊,而是說一只善良的羊;他們不說一頭豬,而是說一頭好吃懶做的豬;他們不說一頭牛,而是說一頭吃苦耐勞的牛;他們不說一只公雞,而是說一只好斗的公雞;等等。
總之,每種可吃的動物在他們心中都代表著一種人格品質(zhì)。
白鹿茸被景城人親切地稱為“私人醫(yī)生”,他們(其中沒有一個“素食主義者”)十分迷信它的藥用價值。
有一件奇聞——在城南的高檔別墅區(qū)中,極少數(shù)熱愛肉食的富有居民為了獲得豬肉和雞肉的最佳口感,居然用奶油、竹蓀和蘋果汁來喂豬,用核桃仁、鮮蝦和杏仁露來喂雞。
景城西北部的一處遺址,經(jīng)考古挖掘,發(fā)現(xiàn)在遠古時期,這里曾出現(xiàn)過人吃人的現(xiàn)象——
大量的人類肌肉殘留物被保存在各種盛放食物的器皿當中。
城中的本地女人皆喜歡圍一種粉色的圍巾。
她們貌似生性浪漫,可是當她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愛上某個男子時,卻只會遺憾而惆悵地對自己說出這句話:
我真是太大意了,竟然不幸地愛上了他。
在景城,遠道而來的司南住進了郝家開的小旅店里。
店開在靴巷。
郝家共有五口人,郝大爺、郝大娘、大兒子、二兒子和小女兒。
靴巷是一條長長的巷子,里面有很多人家,人家里有形形色色的人,而這些形形色色的人其實也是各式各樣的動物,其中就有老羊。
老羊習慣早睡早起,他常說早睡早起身體好。
早睡早起的老羊,是一只神經(jīng)質(zhì)的老羊,每次給他剪羊毛,都極為亢奮,因為剪羊毛能使他由衷地感到自己并非一無是處——感到自己是有價值的。但每次剪完后,他都會陷入長久的憂傷之中,因為缺少了羊毛又使他感到自己變得不完整了,變得殘缺了。直到他長出新的羊毛來,這種憂傷才能暫時消散,然后他又被剪羊毛,又亢奮,又憂傷,又長出了羊毛……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可以預(yù)見,這個過程只有到他死的那一天,方能徹底終止。
漸漸地,他在剪羊毛的循環(huán)中老去了。
衰老的他,做的夢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的夢里充塞著越來越多的羊毛,這些羊毛遮天蔽日,而他在羊毛的重重包圍當中,感到暖和極了,也舒服極了,但夢醒后,卻感到格外凄涼。
他最好的朋友,是老牛。
老牛天性老實,愛勞動,是頭良種。
別看老牛的力氣很大,他從來都不發(fā)火,如果心情不好,就用頭撞墻,以此來發(fā)泄心中的痛苦與不滿。
可是老牛已不在人間了,就在上個月,他被宰了。
失去了最好的朋友,老羊傷心極了,但他也能理解老牛被宰這件事兒,他明白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兒——老牛渾身上下都是寶,不宰能行嗎?!
不宰能過得了關(guān)嗎?!
唉,不宰不行?。?/p>
以前常和老牛聊天的老狗在外面游蕩了一天,于傍晚時分回到了家。
她連一塊骨頭都沒有找到,白白浪費了一天時間。
她饑餓難耐——饑餓的她痛苦地臥在地上,眼睛半閉,緩緩地用爪子劃著眼前的地面……她不知道自己的狗崽子們現(xiàn)在流落到了何方,不知道他們是死還是活,前途歷來都復(fù)雜而危險,因為對某些人來說,狗肉向來都是一種無可替代的美食——唉,狗崽子們可要小心??!
老狗的隔壁,住著老雞和老鵝。
老雞和老鵝平時總吵個不停,也不知道她們?yōu)槭裁催@么愛吵架。
基本上,市場上的鵝肉要比雞肉貴兩倍,所以每次吵完架,老鵝都覺得她與老雞吵架有失自己的身份,心中頗有些悔意。但之后,當老雞又惹她時,她照樣會吵,甚至情急之下,還會和老雞打一架哩!
她們打架時,雞毛與鵝毛共同飛舞,場面煞是好看。
與老雞和老鵝相比,老馬從來都不和別人吵架——他只是愛吹牛。
據(jù)他說,年輕時他曾是一匹英俊的白馬,而現(xiàn)在,身上卻長滿了大塊大塊的黑斑——他變得很瘦,毛很長,皮肉下的骨架清晰可見。
他老了,并且老得異常丑陋。
老馬喜歡跟別人吹噓自己在年輕時如何如何威風,比如他曾經(jīng)連續(xù)三屆得過賽馬錦標賽的冠軍,比如追他的漂亮女人能組成一個加強連,比如某位首長曾經(jīng)騎著他打過一次獵,等等。
在老馬吹牛的時候,老驢總是聽得津津有味,也難怪,畢竟他迄今為止還從未看過一次賽馬錦標賽——老馬講的那些激烈的賽馬情景在他的腦海中就像一場夢,一場氣沖霄漢的英雄夢。
老驢的鄰居老豬,被大家認為是一頭只知道吃吃喝喝的傻貨,但他卻認為自己一點兒都不傻。
他的食量巨大,是因為他想讓自己的體型變得更加富態(tài)。
他的祖上曾去西天取過經(jīng),作為一頭心懷夢想的老豬,他也想去西天取經(jīng)。其實這并不難,從今天算起,再過十四天,屠夫就會將他帶到屠宰車間——西天對他來說,也只剩下十四天的距離了,真的不遠了,加油吧!……
眼看著,他的分量就要夠了,而他的日子也要到頭了。
老豬的隔壁住著一只小鴨子,天真爛漫,活潑可愛。
她每天都盼著自己快些長大,盼著長大后就能變成一只美麗的白天鵝。
司南每次在巷子里遇到這只小鴨子,總是喪氣地望著她——他明白,如果一只鴨子生在南方(依南方口味),那么等待這只鴨子的就是秘制的美味鹽水,而如果生在北方(依北方口味),則難逃爐子里的熊熊火焰。
她生在了南方。道理總是很簡單——她總得生在兩方中的某一方,這就是命運。
小鴨子家隔壁,就是郝家。
郝大爺曾是一只白鹿,他年輕時眉清目秀,玉樹臨風,但是時運不濟,沒當上夢想的電影演員,而是拉了大半輩子的車。
拉車需要的是好體力,可是他現(xiàn)在老了,拉不動車了,只好將自己的家改成了一個小旅店,平時做些力所能及的雜務(wù)。
做著做著,他就活成了一棵半死不活的枯草。
郝大娘曾是一只夜鶯。
她雖然長得一般,但天生一副好嗓子,歌聲悅耳動聽。
年輕時的她,看白鹿長得挺精神,就以為他將來肯定有出息,沒想到他的命卻是拉車的命。
當時,她心里真正喜歡的是一只仙鶴,但這只仙鶴喜歡上了一只模樣美麗的翠鳥。
面對結(jié)婚這個問題,她著實費了不少心思,最后還是決定把自己嫁給白鹿。
結(jié)婚后,她漸漸不再唱歌了,專心生育后代,而白鹿早已厭惡了拉車,但為了她和三個孩子,又不得不拉下去,所以脾氣就越變越壞了。
壞脾氣的他,常常與夜鶯吵架,每次吵架的時候夜鶯就想,唉,我真不該嫁給這個混蛋??!當初就是嫁給一只烏鴉也比嫁給他強??!
她后悔了。
所有的夜鶯一旦后悔了,就會變成心亂如麻的蜘蛛。
從此,郝大娘就變成了一只蜘蛛。
原先,郝家的大兒子是一只兔子。
他聰明、脆弱、心高氣傲,但卻是一個啞巴,這可急壞了他,也氣壞了他,但不論他怎么急和怎么氣,就是說不出一句話。
現(xiàn)實如此,鐵板一塊。
認清這個現(xiàn)實后,他就死心了。死心的他,開始喜歡在地上滾來滾去。
滾著滾著,滾著滾著,他就滾成了一塊堅硬的石頭。
郝家的二兒子則是一只羊駝,老實,守家。
他在二十一歲時進工廠當了一名電工。二十六歲時,娶了廠里的一個擋車工——一只母羊駝。
一年后,夫妻倆就生了一只健康的小羊駝。
光陰流逝中,這三只羊駝都沒有什么非分之想,都過著一種安穩(wěn)而無聊的生活。
郝家的小女兒是一只小花貓,今年二十四歲,長得漂亮極了。
她愛上了旅客司南——
在她的眼里,司南就是一只來自異域的白鹿。
一天傍晚,小花貓終于向司南敞開了心扉,示以愛意,但司南卻告訴她,他愛的是喬,他家鄉(xiāng)的一個女子,這個女子雖然已經(jīng)離開了他,但他依然深愛著她。
小花貓聽后,滿腹委屈地對司南說,我不僅是只小花貓,還是一朵大理花呢……一朵粉色的大理花呢,一朵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的大理花呢——你想看嗎?想看嗎?可好看哩!……喬有什么好?她已經(jīng)離開你了,你總得再找一個吧……你這樣,不是自討苦吃嗎?
司南聽后平靜地說,不管怎樣,我都只愛喬一人。
接著,他向小花貓表達了自己的歉意,態(tài)度非常誠懇。
小花貓的眉頭一挑,說你不必抱歉,這不是你的錯!
然后,她就哭著跑回了屋。
第二天,司南便退了房,住進了紫云山上的一個旅店里。
司南走后,小花貓更傷心了。
她每天只知道流淚,飯也吃不下,十幾天下來,便瘦得皮包骨頭了。蜘蛛來勸她,說貓咪啊,白鹿有什么好?!你只看他長得俊,但長得俊又不能當飯吃!……其實,白鹿一點兒用處都沒有,你爸爸原來就是一只白鹿——能怎么樣?!還不是拉了大半輩子的車,要錢沒錢,要權(quán)沒權(quán),簡直是窩囊廢一個!再說了,他到底是個外鄉(xiāng)人,我們對他的過去和家庭背景都一無所知,你嫁給他,真是太冒險了!我看他不喜歡你,倒是好事一件!哭什么哭啊,你應(yīng)該高興才對哩……以后,媽保準給你找一個比他強的!快別哭了,貓咪,別哭了……
小花貓只是哭,只知道哭哭哭。
枯草也來勸她,說閨女啊,聽你媽的——你媽說得沒錯!爸以前就是一只白鹿,你瞧瞧,現(xiàn)在還不是變成了一棵枯草!白鹿有啥好了?!別哭了,貓咪……我看啊,93號院的那頭小黑牛就不賴!他早就喜歡你了,但你總是對人家愛答不理的……貓咪,你再考慮考慮他……別哭了,貓咪!別哭了……
小花貓只是哭,只知道哭哭哭,最后她哭著哭著就咽氣了,而她那條粉色的圍巾也飄落到了地上。
司南得知小花貓的死訊后,感到非常難過,雖然如小花貓所說,這并非他的錯,但小花貓的死,仍然令他悲傷不已,他不敢相信那個向往著美好愛情的小花貓就這樣白白地死去了。
一天,他悄悄來到郝家的小旅店,看著后墻下的花花草草,一時竟看得出了神……忽然,他一眼就認出了她,沒錯,就是她——花草里的那朵粉色大理花就是小花貓!
這不僅因為小花貓以前就對司南說過,她也是一朵大理花,還因為司南從小就聽過很多關(guān)于花朵的故事并為之深深震動:比如紅玫瑰,她是一個只愛海員的女人,只要她嘴角一上揚,就表示她需要面前的男人立刻來吻她。她從不孤枕難眠,每一個夜晚,身旁都睡著一個愛她的男人,而且每一個夜晚都要換一個男人。這些男人都愛她愛得發(fā)狂。
比如白玫瑰,她是一個瞎眼女孩。每天黃昏,她都要去河邊呆坐,據(jù)說,她每天都會在此寄出一封信,反復(fù)寄給那流淌不息的河水。
比如百合,她是一個眉心長痣的美人,卻愛上了一個視孤獨為生命的落魄男人。她竟然愛上了愛情的災(zāi)難。比如桔?!蛔饺胴i籠的張采琴就是桔梗,她原本可以逃跑的,但她卻沒有。她的情人也沒有。比如紅山茶,她是投井死的,就死在那陽光明媚的后院里,就投在后院的那口深井中。
她說井里有另一個她在等著她——她和她都是紅山茶,她們倆在生前和死后都開得嬌艷無比。
比如水仙,她是一個女詩人,一直在苦苦尋找自己的丈夫。她已經(jīng)找了十年。
比如櫻花,她是一個小情人,總是長不大,但她比誰都能洞悉人的前世與來生。她說她的前世不是花,而是一只黃鸝鳥。比如罌粟,她是三百多年前的一個女匪首,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但她只要一想起遠在張家堡的鐵柱哥哥,就會淚流滿面,柔腸百轉(zhuǎn)。比如風信子,她是一個正在玩耍的女童,老太爺摸摸她的頭,她就舉著小風車一溜煙地跑出了這座幽深的大院。
比如劍蘭,她終生未嫁,喝茶無量。
比如睡蓮,她是住在妙果寺旁的大腳顧婆婆,老家在南方,那里盛產(chǎn)美味的桂花糕。她女兒小玉在二十歲時于洛城出家——
小玉是佛前的一朵魏紫。
比如延齡草,她是所有人的老祖母,她永遠不死……
司南慢慢關(guān)上了記憶的閘門,回過神來。他看到四周無人,就壓低嗓音,對著花草里的那朵大理花(她雖然發(fā)不出什么香味,但極其艷麗)學起了貓叫:“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
這時,一頭小黑牛突然從巷子深處沖了過來——他憤怒地向司南沖了過來!
司南趕緊逃跑,幸虧他在小花貓眼里是一只真正的白鹿,而非一只慢騰騰的烏龜,所以此時的他就在粉色大理花的注視下像白鹿那樣飛奔起來,從而將小黑牛遠遠地甩在了身后。
小花貓的確所言不虛。
事已至此,司南便離開了景城。
在路上,他遇到一個流浪四方的文藝表演團,就以雜工的身份加入這個團,隨團來到了陵城。
責任編輯 梁學敏
作者簡介:
漢家,男,本名賈墨冰,1975年生于太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象三部曲”,詩集《火車大劫案》,散文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