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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11-08 05:36:18肖克凡
        江南 2021年6期

        肖克凡

        李本貴上街?jǐn)[攤修理自行車,聽見城管執(zhí)法車來了,立即收攤溜到鑫旺小區(qū)大門里躲避風(fēng)頭,鼻尖兒掛著油漆未干式的汗珠兒。他覺得自己跟城管那輛藍色小卡車前世有約,總是提前讓他嗅到空氣里飄來的汽油味道,迅速逃離險情。

        身穿藍色制服的城管隊員職責(zé)分明,只管街邊擺攤的小販,不會進到小區(qū)里執(zhí)法。李本貴眨著小眼睛等待藍色小卡車開走,心里念叨著“平安無事”。

        他這雙小眼睛,賽過小動物眼神。這是爹娘的遺傳基因。有時想起爹娘,他心里就泛起人生理想。將來有了錢就買輛小卡車,車?yán)镅b滿各式各樣年貨,載著老婆孩子返鄉(xiāng)過春節(jié)。就是不知家里接不接納兒媳婦栗灶花,畢竟兩人是偷偷跑出來的。

        心里幻想著開著小卡車進村的情景,猛然聽到有人高聲喊叫:“修車的死啦?補胎!”一個白胖漢子推著癟了車胎的自行車來了。

        他貓腰抱起裝滿工具的木箱,喘著粗氣走出鑫旺小區(qū)大門,應(yīng)聲說修車的沒死活著呢。

        打開木箱取出親愛的工具們,蹲身擺出開張營業(yè)的陣勢說,我給你用環(huán)保膠水吧多花一塊錢。白胖漢子夸贊他懂得綠色環(huán)保經(jīng)濟。

        李本貴動手干活兒,心里哼著家鄉(xiāng)小曲兒。這時兩個身穿藍色制服的城管隊員突然出現(xiàn),一左一右卡住位置。李本貴抬頭望著以為這兩人是跳傘下來的。

        眨眼間他的修車工具就被城管隊員稀里嘩啦收進木箱里,左邊的城管隊員說全部清點完畢總共二十八件。右邊的城管隊員宣布道,明天帶著罰款去城管大隊領(lǐng)取被罰沒的工具箱。

        他下意識地詢問多少罰款。那個癟了車胎的白胖漢子搶先估價說,一百吧?

        他聽罷起身就走。這兩個城管隊員攔住他,說請把工具箱送到小卡車上去。他只得扛起油污污沉甸甸的工具箱,完成了任務(wù)。

        沒了修車工具等于沒了固定資產(chǎn),全家GDP肯定負(fù)增長。他甩著兩條胳膊拎著十根手指,仿佛裸體人物走進鑫旺小區(qū),一屁股坐在圓形花壇旁邊,悶頭抽煙自言自語。

        這事兒怪不得別人,我也該接受懲罰啦。我跟栗灶花跑到城市來過日子,還生了個聰明伶俐的女兒,讓人家留在農(nóng)村吃苦受罪……他自我檢討著,狠狠朝月季花啐了口唾沫。

        一個老太婆走過來說,你往花壇里吐痰“夕陽紅三老漢”會罰你款的,五十翻倍罰一百。他只好解釋說不是吐痰是吐唾沫,起身離開危險地帶。

        一路行走經(jīng)過物業(yè)管理辦公室,瞅見門前掛起“鑫旺小區(qū)物業(yè)改革指揮部”的牌子,咧嘴苦笑了。他的這種苦笑是日常生活的主要表情,真切而扎實。

        這樣看來天寶物業(yè)公司肯定被趕走了。那帶頭起事的三個老頭兒,據(jù)說退休前均為國企處級干部,人稱“夕陽紅三老漢”,他們率領(lǐng)業(yè)主們跟天寶物業(yè)公司經(jīng)理汪天寶辯論,簡明扼要羅列十大問題,還批評汪天寶以自己名字注冊公司名稱屬于“家天下”思想,完全不具備現(xiàn)代企業(yè)制度,只能被時代洪流淘汰。“夕陽紅三老漢”甚至懷疑汪天寶系大漢奸汪精衛(wèi)遠房后裔。一下子事態(tài)變得嚴(yán)峻了。

        當(dāng)今中國老百姓全是愛國者,幾乎不用幾番對壘,傳說中的汪精衛(wèi)后裔不敢戀戰(zhàn)卻倔強地表示,此處不養(yǎng)爺,自有養(yǎng)爺處。之后就不露面了。

        李本貴只是這起事件的旁觀者,他深知農(nóng)民進城謀生不易,凡事不宜摻和??墒请S著物業(yè)管理停擺小區(qū)垃圾停運,媳婦栗灶花反而多撿不少紙箱和塑料瓶,家庭收入明顯提高。

        栗灶花身材窈窕模樣俊美,生了女兒自家腰身并未變粗。這使她暗暗譏笑那些城市肥婆,心里叫她們“皮缸”。栗灶花希望鑫旺小區(qū)混亂局面持續(xù)下去,而且愈亂愈好。這樣生活垃圾停運,她就有大量紙箱和塑料瓶可撿,家庭收入翻番。當(dāng)然這種活計只有婦女去做。男人還是得依靠修自行車手藝養(yǎng)家。

        這時候的李本貴垂頭喪氣走過鑫旺小區(qū)中心廣場。一群體形基本屬于正能量的婦女,在嘰嘰喳喳說話好像灰喜鵲落地。他停住腳步聽著她們議論,怔了怔神兒轉(zhuǎn)身撒腿就跑,幾乎撞到迎面駛來的自行車。

        騎自行車的女士躲避不及失去重心,摔下自行車歪倒路邊。那群婦女馬上喊叫起來,七嘴八舌說施老師被人撞啦。

        他不管不顧跑回家去,氣喘吁吁把爆炸性新聞告訴媳婦,說那群婦女議論王順友給救護車?yán)?,一路鳴笛送去醫(yī)院搶救了。

        栗灶花低頭瞅著丈夫腳上舊皮鞋說,平時王順友身體挺棒的,不會嘎嘣一下就死了吧?

        他搖頭說興許嘎嘣不了,要是嘎嘣了是直接叫火化車的。說罷他將婦女們的議論轉(zhuǎn)述給媳婦,說王順友看管八號樓地下存車處,提前收了九十九戶全年存車費,叫來救護車可能是趁機跑了。

        栗灶花忙著整理廢舊紙箱說,九十九戶全年存車費能買幾斤鹽幾壺醋,你說這點錢值得跑嗎?王順友以為自己是大貪官呢!

        丈夫低頭尋思著,認(rèn)為王順友不應(yīng)該被救護車?yán)摺?/p>

        你認(rèn)為他應(yīng)該被警車?yán)呤遣皇??媳婦瞬間擴展思路說,你這么說反倒提醒了我,王順友確實不像尋常人,大鼻梁子三角眼,眉毛黢黑紫臉膛,說話聽不出哪兒的口音,就跟從地縫兒里鉆出來似的。

        這時栗灶花發(fā)現(xiàn)丈夫空手回家,轉(zhuǎn)而詢問修車工具箱呢?李本貴說明天去城管大隊交罰款才能贖回來。

        栗灶花頓時傷了情緒,說,你忘記啦?那箱子是我從娘家?guī)С鰜淼?,咱倆來到城市后還特意刷了紅油漆呢。

        李本貴滿臉愧疚說,是啊是啊,我改成工具箱嫌紅色太扎眼,就刷了層綠油漆,生生把你的喜興給弄沒了。

        栗灶花說明天拿錢把箱子贖回來,重新給它刷遍紅油漆,我把這箱子當(dāng)作出嫁的憑證,讓它證明我是你媳婦。

        好吧,以后我用帆布兜子盛工具,城管來了我撤退更利落。李本貴說著想起帆布兜子也是王順友送他的,他認(rèn)為那家伙特別慷慨。

        傍晚時分,女兒小花背著書包跑進家門,這孩子在民工子女小學(xué)讀五年級,學(xué)得滿口普通話,大聲說外面有人找擺攤修自行車的,嚷嚷要求賠償醫(yī)藥費。

        栗灶花起身問丈夫,你不會是把城管給打了吧?惹得人家找上門來。李本貴撥浪鼓似的搖頭,表示自己只會挨打不會打人。媳婦推開租住的平房的鐵皮門,邁著小碎步迎出去。

        女兒小花趁機壓低聲音說,聽說施老師給人撞倒了,敢情這事兒是你干的,爸爸你太不應(yīng)該啦!

        你怎么知道那是施老師呢?他急著問女兒。

        我怎么會不知道施老師呢?她放著市重點小學(xué)書記不當(dāng),心甘情愿跑到我們民工子女小學(xué)當(dāng)校長,人們都說施老師是教師里最好的人!小花放下書包氣憤地補充說,這么好的人摔了車子崴了腳,你說這叫怎么回事兒呢。

        小花年紀(jì)不大卻充滿正義感,李本貴覺得女兒有些不像自家孩子,看來小花還是要上學(xué)讀書的,明顯有了出息。心里這樣感嘆著,他下意識抬腿走出家門。

        門外那幾位皮缸型婦女看見李本貴露頭,隨即抖擻精神高聲宣講,我們是新成立的鑫旺小區(qū)婦女說理小組,一旦見到不合理的事情,我們就擺事實講道理強調(diào)依法治國,保證做到發(fā)現(xiàn)歪風(fēng)不放過,解決矛盾不過夜!今天你差點兒撞到施老師,嚇得人家摔壞自行車扭傷腳,你要負(fù)全部責(zé)任的。

        栗灶花立即表態(tài)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施老師的自行車我們終身保修。

        那么施老師的腳呢?她的腳你們也終身保修?一個滿臉皺褶的精干婦女顯出首領(lǐng)本色。

        李本貴蔫蔫說道,不用你們婦女說理小組勞心費力,明天我當(dāng)面給施老師賠禮道歉。

        我們婦女說理小組是街委會認(rèn)可的公益組織,我們的行為是合情合理合法的!幾個婦女情緒激昂。

        你們還都沒吃晚飯吧?栗灶花突然轉(zhuǎn)變話題說道,咱們小區(qū)便利店里賣的火腿腸馬上過期,打五折你們也不要買啊。

        你們吃了會拉稀的!栗灶花瞪大眼睛繼續(xù)說,鬧肚子去藥店不會賣給你們抗生素的,因為那是處方藥。

        這關(guān)于過期火腿腸與消炎藥的突發(fā)話題,弄得婦女說理小組成員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定位,就跟旅游掉隊的中國大媽似的。

        一大早兒全家喝小米粥,媳婦說富硒小米在超市里賣得很貴呢。李本貴不知硒為何物,就苦笑說西是太陽落山方向,然后月亮就來了。當(dāng)初他和栗灶花踏著月光跑出村子,一路由西向東來到這座城市安了家。他聽到小米粥富硒,滿臉苦笑成了咸菜的標(biāo)配。

        吃過早餐女兒小花背起書包上學(xué)去了。栗灶花收起咸蘿卜罐子忽發(fā)奇想說,不論王順友逃跑了還是病死了,八號樓地下存車處都沒人管理了,咱們趁機接管吧。

        媳婦在家里說家鄉(xiāng)話,丈夫聽著家鄉(xiāng)口音有著親切的傷感,好像欠著家鄉(xiāng)巨款還不清似的。其實農(nóng)村老家的風(fēng)氣,即便女人說得對,男人也不喝彩,而是把媳婦提出的好主意,安置在肚里釀造幾天,發(fā)酵成自己的高招從嘴里說出來。

        栗灶花自然知曉丈夫心思,眨著黑葡萄珠兒似的眼睛說,我知道你也這樣想,就是不愿意說出來嘛。這也算不上搶別人生意。

        物業(yè)經(jīng)理汪天寶被趕跑了,改為“夕陽紅三老漢”掌管局面……李本貴凝眉思索著,好像不愿意把媳婦的主意發(fā)酵成自己的。

        媳婦隨即啪啪拍響大腿說,我看出你心里有譜啦!你現(xiàn)在想去見“夕陽紅三老漢”是不是?請求他們把王順友存車處交給咱們管理。

        我心里這樣想過。李本貴有所保留地說,不過,我要先去給施老師賠禮道歉吧,看看賠償多少醫(yī)藥費。

        栗灶花貓腰拎起那雙舊皮鞋,催促丈夫穿好衣裳蹬上皮鞋,順手往他衣兜里揣了盒煙卷。你辦完這件大事去賠禮道歉也不遲!再者說施老師大人有大量,她不會收你醫(yī)藥費的。說著把打火機遞給丈夫繼續(xù)叮囑,你進門挨個兒給“夕陽紅三老漢”敬煙,別忘了先給一把手。

        我哪知道誰是一把手。李本貴嘟噥著走出家門,先給自己點了支煙卷權(quán)作家庭一把手。這時突然記憶短路,一時想不起王順友的模樣。我的蒼天啊,今天怎么滿腦子糨糊呢?我跟王順友很熟悉啊。

        他使勁拍打自己額頭,拍得眼前冒出好多顆金星,每顆都是24K周大福的。之后低頭打量腳上這雙皮鞋。嗯,這鞋從前肯定是雙新鞋,不知被誰給穿舊了。穿舊了也是鞋啊,它不會變成帽子吧。王順友這家伙挺硬朗的,還請我喝過二鍋頭呢,這家伙說當(dāng)英雄就要有酒量,凡是說酒壯慫人膽的,歸根結(jié)底還是慫人。

        想起王順友的名言,李本貴恢復(fù)記憶力,王順友的面孔也清晰起來。徑直不拐彎來到改稱“鑫旺小區(qū)物業(yè)改造指揮部”的物管辦公室,抬腿跨過門檻叫了聲領(lǐng)導(dǎo),“夕陽紅三老漢”同時揚臉應(yīng)聲,這說明他們都是領(lǐng)導(dǎo)。

        “夕陽紅三老漢”好像身份相同待遇相等,三人都是高靠背老虎腿皮座椅,屁股底下鋪著同樣動物皮毛的坐墊,特別有古典派頭。李本貴看過電視連續(xù)劇《水滸傳》,不由想起水泊梁山聚義廳,便依次朝三位首領(lǐng)點頭致意,好像電視劇里的群眾演員。

        我看你滿臉苦相是來上訪的農(nóng)民工吧,汪天寶拖欠你幾個月工資?他是不是經(jīng)常辱罵你們農(nóng)民工是傻帽?一個貌似智多星吳用的尖臉老漢大聲問道,只是手里沒有梁山軍師的羽毛扇。

        他忘記遞上煙卷就說,我不是小區(qū)保潔員,我不上訪,我是想接管王順友的八號樓地下存車處。

        一個貌似宋江的方臉老漢問道,你說王什么友來著?他那里到底存了多少輛業(yè)主汽車?

        那八號樓地庫容不下四個轱轆的,只能存放幾百輛自行車。李本貴覺得貌似宋江的老漢嚴(yán)重脫離實際,居然以為王順友負(fù)責(zé)看管小區(qū)業(yè)主私家汽車。

        你為什么想接管八號樓地下存車處呢?一個貌似電視劇里玉麒麟盧俊義的清瘦老漢輕聲問道。

        李本貴轉(zhuǎn)向這位現(xiàn)實牌盧俊義解釋說,王順友前天給救護車?yán)吡?,他要是生了大病恐怕不會回來了?/p>

        那個貌似智多星吳用的老漢搶在及時雨宋江表態(tài)之前說,眼下鑫旺小區(qū)百廢待興,你的訴求不是當(dāng)務(wù)之急,只能放在改革后期解決。

        李本貴只得拿出上訪者的架勢申訴道,現(xiàn)在八號樓地庫里存放著好多輛自行車,沒人管理怎么能行呢?你說小區(qū)百廢待興,那地下存車處也待興吧?

        好啦好啦,你寫份申請材料呈來,等有時間我們研究一下。那個貌似盧俊義的又說話了,這老漢面孔清爽語氣和藹,給了李本貴盼頭。

        李本貴再次想起電視連續(xù)劇《水滸傳》,盧俊義的大管家李固跟主家老婆私通,逼得玉麒麟盧俊義走投無路上梁山落草為寇。這樣想著愈發(fā)覺得這老頭兒面貌很像電視劇里的盧俊義。

        貌似宋江的老漢不高興了,呼地起身批評李本貴說,我們正在準(zhǔn)備創(chuàng)建文明小區(qū)的宣傳材料,你不要干擾我們正常工作嘛。

        貌似吳用的老漢配合宋江說道,你個人的事情再大,那也是小事。鑫旺小區(qū)的事情再小,這也是大事。

        李本貴當(dāng)然不甘心,滿臉苦笑說,我就是想為小區(qū)業(yè)主們看守自行車,從來不想干擾你們的工作。

        貌似吳用的老漢盯了盯他腳穿的半舊皮鞋說,你經(jīng)濟條件不錯嘛,還穿著名牌愛步呢。我勸你回家另做打算,不要啥事都依賴政府。

        聽了這種官僚主義言語,李本貴只得轉(zhuǎn)身退出,滿心沮喪沿著小區(qū)道路低頭行走。一輛自行車迎面駛來,穩(wěn)穩(wěn)停下叫了聲李師傅。他抬頭看到這位身穿海藍色職業(yè)套裝的女士,頓時慌了神。

        您、您是施老師吧?實在對不起,我讓您摔了車子傷了腳,后果這么嚴(yán)重還沒給您賠禮道歉呢!我要給您賠償醫(yī)藥費,還要給您修好自行車……李本貴一口氣說著,顯得窘迫而誠懇。

        施老師戴著紫框眼鏡留著齊耳短發(fā),身材挺拔高挑,眼鏡里流露出溫和目光,說道,李師傅您不要自責(zé),我現(xiàn)在不是挺好的嘛。

        李本貴不知如何表示心意,打量著施老師的自行車說,我給您的車子做次大修吧!三道車軸都換新油,咱們就用六氯化鉬!那是給電動車潤滑用的……

        您是被小區(qū)婦女說理小組給嚇著了吧?她們工作過于熱情,反倒弄得大家有些緊張。施老師有意緩解緊張氣氛說,其實我的腳傷沒多么嚴(yán)重,自行車也沒摔得多么厲害。

        李本貴想起女兒小花說過,施老師寧愿放棄市重點小學(xué)來到民工子女學(xué)校,人們都說她是教師里最好的人。于是他大聲表示自己有修理家庭水電的技術(shù),要是有小故障盡管打招呼,隨叫隨到。說罷朝施老師鞠了個躬,撒腿跑開了。

        一口氣跑進全家租住的小平房,內(nèi)心仍然感慨不已,進門就說施老師真是個大好人。栗灶花望著情緒反常的丈夫,再度眨著黑葡萄珠兒似的眼睛問道,你把八號樓存車處的事兒辦妥了嗎?

        他有些負(fù)氣地說了句“他們趕走汪天寶,鑫旺小區(qū)搞不好”,就悶聲悶氣躺在小床上,不言聲了。栗灶花盯著行為異常的丈夫,問他身子哪兒不舒坦。

        李本貴瞪著屋頂?shù)乃疂n不說話,心里想著施老師。敢情教師里還有這么好的女子,以前我怎么不認(rèn)識人家呢?這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

        栗灶花揣摩丈夫受了委屈,貓腰換下塑料拖鞋,穿上那件緊身小花襖說,我去問問那三個夕陽紅!他們不要拿農(nóng)民工不當(dāng)人對待。說著仿佛當(dāng)代輕功女俠附體,一閃身逸出家門,大活人好像風(fēng)箏飄走了。

        李本貴連續(xù)吸了幾根煙卷,心里反復(fù)念叨施老師是個大好人。這時候媳婦扭兒扭兒回來了。她看到丈夫仍然盯著屋頂水漬,好像在看不花錢的情色電影,就氣得笑了,之后探身伸手摸摸丈夫額頭,說不燙。

        既然不燙,她故作輕描淡寫告訴丈夫,那個老漢說他們抓緊時間研究一下,有結(jié)果就通知咱們。

        李本貴翻身坐起問道,你說那個老漢是哪個老漢?是宋江是吳用還是盧俊義?

        看見丈夫張嘴閉嘴都是水滸人物,栗灶花隨即賣關(guān)子說,我說說,你猜猜!猜對了,今兒我伺候你,猜錯了,今兒你伺候我。

        丈夫瞇起小眼睛聽著媳婦詳細(xì)描述,認(rèn)定那個老頭兒是吳用,于是憤慨起來。合著大老爺們兒換成小媳婦進門辦事,老家伙態(tài)度就變啦!這算什么梁山好漢。

        我也覺得那仨老漢好比水滸人物轉(zhuǎn)世的,不過呢……栗灶花說著停頓下來。

        不過什么?什么不過?李本貴好奇地追問。

        不過,我走出辦公室十幾步,那個貌似盧俊義的就跟了出來,他說可以把八號樓地下存車處交給咱們管理……

        交給咱們掌管?李本貴聽到事情出現(xiàn)轉(zhuǎn)機,卻不相信這是真的。

        我倒覺得盧俊義靠譜,因為我既沒逼他也沒求他更沒賄賂他,這是他主動跟我說的。栗灶花頗為自信地說,他讓我星期五等候消息,還說這事兒最遲不過星期天。

        李本貴愈發(fā)覺得此事蹊蹺,心里起疑卻又不愿打碎美好愿景,就不再追問緣由。栗灶花自然不做更多解釋,極力稀釋丈夫的疑惑說,今晚咱家吃面吧,提前添些喜氣。

        我估摸這事兒還是一把手說了算,盧俊義綽號玉麒麟在水泊梁山排位老二,屬于二把手。

        你說他綽號玉麒麟?那我綽號母夜叉好不好!栗灶花勇氣爆棚地說,從今往后我是孫二娘轉(zhuǎn)世,你就是菜園子張青,當(dāng)然你不用澆水施肥種菜,今后咱們接管地下存車處就不用吃苦受累了。

        李本貴驚詫地望著穿著緊身小花襖的媳婦,目光恍惚起來。他覺得自己不會是菜園子張青,栗灶花卻露出母夜叉孫二娘的苗頭兒,眨眼之間有些不像自己媳婦了。

        栗灶花動手搟面條,催促丈夫剝蒜說,咱們小區(qū)物業(yè)水電維修工都跟隨汪天寶走了,到時候由你接管吧。

        他覺得媳婦好像吃了什么藥,一下變得就連搟面條的姿勢都跟孫二娘似的,瞪大眼睛望著這個少婦。栗灶花以為丈夫動了春心,低頭小聲說今晚你別驚動了孩子啊。

        栗灶花不減農(nóng)村婦女勤勞本色,吃過午飯舍不得歇晌,蹬起三輪車小區(qū)里轉(zhuǎn)悠,尋覓廢舊紙箱和塑料瓶子什么的。轉(zhuǎn)到十一號樓前撿到兩只大紙箱,她雙腳蹦踏把它踩扁,這動作很像學(xué)跳新版廣場舞。氣喘吁吁將戰(zhàn)利品捆綁裝車,聽到身后有人叫她“小栗”。

        平生首次聽到這樣稱呼,栗灶花扭身望去,竟然是被丈夫稱為“盧俊義”的老漢,一派文縐縐的樣子。她想起丈夫說水滸里玉麒麟遭到管家李固陷害,不禁對眼前這位“盧俊義”心生同情,但愿他妻子沒跟別人私通。

        畢竟是城市老漢有資格同情農(nóng)村小媳婦。當(dāng)代盧俊義揚起瘦臉打量著大太陽照耀下的栗灶花,表情略顯親切地說,你撿拾廢品付出太大收益太低,必須改變這種辛苦狀態(tài)啊。

        栗灶花立即抓住要領(lǐng)說,是啊,明天就星期五了。

        你說得對,今天星期四,后天星期六。當(dāng)代盧俊義慢聲細(xì)語說著,顯得很有風(fēng)度。

        我光知道您姓陸,我就叫您陸處長吧。栗灶花滿臉極不自然的笑容,好像皮膚刷了層膠水兒。

        噢,你知道我退休前是正處級干部?這老漢旋即興奮起來,咬文嚼字自我介紹說,本人名叫陸崇良,大陸的,崇拜的崇,良好的良。

        栗灶花熱烈說道,咱們小區(qū)都知道你們?nèi)欢际谴箢I(lǐng)導(dǎo)呢。

        你說得很不準(zhǔn)確!老孫和老鄔退休前都是副處級調(diào)研員,副處級調(diào)研員不是實職。陸崇良極其嚴(yán)謹(jǐn)?shù)卣f,不過老孫參照正處級待遇退的休,弄得老鄔總是感覺委屈,私下里散布不滿情緒,這也屬于不安定因素吧。

        栗灶花得知老鄔就是相貌接近電視劇里宋江的老漢,便伸手拂了拂緊身小花襖衣襟,很想詢問八號樓地下存車處的事情。

        小栗,明天就是星期五了,我提出的特殊要求你考慮了沒有?陸崇良發(fā)問了。栗灶花不知水有多深便低頭問道,那么,您對我還有其他特殊要求嗎?

        陸崇良并未正面回答,而是表情和藹說道,八號樓地下存車處大門被兩只鎖頭鎖著,我手里有一只鎖頭鑰匙,另外那只鎖頭鑰匙歸老孫掌管,必須打開兩只鎖頭方可開門,這就叫集體領(lǐng)導(dǎo)責(zé)任制,誰都不能一手遮天。

        栗灶花聽罷字斟句酌問道,既然您說孫處長掌管那把鑰匙,那么他對我有特殊要求嗎?

        我已經(jīng)跟你講過,老孫他不是處長只是副處級調(diào)研員,你不要叫他孫處長好不好?陸崇良再次強調(diào)老孫的級別,好像副處級調(diào)研員就不會對栗灶花提出特殊要求了。

        平時栗灶花對“特殊要求”這類字眼兒特別敏感,她整天騎著三輪車收集廢品,有時路遇人老心不老的男人,那目光好似裝修墻面的刮子,一遍遍把她渾身刮遍。曾經(jīng)有老男人公然向她提出“特殊要求”還承諾協(xié)助她在城里扎根。她回到家里只字不提遇到這類事情,避免影響夫妻關(guān)系。

        不過前幾天陸崇良提出的特殊要求,倒不是對她身體有所貪圖,只是這項“特殊要求”確實非常特殊,令她感覺格外怪異。

        如果你答應(yīng)我的這項特殊要求,我會說服老孫打開那只鎖頭的……陸崇良從容不迫地說道,你不要背上思想包袱,這項特殊要求只是日常工作而已,你管理八號樓地下存車處的同時,從一號樓到三十六號樓,逐步摸清小區(qū)業(yè)主的家庭情況,盡力不要出現(xiàn)遺漏。當(dāng)然這項任務(wù)必須暗中完成,絕對不能對外泄露,包括你丈夫你女兒都不能知曉。

        之后陸崇良似有感慨地說,堡壘最容易從內(nèi)部攻破,所以我們不可掉以輕心。

        栗灶花見過電視劇里的堡壘,通常都是壞人守在里面,好人從外面進攻,就有了董存瑞和黃繼光那樣的英雄人物。

        小區(qū)業(yè)主家庭情況物業(yè)管理處都有登記,您還要我摸清什么情況呢?栗灶花不能理解陸崇良的心思。

        你沒看過電視里法治節(jié)目,人的身份證都能造假,小區(qū)業(yè)主登記資料未必真實。所以我要你逐步摸清他們底細(xì),比如張一經(jīng)常去李二家,王三突然不睬趙四,劉五退休后照常每天早出晚歸,孫六年紀(jì)輕輕宅在家里不動彈,康七是不是老年癡呆了……這樣我們就能做到知此知彼。比如那個王順友的情況你丈夫就不太清楚吧?

        您說王順友什么情況?栗灶花驚詫地問道,王順友的情況我也不太清楚哇!他不是給120救護車?yán)吡藛幔?/p>

        陸崇良不急不躁說跑了全市好多家醫(yī)院,均無王順友下落,還特意給火葬場打電話查詢死者名單,也沒有這具尸體。

        陸處長,您老人家跟王順友一不沾親二不帶故,為什么非要尋找他的下落呢?也興許王順友根本沒病,坐救護車直接走啦。

        小栗啊,事態(tài)如果這樣發(fā)展下去,王順友的失蹤就會成為有頭無尾的懸案。陸崇良滿懷社會責(zé)任感表示,我身為國家退休干部不能不重視這樁懸案,但是并不想撥打110報警。

        您撥打110報警能說什么呢?王順友既沒搶劫也沒殺人,他只是給救護車?yán)吡?,頂多貪了九十九戶業(yè)主全年存車費嘛。

        陸崇良好像逮住只蛤蟆非要攥出尿來不可。小栗啊,王順友是個看管自行車的農(nóng)民工,他的經(jīng)濟狀況怎么可能給民工子女小學(xué)捐款呢?可是他確實捐了,而且匿名匯給校長施蕙蘭,那26萬元人民幣對誰來說都是巨款!陸崇良說著激動起來。

        您是說王順友捐了26萬給民工子女小學(xué)?栗灶花聽得瞪圓眼睛豎起睫毛,仿佛忘記呼吸。

        是的!他捐了26萬元人民幣!陸崇良堅定不移說,這叫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

        這么說王順友很有錢喲?栗灶花滿臉困惑說,可是王順友給民工子女學(xué)校捐款,這屬于好人好事啊,他反倒叫來救護車跑了?陸處長您當(dāng)過大領(lǐng)導(dǎo),你覺得這事兒對頭嗎?

        是啊,這樁反常事件給我們敲響警鐘!俗話講水落石出,但是有時水落石也不出。所以我要你摸清小區(qū)業(yè)主們底細(xì),不能被表面現(xiàn)象蒙蔽……退休處級干部繼續(xù)開導(dǎo)栗灶花,敦促她接受“特殊要求”。

        栗灶花被陸崇良引導(dǎo)懵了,好像腦海里盛滿豆?jié){被鹵水點成豆腐,隨即又打散成豆花。她使勁眨動眼睛讓頭腦清醒,竭力思索“鹽打哪兒咸、醋打哪兒酸”的樸素道理,心里漸漸有了思路。

        我只想接管八號樓地下存車處,他王順友捐沒捐款、住沒住院、逃沒逃走、死沒死、活沒活,跟我半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我不要為李逵上吊流眼淚——替梁山好漢傷心了。

        心里這樣尋思著,栗灶花重新聰明伶俐起來,說,陸處長,我愿意接受您的特殊要求,請您抓緊說服孫處長打開鎖頭吧。

        我跟你說過老孫只是副處級調(diào)研員,雖然他手里掌管那把鑰匙,但也不是什么處長。陸崇良認(rèn)真校正栗灶花的錯誤說法,開始提出秘密工作的要求。

        小栗啊,既然你表態(tài)接受我的特殊要求,那么我就對你提兩點希望,一是希望你不要辜負(fù)我對你的信任,二是希望你圓滿完成我交給你的任務(wù)。

        我小學(xué)畢業(yè)沒啥文化,有時候跟不上您的思路,您不要嫌棄我就是了……說罷栗灶花抬腿跨上三輪車,載著半車廢舊紙箱駛走了。

        停穩(wěn)三輪車走進家門,她知道不能把陸崇良的“特殊要求”告訴丈夫。只要獲得八號樓地下存車處的管理權(quán),陸崇良的特殊要求也就沒那么特殊了。嘻嘻,他不就是要我悄悄打聽小區(qū)業(yè)主們不愿透露的私事嗎?比如誰家的孩子是抱養(yǎng)的,誰家的媳婦暗地坑害婆婆,誰家的夫妻常年不同房,誰家的兒子孝敬丈母娘不供養(yǎng)父母,誰家的老頭子不正經(jīng)總盯著鄰家小媳婦……栗灶花懂得這些都叫“隱私”,為什么陸崇良非要掌握這些情報呢,難道退了休心理變態(tài)啦?

        傍晚時分,女兒小花放學(xué)走進家門大聲報告,學(xué)校今天下午停課自習(xí),我們學(xué)校來了兩個警察找施校長談話,弄得老師們悄悄議論這事兒呢。

        李本貴起身指著女兒說,你不要胡說八道!施老師不會犯事兒的,你說過教師里沒有比她更好的人啦。

        你干嗎五官挪位啊!栗灶花望著情緒失常的丈夫問道,教師里那么多人你都認(rèn)識啊?咱們誰都不敢張嘴給別人打保票。俗話講水落石出,但是也有水落石不出的時候,咱們誰知道那塊石頭在哪兒呢!

        水落石也不出?這話你這是聽誰說的?李本貴好奇地詢問。栗灶花自然不能承認(rèn)這句話出自陸崇良之口,就說聽到馬路邊有兩個老頭兒聊天。

        靜了靜心系好圍裙準(zhǔn)備做飯,不由想起陸崇良指派的特殊任務(wù),愈發(fā)覺得自己成了有秘密的人,這秘密好比釣魚的鉛墜沉在水里,別人看不見,只有自己能感到隱形壓力。

        她心思亂糟糟的,不留神把飯燒糊了,覺得自己就跟那部電視劇里偽裝成保姆的小女子似的,不論怎么偽裝也不像是保姆,反倒像個女賊。

        手里捏著板刷忙著涂抹油漆,李本貴頭也不抬告訴媳婦給城管大隊交五十元罰款,總算把工具箱贖了回來,不貴。

        滿屋子油漆味兒撲面而來,曾經(jīng)的工具箱被漆成大紅色,重新成為陪嫁箱子,栗灶花看得眼窩兒發(fā)熱,想哭。她多次問過自己,從農(nóng)村跑到城市謀生,跟家鄉(xiāng)親人斷了聯(lián)系,這究竟值不值得,自己至今沒有答案。她只是希望全家三口過上好日子。那么什么叫好日子呢,她也說不太清楚,便經(jīng)常想起姐姐栗柴花。

        栗灶花揾了揾眼角,持久緊繃的心弦漸漸松弛,忍不住告訴丈夫說,陸崇良查遍全市大醫(yī)院也沒尋到王順友蹤跡,王順友至今下落不明。

        李本貴扭頭看了看媳婦,喘著粗氣問陸崇良是誰。

        陸崇良在“夕陽紅三老漢”里排位第二,貌似電視劇里的盧俊義。

        李本貴繼續(xù)涂抹油漆問道,他為啥這么關(guān)心王順友下落?

        因為……栗灶花幾經(jīng)思忖,決定把無須保密的情況說出來,這樣也讓丈夫有個思想準(zhǔn)備。

        小花她爹我告訴你吧,據(jù)說王順友隱姓埋名捐款26萬元,直接匯給校長施蕙蘭啦。栗灶花說著及時止住話語,等待丈夫的反應(yīng)。

        李本貴放下油漆板刷,眉心擰成肉疙瘩問媳婦,你說的這事兒我怎么聽不懂呢?王順友要是給學(xué)校捐了款,這種好人好事應(yīng)該受到表揚,盧俊義怎么就跟滿城尋找逃犯似的?

        栗灶花小聲更正說,人家不是盧俊義,他名叫陸崇良,他跟我說王順友失蹤已經(jīng)成了無頭無尾的懸案。

        怎么成了無頭無尾的懸案呢?李本貴低頭看著腳上半舊皮鞋說,人失蹤了皮鞋還在,這就是線索啊。栗灶花被丈夫提醒了,立即逼迫換鞋,連聲說不要沾了倒霉的穢氣。

        李本貴只得換了雙圓口布鞋,想起這是當(dāng)年母親點燈熬油給他做的,盼望他繼承父親打井隊的技術(shù),他反而穿著這雙布鞋帶著栗灶花跑了,多年沒見到娘親了。

        栗灶花拎起沾滿穢氣的半舊皮鞋,推門扔了出去,好比送走瘟神。這時李本貴給木箱刷好油漆,雙手抓住鑲嵌在兩側(cè)箱邊的銅環(huán),屏住呼吸貓腰走出家門,把箱子輕輕擺放在外邊那座廢棄的變電柜水泥臺基上,等待風(fēng)干晾透。

        慢慢悠悠吸了根煙卷,他扭臉看見栗灶花扔掉的那雙半舊皮鞋,湊上前貓腰撿起放進變電柜的鐵門里,小聲念叨起來。

        王順友啊王順友,你叫來120救護車把自己拉走了,怎么沒跟我打聲招呼呢?咱倆畢竟喝過酒的。你的八號樓地下存車處,我媳婦想接管過來正跟夕陽紅老漢爭取呢。這些天你到底跑哪兒去啦?陸崇良說你失蹤成了無頭無尾的懸案……

        李本貴念叨著又想起民工子女小學(xué)校長施蕙蘭,這名字聽著特別雅致,不像自家媳婦名字就是做飯燒柴迸出的火花。

        咦——,王順友捐了款,民工子女學(xué)校校長施蕙蘭應(yīng)該清楚啊。李本貴轉(zhuǎn)身快步走進家門對媳婦說,咱們讓施老師出面證明,說王順友捐款做了好事,立馬不就水落石出嘛。以后要是有誰還說水落石不出,你就問他那塊石頭給搬哪兒去啦!

        栗灶花毫不猶豫搶答道,可能水里壓根就沒有那塊石頭!

        你說壓根就沒有那塊石頭?李本貴受到震動,覺得媳婦就要成精了。栗灶花生肖屬雞,即便成精也是雞精,轉(zhuǎn)念想到雞精是廚房做菜調(diào)料,又禁不住苦笑了。

        看到丈夫這種常年不變的表情,栗灶花并不感到意外。她想起今天還沒有完成陸崇良的秘密任務(wù),就迅速換了件條格圖案上衣,對著鏡子修了修眉毛,出門去了。

        李本貴坐家里抽煙,不禁動了心思。他覺得媳婦好像掌握很多機密,那雙黑葡萄珠兒似的眼睛都快變成紫葡萄珠兒了,想看見什么就能看見什么,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

        栗灶花騎著三輪車外出,當(dāng)然不知道丈夫在家動了心思。自從接受陸崇良的特殊任務(wù),她在小區(qū)里撿拾廢品好像成了幌子,真實身份是搜集各類隱私的“私家偵探”,盡管極力做出不動聲色的樣子,心里還是嘭嘭敲起小鼓。她只得告誡自己這跟演電視劇差不多,緊張心情或多或少得到緩解。

        前幾天她發(fā)現(xiàn)十三號樓存在異常情況,經(jīng)過跟保潔員交談得到確認(rèn),有望贏得情報工作“大禮包”,她反復(fù)提醒自己穩(wěn)住心神,不要還沒勝利就沖昏頭腦。

        十三號樓2單元401的業(yè)主是個廳局級干部,這種人理所應(yīng)當(dāng)車接車送,就是那種車頭鑲著四個圓圈的高級轎車??墒撬刻祢T輛半舊自行車上下班,這種情況太不正常。農(nóng)村少婦栗灶花暗暗分析,要么這個廳局級干部是假冒的,要么這家伙犯了錯誤削了官職,俗話說皮褲套棉褲,必定有緣故。

        她模仿電視劇里的女間諜角色思索道,我要想盡快得到八號樓地下存車處管理權(quán),手里掌握的這條廳局級情報,既不能賤賣也不能討高價,那么怎樣拿捏分寸向陸崇良邀功呢?

        心里這樣謀劃著,她使勁踏起三輪車拐過十八號樓角,看到施蕙蘭快步跑出樓門,舉著手機喂喂叫著,表情顯出幾分焦急。栗灶花連忙迎前叫了聲施校長,關(guān)切詢問遇到什么情況。

        施蕙蘭轉(zhuǎn)身看到栗灶花,顯然意識到不該這樣驚慌,抬手扶了扶紫框眼鏡極力恢復(fù)常態(tài)說,今天的天氣真好,你又出來收集廢品啦。

        栗灶花繼續(xù)堅持說,施校長您不要慌急,不論遇到什么情況大家都會幫助您的!

        噢,其實就是我家廚房漏水給物業(yè)維修打電話……施蕙蘭有意降低事態(tài)說道,電話里維修工說他們都被“夕陽紅三老漢”炒了魷魚,現(xiàn)今鑫旺小區(qū)改朝換代沒人維修,可是我怕跑水淹了樓下鄰居……

        我馬上找人來給您搶修水管!栗灶花說著掏出手機快速撥通號碼,大聲通知丈夫攜帶工具趕到十八號樓,特意強調(diào)不是修理自行車是廚房管道漏水。

        之后她跳下三輪車夸贊說,沒有您出力建立民工子女小學(xué),我家李小花哪有學(xué)上啊。您給學(xué)校翻新教室,添置電腦,聘請音樂美術(shù)老師,擔(dān)心學(xué)生們拉肚子,親口品嘗營養(yǎng)加餐!家長們都說您是教師里最好的人。

        眉清目秀的施蕙蘭被夸獎得紅了臉。栗灶花認(rèn)為這是標(biāo)準(zhǔn)的瓜子臉,不像電視里有些女演員臉蛋修理過,不是原裝正品。

        李本貴拎著工具兜子跑來了。施蕙蘭提前道謝說,李師傅給你添麻煩了。李本貴聽罷唰地紅了臉,不敢抬頭跟她搭話。栗灶花氣得伸手去揪丈夫耳朵,但是沒有揪住。

        施蕙蘭家住三樓,她引領(lǐng)李本貴進家徑直奔向廚房,栗灶花則站在客廳里四處打量,好像不懂這樣做有失禮貌。

        施蕙蘭家兩只舊沙發(fā)表皮漲開裂紋,估計廢品站不會出價收購這種家具,電視機則是臺式老款,悶頭悶?zāi)X擺在那里。黑色鐵藝衣架上掛著件藕荷色風(fēng)衣,半長款。東邊墻壁粘滿尺寸不同的照片,走近細(xì)瞧都是學(xué)生模樣的男孩兒女孩兒,有咧嘴笑的有做鬼臉兒的。

        這時陽光爬滿客廳紗窗,顯然窗紗很久沒有清洗了,紗網(wǎng)頗有變成紗布的趨勢。栗灶花暗自驚訝,施蕙蘭外表一塵不染,怎么家里又臟又亂呢。看來校長工作繁忙沒有精力操持家務(wù)。

        這時廚房里傳出輕微歡呼聲,栗灶花近前看到丈夫埋頭擦拭地面水漬。施蕙蘭略含苦笑說,我真是糊涂,把節(jié)門擰得松了扣,當(dāng)然就要漏水的。

        栗灶花發(fā)現(xiàn)施蕙蘭的紫框眼鏡沒有戴在臉上,此時露出女人的全部面容。這位校長真是標(biāo)致女子,可惜還單著身呢。

        李本貴擦干地面水漬,起身拎起工具兜子告辭。施蕙蘭急忙阻攔說按勞取酬應(yīng)該付費。栗灶花挺身謝絕說,我們巴不得為您服務(wù)呢,以后有活兒您直接叫他不用通過我。

        施蕙蘭從櫥柜里取出一盒綠茶塞進李本貴工具兜里,連聲道謝。栗灶花說這茶葉您留著給客人喝吧。這句話說得施蕙蘭有些尷尬,隨即解釋平時家里沒有客人。

        是啊,您自己怪孤單的。栗灶花很想趁機了解對方。施蕙蘭說學(xué)校里還有事情,做出馬上離家的姿態(tài)。

        李本貴扯了扯媳婦袖口,率先起身穿過客廳走了出去。栗灶花只得跟隨丈夫下樓,小聲抱怨說你是尿急還是屁憋。李本貴很有意見地說,你在人家里東瞅西瞧就跟小偷踩點似的,這太沒身份了。

        聽到“身份”這詞兒,她再次想起自己擔(dān)負(fù)的特殊使命,慌忙把三輪車交給丈夫,小步顛兒顛兒找陸崇良匯報去了。

        你這是尿急還是屁憋?丈夫望著媳婦孫二娘式的背影,把工具兜子扔進三輪車廂里,扭頭看見施蕙蘭走出樓門朝這邊來了。

        他蹁腿跨上三輪車,好像聞風(fēng)而逃的樣子。身后傳來施蕙蘭聲音說,李師傅你女兒李小花學(xué)習(xí)成績不錯,我鼓勵她參加課外興趣班,是那種不收費的。

        他停住車子鼓足勇氣瞅了瞅?qū)Ψ?,隨即移開目光沒頭沒腦問道,聽我家小花說有警察去學(xué)校問話,施老師你沒事兒吧?

        施蕙蘭扶了扶紫框眼鏡,語氣柔和說,謝謝你關(guān)心我,那倆警察來核實些情況,咱們就實事求是唄。

        李本貴受到“咱們”這個詞語感染。對!咱們就要實事求是,所以我爭取接管王順友的存車處,全心全意為小區(qū)業(yè)主們服務(wù)!

        你說什么友的存車處?施蕙蘭似乎沒聽明白,疑惑地說了聲謝謝,匆匆奔學(xué)校去了。

        李本貴伸出目光追著施蕙蘭背影,心底生出陣陣疑惑。她好像不知道王順友的事情,所以沒搭我話就走開了。

        我為啥見到施校長就心里發(fā)慌呢?他思索著踏起三輪車,一時找不到答案。這時身穿校服的男女學(xué)生們騎著黃色共享單車迎面駛來,大呼小叫就跟參加拉力賽似的。

        他觸景生情想起媳婦說過的話,大街上小黃車小藍車小白車越來越多,你擺攤修理自行車的生意越來越少,就連電視新聞里都在說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這幾年媳婦外出收集廢品長了不少見識,已然預(yù)見共享單車是丈夫的冤家對頭。

        傍晚時分不見媳婦回家。女兒小花放學(xué)進門嚷嚷餓了,小嘴嘟噥說媽媽不在家做飯我就叫外賣。李本貴有些負(fù)氣地掏錢讓女兒去買快餐。小花拿了錢小兔子似的竄出家門,嘴里高唱“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

        聽到女兒的歌聲,李本貴覺得自己老了,今后漫漫人生路上沒有多少免費景點了。于是埋頭整理帆布兜里的修車工具,這情景仿佛老同志安排自己退居二線。

        栗灶花有些夸張地沖進家門,就跟短跑選手百米撞線似的。她渾身散發(fā)喜氣,說,我大功告成,已經(jīng)把王順友存車處拿到手啦。

        李本貴仿佛聽到電視劇臺詞,反而緊皺眉頭說,我剛才跟施老師說起王順友存車處,她好像不知道這碼事……

        沒錯!施蕙蘭跟王順友存車處有什么關(guān)系?栗灶花突然發(fā)泄情緒似的說,你不要總把施蕙蘭掛在嘴邊好不好?人家有文化有身份是知識分子呢,你也就是水滸里的菜園子張青!

        他不知媳婦為何變臉,近乎本能地反擊說,你不要總把陸崇良掛在嘴邊好不好?人家是有級別有地位的退休處長呢。你還沒變成母夜叉孫二娘呢!

        你不要貶低陸崇良,我就是找他把王順友存車處搞定啦!栗灶花主動休戰(zhàn)說,咱倆別掐了好不好?我趕緊做飯別把小花餓壞啦。

        她話音落地,滿臉歡喜的小花走進家門說,我買了肯德基!一路上就吃完了。

        栗灶花看著嘴巴沾著番茄醬的女兒,扭臉沖丈夫說,我沒在家你就獨自做主讓小花出去吃洋快餐?

        李本貴表情從容答道,以后你要是總忙乎外邊的重要事情,我們爺兒倆肯定不會拉你后腿的,只要餓了就出去吃唄。

        看到丈夫發(fā)生這么大變化,栗灶花嗅到這里有醋味,沒再說話。

        早飯內(nèi)容特別固定,一貫小米粥,顯示家庭生活穩(wěn)如泰山。李本貴記得母親說過小米粥養(yǎng)人。今天栗灶花增添脆辣蘿卜條,這個新品種讓夫妻嚼得嘎吱嘎吱山響,好像給口腔醫(yī)院做廣告。

        女兒小花上學(xué)走了。栗灶花感到丈夫興致不高,打開大紅油漆箱子,找出那件掐腰緊身的藕荷色對襟小褂,照著鏡子挺胸收腹,弄得身條兒愈發(fā)突出。李本貴抹掉嘴角米粒疑惑地問道,你是要參加社區(qū)民工模特表演吧?栗灶花急了眼說,你兩碗粥喝腦子里去啦?今天咱們接收王順友的地下存車處。

        昨天我跟施老師說起王順友,她那表情好像不知道這人失蹤了……李本貴還是重復(fù)提起這樁事情,只是沒有苦笑。

        今天接收存車處,這事兒跟施蕙蘭沒啥關(guān)系,跟王順友也沒啥關(guān)系,只跟咱家有關(guān)系。栗灶花整裝待發(fā)目標(biāo)明確。

        李本貴接過話茬兒說,我看跟那兩把鑰匙有關(guān)系!

        咱們進城混生活多不容易??!栗灶花收拾停當(dāng)率先走出家門說,你不要有了好日子不珍惜啊。

        李本貴跟在媳婦后邊說,你說啥叫好日子?有吃有喝那是養(yǎng)豬場,有房有床那是住院部,有永久居住權(quán)那是墓地……

        栗灶花驚訝地瞪著丈夫說,你這嘴勁是跟誰學(xué)的?以前沒口才呀。

        丈夫臨時想起收音機里評書《大明英烈傳》的人物,就說跟巧嘴滑云龍學(xué)的。栗灶花立刻想知道滑云龍住幾號樓幾單元,頓時表情迫切地問道,你說的這個滑什么龍是小區(qū)業(yè)主還是臨時租客?

        是??!他買了朱元璋的二手房,去年冬天搬來的。李本貴沒想到自己也學(xué)會了這套戲弄人的手段。

        栗灶花畢竟肩負(fù)陸崇良的特殊任務(wù),便咬住這話題不放松。你說的那個滑什么龍是不是住在二十四號樓1單元頂層,又黑又瘦走路甩著外八字腳的?

        李本貴忍不住笑了,說了聲“那是陳友諒”,便大步朝前走去。栗灶花聽到“陳友諒”認(rèn)為出現(xiàn)新線索,追著丈夫繼續(xù)詢問,卻得知滑云龍和陳友諒以及朱元璋都住在評書里,而且是永久產(chǎn)權(quán)。

        平生首次受到丈夫戲弄,栗灶花氣得跺腳發(fā)泄道,李本貴你不是人,你是我的洗腳盆!

        施蕙蘭騎著自行車迎面駛來,李本貴主動讓路閃到旁邊說,您這輛自行車應(yīng)該大修啦施老師。

        施蕙蘭停下車子隨手?jǐn)n了攏齊耳短發(fā)說,這輛車子我騎了好多年,也沒想過換輛新車。

        其實做好保養(yǎng)就跟新車似的。李本貴非常專業(yè)地說,大街上共享單車使用壽命很短的。

        栗灶花上前搶話說,王順友好久沒有下落,從今天起八號樓地下存車處歸我們管啦!

        這仍然沒有引發(fā)施蕙蘭驚詫,她只是禮貌地點頭說,這很好啊,你有了工作崗位以后不用撿拾廢品了。說罷騎上自行車走了。

        李本貴望著媳婦,栗灶花看著丈夫,好像話劇落幕靜場。

        王順友給民工小學(xué)校捐了款,施蕙蘭是校長不會不知道吧?栗灶花憋著不滿情緒說,這是陸崇良紅口白牙告訴我的,他退休前是正處級干部不會說假話的。

        可是有誰知道陸崇良的正處級是真的呢?李本貴顯露抵觸心理,對夕陽紅身份表示懷疑。

        栗灶花采取息事寧人戰(zhàn)術(shù),不吭聲了,一路快走來到八號樓地下存車處入口。果然大門上掛著兩只黑漆大鎖頭。

        聽媳婦說過這兩只黑漆大鎖頭得同時打開才成,就問掌管鑰匙的宋江和盧俊義怎么沒來。栗灶花更正說不是梁山來人,是孫調(diào)研員和陸處長。

        李本貴產(chǎn)生聯(lián)想說,宋江和盧俊義這兩人真夠倒霉的,一個差點兒被閻婆惜害了,一個老婆跟管家私通,結(jié)果都落草梁山了。

        你這輩子掉在水滸里了,我下鉤子把你撈上來吧。栗灶花從藕荷色小褂暗兜里掏出兩把黃銅鑰匙,伸出小手嘗試開鎖。

        李本貴登時起疑,凝住目光盯視媳婦。栗灶花嗅出老陳醋的味道,做出輕描淡寫的樣子說,昨天我跟夕陽紅老漢表了決心,他們開會研究決定把鑰匙交給我,今天都不來現(xiàn)場了。

        你跟夕陽紅老漢表了什么決心?眼看著兩只黑漆大鎖被媳婦打開,李本貴追問愈發(fā)精細(xì)。

        我說保證做到存車處環(huán)境整潔、賬目清楚、車輛安全、晝夜值班、絕不以權(quán)謀私搞不正之風(fēng)……栗灶花流利地說出這套話語,側(cè)肩用力頂開存車處兩扇鐵門,扭擺著腰肢沿著坡道往地下存車處深處走去。

        李本貴站在大門外點燃煙卷猛吸兩口。咦——!你還真變成了母夜叉孫二娘啦,硬是從梁山首領(lǐng)手里討來兩把鑰匙,說開門就開了門。

        地下存車處深處傳出栗灶花的喊叫,那響動像是呼救。他扔掉煙頭兒沿著坡道沖進去。這條坡道很陡幾乎收不住腳步,他感覺被某種力量一拽到底,就像那年半夜里跟著栗灶花跑下山坡,沖到公路邊搭車那樣的勁頭。

        黑暗里媳婦咯咯笑著說,我要不喊救命你還不進來呢。她的聲音悠遠空曠被無限放大,聽了有些瘆得慌。他天生不是膽大的男人,不然早就去做坑蒙拐騙行當(dāng)了。村里的馬老單賊大膽,結(jié)婚半年就犯案被槍斃了,讓苦命的媳婦守了寡。

        栗灶花連聲催促丈夫把電閘合上,她的聲音再次產(chǎn)生回蕩,顯得這座地下存車處無限遼闊。李本貴感覺聽力不太靈敏,瞪圓小眼睛找到電閘,踮起腳尖伸長胳膊把電閘推上去。

        這座地下存車處明亮起來。他轉(zhuǎn)身看到十幾輛自行車并排擺放著,仿佛被長期非法關(guān)押的囚徒,令人想起曾經(jīng)發(fā)生的冤假錯案。

        栗灶花精神抖擻嗓音明亮地說,王順友那家伙跑啦,光剩下這十幾輛車子沒人管,讓咱們給他收拾爛攤子。

        李本貴近前觀察這十幾輛自行車,不知被觸動哪根神經(jīng),滿懷同情地對它們說,你們沒人管,你們真可憐。

        栗灶花沒有理會擬人化的丈夫,跑去勘察地下存車處的西區(qū),再次發(fā)出尖叫。李本貴從電視劇里聽過這種聲音,大多出自追星少女的喉嚨,于是覺得媳婦越來越不像話了。

        小花她爹!你看咱家不用租房啦,這是免費三居室!栗灶花興奮得拍手跳腳說,我沒想到天上真的會掉下餡餅,還是三鮮餡的!

        這座地下存車處西區(qū)設(shè)有三個房間,門前分別掛著“存車處長辦公室”“存車處長宿舍”“存車處管理室”三塊白底紅字的牌子。栗灶花高興得原地轉(zhuǎn)圈兒,好像從前公社宣傳隊里跳舞蹈的。

        王順友收了九十九戶全年存車費,這點錢值得他跑嗎?再者說他攜款外逃也不用叫救護車吧?這家伙好像故意要把動靜弄大,李本貴望著王順友故居,先是咂嘴后是搖頭,仍然認(rèn)為這事兒蹊蹺。

        栗灶花沒有心思尋思王順友逃跑動機,歡天喜地站在“存車處長宿舍”門前說,小花她爹,你晚上睡這間宿舍,白天坐在“存車處長辦公室”里。我和小花住那間“存車處管理室”,等于我們娘倆兒還是歸你領(lǐng)導(dǎo)呢。

        說罷,栗灶花嘻嘻笑了。李本貴覺得媳婦笑得有些怪異,從前沒見過她這種笑容。這種陌生感彌散在這座地下建筑里,呼吸有些沉悶。

        栗灶花熱情高漲,哼起家鄉(xiāng)小調(diào)動手收拾房間。不知什么原因,反正李本貴感覺事情有些不對頭。究竟哪里不對頭又說不清楚。那個下落不明的王順友仿佛就躲藏在某個角落里,已然變成隱身人。

        栗灶花沒有察覺丈夫表情異樣,嘿喲嘿喲把王順友睡過的稻草床墊拖出房間,大聲說咱們明天買個新床墊。她的聲音再度引發(fā)回蕩,好像遠處還有個栗灶花在說話。李本貴瞪大眼睛環(huán)視著四周,腦海里閃過那個女人的身影。

        不知為什么栗灶花也害怕了,叫了聲本貴貼身湊近丈夫。他平時極少享用這種昵稱,便神差鬼使答道,這里沒有王順友,只有咱兩個大活人。

        這句話嚇得栗灶花撲進他懷里。李本貴只得鼓舞媳婦說,沒做虧心事,不怕鬼來臨,做過虧心事,重新再做人。

        本貴你別嚇唬我,人世間各人有各人的命,誰也不用抱怨誰……栗灶花反反復(fù)復(fù)說道,以后咱們好好活著就是了,以后咱們好好活著就是了。

        就這樣凝固了幾秒鐘,時光重新緩緩流動起來。一瞬間夫妻同時恢復(fù)正常生命狀態(tài):“本貴”的昵稱還原為“小花她爹”,栗灶花也不再顫抖依偎丈夫懷抱,立馬恢復(fù)精明能干孫二娘形象。

        李本貴踱進“存車處長辦公室”,隨手打開王順友遺留的鐵皮柜子,翻找出兩冊透明塑料夾子,一冊是存車處管理臺賬,登記自行車品牌和車主姓名住址。另一冊是存車處收費存根,一疊疊收據(jù)底聯(lián)和賬目明細(xì)。看到這兩冊資料井井有條,李本貴忍不住夸贊說,王順友你挺有文化啊,弄得這些材料就跟機關(guān)干部似的。

        栗灶花恢復(fù)常態(tài),自言自語著。我說各人有各人的命,誰想到這里有不花租金的三居室呢,當(dāng)然不見陽光就不見陽光吧,聽說太陽曬多了會生皮膚癌的。以前在農(nóng)村老家頂著大太陽干活兒,誰身體里沒攢足二十年陽光?這后半輩子夠用了,興許有剩余還轉(zhuǎn)成太陽能呢。

        李本貴聽了有些驚訝。媳婦這程子變化不小,已經(jīng)敢于說起家鄉(xiāng)往事,好像不再回避了。看來城市好比大水缸,大活人泡在里面久了也會褪掉原先痕跡??墒峭实粼群圹E就能心安理得嗎?李本貴尋思著。

        栗灶花停止自言自語轉(zhuǎn)向丈夫說,小花她爹,你在存車處門口擺攤修車吧,那些城管隊員不能跑進小區(qū)治法的。

        李本貴繼續(xù)尋思著。即便褪掉原先痕跡過上好日子,將來總要回到家鄉(xiāng)吧?女兒小花在城市里出生,她吃麥當(dāng)勞喝礦泉水說普通話,從來沒有沾染那些痕跡,這孩子長大算農(nóng)村人呢還是城市人呢……

        小花她爹!這里有輛穿著衣裳的自行車!栗灶花又在遠處喊叫。李本貴起身尋找聲音來源說,小花她媽你瞎說什么!自行車怎么會穿衣裳,它又不是活物兒。

        他這樣說著期待得到媳婦回應(yīng),就能確定她的方位了。果然存車處深處傳來栗灶花的應(yīng)答。我沒有瞎說!這自行車的衣裳是紅色美麗綢做的,你過來看看吧。

        你說紅色什么綢……?顯然“美麗綢”三字使他受到觸動,摸索著走向地下存車處西區(qū)拐角的地方。

        他至今沒有見過那種名叫美麗綢的面料,但是知道這種面料可以做成高檔壽衣。前年夜里做夢,夢里哥哥說父親穿著美麗綢制作的衣裳走了,老人家對這套壽衣很滿意。夢里他問哥哥美麗綢壽衣啥顏色,哥哥沒有搭理他。大清早醒來擦干滿臉淚水,他沒把夢境告訴媳婦,畢竟栗灶花不屬于正規(guī)進門的兒媳婦,無論陰間陽間都難以得到父親認(rèn)可。

        做過這樣的夢,他愈發(fā)不敢跟家鄉(xiāng)親人聯(lián)系,他成了沒有家鄉(xiāng)而習(xí)慣于苦笑的人。

        李本貴在八號樓地下存車處大門外掛起“精修各類自行車,全年免費保養(yǎng)”的招牌。栗灶花雙手沾滿面粉跑出來批評丈夫說,你承諾全年免費保養(yǎng),咱們?nèi)疫€有飯吃嗎?你自己喝西北風(fēng)就咸菜吧。

        我就想做點兒好人好事,人活著心里踏實。李本貴說著將報廢的自行車胎掛在大門上,就好比水滸飯館門前掛的“酒”幌,這樣武松就奔著酒來了,喝過酒上景陽岡打死老虎。

        你把“全年”兩字改為“會員”好不好?栗灶花抖著機靈說,你實行會員制能夠拴住好多業(yè)主!就算他自行車壞在外邊,寧愿推車走回小區(qū)也要找你修理。

        看到媳婦活得精神煥發(fā),李本貴反而嘆了口氣,索性摘掉修車招牌抱在懷里說,我看咱們不要太得意,別忘了自己吃幾碗干飯。

        干飯?你全年免費保養(yǎng)連稀飯都喝不飽的。栗灶花自從拿到存車處管理權(quán),愈來愈像母夜叉孫二娘,只是附近沒有水泊梁山。

        一輛半舊自行車唰地停在存車處大門前,頭發(fā)花白身材微胖的男子蹁腿下車說道,存車處總算恢復(fù)了營業(yè)!王順友跑哪兒去啦?

        從今往后我們管理存車處了……栗灶花眨著黑葡萄珠似的眼睛詢問對方,您是十三號樓2單元401的業(yè)主吧?

        對方眨了眨迎風(fēng)流淚的大眼睛反問,你怎么知道我住那兒?

        大數(shù)據(jù)!李本貴沒頭沒腦冒出這句時髦詞語,使得這男子對他產(chǎn)生興趣說,農(nóng)民工進城提高知識水平,看來文化學(xué)習(xí)是終身任務(wù)!

        李本貴受到正面評價有些不好意思,表情稍顯尷尬說,您說終身學(xué)習(xí)不敢當(dāng),我是想終身保修,可是又怕小區(qū)自行車太多我忙不過來。

        栗灶花搶過話頭說,你沒看見大街上共享單車占滿便道嘛,你還想給人家終身保修啊。

        頭發(fā)花白身材微胖的男子流露出不滿神色說,戴花要戴自己的花,騎馬要騎自己的馬。那些共享單車千人騎萬人踏,我還怕污染自己屁股呢。

        自己臀部。李本貴再次沒頭沒腦說話,反倒弄得對方閉了嘴,一言不發(fā)停好自行車,挺身快步走進地下存車處。

        栗灶花趟起小碎步跟進去說,您住十三號樓2單元401,我知道您是廳局級干部,每天堅持騎自行車上下班,真是我們老百姓擁護的好領(lǐng)導(dǎo)。

        我不要你們擁護!你們看管好我的寶貝自行車就是了……這人徑直走到存車處西區(qū),突然吼叫起來。

        我的飛鷹呢?你們把我的飛鷹弄哪兒去啦!我要打110報警,請公安馬上現(xiàn)場破案……

        李本貴趕過來安慰說,這里丟了自行車我們會賠償?shù)摹?/p>

        這個男子掏出手機撥號報警,大聲斥責(zé)李本貴說,我是杜仕永你知道嗎?我看你們連我自行車穿的美麗綢衣裳都賠償不起!

        聽到“美麗綢”三個字,李本貴仿佛遭到電擊,猛然想起那個夢境,夢里哥哥說過美麗綢壽衣,此時卻穿到這輛自行車身上。

        栗灶花反而聽明白了,變得滿臉嘻笑說,噢!你給自行車穿了美麗綢大紅嫁妝?那就請您放心吧,我安排你的寶貝住進洞房啦。

        什么!你讓我寶貝自行車結(jié)了婚?這個名叫杜仕永的男子大惑不解地說,它是自行車不能嫁給摩托車吧!

        栗灶花笑著引領(lǐng)杜仕永走進西區(qū)深處,伸手推開“存車處管理室”大門響聲說道,快來瞧,快來看,您的寶貝金不換,它在這里同樣享受廳局級待遇,沒受半點委屈。

        杜仕永沖進屋里撲到寶貝自行車面前,掀開紅色美麗綢車衣,上下?lián)崦@輛國產(chǎn)飛鷹牌自行車,然后扯開嗓門喊叫起來。

        你們這是瞎胡鬧!我這輩子都沒結(jié)過婚,你倒讓我的飛鷹進了洞房出了嫁!這是誰給你包辦婚姻的權(quán)力?

        栗灶花靈巧的小嘴巴瞬間啞言。李本貴湊上前來說,我媳婦說進洞房是打個比方,誰還能給您的自行車包辦婚姻呢?再者說自行車這東西也不分公母雌雄。

        你們不知道我這輛自行車的身份!前年國企改制變成私企,他們?nèi)∠w鷹老品牌,改為生產(chǎn)美女牌自行車,我的寶貝是國營飛鷹自行車廠最末下線的一輛,它跟我同時謝幕了……

        杜仕永說著難掩悲傷,一雙大眼睛含著廳局級淚光。可巧此時手機鈴聲響起打斷他的悲情,他抬手抹干眼角淚珠兒接聽電話。

        什么?我沒打120叫救護車!你打錯啦。杜仕永掛斷這個不期而至的來電,笨拙地疊好大紅色美麗綢車衣。

        栗灶花笑著說,您剛剛撥打110報警,摁錯號碼撥通120啦,人家撥打回來是好心呢。

        嗯,120怕我死了。杜仕永把折疊整齊的大紅車衣揣進懷里,弓身推起他的寶貝飛鷹牌自行車說,它是鷹就要有鷹巢,我接回家里飼養(yǎng)吧,把它存這兒我也不放心……

        栗灶花不乏試探地說道,雖然飛鷹工廠沒了,您照舊是廳局級干部呀。

        飛鷹沒了,我的廳局級有屁用!只好每天去自行車行業(yè)協(xié)會打發(fā)光景。杜仕永轉(zhuǎn)為滿臉自豪表情說,當(dāng)年飛鷹自行車廠技改項目是我主管的,還得過省優(yōu)部優(yōu)大獎呢!

        他渾身大義凜然的派頭,推起這輛絕版的國營企業(yè)生產(chǎn)的自行車,弓身攏肩沿著坡道走出去了。

        栗灶花小聲嘟噥說,我去查查收費存根吧,不知他這輛寶貝飛鷹交沒交存車費。

        李本貴及時制止說,你就不怕被鷹啄了眼?咱們低調(diào)吧!

        栗灶花暗暗尋思,應(yīng)該把杜仕永的情況向陸崇良匯報,飛鷹自行車廠沒了,杜仕永氣憤得騎自行車上下班,不過他的廳局級是真的。

        李本貴點著煙卷吸著,反倒挺佩服杜仕永這個人。國企改革工廠變成私營企業(yè),他就把自己創(chuàng)建的飛鷹當(dāng)作活物兒飼養(yǎng)著,這樣自行車等于有了生命,好像電視里說的保護珍稀物種不被滅絕。

        杜仕永這人不錯!他對自家自行車都這么好,對自家人肯定不會差……李本貴這樣想著不禁說出聲來。

        栗灶花再次眨動黑葡萄珠兒似的眼睛說,杜仕永單身,可是經(jīng)常半夜在家咒罵!鄰居說他擾民呢。

        你怎么知道他半夜里罵人?丈夫認(rèn)為媳婦成了居委會大媽,不但能說會道還掌握小區(qū)業(yè)主不少隱私。

        栗灶花被問得不敢回答,竟然急中生智說,他那是咒罵自己呢!白天咒罵自己把國營企業(yè)弄沒了,半夜咒罵自己是飛鷹的千古罪人!

        李本貴覺得媳婦說得有道理,看來杜仕永永遠不會原諒自己,這種夜半罵聲很難消除了。

        這時存車處大門外有人喊叫“打氣”,李本貴拎起打氣筒從地下走向地面。身后傳來媳婦的大聲報價,咱們電泵沒開使用打氣筒收費五角。

        孫二娘開店越來越精明。李本貴快步來到地面,滿天陽光白燦燦,弄得他睜不開眼睛,讓他體驗到老鼠的生存狀態(tài),隨手將打氣筒遞給對方。

        漸漸適應(yīng)滿地陽光,李本貴盯著對方問道,上次我被城管給抓了,就是給你補車胎吧?

        是啊讓你倒霉啦。我新近搬到鑫旺小區(qū),這二手學(xué)區(qū)房比新樓盤還貴呢……這個白胖漢子接過打氣筒。

        一貫急于搜集情報的栗灶花跑出來問道,你新搬來的?住幾號樓?。磕阗I學(xué)區(qū)房孩子讀幾年級啦?每天是你老婆接送孩子上下學(xué)吧?

        白胖漢子不知道栗灶花的秘密身份,只得解釋說目前單身,空窗期,沒有女朋友。

        你告訴我你想要什么條件的,我讓婦女說理小組給你介紹對象!栗灶花說得對方蠻尷尬。

        栗灶花來到“鑫旺小區(qū)物業(yè)改革指揮部”門外,悄悄招手叫陸崇良出來匯報最新情報說,那個杜仕永的廳局級是真實的,只是已經(jīng)沒有多少含金量,連18K都不夠。

        陸崇良聽罷沉吟片刻,表示無論24K還是18K,身為企業(yè)領(lǐng)導(dǎo)干部就要能上能下,我們要特別警惕“五十九歲現(xiàn)象”。

        栗灶花不懂“五十九歲”是啥現(xiàn)象,只得做出關(guān)切表情說,您過了五十九歲也要注意身體,好多當(dāng)官兒的退休后就死了。

        你的這種說法屬于以偏概全,那些退休后死亡的畢竟是少數(shù),我們夕陽紅老漢就是要放射余光發(fā)揮余熱。陸崇良轉(zhuǎn)念說道,你繼續(xù)觀察杜仕永,別看他每天騎自行車上下班,誰也不敢保證他不會五十九歲翻車。

        你們城市里講究五十九哇。栗灶花解釋說,我們農(nóng)村講究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

        小栗你太幼稚,如今連王順友那種人都能捐出26萬人民幣,那么杜仕永多年掌管飛鷹自行車廠,他手里怎么會沒有錢呢?當(dāng)然要看這錢干凈不干凈啦!

        經(jīng)常從販毒題材電視劇里看到“洗錢”情節(jié),栗灶花連連稱贊陸處長思想覺悟高,對壞人壞事保持警惕。然而她還是疑惑地問道,王順友常年看管自行車,您說他從哪兒弄來這么多錢,26萬鈔票洗上半個月也洗不完吧?

        你從哪兒知道王順友捐了26萬塊錢?陸崇良突然問道。

        少婦栗灶花驚得張大嘴巴。這是前些天您告訴我的!您還說他直接匯給施蕙蘭啦……

        噢,我以為你是從別處聽到的,你確實不是從別處聽到的吧?陸崇良看到栗灶花連連搖頭,便叮囑她不要外傳,對家人也要保守秘密。

        我偷偷跟您來往就是瞞著我丈夫呢!他要是知道您對我的特殊要求,那麻煩可就大了。

        陸崇良慌忙說,你不要讓你丈夫產(chǎn)生誤會嘛!我對你的特殊要求完全屬于正能量。

        這時酷似梁山好漢智多星吳用的老孫走出“鑫旺小區(qū)物業(yè)改革指揮部”,表情嚴(yán)肅地望著栗灶花。栗灶花有些心虛,隨即滿臉堆笑說,孫處長謝謝您,謝謝您同意讓我們接管王順友的地下存車處。

        小栗!你不要這樣稱呼老孫好不好?去年老孫退休時是副處級調(diào)研員,我們要實事求是,不要隨意拔高嘛。陸崇良毫不留情更正道。

        老孫當(dāng)即反擊說,那是不公正的待遇!我退休前主持全面工作半年之久,那期間還評上全局先進處室呢。

        我說老孫同志啊,評上全局先進處室也不要向組織索取待遇,更不要隨意發(fā)泄不滿情緒。陸崇良操著處長口吻,批評副處級調(diào)研員。

        老孫不買賬,騰地漲紅面孔說,老陸同志!我提醒你注意生活作風(fēng)!不要喪失革命晚節(jié),總是跟青年婦女勾打連環(huán)……

        眼看這兩個“夕陽紅”爭吵起來,紫頭漲腦活像兩只好斗的公雞。栗灶花快速消化著老孫的話語,認(rèn)為副處級調(diào)研員說的青年婦女顯然指向自己,而且還是勾打連環(huán)。這話要是讓小花她爹聽到了,肯定產(chǎn)生重大沖突……這樣想著愈發(fā)慌張,她轉(zhuǎn)身溜走,快步跑向八號樓地下存車處。

        這時施蕙蘭推著自行車走出地下存車處,好像在思索什么重大問題。栗灶花已經(jīng)養(yǎng)成主動獲取別人動態(tài)的習(xí)慣,迎面就問施老師您沒事兒吧。

        施蕙蘭表情有些尷尬說,以前這輛車子每天都挺干凈的,現(xiàn)在怎么變得邋遢啦?

        栗灶花打量著這輛沾滿塵斑的自行車,突然張大嘴巴說,以前這輛車子每天有人給你擦洗唄……

        你是說每天有人給我擦洗自行車……施蕙蘭懵懂著問道,那么我怎么不知道呢?

        您當(dāng)然不知道!人家學(xué)雷鋒做好事,講究不圖名不圖利,就是默默奉獻唄。栗灶花說著想起王順友。

        李本貴睡眼惺忪地走出地下存車處,說了聲施老師好。栗灶花轉(zhuǎn)臉對丈夫說,現(xiàn)在我明白啦!以前王順友每天給施老師擦車,所以總是干干凈凈,現(xiàn)在沒有王順友了,這輛車子就邋遢啦。

        你是說從前看管自行車的王順友?施蕙蘭滿臉疑惑說,他為什么每天給我擦車呢?

        王順友肯定崇拜您??!他崇拜您,又做不了別的事情,就偷偷給你擦車。李本貴果斷發(fā)表見解,趁機說出自己的心里話。

        栗灶花表示同意丈夫觀點,對!肯定有很多人崇拜您,王順友不聲不響給民工子女小學(xué)捐款,一下從銀行打給您26萬呢!

        施蕙蘭猛然變了臉色說,你說王順友給民工子女小學(xué)捐了26萬,這是真的嗎?

        李本貴當(dāng)即告訴施蕙蘭,王順友給民工子女小學(xué)捐款,這是我媳婦聽夕陽紅老漢說的,可是王順友下落不明成了懸案。

        施蕙蘭思索著問道,你說的夕陽紅老漢是誰呀?

        栗灶花總算獲得話語優(yōu)勢,手舞足蹈指點施蕙蘭說,那個夕陽紅老漢是退休的正處級干部陸崇良,他跟我說王順友直接給民工子女小學(xué)捐了款,不多不少26萬人民幣,難道你沒有收到這筆錢嗎施老師?

        施蕙蘭思忖說,不過,不過這筆錢是匿名捐獻的,所以我不知道是王順友。以前我猜測捐款者是杜仕永,因為他遇到我扭頭就走,好像怕我問他似的……

        杜仕永可能心里特別崇拜您,所以他不好意思跟您走近說話!李本貴再次作出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判斷。

        栗灶花自然沒有揣摩透自家男人的心思,當(dāng)場反駁丈夫道,人家杜仕永是廳局級干部,他有什么不敢走近說話的?我倒覺得你不敢走近跟施老師說話!因為你是個修理自行車的農(nóng)民工嘛……

        你不能這樣貶低農(nóng)民工。你丈夫修理自行車,這是憑勞動吃飯。施蕙蘭溫和地批評栗灶花說,以前你撿拾廢品也沒人瞧不起你吧?我們民工子女小學(xué)也不應(yīng)該受到社會歧視……

        栗灶花無言以對,只好暫時不做孫二娘了。施蕙蘭推起自行車,有些迫切地說,小栗請你帶我去見見那位陸崇良吧,我要聽他講講王順友捐款的事情。

        栗灶花下意識倒退半步說,施老師您自己去吧,這件事情我不便參與的。

        李本貴不知媳婦為何這樣退縮,邁步上前說我陪您去吧施老師。

        施蕙蘭露出鮮見笑容,撫了撫沾滿塵痕的自行車說,好吧李師傅,你遇到事情不躲避,這比那位廳局級杜仕永勇敢多啦!

        栗灶花沒想到丈夫勇于出頭,一時不知如何阻攔,只得叮囑說,陸崇良自尊心特別強,你們不要拿他當(dāng)普通老百姓對待!

        杜仕永每天騎自行車上下班,他認(rèn)為奧迪轎車只比飛鷹自行車多兩個轱轆,人家就拿自己當(dāng)普通老百姓。李本貴情緒激昂起來,說理清晰,比喻生動。

        一瞬間丈夫變得陌生,好像不是那個修理自行車的男人了。栗灶花望著李本貴和施蕙蘭走遠的背影,一下變成懵懂版孫二娘。

        這時候,杜仕永騎著半舊的自行車駛過來,沖散了栗灶花的混亂思緒,她想起這位廳局級干部單身獨居,半夜家里傳出叫罵聲,經(jīng)常這樣跟自己較勁。于是栗灶花很想解開這個謎團。

        杜總啊,您把那輛寶貝自行車供奉家里,將來會送進博物館吧?栗灶花加快語速說,它不出幾十年就會成為老古董的。我們老家農(nóng)村井臺的轆轤,就被城里人買去收藏了。

        我不是什么杜總!以前我是飛鷹自行車廠黨委書記兼廠長,現(xiàn)在是自行車行業(yè)協(xié)會掛名的副會長,我已經(jīng)遞了辭職報告,等待市里批復(fù)呢。

        栗灶花覺得杜仕永不會提防別人,張口無忌地說出自己內(nèi)心想法,并不拐彎抹角,也不藏著掖著。他的廳局級比陸崇良的正處級官兒大,可是兩人相比陸崇良很有心思。

        剛才我們跟施校長聊天還提起您呢……栗灶花企圖拖住杜仕永,趁機獲取更多有效情報。

        你們剛才聊起我了?施蕙蘭說我什么呢?她是不是認(rèn)為我過于執(zhí)拗?還認(rèn)為我不善于交流溝通?杜仕永連連發(fā)問。這令栗灶花再次感到杜仕永確實是個心思不深的人,這樣的廳局級干部不多。

        她說您雷厲風(fēng)行,她說您實事求是,她說您艱苦樸素,她說您是無私奉獻的好干部!栗灶花使用從新聞聯(lián)播里學(xué)來的詞語,大膽進入杜撰狀態(tài)。

        施蕙蘭她真的……她真的這樣說我嗎?杜仕永放下自行車,好像考生焦急等待高考標(biāo)準(zhǔn)答案。

        不光施蕙蘭這樣說您,咱們小區(qū)里好多業(yè)主都這樣說您呢。栗灶花愈發(fā)揮灑自如地虛構(gòu)起來。

        杜仕永有些焦慮了。我怎么會成為小區(qū)焦點人物呢?這不應(yīng)該!小栗你說我有什么價值?我的名牌飛鷹都被人家弄死了,我是個徹頭徹尾的人生失敗者,半夜睡不著覺!

        您要是這樣貶低自己,我們這些進城農(nóng)民工就更沒身份了……栗灶花轉(zhuǎn)而安慰廳局級失意者,不忍再刺探對方隱私了。

        李本貴快步引領(lǐng)施蕙蘭走近“鑫旺小區(qū)物業(yè)改革指揮部”,停下腳步告訴施老師,鑫旺小區(qū)眼下是三位夕陽紅老漢掌管,他們把物業(yè)辦公室弄得跟水泊梁山聚義廳似的。

        施蕙蘭并不介意地說,咱們只是向陸崇良處長求證消息來源,如果能夠核實王順友捐款細(xì)節(jié),事情就水落石出了。

        李本貴想起媳婦講過“水落石不出”這句話,便低頭說道,您說水落石出當(dāng)然好,可是水落石不出怎么辦呢?

        你說水落石不出?施蕙蘭驚奇地看著李本貴,然后認(rèn)真思索著說,我們只能認(rèn)為水流湍急把那塊石頭沖走了。

        要是水里根本就沒有那塊石頭呢?李本貴嘗試著說道。

        水里根本就沒有那塊石頭?施蕙蘭覺得這個說法非常新穎,抬手扶了扶紫框眼鏡說,前些天紀(jì)檢委也派人來詢問那筆錢的來源,那時候不知道王順友這條線索……

        施蕙蘭走進夕陽紅老漢辦公室。貌似及時雨宋江的老漢以為來了應(yīng)聘的女會計,大聲問有沒有專業(yè)資質(zhì)證書。

        想起這位梁山首領(lǐng)姓鄔,李本貴叫了聲鄔處長,然后介紹施蕙蘭是民工子女小學(xué)校長,她是教師里最好的人呢。

        身為副處級調(diào)研員被尊稱為鄔處長,老鄔臉色隨即舒展起來,主動告訴施蕙蘭,陸崇良被原單位叫去參加政治學(xué)習(xí),三天日程不得請假。

        施蕙蘭說了聲謝謝,跟隨李本貴走出物業(yè)辦公室。被稱為“鄔處長”的副處級調(diào)研員追出門來說,施校長請留步,我實話告訴您吧,陸崇良說話云遮霧罩,辦事不按常理出牌,您留意剔除糟粕就是了。

        施蕙蘭嗯嗯應(yīng)答,不愿介入這種人際矛盾。李本貴不知深淺建議道,你們?nèi)幌﹃柤t老漢要搞好安定團結(jié)!

        老孫已經(jīng)辭職不干了,光剩下我和老陸。所以招聘社會精英加盟,組成兵強馬壯的團隊!

        老鄔說罷閃了回去,這動作比真正的宋江快得多。施蕙蘭推起自行車說,我們應(yīng)當(dāng)把陸崇良掌握的這條線索向上級匯報,無論是不是王順友,都要爭取找到真正的捐款者,讓好人好事受到表彰。

        李本貴聽了低頭不語,顯得懷有心事。施蕙蘭畢竟是教育工作者,停住自行車耐心等待著。

        施老師,您說好人好事該受到表彰,那么壞人壞事怎么樣呢?李本貴說出多年窖藏的心結(jié)。

        李師傅,如果好人好事該受到表彰,那么壞人壞事就該受到批評。如果壞人壞事情節(jié)比較嚴(yán)重,那么還要受到法律制裁。施蕙蘭揣摩李本貴的心思,盡力做出得體的回答。

        我就做過壞人壞事,不知算不算比較嚴(yán)重……似乎難以面對施蕙蘭也難以面對自己,李本貴說罷快步走進小區(qū)花園小徑。

        施蕙蘭停穩(wěn)自行車跟隨過去說,李師傅請你放寬心,咱們誰都不是圣人,咱們誰都難免做錯事情,只要不喪失做人良心……

        我就是良心過不去!這些年不敢返鄉(xiāng)探望父母。我夢見父親去世全村送葬,就缺我這不孝之子!

        李本貴掏出煙卷隨手捻碎說,這座城市好幾百萬人,我找不著說心里話的人,感覺特別孤單,只能憋屈著過日子……

        你若是感覺憋屈孤單,回家可以跟妻子說說心里話,男子漢不要硬扛著,也是要釋放心里的壓力的。

        李本貴使勁搖頭表示,心里話不能跟自家媳婦說。施蕙蘭輕輕嘆口氣,顯然對這種夫妻關(guān)系感到遺憾。

        李師傅,你要盡早把自己解放出來,爭取做個輕松快樂的人!施蕙蘭說著去推自行車了。

        施老師您別走!李本貴有些激動地說,從前我跟王順友說起過這樁心事,但是沒有說得詳細(xì),他送了半舊皮鞋安慰我。后來我跟他喝過酒,也沒有完全敞開心扉。今天我都告訴您吧施老師!您愿意聽我說嗎?

        施蕙蘭連連點頭。李本貴受到感動,抬手抹了抹眼角,聲音有些顫動好像雨點落到鐵皮屋檐上。

        我覺得特別對不起栗柴花!起初媒人安排我跟她相親,可是她妹妹栗灶花陪著來了,見了面栗柴花羞羞答答不說話,也不知從哪兒來了電,她妹妹跟我對上眼光,臨走偷偷塞個紙條給我,約定四月初八天黑抽水站見面,當(dāng)時我就懵了。到了四月初八天黑我不敢去,可是半夜里我還是去到抽水站,悄悄跟栗灶花會了面。她張嘴就說要嫁給我,然后我倆摟抱起來。手拉手跑到公路邊攔了輛大卡車,一路私奔來到這座城市,轉(zhuǎn)年生了女兒小花……

        原來你認(rèn)為這是逃婚???施蕙蘭有些意外地說,你跟栗柴花只是見過面相過親,并沒有搞對象談戀愛,更沒有訂婚送彩禮,我認(rèn)為你跟栗灶花跑出來不屬于逃婚……

        您說我跟她妹妹跑出來不算逃婚?李本貴仿佛渴望特赦的犯人,大步向前發(fā)問,幾乎失態(tài)的樣子。

        施蕙蘭看出李本貴急于坐實這個結(jié)論,依然謹(jǐn)慎地思索道,你跟姐姐栗柴花沒有婚約,這怎么能叫逃婚呢?你跟妹妹栗灶花對上眼光,這叫一見鐘情嘛。只是你倆沒領(lǐng)結(jié)婚證就生孩子,這叫未婚先育,但是屬于事實婚姻,同樣受法律保護的。

        之后,施蕙蘭仿佛宣布重大決定似的說,你跟栗灶花進城謀生共同生活,這屬于自由戀愛自愿結(jié)合,不屬于那些電視劇里的男女私奔。

        施老師!您說我不算逃婚也不算私奔……李本貴瞪大眼睛使勁搓著手里殘存的煙絲說,這件事兒讓栗柴花精神受到打擊,逢人就說她是個沒人要的女人,后來投河尋短見被同村的馬老單撈上來,這家伙趁機娶了栗柴花??墒邱R老單是個賭徒,拖欠賭債搶劫殺人,被判死刑槍斃了。可憐栗柴花年紀(jì)輕輕守寡,村里人說她命里克夫,先是嚇跑了李本貴,后來妨死了馬老單,不會再有人敢娶她了……

        哦,你認(rèn)為自己害了栗柴花?施蕙蘭輕聲問道,這么多年過去了,你媳婦栗灶花怎樣看待她姐姐栗柴花的生活遭遇呢?

        李本貴再次激動起來說,我媳婦認(rèn)為我跟她姐姐見面相親沒感覺,喝了杯茶水沒說啥話,抬起屁股各回各家。當(dāng)然她就上手了。我媳婦說她叫栗灶花,她姐姐叫栗柴花,這不屬于妹妹冒名頂替姐姐。我媳婦還說她的性格就是認(rèn)準(zhǔn)的事情立即動手,從來不猶豫。小時候過年吃餃子她姐就搶不過她……

        我覺得你媳婦說得有道理。假如你跟姐姐搞了對象訂了婚,然后跟妹妹跑了,那么你有過錯。但是情況不是這樣。施蕙蘭作出結(jié)論說,從戀愛自由到婚姻自主,我們就是要秉承這種觀念,不要受到封建落后思想干涉。比如有人堅持獨身不結(jié)婚,也屬于自主選擇嘛。

        這么說您就屬于自主……?李本貴意識到失口,立即閉嘴不敢多問了。

        栗灶花遠遠看見丈夫跟施蕙蘭說話,踏著三輪車加速度駛到近前,表情略顯緊張地問道,你們見到陸崇良啦?那老漢其實挺廉潔的。

        說著栗灶花跨下三輪車湊近施蕙蘭,壓低嗓音說話。

        施蕙蘭聽了滿臉驚諤表情地說,小區(qū)里傳言不可信吧?等到三天之后陸崇良回來,小區(qū)里謠言就會不攻自破,事情必然水落石出。

        有時候水落石也不出!栗灶花再次引用陸崇良名言,執(zhí)意評估這次突發(fā)事件的結(jié)局。

        盧俊義出事兒了吧?李本貴仍然按照水滸人物說道,假如玉麒麟不是被管家李固陷害,那肯定是別人揭發(fā)了他。我看這是夕陽紅三老矛盾激化啦。

        咱們還是不要隨便議論這件事情。施蕙蘭說著推起自行車,匆匆趕往民工子女小學(xué)了。

        栗灶花一把拉住丈夫衣袖說,我聽到小區(qū)里議論,陸崇良犯了經(jīng)濟案子,被原單位叫回去交代問題呢!

        李本貴聽了提醒媳婦說,你平時跟陸崇良接觸很多,興許紀(jì)檢委會找你調(diào)查取證呢。

        栗灶花唰地白了臉色說,我跟老家伙沒有任何生活作風(fēng)問題,只要紀(jì)檢委找我調(diào)查取證,我就揭發(fā)他讓我刺探小區(qū)業(yè)主隱私!尤其讓我盯住杜仕永不放,還說要留意五十九歲現(xiàn)象。

        李本貴看到媳婦如此迅速跟陸崇良劃清界線,驚訝得深深吸了口涼氣,極力克制著情緒。

        一群勝似灰喜鵲的小區(qū)婦女說理小組成員走了過來,嘰嘰喳喳議論著“小區(qū)時政要聞”。

        咱們還是把汪天寶請回來吧,非說人家是汪精衛(wèi)后代。眼瞅著夕陽紅三老漢,甩手走了一個,被原單位叫去一個,剩下光桿司令老鄔,這讓他怎么管理鑫旺小區(qū)啊。

        我估摸就是老孫去紀(jì)檢委舉報了老陸,夕陽紅老漢解體就跟高山雪崩似的。

        栗灶花聽到這些議論,再次向丈夫澄清說,陸崇良到處尋找王順友下落,現(xiàn)在看來他是做了虧心事,臨死找個墊背的。

        以前陸崇良給你派了任務(wù),你也給人家完成了。以后只要紀(jì)檢委找你調(diào)查取證,你不要落井下石就是了。

        噢,陸崇良說過水落石也不出,敢情石頭有人給扔井里啦。栗灶花沒有聽懂丈夫的叮囑,卻以為自己找到石頭下落了。

        這時候,光桿司令老鄔走出物業(yè)辦公室,揮手喊叫“修自行車的”,有電話打到我這里找你呢。

        有誰找我???還把電話打到夕陽紅這里。李本貴疑惑地走進物業(yè)管理辦公室,看到那只紅色電話聽筒擺在辦公桌上。他伸手抄起電話聽筒喂了喂,立即驚詫地啊啊叫著,然后豎起耳朵緊張地聽著。

        老鄔在旁邊大聲詢問電話是不是陸崇良打來的。李本貴根本聽不到老鄔問話,他耳朵已經(jīng)掉進電話聽筒里了。

        就這樣嗯嗯地聽著,李本貴不吭聲。對方說完掛斷電話,他還在嗯嗯應(yīng)答著,好像中了電話魔癥。老鄔上前抄起電話聽筒快速回?fù)茈娫?,大聲尋找剛才打電話的人,對方說這是鴨尾溪報刊亭公用電話,剛才打電話的人走了。

        老鄔放下電話追出門來,看著李本貴扯著媳婦胳膊走遠了。他使勁跺腳說,我早就察覺陸崇良有問題!那個撿拾廢品的婦女肯定是個知情人。

        李本貴扯著媳婦胳膊直奔八號樓地下存車處,一路上栗灶花使勁掙脫要他松手,氣急敗壞說別人看見以為你劫持婦女呢。

        王順友沒有劫持婦女,可是他殺了人啊!電話里他鐵嘴鋼牙跟我說的。李本貴低聲告訴媳婦這樁重大案情。嚇得栗灶花停住腳步,好像被誰施了定身法。

        這王順友是啥時候作的案?他是把陸崇良?xì)⒘税桑坎恢鲇谑裁葱睦?,栗灶花特別惦記陸崇良的安危。

        李本貴站在地下存車處門外說,你是不是希望陸崇良死掉,這樣你就沒事兒了?

        你滿嘴胡扯!我跟陸崇良有什么事兒?他非要把26萬捐款擱到王順友身上,我就覺得事兒不對頭。他還說水落石也不出,好像事情永遠不會露出真相,整天弄得我五迷三懵的……

        李本貴掏出煙卷快速點燃,心思回到這樁殺人大案,說,王順友說到半截兒掛斷電話,好像急著要逃走。他承認(rèn)殺了人,可是我聽了怎么不相信呢?你看電視里殺人犯哪有王順友這樣的?還不聲不響給民工子女小學(xué)捐了款。

        人不可貌相喲!他電話里跟你說他怎樣殺人了嗎?他是把人掐死了就像電視劇里那樣,還是跟黑社會似的揮刀砍人脖子?栗灶花已經(jīng)相信王順友是殺人犯了。

        王順友說死者名叫糠麩子,是村里無賴,坑蒙拐騙偷外加調(diào)戲婦女,把五百年的壞事都做絕了??符熥拥南眿D是癡呆女,吃盡他的苦頭。王順友看不慣這個地痞無賴,那天半夜趁著沒人就在抽水站動了手,使勁掄起鐵锨拍了糠麩子后腦勺……李本貴仔細(xì)回憶王順友電話內(nèi)容,緩慢敘述著。

        ??!王順友殺人也在抽水站?栗灶花被驚得半張著小嘴兒,不禁想起當(dāng)年她跟李本貴就是半夜從村頭抽水站跑到公路上,跳腳揮手?jǐn)r了輛卡車跑到這座城市來的。

        怪不得陸崇良到處尋找王順友下落,他可能懷疑這家伙有案子,常年躲在八號樓地下存車處里……栗灶花極力整理著思路,反而越整理越糊涂??墒顷懗缌加终f王順友給施蕙蘭捐了款?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呢!

        現(xiàn)在是好人不像好人,孬人不像孬人。李本貴大發(fā)感慨說,弄得我都不明白自己是好人還是孬人!完全亂套啦。

        栗灶花疑惑地望著丈夫說,你怎么連自己是好人都不敢承認(rèn)呢!興許瞞著我做了昧心的事兒吧?

        你姐姐栗柴花在村里守寡孤苦零丁,咱倆跑到城市里過好日子,我怎么敢說自己是好人呢?李本貴雖然受過施蕙蘭開導(dǎo),但想起栗柴花的遭遇仍然不得解脫,這時趁機把底細(xì)抖落出來。

        栗灶花不接受丈夫的自責(zé),扭過身子發(fā)泄說,你說著王順友殺人案,怎么把我姐姐扯進來啦!

        李本貴固執(zhí)地說,我從前跟王順友喝酒說到栗柴花命苦,他還挺同情呢!就連這種殺人犯都有慈悲,你心腸好硬啊。

        栗灶花不吭聲了,扭臉看到老鄔引著兩個身穿警服的公安人員,朝這邊快步走來,小聲告訴丈夫警察來了。

        不等走近老鄔便大聲嚷嚷道,人家公安局前來核實情況,你們要積極配合不要偷奸?;?/p>

        栗灶花迎頭反問,你領(lǐng)來的警察是真的是假的?我看你就是假冒偽劣商品!

        老鄔只得緩和氣氛說,人家兩位警官專程找你們?nèi)∽C的。

        他們專程來給陸崇良取證的?栗灶花變了臉色說,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老鄔滿意地笑了說,今天不涉及你跟陸崇良的個人問題!這兩位警官專程找李本貴問話。

        我老公也什么都不知道!栗灶花仿佛變成老母雞,護著身后小雞。

        李本貴當(dāng)然不愿做被媳婦保護的小雞,挺身上前對警察說,你們有什么話就問吧!反正我也弄不清誰是好人誰是孬人呢。

        方臉警察問道,王順友送你的那雙黑色皮鞋,請你交出來協(xié)助我們調(diào)查。

        栗灶花尖聲說這是燒香引來外鬼,那雙皮鞋我早就扔了。

        人家警察不是外鬼,外鬼都在外國電影里呢。李本貴制止媳婦喊叫,起身領(lǐng)著警察去取那雙惹是生非的半舊皮鞋。

        圓臉警察緊跟李本貴身后,做出隨時追擊逃跑者的姿態(tài)。

        栗灶花糾纏著方臉警察打聽案情,好像懷里揣著十萬個為什么。方臉警察被弄得煩惱不已,只得告訴她提取皮鞋甄別案發(fā)現(xiàn)場物證。

        李本貴快步來到廢棄的配電柜前,從柜里提拎出王順友饋贈的半舊皮鞋,轉(zhuǎn)身遞給圓臉警察。警察當(dāng)場查驗確認(rèn)這是丹麥名牌“愛步”,立即裝進透明塑料袋子里。

        栗灶花拉住方臉警察說,你們不明不白把鞋拿走了?必須告訴我陸崇良跟王順友究竟什么關(guān)系。

        方臉與圓臉面面相覷,這倆警察完全不明白栗灶花所說陸崇良何許人也。老鄔忍不住插話說,你婦道人家不要撒潑妨礙公務(wù)!這兩位警官不負(fù)責(zé)陸崇良的案子,你想揭發(fā)老陸就去紀(jì)檢委吧!

        我還想去紀(jì)檢委揭發(fā)你呢!你發(fā)動群眾轟走天寶物業(yè)公司,你一手遮天搞亂鑫旺小區(qū),你造謠誣陷我跟陸崇良有私密關(guān)系!栗灶花說著揮動雙手亮出紫色美甲,叫囂要撕碎老鄔的臉。嚇得對方閃身躲到警察身后,完全沒了梁山首領(lǐng)的風(fēng)度,把兩位警察當(dāng)作黑旋風(fēng)李逵了。

        老鄔害怕栗灶花美甲毀容,緊跟著兩位警察走了。栗灶花不再囂張還原為本來面貌,滿臉好奇地打量著丈夫說,我真沒想到你能留著那雙皮鞋,公安有了物證就能給王順友定罪了。

        你不要給人家添油加醋好不好?現(xiàn)在說不清王順友怎么犯的案,也說不清陸崇良有沒有問題,你等著水落石出吧。

        女兒小花騎著小黃車駛到地下存車處大門前,響聲告訴爸爸學(xué)校大門外停著幾輛共享單車,她發(fā)現(xiàn)這輛車沒鎖就騎了回來。

        栗灶花高興地夸獎女兒說,我小時候下地?fù)禧溗?,總比別人看得準(zhǔn)撿得多!你這是我的遺傳基因!

        一家三口沿著坡道走向地下存車處深處。栗灶花著手做飯。隨著飯菜氣味彌散開來,李本貴動了腦筋。

        陸崇良說王順友給民工子女小學(xué)捐了款,王順友說在家鄉(xiāng)殺了人,這兩人怎么會牽扯起來呢?他們原本十三不靠啊。

        晚飯全家吃全麥粉豬肉餡餅。小花不問什么餡兒,卻興致高漲地告訴父母,今天下午自習(xí)課施校長要求每個同學(xué)講個小故事,用來鍛煉作文構(gòu)思能力,每個小故事不超兩分鐘。

        栗灶花自然望女成鳳,急速詢問小花當(dāng)場編出小故事沒有。小花撇了撇嘴說,小時候坐公交車你就教我說瞎話,現(xiàn)在我編個小故事還不容易!

        你胡說八道!你長得矮不用買票,我沒讓你謊報年齡!栗灶花被揭了舊傷疤,伸出筷子點擊小花腦門兒。

        小花腦門兒被點出紅點子,看著有些像印度女孩兒。她操著中國普通話開始復(fù)述課堂里編的小故事。

        從前啊有個人總想自己長得好看,就天天想夜夜想,特別想自己長得好看……

        其實呢?其實長得好看嗎?栗灶花打斷女兒急切問道。小花不理不睬,繼續(xù)復(fù)述課堂里編的小故事。

        就這樣天天想夜夜想,想來想去果然認(rèn)定自己是美男子了。后來他又想……

        栗灶花忍不住評價道,我已經(jīng)猜出來了,其實他長得不好看。

        小花接續(xù)復(fù)述道,后來他又想當(dāng)英雄,就天天想夜夜想,特別想當(dāng)英雄,和平年代哪有機會當(dāng)英雄?就這樣天天想夜夜想,想來想去果然就認(rèn)定自己是英雄了。

        李本貴認(rèn)真聽著,一聲不吭。栗灶花卻被女兒編的小故事弄懵了,緊皺眉頭問小花說,施校長怎么評價你的小故事?

        小花回憶著說,施校長首先嘆了口氣,什么話也沒說就走出教室了。我同桌任曉梅告訴我,她看見施校長眼圈紅了,那樣子好像挺難過的。

        栗灶花徹底懵懂了,不明白這個小故事到底什么含義,更不明白施蕙蘭為啥走出教室眼圈紅了。

        晚間臨睡前栗灶花悄悄問女兒,你編的小故事到底要說明什么問題?小花咧嘴笑了笑說,我也不知道要說明什么問題,反正順嘴就編出來了。

        栗灶花思忖起來。施蕙蘭想當(dāng)教師里最好的人,就這樣想來想去,果然就認(rèn)定自己是了??墒钦n堂里聽小花講的小故事,她猛然明白自己其實不是,一時難過紅了眼圈走出教室了……

        李本貴睡到后半夜,有人來地下存車處取自行車趕早市,他起床給人家打開大門,猛地想起前半夜做夢見到王順友,夢里的人物情節(jié)特別清楚,那場面就跟演電影似的。

        清早醒來他把夢境講給媳婦聽,栗灶花驚訝得錯動牙齒說,興許王順友被槍斃了,他這是給你托夢伸冤呢。

        你趕快閉嘴吧。李本貴批評媳婦說話不靠譜。王順友昨天下午給我打來電話,緊跟著來了兩個警察取證拿走那雙皮鞋,那案子還沒開審就把人槍斃了,你以為這是炒菜倒熗鍋呢?

        栗灶花催促丈夫徹底回憶夢境。李本貴緊閉雙眼說,電話里王順友說他恨死了糠麩子,就天天想夜夜想殺死這個地痞無賴,那天后半夜就去村外抽水站……

        我倒覺得你做的夢跟小花編的故事差不多。比如王順友恨死了糠麩子,總是尋思掄起鐵锨猛拍糠麩子腦袋,這樣尋思來,那樣尋思去,果然認(rèn)定自己殺了糠麩子,既然親手殺了這個地痞無賴,那么當(dāng)然就是殺人犯啦,所以趕緊從老家逃跑!起先鉆進長白山采藥挖參,后來躲到阿爾泰淘金,這真賺了不少錢,末后落到咱們鑫旺小區(qū)八號樓地下存車處,一隱藏就是這么多年!

        栗灶花基本模仿女兒小花編故事的思路,越虛構(gòu)越流暢,越流暢越逼真,似乎就是案件現(xiàn)場目擊者。

        李本貴喝著小米粥說,依照你這番說道,王順友不是殺人犯啦?他電話里說后半夜趁著糠麩子睡在抽水站里,他確實掄起鐵锨拍了那地痞無賴的腦袋……

        栗灶花嘎吱嘎吱嚼著咸菜,漸漸恢復(fù)孫二娘風(fēng)采說,凡是案子總會水落石出,現(xiàn)在我不相信“水落石也不出”那句話了,興許陸崇良本身就是那塊石頭!一折騰就露出來啦。

        一折騰就露出來啦?李本貴受到這句話啟發(fā)說,王順友叫來救護車把自己拉走,他潛逃多年還敢折騰出那么大響動,這不是自投羅網(wǎng)嗎?他還不如主動投案自首呢。

        王順友認(rèn)為拍死糠麩子是為民除害,好比從前梁山好漢替天行道,他當(dāng)然不會主動投案自首。我看他是學(xué)習(xí)水滸里青面獸楊志,掄刀就把地痞無賴牛二殺了!栗灶花越說越帶勁,如同擰開自來水龍頭,嘩嘩嘩流水關(guān)不住。

        你說王順友到底是不是殺人犯???李本貴把大碗遞給媳婦說道,咱倆智商還不如女兒小花,一丁點新鮮思路都沒有,說來說去車轱轆話,等于在原地轉(zhuǎn)圈兒。

        栗灶花接過丈夫的大碗,突然迸發(fā)新鮮思路說,我猜出陸崇良的心思啦!你說這老家伙為啥讓我監(jiān)視小區(qū)里業(yè)主們?

        他退了休沒事兒干,就想掌握別人隱私唄!李本貴徑直做出判斷。

        不對!他是要保衛(wèi)自己的大好成果……栗灶花啪啪拍著大腿說。

        李本貴不以為然說,你現(xiàn)在都快變成說評書的啦。

        傍晚時分施蕙蘭走進教室,請班主任轉(zhuǎn)告李小花同學(xué)留校談話。李小花背著書包走進校長室,不等施蕙蘭發(fā)問便主動檢討,承認(rèn)騎了不交費的小黃車,屬于占公家便宜的行為,然而她發(fā)誓沒有乘坐公交車的逃票行為,有時還攙扶殘疾人過馬路。

        施蕙蘭聽罷笑了,說好人好事應(yīng)當(dāng)表揚。小花從未見過校長帶這種笑容說話,心里愈發(fā)慌張。施蕙蘭溫和地問道,你課堂上怎么會編出那樣的小故事呢?

        既然校長沒有追究小黃車的事兒,李小花頓時輕松起來,挺直身子翹起小嘴,叭叭叭講述起來。

        我從我媽那兒得到啟發(fā),說實話我媽不算漂亮,可她總覺得自己好看,我爸也不提醒我媽,就這樣我媽越來越認(rèn)為自己好看,還說電影演員小宋佳的眼睛很像她。我覺得我媽眼睛還不如我好看,怎么敢跟人家電影演員比呢……

        施蕙蘭定住眼神專心聽著,再次露出笑容。聰明的小花感覺這種笑容有些復(fù)雜,立即試探問道,您認(rèn)為我說得對嗎施校長?

        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誤區(qū),所以要努力從誤區(qū)里走出來,爭取能夠真正認(rèn)識自己。施蕙蘭注視著小花說,其實你長得很像你媽媽。

        小花連連搖頭說,我爸說過我長得像我大姨,可是我媽不許我爸說起大姨的事情,我沒有見過大姨,只記住她名叫栗柴花,還住在老家小山村里。

        施蕙蘭聽李本貴講過栗柴花的故事,但還是向小花問道,你爸為什么跟你說起老家的大姨呢?

        小花低頭思考著說,可能我爸從來沒有忘記家鄉(xiāng),他跟我編的小故事里的人物相比完全相反。我爸好像總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事情,常年都是苦笑的表情,沒有洋洋得意的時候。

        小花你說得對,我們不能總是洋洋得意的。人們說我是教師里最好的人,其實我不是。你編的小故事觸動了我,讓我有勇氣面對自己了。施蕙蘭說著仿佛變成了個大孩子,蹲下身子急切地問道,從今往后我要努力做個真實的人,你認(rèn)為我說得對嗎李小花?

        李小花瞪大眼睛,竭盡全力理解著這番話語,然后表達自己觀點。我覺得您說得對施校長,您肯從市重點小學(xué)來到民工子女小學(xué),這說明您發(fā)生了很大變化。

        謝謝你!謝謝你!施蕙蘭擁抱了李小花說,你講的小故事觸動了我,我要繼續(xù)尋找鄧曉諾,他也來自農(nóng)民家庭,十二歲了,我要親口告訴他事情有了變化,我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樣子了……

        李小花依偎在施蕙蘭懷里念叨著,有人給您捐款建立這座民工子女小學(xué),您是我們離不開的人。我不知道鄧曉諾是誰的孩子,但是我想他肯定會理解您的……

        咚咚咚,有人叩響校長辦公室的玻璃門。門外傳來栗灶花的大聲說話聲。

        我以為小花讓人販子拐走了,敢情是留校被校長訓(xùn)話呢!小花你又犯錯兒啦?以后不要拿便利店不花錢的贈品了……

        施蕙蘭開門告訴栗灶花,這是老師跟學(xué)生的例行談話,李小花同學(xué)沒有犯錯,你放心,她是個好學(xué)生。

        栗灶花聽罷環(huán)視校長辦公室,似乎對女兒留校談話有所質(zhì)疑。

        李小花趁機大聲說,媽媽!我跟施校長說我長得像我大姨。

        栗灶花騰地紅了臉,然后臉色漸漸泛白,好像搽了劣質(zhì)粉底。施蕙蘭立即給她解圍說,有時候我們會從孩子身上得到啟發(fā)。比如我受到李小花講小故事的啟發(fā),已經(jīng)決定改變自己了。

        噢,無論您怎樣改變,只要別離開民工子女小學(xué)就行……栗灶花急忙牽起女兒小花的手說,咱們回家吃飯吧,你快跟施校長說再見!

        李小花被母親牽著走出學(xué)校大門。栗灶花當(dāng)即變了臉色說,你小小年紀(jì)怎么變成話癆呢!以后不許到處亂講咱家的事情,尤其不許再提你大姨這個人,你給我記住了嗎?

        小花噘著小嘴兒不吭聲,突然抬手指向前方說,媽媽,你的領(lǐng)導(dǎo)來啦!

        栗灶花沿著女兒手勢望去,陸崇良好像隨風(fēng)飄來的紙人兒,步履倉皇地迎面走來。栗灶花氣急敗壞地說,你不要給我招攬是非!我哪有什么領(lǐng)導(dǎo)。說罷走上前去主動叫了聲“陸處長”。

        陸崇良明顯衰老了,停住腳步凝住眼神,上下打量著栗灶花說,原來是你啊小栗,我降級為副科級退休待遇,你不要叫我陸處長啦!

        小花小大人兒似的插嘴說,您當(dāng)大官的時候腐敗了吧?可能您腐敗得不太嚴(yán)重,人家就把您放出來了,你要是腐敗得嚴(yán)重就判刑啦。

        栗灶花制止女兒說話。陸祟良竟然大聲對小花說,我現(xiàn)在去找施蕙蘭校長道歉,我給民工子女小學(xué)捐了26萬元,這筆錢肯定要被組織追回的!這樣反而給學(xué)校造成財務(wù)虧空啦……

        您不是跟我說王順友捐了26萬嗎?怎么現(xiàn)在變成您捐的?栗灶花費解地問道,您不是被他們給整糊涂了吧?

        我沒糊涂,我徹底交代了自己的問題,我故意把26萬捐款栽贓到王順友頭上,紀(jì)檢委經(jīng)過調(diào)查下達結(jié)論,免予追究刑事責(zé)任了。

        您捐款是好人好事,怎么是栽贓給王順友呢?小花再次插嘴,一句話問到點子上。

        這26萬是我私設(shè)小金庫里的錢!那時候我沒退休手里有權(quán)呢。陸崇良沮喪地說著,轉(zhuǎn)身就走。

        栗灶花下意識地追出幾步問道,我明白啦!您私自設(shè)立小金庫,退休時想把這筆有毛病的錢捐到?jīng)]毛病的地方,等于把缺德的事兒轉(zhuǎn)變成積德的事兒,您這樣良心就安穩(wěn)了。捐款必須找個人頂替您的名義,您選中王順友把自己隱蔽起來了……

        陸崇良停住腳步連連點頭說,是啊,后來我為啥指派你觀察小區(qū)業(yè)主情況呢,因為我小金庫還存有12萬,我想再找個人頂替我名義,把這筆錢也捐給施蕙蘭!

        小花突然大聲說道,26加12等于38萬,您偷偷捐那么多錢,是不是喜歡我們施校長哇?可是不知道我們施校長欣不欣賞您……

        陸崇良被小花問得怔住,連連眨動眼睛仿佛遇到了重大問題。

        這時遠處嘰嘰喳喳落下幾只灰喜鵲。小區(qū)婦女說理小組成員朝這邊走來。陸崇良立即快步走開,沖著民工子女小學(xué)方向奔去。

        栗灶花端詳著女兒說,我這才發(fā)現(xiàn)你看問題比媽媽準(zhǔn)確,你小丫頭快成精啦!

        李小花挺起胸脯說,我們民工子女小學(xué)培養(yǎng)的學(xué)生,不比市重點小學(xué)差!我們施校長是教師里最好的人。

        栗灶花望著陸崇良遠去的背影說,他也算是個有良心的老漢,一心想把臟錢變得干凈,可惜這事兒沒有弄成……

        走近八號樓地下存車處大門,栗灶花跟小區(qū)婦女說理小組成員們打招呼。她們熱烈議論著新近發(fā)生的事情。

        一個婦女說理小組成員高屋建瓴地說道,我斷定那個人暗戀施蕙蘭,所以悄悄捐款26萬,施校長用這筆錢給教室添置新桌椅、設(shè)立圖書閱覽室、給操場鋪設(shè)塑膠跑道、特聘退休高級教師,上音樂課有電子琴,上英語課有復(fù)讀機,購買電腦增加遠程示范教學(xué),補貼貧困學(xué)生生活費用……

        另一個婦女說理小組成員認(rèn)為,那個人可能是民營企業(yè)家,這種人花錢不用通過層層審批,要是國營企業(yè)就不行了,比如早先的飛鷹自行車廠就是國企,杜仕永當(dāng)廠長時也不能隨意挪用公款啊。

        你們說得都不準(zhǔn)確。栗灶花忍不住插言道,那個人不是民營企業(yè)家是個夕陽紅老漢,可惜他捐的26萬元不合法,那筆錢紀(jì)檢委要追回去。現(xiàn)在陸祟良跑去給施校長道歉,說反而給學(xué)校造成大虧空了。

        你這是收廢品得到的消息吧?道聽途說不可信呢。小區(qū)婦女說理小組成員們瞧不起栗灶花,嘻嘻哈哈把她的話當(dāng)作耳旁風(fēng)了。

        李小花看到媽媽言論被人質(zhì)疑,頓時氣得跳腳,好像小狗兒狂吠,你們耳聽為虛,我們眼見為實,你們?nèi)柺┬iL好啦,還有陸崇良老漢自己作證!

        小區(qū)婦女說理小組成員們被義正辭嚴(yán)的李小花給鎮(zhèn)住了,一下靜了場。

        李本貴不慌不忙走出八號樓地下存車處,這時他衣兜里的手機響了。小區(qū)婦女說理小組成員們轉(zhuǎn)而看著這個從地下冒出來的人物。

        普天陽光刺得李本貴瞇著眼睛。他低頭接聽電話驚訝叫道,什么什么?你是王順友!你說你是王順友?你真的是王順友?

        哇地好似灰喜鵲炸了窩。小區(qū)婦女說理小組成員們聽說逃犯打來電話,嗡地涌到李本貴面前,好像搶購超市打折商品。

        手機里的王順友不斷地叨叨著,李本貴不停地嗯嗯著,突然露出驚奇臉色說,我沒穿你送我的那雙皮鞋回過老家?。∵@跟我家鄉(xiāng)有什么關(guān)系?

        栗灶花伸手搶奪丈夫的手機,卻被小區(qū)婦女說理小組成員攔住說,你不要打斷王順友通話,咱們讓公安局定位抓捕他!

        既然水落石出,你就別再東躲西藏了。我家鄉(xiāng)沒有你皮鞋的痕跡。誰想調(diào)查就去調(diào)查吧。李本貴索性說出家鄉(xiāng)地址:曲縣鐵鍋鄉(xiāng)小伙夫村。王順友記下地址就掛斷電話。

        小區(qū)婦女說理小組成員團團圍住李本貴,七嘴八舌詢問王順友的下落。李本貴只得介紹情況說,起先王順友覺得自己是為民除害的英雄,離開家鄉(xiāng)十幾年,走南闖北落腳咱們這座城市,承包了八號樓地下存車處,后來他認(rèn)識到為民除害也是殺人犯罪,心里起了矛盾。

        這群灰喜鵲不滿足這些消息,繼續(xù)嘰嘰喳喳包圍著李本貴。

        栗灶花不知如何給丈夫解圍。這時小花朝人群高聲喊叫,你們快看施校長來啦!讓施校長給你們解答問題!

        施蕙蘭果然騎著自行車過來了。小區(qū)婦女說理小組成員們轉(zhuǎn)而撲向新熱點。李本貴趁機對媳婦說,咱家晚飯吃喜面吧!王順友說他判了緩刑,不會挨槍斃啦。

        栗灶花隨即自豪地說,我早就跟你說過吧?那是王順友幻想為民除害殺了糠麩子,他以為自己是青面獸楊志呢!

        小區(qū)婦女說理小組成員們圍住施蕙蘭,你一言我一語詢問夕陽紅老漢捐款的事情,強烈要求她當(dāng)場說明真實情況。

        施蕙蘭連連點頭說,是啊是啊,下午陸祟良老先生跑到辦公室進門就道歉,說他出資給我捐了26萬元,這筆錢屬于違規(guī)資金,紀(jì)檢委肯定會全部追回,他說想做件好事反而添了麻煩,結(jié)果鬧得竹籃打水一場空……

        這筆錢是陸崇良冒充王順友名義捐的!他認(rèn)準(zhǔn)王順友是個沒有身份的外地人,這樣頂替起來最方便。栗灶花高聲說道,人家陸崇良已經(jīng)承認(rèn)啦。

        施蕙蘭滿臉迷惑說,這件事情就奇怪了。以前警察找我調(diào)查過這筆捐款,那捐款者署名不是王順友,而是落款“莫耀文”。后來紀(jì)檢委也來人核實這筆捐款,結(jié)果查明這26萬元跟陸崇良沒有任何關(guān)系。

        人們發(fā)出驚訝的呼聲,好像聽了描寫懸疑案件的評書,表現(xiàn)出急于了解真相的焦渴感。小花悄悄跑進地下存車處去了。

        一個婦女說理小組成員推測說,我認(rèn)為陸崇良私設(shè)小金庫上級早有察覺!這是領(lǐng)導(dǎo)有意留給他主動坦白的機會,可是他浪費了寶貴時間,并沒有主動向上級坦白。

        會不會紀(jì)檢委通知銀行設(shè)定限制措施,陸崇良小金庫的26萬元根本就匯不出去?所以施校長也就沒有收到這筆捐款。另一個婦女說理小組成員作出這樣的判斷。

        栗灶花聽了婦女說理小組成員的議論,突然傷感起來,壓低聲音對丈夫說,陸崇良以為自己捐了功德,結(jié)果那筆錢沒能落到功德箱里,卻還被降成副科級待遇。這老漢單身生活,以后誰去照顧他呢?

        你去照顧他唄!咱們跑到城市里過好日子,從今往后也該做點功德了。李本貴趁機說出心里話。

        這時候,李小花手捧厚似磚頭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跑出地下存車處,操著小神童般的口吻說,大人們注意啦!我認(rèn)為捐款的“莫耀文”是個化名,這是諧音“莫要問”,人家匿名捐款想做活雷鋒,你們就不要追問啦!

        施蕙蘭放開自行車跑向李小花說,咱們誰都不要瞧不起農(nóng)民工的孩子,人家李小花遠遠比我們城市孩子具有思考能力!

        栗灶花得意起來,一把將女兒拉到懷里說,你再好好查查詞典,爭取把那個莫耀文找出來!咱們不能讓人家把燉肉埋在飯里呀。

        人家捐款故意署名莫要問!李本貴不贊成媳婦,說,你就莫要問啦。

        十一

        天冷了,“鑫旺小區(qū)物業(yè)改革指揮部”牌子摘掉,恢復(fù)“鑫旺小區(qū)物業(yè)管理辦公室”,消失多日的汪天寶官復(fù)原職,重新成為小區(qū)物業(yè)經(jīng)理。

        老孫、老鄔以及陸崇良,這三位夕陽紅老漢好像被橡皮擦掉的一行漢字,很快便被標(biāo)志年月日的阿拉伯?dāng)?shù)字覆蓋,隨著流水時光去了。

        汪天寶頭發(fā)染得黑亮,西裝革履精神煥發(fā),逢人便講這番話:我祖籍甘肅天水,中國所有汪姓漢奸跟我家族沒有半點血緣關(guān)系。

        汪天寶來到八號樓地下存車處考察。他知道城市里共享單車越來越多,這座地下存車處遲早要關(guān)門停業(yè)的。

        李本貴主動告訴汪天寶,王順友不是殺人犯,他送給我的皮鞋跟案發(fā)現(xiàn)場也沒啥關(guān)系。真正的殺人犯是看守苗圃的外鄉(xiāng)人,說是八年前就被抓住槍斃了……

        汪天寶聽了連連搖頭說,合著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堅決認(rèn)為自己是替天行道為民除害的大英雄,活得還挺充實。

        其實呢?其實前半夜糠麩子就被別人弄死啦!王順友后半夜摸進抽水站掄起鐵锨等于拍的是死人腦袋,這就沒有太大罪過啦!

        汪天寶重掌物業(yè)管理大權(quán),明顯提高了政治思想水平,說,王順友鐵锨拍的是死者腦袋,那也要承擔(dān)法律責(zé)任,除暴安良不是以暴制暴,我們還是要依靠政府解決問題的。

        李本貴不吭聲了,陪同汪天寶視察地下存車處。

        東瞅西瞧暗暗尋思,汪天寶決定招商引資將這里改建為健身館,裝修開業(yè)實行會員制,優(yōu)惠出售健身卡,新進會員打八折,會籍滿兩年打七折。一次交足五年會費升為金卡會員打?qū)φ邸?/p>

        這樣構(gòu)思著,汪天寶望著停放在角落里的十幾輛自行車說,如果咱們關(guān)閉地下存車處,這些自行車讓車主存到自己家里去吧。

        栗灶花外出買菜回來,拎著黃瓜茄子西紅柿走近汪天寶說,祝賀你官復(fù)原職!我就想知道到底是誰捐了26萬,讓農(nóng)民工孩子有了好學(xué)堂!

        你說得非常好!汪天寶順勢表態(tài)說,咱們必須把這個大好人找出來,學(xué)習(xí)雷鋒好榜樣!

        栗灶花放下菜籃子,繼續(xù)大聲嚷嚷。我從心里感激這個大好人!前些天我去廟里燒香還祈福呢!他要是單身男人,我就祝他娶個好老婆生兒育女;她要是個單身女子,我就祝她嫁個好老公招財旺夫;這個人要是父母健在兒女雙全,我就祝全家平安吉祥幸福快樂!

        汪天寶頻頻點頭卻沒有承接這個話題,反而問起王順友的事情。栗灶花指著丈夫說,昨天王順友又給他打來電話,敢情如今120也有假冒的呢!

        李本貴只得介紹情況說,王順友那次把電話打到夕陽紅老漢辦公室,他是怕我受到案件連累。后來被判三年徒刑緩刑四年,他就敢直接打我手機說話了。

        不甘寂寞的栗灶花搶過話頭說,王順友具有反偵查能力,這種人怎么會被假冒的120給騙了?這真是玩鷹的讓鷂子啄了眼!

        那么王順友為什么打120叫救護車呢?汪天寶連連搖頭。

        李本貴吸了幾口煙說,后來王順友想通了,喝了半斤老白干趁著酒勁拿起手機撥打110投案自首,可是想起殺人償命要挨槍斃,手指頭發(fā)抖摁錯鍵,反倒打通了120綠色通道。這是個假冒的網(wǎng)絡(luò)電話,很快來了輛急救車,一路鳴笛把他拉到外縣黑診所,假專家開藥方,又打針又喝藥,一下掏光他的錢包,欠款讓他寫借據(jù)。這反倒逼得他有了膽量,翻身下床尋找鐵锨非要拍扁假專家腦袋,嚇得黑診所退給他兩千塊錢。他出了黑診所住進小旅館,終于打通110去公安局自首了。

        李小花聽著爸爸講故事,笑著拍響小巴掌說,這次110不是假冒的!我要是把它寫進作文里,興許老師能給高分呢。

        汪天寶似有感慨地說,小花啊,你把捐款的好人好事寫進作文里,老師就會給高分了。

        那26萬元至今弄不清是誰捐給施校長的!栗灶花大聲抱怨說,公安局追捕壞人挺容易的,怎么尋找好人倒這么難呢?

        我覺得好人太多,尋找起來反而不容易。小花再次令人驚詫地說,他杜仕永要是有錢就會捐的,你汪天寶要是有錢也會捐的。說著小花轉(zhuǎn)向栗灶花問道,媽媽,你要是有錢會捐嗎?

        栗灶花瞬間漲紅臉,快速扭轉(zhuǎn)話頭說,人家陸崇良小金庫里有錢,可是他想捐還捐不成呢!捐款必須是干干凈凈的鈔票。

        那么這筆捐款只能算在活雷鋒名下了。汪天寶有些自嘲地說,我要是有了錢,捐款時可能會猶豫的。畢竟26萬不是小數(shù)目。

        這樣說著,重出江湖的物業(yè)經(jīng)理沿著坡道走出地下存車處,可巧遇到面無表情的杜仕永。

        怎么還沒有找到給施蕙蘭學(xué)校捐款的人???飛鷹牌自行車創(chuàng)始人問道。

        汪天寶點點頭說,是啊,陸崇良捐款沒捐成,難道誰還會有小金庫嗎?

        十二

        傍晚時分,李本貴嘴里含著四根鋼釘走出地下存車處,揮起錘子把膠合板廣告牌釘?shù)礁咛?,大聲念出自己撰寫的廣告詞:凡是我修過的自行車,本人承諾終身保修。

        栗灶花沒有阻攔丈夫的壯舉。如今是小黃車小藍車小白車的時代,私家汽車越來越多,私家自行車越來越少。你承諾終身保修也沒啥意思。

        李本貴不以為然地說,我不圖有啥意思,我就想凡是應(yīng)該負(fù)責(zé)的就要負(fù)責(zé)到底,哪怕這世界就剩下一輛自行車!

        一陣悅耳的自行車鈴聲傳來,杜仕永騎著锃光锃亮的飛鷹牌自行車行駛過來。栗灶花驚訝地叫起來,杜廠長這是您的心肝寶貝呀,今天怎么舍得騎出來啦!

        杜仕永依然面無表情,說,我改變觀念了,這飛鷹放出來才是活的,如果常年把它囚在家里,恐怕連我都快變成標(biāo)本啦。

        說著,這位國產(chǎn)原裝廳局級干部面龐有了血色,騎著飛鷹就跟要羽化成仙似的,朝著小區(qū)外邊駛?cè)ァ?/p>

        一群放學(xué)的中學(xué)生騎著小黃車駛過來。那個戴眼鏡的男生停車大叫“后車胎扎癟了”,隨手將自行車扔到綠地里,唱著“你不是我的愛”揚長而去。李本貴抽著煙卷湊過去,仔細(xì)打量著這輛身板單薄的共享單車,自言自語道,我想問問共享單車的老板,你們公司補這種車胎,是用普通膠水還是用環(huán)保膠水?

        栗灶花走過來提醒丈夫,人家車胎癟了根本不補,直接報廢啦!你改行家庭水電維修,從此跟自行車拜拜吧。

        李本貴苦笑了,扭臉望著遠方說,沒關(guān)系,我就等著給杜仕永維護保養(yǎng)他的飛鷹呢,這是我最后的營生,肯定終身保修。

        全家晚飯吃餃子。女兒小花端著盤子問道,爸爸,你要是有錢也會捐款吧,可惜你現(xiàn)在沒有錢。

        好閨女,你說得對!爸爸現(xiàn)在最大的缺點就是沒有錢。李本貴苦甜參半地笑了。

        這時他的老款手機叫喚起來。栗灶花隔著飯桌把手機遞給丈夫。李本貴看了看來電顯示,表情有些疑惑。

        栗灶花當(dāng)即模仿女兒的直覺說,王順友!

        李本貴打開電話接聽,一個女聲飄進他的耳朵里。他猛地瞪圓眼睛認(rèn)真聽著,仿佛在調(diào)動十幾年的心力。

        栗灶花見丈夫嘴角抖動幾下,便探出身子湊過去,企圖聽清王順友說什么。這時李本貴將手機遞給女兒說,她想跟你說話呢。

        小花小神童般判斷說,這肯定不是王順友!

        這是你大姨,她是用王順友的手機打過來的。李本貴多年苦惱似乎瞬間解脫,臉龐頓添光澤。

        你說我姐打來電話?栗灶花驚了,先天紅嘴唇變成后天紫嘴唇。

        我大姨叫栗柴花是吧?小花接過手機說,大姨您好,我是李小花呀,現(xiàn)在民工子女小學(xué)讀五年級呢,明年小升初。

        李本貴起身走出地下存車處,栗灶花不明所以急忙跟了出來。她看到丈夫沒了日常那種苦笑,愈發(fā)覺得怪異。

        王順友這家伙就是不按常理出牌。他以前聽我說過栗柴花的遭遇,可能心里同情吧?,F(xiàn)在他不是殺人犯了,就跟我討到咱們老家地址,坐長途汽車去了,進村找到你姐家說明來意,表示要交朋友處對象,他跟你姐說要是雙方覺得合適,那就考慮結(jié)婚成家,做上門女婿也行。你說這王順友神不神啊?

        栗灶花聽得不知所措,只得快速眨著眼睛說,我怎么覺得跟電視劇似的,這故事情節(jié)靠譜嗎?

        這不是故事情節(jié),這是真事兒。你姐在電話里能編電視劇嗎?今年咱們回老家過春節(jié),即便開不上自家小卡車,全家坐長途汽車也要回鄉(xiāng),興許能趕上那場婚禮呢。

        那咱們要隨多少禮金呢?栗灶花承認(rèn)自己也有小金庫,足夠隨份子的。

        女兒小花拿著手機走出地下存車處,抬頭望著爸爸媽媽說,電話里我大姨哭了,她說聽我聲音特像我媽,可惜我不會說家鄉(xiāng)話……

        栗灶花接過手機,起身竄出十幾步對電話里說,姐!十幾年不見了,可是我還會說家鄉(xiāng)話呢……

        小花趁機對父親說,爸!你知道為啥找不到給學(xué)校捐款的人嗎?我覺得捐款的不是別人,她就是我們施校長!

        李本貴抬頭望天,尋思著,緩緩點頭說,你是個小神童啊,我也覺得這是施校長自己捐的款。

        小花瞇起眼睛產(chǎn)生聯(lián)想說,從前有個學(xué)生名叫鄧曉諾,這是個農(nóng)民工的孩子。好多農(nóng)民工的孩子挨欺負(fù)受委屈,沒辦法只好退學(xué)了,這就是施校長捐款建設(shè)民工子女小學(xué)的原因吧?

        你媽媽不是給陸崇良做過私家偵探嗎?李本貴突然笑著說,那就讓她去民工子女小學(xué)挨班尋找,興許鄧曉諾就在你們學(xué)校讀書呢!

        這時栗灶花跟姐姐通完電話,興沖沖跑了回來。小花迎著母親說道,咱家沒錢給民工子女小校捐款,可是這次我大姨結(jié)婚,你要多出禮金不能摳門兒??!

        栗灶花摟著女兒說,你真是個小人精!以后媽媽全聽你的。

        杜仕永騎著那輛末代飛鷹牌自行車,不緊不慢行駛過來說,大街上共享單車都快堆成小山兒了,一旦回收就全成了再生塑料?。?/p>

        李本貴的手機又響了,傳出個老奶奶的聲音說,我家里廚房洗菜盆下水道堵了,我花錢請你更換管道能終身保修吧?

        栗灶花接過手機問道,老奶奶,您家里有自行車嗎?

        有哇,還是首批國產(chǎn)飛鷹牌自行車呢,它比我小八歲,我今年七十一。老奶奶聲音清亮。

        那肯定要終身保修的。李本貴大聲說道,特別是您這輛自行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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