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有
1 遇見
天空陰沉沉的,伴著七月末的暑氣,這天傍晚的拉薩燥熱無比。
郊外的公路旁停靠著幾輛大皮卡車,一群人半蹲在昏暗的路燈下。不知過了多久,燈光師終于忍不住抱怨道:“看這天氣多半是要下雨了,導演怎么還不收工?再說了,我們的車子又不是都報廢了……”
方喜樂甩動手里的文件來回扇著風,她抬眼望了望荒蕪的四周,咧著嘴角安慰周圍的人:“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下保持鎮(zhèn)定和耐性,也是一個紀錄片團隊成功的奧秘不是嗎?”
原本緘默的眾人都被這位年輕攝像師的話逗樂了。
等導演補拍完最后一個鏡頭后,救援隊的電話恰好在這時回撥了過來。
方喜樂跑到前方,高舉手電筒,沖前方駛來的一輛車大喊道:“這里,嘿,我們在這里!”
安裝輪胎的過程很快,從取扳手、裝千斤頂?shù)桨仓脗涮?,那位救援人員只用了短暫的時間,顯然是對這樣繁雜的工作了如指掌。
救援隊長又簡單地了解了一下情況,燈光師比畫起來,指向一旁的方喜樂:“你們是不知道當時的情況,幸好跟我一輛車的攝像師反應快,急忙踩了剎車,才讓我們僥幸逃過了一劫。接著她就抱著相機就滾到了平地上……”
聽到這話,換置輪胎的那位救援人員頓時變了臉。他望向環(huán)抱雙臂打著哆嗦的方喜樂,冷著臉說:“在人煙稀少的公路上遇到突發(fā)情況,可沒有僥幸這個詞,一個細小疏忽就會釀成許多未知的后果?!?/p>
“方喜樂,你聽到了嗎?”初雨杭眉頭豎起,緊盯著不遠處的人。
方喜樂沒理會他的訓斥,一下子垂下手,板著張臉收拾起了攝影器材。
隔了二十多分鐘,傾盆大雨還是來勢洶洶地下了起來,導演和隊長商量著讓救援隊帶他們離開這條公路。
方喜樂忙著把鏡頭裝進防水袋里,直到初雨杭把安全帽蓋到她的頭上時,她才回過神抬起頭同他對視。
雨勢漸大,不知怎的,在大雨滂沱中,初雨杭半蹲下身,下意識地撩開方喜樂額前濕透的碎發(fā)。
這樣熟悉且不生分的場面,讓周遭的喧囂悉數(shù)遁去。明滅的光影折射到彼此的身上,他們看向對方,竟都默契地笑了起來。
2 對峙
翌日早上的拍攝任務相對輕松些,導演留下剪輯師和撰稿編輯開例行會議后,便讓其他工作人員暫時停工休息一天。
方喜樂蹲在地上擦拭取景器,聽到攝制組組長和其他幾人商量著要去大昭寺走走,她果斷舉起相機擺手道:“我就不去了,還有幾百張照片沒導出來呢?!?/p>
等方喜樂把攝像機支架安好,就聽到前方傳來一陣輕快的交談聲。導演示意讓方喜樂過去,遠遠地,方喜樂就看到了坐在圓桌旁的初雨杭。
初雨杭的目光一直駐留在方喜樂身上。他把救援帽放到桌上,雙手交攏,狀似無意地道:“說來也巧,我還去過方攝像的攝影展呢。當時跟我一起去的同事都說方攝像拍的照片獨具匠心?!?/p>
“不過,跟杭隊比起來,我還是略輸一籌?!狈较矘房粗?,語氣頓時變得有些嗆。
初雨杭換了個較舒適的坐姿,盯著方喜樂漠視的目光,他也不接話,只是笑了笑。
察覺到氣氛異常,導演放下手里的文件,抬起眼問道:“喜樂,我聽杭隊說你們是大學校友?”
方喜樂攏了一下散亂的頭發(fā),眼中閃過黯淡,隨即便莞爾一笑地說了一句:“是?!?/p>
一旁的救援隊隊長笑著對初雨杭說:“那正好,要不你今天就帶方攝像去附近逛逛?!?/p>
“好啊?!?/p>
“不用了!”
他們同時開口,見眾人都在打量自己,方喜樂底氣不足地回話:“我還有工作沒弄完……”
“不急,都說了今天給你放假?!睂а萁釉挼馈?/p>
見初雨杭悶聲笑了一下,方喜樂瞪了他一眼。初雨杭從椅子上站起來,自作主張地拿過方喜樂那臺看著用了有些年頭的哈蘇相機,勾唇道:“我們走吧?!?/p>
正午的拉薩被日光包裹著,路上不時走過從各地來的朝圣者和搖著鈴鐺的婦女、孩童,這樣的場景為這片土地增添了幾許人間煙火氣。
方喜樂自顧自地往前走著,初雨杭慢吞吞地跟在她身后。
“咔嚓”一聲,初雨杭按下手中的相機,方喜樂回過頭,惱怒地睨著他。
初雨杭摸了一下后腦勺,將相機遞到方喜樂面前,笑瞇瞇地說:“你的背影也很上鏡?!?/p>
方喜樂瞄了一眼屏幕上的自己,嘲諷道:“應該說是你的拍攝技術高超才對?!?/p>
初雨杭微微彎下腰,認真注視著方喜樂巴掌大的臉,他的那雙丹鳳眼方喜樂每看一次就會陷落一次。最深情的是他的眼睛,傷人最深的也是他的眼睛。方喜樂的嘴巴抿得緊緊的,別過頭不愿再同他對視。
僵持間,初雨杭微涼的手背扣起方喜樂的胳膊,方喜樂來不及用另一只手臂擋住,胳膊上包扎的傷口就被他看了去。
初雨杭板著臉問她:“這是怎么回事?”
“在外面拍攝紀錄片,常常會遇到各種突發(fā)狀況,受點傷很正常?!狈较矘酚昧ν崎_他,又站遠了幾步,明顯不想和他有接觸。
相對無言良久,初雨杭扳過她的身子,看著她躲閃的目光,他用清冽的嗓音說道:“我們救援隊,就是為各種突發(fā)狀況而服務的?!?/p>
方喜樂盯著初雨杭,沒有吱聲。
這天夜里,方喜樂將相機里的圖片悉數(shù)掃描到電腦中,發(fā)現(xiàn)自己無意間拍了幾張初雨杭的照片。照片里的人一如既往的端然沉靜,方喜樂輕撫相機屏幕,思緒逐漸飄遠。
3 過往
方喜樂回想起和初雨杭的交集,還是在一班地鐵上。
高峰期的地鐵,人群總是擁擠一片。那天,方喜樂抱著幾支花束不斷地往角落退去,夾雜在人堆中,她終于忍不住氣勢洶洶地說道:“都稍微挪一挪,別把我的花壓爛了?!?/p>
話音剛落,不知是誰“撲哧”笑出了聲。方喜樂氣得左右環(huán)顧,初雨杭將鴨舌帽反扣到頭上,直視著方喜樂惱羞成怒的目光,沖她眨了眨眼。
地鐵準點在桔園洲站停下,方喜樂望著懷中的花束越發(fā)愁眉苦臉。初雨杭爽朗的聲音傳了過來:“方喜樂同學,沒人告訴你送花別搭公交或地鐵嗎?容易被壓壞?!?/p>
“要你管?”方喜樂瞪他,“打車的成本還不夠我送幾趟花的?!?/p>
沒走幾步路,方喜樂便準備將那幾束花一股腦地丟進垃圾桶里。初雨杭手疾眼快地搶了過去:“哎,你怎么……”
初雨杭順著方喜樂漸暗的手機屏幕看去,看到了“配送超時,訂單取消”幾個大字。
方喜樂失落地走在路上,初雨杭抱著那些花束無言地跟在她身后。趁著等紅綠燈的間隙,初雨杭問她:“這是什么花?”
對上他幽亮的眸子,方喜樂苦澀地說:“木曼陀羅?!?/p>
周遭傳來汽車的鳴笛聲,初雨杭打量了一眼扎著高馬尾的方喜樂,一點點彎起了嘴角:“你把這些花束都賣給我吧。”
方喜樂不吭一聲,耳根發(fā)燙。
路旁的燈光將馬鞍墻照得發(fā)亮,初雨杭抱著那些花束跟在方喜樂后方,他們的影子在夜光的照映下不斷交疊重合。
四周虛晃的光線照在初雨杭的身上,方喜樂看不清他的表情,唯一能清楚感受到的,是他那雙明亮的眼睛,像是要把人收住似的。
方喜樂將臉別到一旁,躲避著他的目光,他們就這樣相對無言地走了一大段路。直到到了大學城地鐵站,方喜樂才開口道:“今天……謝謝你啊?!?/p>
初雨杭的耳畔傳來地鐵報站聲,望著朝自己揮手的方喜樂,他的喉結微動:“同學之間,客氣什么?!?/p>
初雨杭和方喜樂是選修課的同學,若不是因為這天這遭,他們恐怕仍會同往常一樣,只是點頭之交。
4 拍照
隔了幾周的攝影選修課,原本正和朋友聊天的初雨杭見到迎面走來的方喜樂,有些別扭地輕敲課桌:“放學等我一下。”
方喜樂并沒有將初雨杭的話放在心上,她忙著去花店兼職,遲到一分鐘扣十塊工錢,對她來說,沒有什么比兼職更重要的事情了。
初雨杭像是料到了方喜樂會溜走,一出教學樓,便攔住了她,他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語氣略顯無奈:“你跑什么?我還有事要跟你商量呢。”
方喜樂低頭看手表,不耐道:“說快點,我兼職要遲到了?!?/p>
初雨杭手插口袋,看著她:“我想請你教我攝影,我會付你報酬的?!?/p>
“你可以自己去網上報班學習。”方喜樂擺擺手,想也沒想便拒絕了。
“我在校刊上看過你拍攝的照片,我覺得你就是最佳人選?!币姺较矘芬?,初雨杭忙說道,“而且……我也很喜歡史泰欽的攝影作品。”
方喜樂掀起眼皮,漫不經心地打量他,似乎是在考究這句話的真實性。
方喜樂辭去了花店的兼職,和初雨杭約好第二天在大學城門口碰頭。
仲夏夜的云霞布滿了整個天幕,遠遠地,方喜樂就看到了喧雜人群中的初雨杭。
他正在小聲哼歌,長長的耳機線沿著他卷起的襯衫衣袖,一路延伸到他的褲子口袋里,路燈的微光照在他剃得極短的寸頭上,方喜樂怔怔了兩三秒,心跳莫名加速。
她呆呆地看著他,覺得時間就此凝住。
方喜樂從另一側馬路走過去,等綠燈一亮,她就一蹦一跳地跑他面前,大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初雨杭猝不及防,睜大眼睛瞪她。
“你遲到了?!背跤旰减酒鹈碱^。
“怎么,難不成你還想扣我工錢?”方喜樂齜牙咧嘴地笑起來,拉起兩頰的嘴角,朝他扮了個鬼臉。
初雨杭將挎包里的相機遞給方喜樂:“我從家里隨便拿了臺相機,也不知道好不好……”
“哈蘇中畫幅無反?”蘇喜樂打斷他的話,“攝影玩家都知道這是臺好機子?!?/p>
這臺相機是方喜樂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她做幾份兼職的大半原因就是為了能夠買下它。
蘇喜樂教了初雨杭怎么對焦和構圖后,又拍了幾張路邊的風景后,才有些不舍地把相機還給了初雨杭,讓他先練練手。
初雨杭握著相機的手骨節(jié)修長,方喜樂站在一旁全神貫注地看著他連續(xù)按了幾次快門,她不禁有些期待他拍出的照片。
“拍好了嗎?”見初雨杭默不作聲地盯著相機屏幕,方喜樂有些忐忑地問他。
沒等到他的回應,方喜樂趁初雨杭松手時一把搶過相機。
看到屏幕上連續(xù)幾張都是模糊不清的圖片后,方喜樂黑著臉,氣急敗壞地嚷道:“這臺相機遇到你這個主人簡直是暴殄天物?!?/p>
方喜樂秀氣的眉頭快要擰成一個“川”字。她冷冷地瞥了初雨杭一眼:“我再把對焦的要點跟你講一次,這回你可得聽好了。”
初雨杭“哦”了一聲,看到他老實巴交的模樣,方喜樂試探道:“你不會是第一次用相機拍照吧?”
初雨杭打量了方喜一眼樂,忍著笑,面不改色地騙她:“還真被你猜對了。”
“如果覺得畫質偏暗的話你就打開閃光燈,然后開啟夜景模式……”說完,方喜樂便對著初雨杭的正臉來回“咔嚓”了幾下。
幾秒后,初雨杭看到方喜樂笑得全身發(fā)抖,他疑惑地走過去,看到了屏幕上沒有管理好表情的自己。
“我……我不是故意要拍成這樣的。”方喜樂有些心虛地解釋道。
因為和初雨杭挨得近的緣故,方喜樂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微微挑起的眉,這樣的小細節(jié)讓他清雋的眉眼徒增了幾分英氣。
原來,單眼皮男生的眼睛也可以這么好看。
路燈下,方喜樂收起快要陷落的心,把相機還給初雨杭,沒心沒肺地開口:“我最大的夢想是當個紀錄片攝像,順便在拍紀錄片的過程中一路走走停停拍紀實攝影?!?/p>
一旁的人假意擺弄相機,趁方喜樂側過身不注意時,他快速摁下快門,悄悄按了保存鍵。
那張構圖清晰的照片里,方喜樂棱角分明的側臉浸在柔和的光暈中,像極了電影海報上的女主角。
在這晚所有的車水馬龍、萬花千色中,初雨杭只記得綠燈時穿過人來人往的行道路,躥到自己面前的方喜樂,開懷大笑時的靈動模樣。
這些,她都不知道。
5 失約
初雨杭在第二次攝影學習時失約了。
方喜樂耐著性子等了他一個小時后,終是忍不住給他打了個電話,未等他出聲,她便抱怨起來:“你不會打算放我鴿子吧?這天氣真熱……你再不來的話我就要中暑了……”
彼時初雨杭正坐在逼仄的吉普車后座上擦拭相機鏡頭,聽著蘇喜樂沒話找話的說辭,沉默了片刻后他才回話:“我這段時間有點事,攝影課的事就先暫停吧。”
聽到這話,方喜樂氣急敗壞道:“初雨杭,你逗我玩呢?”
回復她的是一陣忙音。
連續(xù)幾周的選修課方喜樂都沒看到初雨杭的身影,他的手機甚至一直是關機狀態(tài),這人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方喜樂再見到初雨杭是在期末考試前夕。方喜樂一走出教學樓大門就看到了站在榕樹下同自己打招呼的少年。數(shù)月未見,初雨杭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臉變得越發(fā)清晰,神情卻是一如既往的柔和。
方喜樂別過臉,抱著專業(yè)課本獨自往前走去,面上滿是置氣的模樣。沒想到,她剛走了幾步就崴了腳,懷里的書本悉數(shù)掉落,很快引來了過路同學們的注視。
在方喜樂憤怒的瞪注視下,初雨杭默默無言地蹲下身幫她拾起課本。察覺到初雨杭一閃而過的笑容,方喜樂更是氣得咬牙,她喊他名字:“初雨杭!”
初雨杭將散亂的課本整理好,轉身將她扶起,臉上的表情淡淡的,讓人摸不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方喜樂支吾著問他:“你這段時間跑哪去了,怎么……都沒看見你來上課?”
“有點事?!背跤旰荚噲D轉移話題,接著便從雙肩包掏出一個看著全新的單反相機,遞到方喜樂面前,“送給你?!?/p>
面前的人頓時僵住,察覺到氣氛的異常,初雨杭重整措辭:“不是,我的意思是以后你給我上課就用這臺相機?!?/p>
方喜樂這才接過相機,來回打量了幾眼后,她忽然開口:“這型號的單反算是專業(yè)級的了,相機店的服務員沒介紹你適合新手的入門單反嗎?”
初雨杭笑瞇瞇地看著她,又湊近了些,卻什么也沒說。
6 偽裝
初雨杭的期末選修作業(yè)上交了一組明顯曝光過度的照片,方喜樂笑道:“你的構圖水平有進步?!?/p>
初雨杭沒回話,只撂下手中的單反相機,放到方喜樂懷里:“寒假期間這機子就先給你用吧,放我這里也是浪費?!?/p>
臨別前,方喜樂喊住了初雨杭,頓了幾秒,她舉起相機,靦腆道:“謝謝你呀。”
初雨杭朝她揮揮手,漫不經心地回過頭,朝反方向走去,誰也沒察覺到他微微勾起的嘴角。
這份快樂持續(xù)了將近整個寒假,這期間方喜樂陸陸續(xù)續(xù)又教了初雨杭不少關于基礎攝影的要點,兩人之間的轉變是快開學前方喜樂登錄了大半年沒上線的攝影交流網站。
那日的首頁開屏赫然是她自己的側臉。
方喜樂點開那個人像鏈接,她看到了主圖里同璀璨燈光擦肩而過的自己,以及副圖里開懷大笑的自己,拍攝者用了黑白光暈的效果,將她的整個面部輪廓放大,使她成為照片的中心點。
方喜樂一張張往下看去,每一個場景都是她熟悉的,她認得那是她同初雨杭在一起的那個喧鬧夜晚。而這些照片,對她來說卻是陌生的。
這組照片的下方還配了一小行文字——
“失意是喜樂,浪漫是喜樂,苦難是喜樂,平淡是喜樂,輝煌是喜樂,你是喜樂?!?/p>
方喜樂的大腦一片空白,握著鼠標的手微微頓了一下,她點開那個攝影師的主頁,對方使用的相機中不乏高級的攝影器材,她將頁面上的攝影作品一張張瀏覽過去,試圖找尋到一些與初雨杭無關的蛛絲馬跡。
初雨杭來找方喜樂時,她正繞著體育場的塑膠跑道一圈又一圈地跑著。從遠處望去,依稀能看清她甩動馬尾辮的身影。
半小時后方喜樂才朝初雨杭所在的方向走來,她甩了甩頭發(fā),而后盤成一個丸子頭,神情看著比平時要冷幾分。
初雨杭仍和往常一樣同她招呼,臉上也是一片柔和。若在平時,她一定也會朝他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只是這天她卻只是冷冷地盯著他,不置一詞。
初雨杭狐疑片刻,出聲道:“怎么了?”
“這些都是你拍的嗎?”方喜樂點開攝影網站上的照片問他。
掩飾已久的秘密忽然被剝開,初雨杭原本漫不經心的表情頓時僵住。
路燈絢爛的光芒將他們彼此的微表情照得一清二楚,方喜樂緊抿雙唇,她就這樣緘默不言地盯著初雨杭片刻后,隨即轉身,打算離去。
初雨杭的耳根一片酡紅,像犯了錯事的小孩一般低下了頭。見方喜樂要走,初雨杭忽然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下一秒,便將她輕輕拽到自己面前。
方喜樂試圖掙開他,卻怎么也扳不開,到最后她索性朝他那截雪白的手臂用力擰了一下,他仍舊抓著她不放,夜色下,他抬起亮亮的眼睛,視線就那么自然地垂落在她身上。
空氣中彌漫著一層模糊不清的感覺,良久,初雨杭才輕輕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方喜樂?!?/p>
“我不是有意要騙你的,我……”
“初雨杭,戲弄我很好玩嗎?”方喜樂瞪著他,繼續(xù)質問道,“從第一節(jié)課開始你就沒想好好學,又或者你只想看我的笑話,所以你第二節(jié)課索性放我鴿子了對吧?”
“不是的?!背跤旰际缚诜裾J,“那時的情況比較特殊,具體原因我不能告訴你?!?/p>
方喜樂的神情一片黯然,雙眼通紅一片,喃喃:“初雨杭,我再也不相信你了,我真希望不認識你?!?/p>
初雨杭怔在原地,注視著方喜樂逐漸遠去的背影,樹影擋住了他的臉龐,有一陣風穿過他的指尖吹進他濡濕的掌心。
風啊,請停下來好不好。
7 交錯
得知方喜樂一行人來拉薩還沒品嘗過當?shù)孛朗?,救援隊隊長便提議讓初雨杭當幾天向導,在紀錄片拍攝結束后帶他們去逛一逛。
初雨杭領著眾人去巷子深處的一家本地牧民家吃飯,那位牧民先端了牦牛酸奶上來,之后便去后方為他們準備其他吃食。
不知是誰忍不住發(fā)問:“杭隊,你來這兒多久了?”
“快三年了,我大四最后一學期就過來了,畢業(yè)照都沒來得及拍呢?!?/p>
方喜樂幫著那位牧民打下手,當她把蘑菇燉羊肉端上來時恰好聽到了初雨杭的回話,湯鍋沸騰的熱氣蓋住了她的失落。初雨杭的目光卻半點不離她,他先替她盛了碗湯,而后才應承了旁人的其他問話。
整頓飯下來,方喜樂幾乎不記得自己吃了些什么,唯一帶有清晰印象的卻是初雨杭勾起弧度的嘴角。
結束了這頓難捱的聚餐,方喜樂剛想找個借口落荒而逃,就被組長拉到隊伍前方讓她給大伙拍些照片,整個下午,方喜樂都簇擁在人堆里,等她忙完,天幕已然一片黑暗。
方喜樂把東西收拾好便要跟著其他人一道離去,初雨杭卻不給她任何躲閃的機會,硬生生地將她手里的相機袋子接過,她的手像是失了力氣般,空余的那只也被初雨杭抓住了。
褪去在他人面前假裝的強顏歡笑,方喜樂的臉上氣鼓鼓的,半個小時后她終于沉不住氣拿手肘碰了碰一旁的人:“你打算帶我去哪兒?”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我累了,我走不動了……”走了一段路后,方喜樂開始嚷嚷。
“馬上到了。”初雨杭淡淡地回。
又過了十幾分鐘,就在方喜樂的耐心幾乎被磨滅時,初雨杭才同她說:“到了?!?/p>
他帶方喜樂去一家工藝品店,方喜樂不解,只見初雨杭和老板溝通了幾句后便折回了她所坐的位子,她注意到,他的手里還拿著一幅被報紙擋住的框畫。
方喜樂到底沒憋住好奇:“那是什么?”
“拆開看看?!?/p>
對上她的眼睛,初雨杭又說:“是我自己做的木曼陀羅標本?!?/p>
方喜樂停下手中的動作,眼神清冷,透過被拆開一半的報紙,她隱約可以看到標本邊緣的圖案:“你這是什么意思?”
“所有的東西都是相對的,包括信任也是?!狈较矘犯尚α藥茁?,才微微抬眼看向面前的人,“當初你就那樣不辭而別了,初雨杭,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很久,給你打了很多很多通電話……就連你的同學都說你徹底消失了,我就想啊,你是要把我們從你的世界里摒棄了,既然這樣,你現(xiàn)在為什么還要來招惹我?”
面對那些物是人非的過往,她以為自己已經徹底釋懷了,這段對話甚至在她心里排練了無數(shù)次,可是有些習慣是忘不掉也改不掉的,就像面對他時,她的眼里總是藏不住眼淚和任何一點假裝的淡忘。
初雨杭看她半晌,又伸出手腕,將冰冷的掌心覆上她濕潤的眼睛:“別哭?!?/p>
初雨頓了頓,才將藏匿于心的事一件一件耐心地說給她聽。
初雨杭大學時已經在不少攝影網站內小有名氣,一個偶然的機會,紀實報道網的編輯找到他,他開始定期為網站提供攝影作品。那次同方喜樂約好的第二次“攝影學習計劃”,被網站主編匆匆打來的一個電話所打破。
主編讓他前往拉薩跟進一則報道,并拍攝一組紀實照片,為了防止素材流失,這趟行程直到報道結束都并不能對外透露。
當初被方喜樂發(fā)現(xiàn)他樹立的“攝影小白”人設之后,方喜樂開始有意躲著他,他本想,他們都需要一個重整的獨立空間,但他們都忘了,兩個人漸行漸遠的原因多半都是不聯(lián)系釀就的。
沒等初雨杭同方喜樂把話說開,他便作為特招大學生正式踏上了援藏之路。救援隊指揮官要求他們切斷一切通信設備,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他空閑時間里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一個人挑燈制作木曼陀羅花的標本。隊伍里有人笑話他做無用功,拉薩這地方高原反應強,標本不能安放太久,他沒什么反應,只是執(zhí)拗地反復嘗試。
也有人問他要把標本送給什么人,他仍沒吱聲,眼睛里卻淌著滿滿當當?shù)摹⒉夭蛔〉男σ狻?/p>
在那些過去的時光,他為了堅守一份信仰,毅然決然地奔赴遠方。所有人都說他是錚錚鐵漢、凜然赤膽,只是無人知曉,他頭枕雙臂,眺望萬里山河時,想過做一個人的風箏,無論自己走了多遠,歸家的線始終被她緊緊攥著。
那樣,自己又能走得了多遠呢?
話到這里,一切過往且已明朗。初雨杭將標本外剩下的包裝拆開,他的聲音像穿過了凜冬的陽光,在方喜樂的耳邊傳來:“你知不知道,木曼陀羅的花語是——為你沖鋒陷陣,為你乘風破浪。一切你身邊的災禍,都是我的天敵。我會保護你,至死方休?!?/p>
——初雨杭,如果我們曾好好告別,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呢?
方喜樂沒有問他,只是想,走過一段交錯的路后,他們能夠再次見面,是多么好。
晚風微涼,雪域高原上的拉薩繁星閃爍,這樣的夜晚宛若春風般讓人沉醉。
8 牽絆
紀錄片拍攝結束時,工作團隊本想邀請救援隊一起參加慶祝會,卻被告知前方發(fā)生了一起意外,救援隊正緊急派出人手施以援助。
臨近傍晚時,方喜樂看到幾個救援人員在交涉人員被困信息,其中還包括帶隊隊長,聽到幾個熟悉的字眼時,她當即問道:“你說帶隊的隊長是誰?”
“杭隊……”
方喜樂呆住了,一時間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救援隊的一位隊員站在原地怔怔地望著方喜樂,對方苦著一張臉說道:“這次的礦區(qū)滑坡是山體失衡造成的特殊地質災害,杭哥的手下說已經兩個多小時定位不到他的蹤跡了,他會不會……”
“不會的!”方喜樂厲聲打斷他,這一刻,她只覺胸腔極痛。
方喜樂無助地將頭埋進膝蓋中,肩膀一抖一抖的,她的眼角一片濡濕,淚水就這樣一點一點地滴落在她手里緊緊捏著的那個木曼陀羅花標本上。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抬起頭望向前方布達拉宮所在的方向,她的腦海中全是初雨杭英氣的模樣。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周圍璀璨的燈光悉數(shù)亮起,方喜樂的眼眶滿是氤氳的霧氣,在喧鬧的人群中她仿佛看到從前的初雨杭對自己說:“失意是喜樂,浪漫是喜樂,苦難是喜樂,平淡是喜樂,輝煌是喜樂?!?/p>
到了后半夜,方喜樂才怏怏地準備離開,一道手電筒的光芒恰好在這時照到她的臉上,她抬手遮擋,目光不離前方的那道身影。
望著和自己距離咫尺之遙的初雨杭,方喜樂踉蹌地站起身,她捂住嘴巴,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樣。
初雨杭抿著唇朝方喜樂走去,見她發(fā)著愣,初雨杭不禁咧嘴笑了起來。
每一次搜救行動對初雨杭來說都是一次考驗,在搜救傷員的那幾個小時里,他更是預想過無數(shù)個可能。在那無數(shù)個可能里,他卻不敢想要是見不到了方喜樂,他該怎么辦。
“方喜樂?”
“嗯?”
“你知不知道,喜歡上一個人亦是喜樂?!?/p>
說完這話,初雨杭忍著手腕的疼痛,一把攬過面前的方喜樂,將她緊緊地按在胸前,他生怕自己一撒手,她就會消失不見。
方喜樂回抱住他,奪眶而出的淚水幾乎要浸濕初雨杭的救援服。他們感受著彼此的心跳,初雨杭熟悉的氣息里夾雜著塵土味。方喜樂想,懷里這人,手可掬烈火,滲出一片煙云,那她便要為他守護一片朝夕,留住那些流光溢彩。
“以后就讓我做你的木曼陀羅吧?!狈较矘返袜?。
夜風吹過路邊小店門口掛著的風鈴,發(fā)出叮當?shù)捻懧?,塵世熱鬧,曾經從指縫流失走的光陰就從現(xiàn)在開始一一填補吧。
編輯/周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