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劉向東
陳超是一個被批評家身份遮蔽的詩人。
非常有意思的是,在詩歌批評界,陳超一向現(xiàn)代、先鋒,而他的詩歌寫作,卻具有沉潛于現(xiàn)代文化中的古典風格。在他身上,批評與創(chuàng)作都是杰出的,兩個杰出沒有高下之分。無論在他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還是進行詩歌批評時,這兩個杰出都互相借重。
桃花剛剛整理好衣冠,就面臨了死亡。
四月的歌手,血液如此淺淡。
但桃花的骨骸比泥沙高一些,
它死過之后,就不會再死。
古老東方的隱喻。這是預(yù)料之中的事。
年輕,孤傲,無辜地躺下。
純潔的青春,在死亡中鋪成風暴。
這是陳超的《我看見轉(zhuǎn)世的桃花五種》之第一節(jié)。用詩歌批評家唐曉渡的話說,《我看見轉(zhuǎn)世的桃花五種》是一首真正履行了詩之“見證”功能的詩;一首同時見證了失敗、死亡,以及失敗內(nèi)部的歌唱、死亡背后的新生的詩;一首源于歷史語境和個人心境的重大災(zāi)變,但仍顯示了沉雄定力的詩;一首達成了凄艷、激憤和高傲、平淡之間的微妙平衡,既勢能洶涌,又節(jié)制有度的詩;一首有機地融合了沛然正氣和自省自律,具有精神運程和詩歌自身雙重指向的詩。
他的另一首杰作是《沉哀》:
太陽照耀著好人也照耀著壞人
太陽照耀著熱情的人
也照耀著信心盡失的人
那奮爭的人和超然的人
睿智者、木訥的人和成功人士
太陽如斯禱祝
也照在失敗者和窮人身上
今天,我從吊唁廳
推出英年早逝的友人
從吊唁廳到火化室大約十步
太陽最后照耀著他,一分鐘
這首詩的結(jié)構(gòu)很特殊。第一節(jié)似乎純屬多余,其實是預(yù)敘,是此詩的匠心獨運之處。第一節(jié)七行,列舉了太陽照耀的各種人,在列舉時大體采用了對立手法:好人壞人、熱情的人與信心盡失的人、奮爭的人與超然的人、睿智者和木訥的人、成功人士和失敗者等。其中只有窮人落單,其對立面無疑是富人??傊@一節(jié)可以概括為太陽照耀著所有人。不過也可以這樣理解,所有這些人只不過是同一個人在不同時期的不同狀態(tài)。
第二節(jié)是對“沉哀”的正面描寫,對“英年早逝的友人”的“沉哀”由一個細節(jié)體現(xiàn)出來:推著友人從吊唁廳到火化室,其空間距離“大約十步”,時間長度是“一分鐘”。這一分鐘里,在兩個房屋之間是太陽照射的區(qū)域,是沉重遲緩的步態(tài)。詩中寫到“太陽最后照耀著他”,這句詩一下子把第一節(jié)激活了:也就是說,可以把“他”置換成第一節(jié)中的好人壞人,如此等等。只不過在第一節(jié)里太陽照耀的是活人,在第二節(jié)里太陽照耀的人已經(jīng)辭世。這里寫的是生活的公正,還是死亡的公正?無論如何,此詩顯示出消泯道德的傾向,或者說詩中呈現(xiàn)出某種幽暗的區(qū)域,在那里一切評判都已失去意義,或許這就是死亡的清零。在這樣的時刻,奮爭與超然、成功與失敗、睿智與木訥,沉哀與狂喜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還有什么意義呢?唯余剩存者的沉哀而已。好詩總是這樣,它并不拘泥于寫某一個人,而是囊括了所有人,容納了異常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同時不知不覺地把自己也寫進去。
陳超的詩歌,總是寫著往事、心事、身邊事,從點點滴滴中找尋詩意的實存。
我一直難忘陳超為其詩集起的名字——《熱愛,是的》。那無疑代表了陳超心理的“完型”。在“熱愛”后,加以肯定語氣“是的”,透露了詩人內(nèi)心更為深遠的消息。其中有信心,當然也有一絲憂慮或遲疑,似乎詩人是在與什么人辯難著,又似乎是在自勵和申說什么。但從大的方向上看,讀之是在與一個滿懷愛意、神情開朗的朋友對話,能感到成熟的智慧的啟迪和溫情的撫照。
我曾經(jīng)多次在不同場合朗讀他的《秋日郊外散步》:
京深高速公路的護欄加深了草場,
暮色中我們散步在郊外干涸的河床,
你散開洗過的秀發(fā),談起孩子病情好轉(zhuǎn),
夕陽閃爍的金點將我的悒郁鍍亮。
秋天深了,柳條轉(zhuǎn)黃是那么匆忙,
鳳仙花和草鉤子也發(fā)出干燥的金光……
霧幔安詳繚繞徐徐合上四野,
大自然的筵宴依依惜別地收場。
西西,我們的心蒼老得多么快,多么快!
疲倦和岑寂道著珍重近年已頻頻叩訪。
十八年我們習慣了數(shù)不清的爭辯與和解,
是啊,有一道暗影就伴隨一道光芒。
你瞧,在離河岸二百米的棕色緩丘上,
鄉(xiāng)村墓群又將一對對辛勞的家人夫婦合葬;
可記得就在十年之前的夏日,
那兒曾是我們游泳后晾衣的地方?
攜手漫游的青春已隔在歲月那一邊,
翻開舊相冊,我們依然結(jié)伴倚窗。
不容易的人生像河床荒涼又發(fā)熱的沙土路,
在上帝的疏忽里也有上帝的慈祥……
它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品質(zhì),卻又是樸素的、平易的,更重要的是,是一種近乎沉默卻又能夠深入內(nèi)心的詩。我用很低沉的語調(diào)朗讀它,有朋友問,你為什么不能大點聲呢?陳超替我回答說,不能!
在陳超的詩學理念中,“詩是個體生命的本真展開”,它包容著詩人的“個人化經(jīng)驗、奇思異想乃到自由的性情”。因此他的詩的活動起點,始終是一種生命體驗。
對生命的反思,構(gòu)成他的生命體驗。體驗使無數(shù)細微的事件融合為宏觀的普遍的把握。其體驗與生命具有“同構(gòu)共生性”。體驗活生生地揳入他的感性生活,真切而內(nèi)在地置身于他的生命之中,從而透視他的生存。生命因體驗的親歷得以上升為一種“思”,獲得自我“觀賞”的機遇和意義。生命也經(jīng)由體驗的途徑,強化生命的價值,生命趨向本體詩化。而體驗又是返回本源的活動,是生命升華的樣式。其生命在飛升的過程中,于瞬間借助體驗的“凝眸”,體驗在剎那間與生命耦合,詩成了生命與體驗最恰當?shù)闹薪楹蛢?yōu)美的組織,并且最終都指向生命詩學最寶貴的屬性:本真。體驗以其突如其來的力量切入其日常生活按部就班的節(jié)奏。正是這一剎那,他喚醒了自我的真血性,真情懷。
有感于“梁?!惫适?,2003年我寫過一首《化蝶》:
蝶因心動而動
翩翩復(fù)翩翩
脈脈情人全是莊周
而不是誰都能脫胎換骨
千年等一回
任二胡獨奏提琴協(xié)奏
諦聽到白頭
兩只蝶兒落下來
不在左手就在右手
盡管我有我的想法,但我必須承認,就同一題材的處理而言,我不如陳先發(fā),他的《前世》是這樣寫的:
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體內(nèi)去
不必再咬著牙,打翻父母的陰謀和藥汁
不必等到血都吐盡了。
要為敵,就干脆與整個人類為敵。
他嘩地一下就脫掉了蘸墨的青袍
脫掉了一層皮
脫掉了內(nèi)心朝飛暮倦的長亭短亭。
脫掉了云和水
這情節(jié)確實令人震悚:他如此輕易地
又脫掉了自己的骨頭!
我無限眷戀的最后一幕是:他們縱身一躍
在枝頭等了億年的蝴蝶渾身一顫
暗叫道:來了!
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
碧溪潮生兩岸
只有一句尚未忘記
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淚水
把左翅朝下壓了壓,往前一伸
說:梁兄,請了
請了——
“前世”作為題目,高明,給人一種生死別離、宿命、輪回等諸如此類的生命聯(lián)想,連帶著那種不請自來的遼遠、蒼涼感。
這是一曲化蝶為生、敢赴萬難、充滿人格尊嚴和優(yōu)雅風度的生命禮贊。
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體內(nèi)去
不必再咬著牙,打翻父母的陰謀和藥汁
不必等到血都吐盡了。
要為敵,就干脆與整個人類為敵。
從邈遠的歷史的深處、墳前的無字碑文,傳來一陣決絕的聲音:“要逃……就干脆”“要為敵……就干脆”“不必再……”“不必等……”四層連續(xù)排比的變奏推進,大有“要怎么樣就怎么樣”、我行我素的大丈夫氣派。我想這不是一時沖動,而是深思熟慮后的了斷。如此徹底、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強硬,甚至極端到要與整個人類社會為敵。
這不僅僅是愛情至上者的誓詞,也是叛逆者的宣言。
有徹底的理念、思想和追求是不夠的,還須付諸徹底的實踐。太多包袱、太多肉身重負,必須來個脫胎換骨,才有新生希望,于是主人翁連續(xù)來了五個“脫”:
他嘩地一下就脫掉了蘸墨的青袍
脫掉了一層皮
脫掉了內(nèi)心朝飛暮倦的長亭短亭。
脫掉了云和水
這情節(jié)確實令人震悚:他如此輕易地
又脫掉了自己的骨頭!
不言自明,是一層一層地脫去:“嘩地一下”,迅速干脆,先向世俗開刀(蘸墨的青袍),再到肉體,再到精神,總之從外到內(nèi),從表到里,從時間到空間,從物性到靈魂,從前生到后世,從非我到真我:種種朝飛暮倦,長亭短亭,種種云水,那些規(guī)范的、禁錮的東西,也都在清除之列。真?zhèn)€是淋漓盡致。
我無限眷戀的最后一幕是:
他們縱身一躍
在枝頭等了億年的蝴蝶渾身一顫
暗叫道:來了!
這壯烈的蛻變一幕,確實令人驚悚,確如千仞危崖的“縱身一躍”。利索,瀟灑!為這一刻,千載難逢的“金不換”,穿越漫長的時空隧道,經(jīng)歷多少輪回等待,那種望眼欲穿,泣血為夢,終于接通了現(xiàn)實而又超現(xiàn)實的心頭一顫。決死一搏,讓枝頭上等待億年的那位“暗叫”,真?zhèn)€是天設(shè)地造般的“天仙配”,凄美而又絕美。再怎樣的溢詞,也抵不過升華中幽秘而遼遠的境界:
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
碧溪潮生兩岸
這種境界,涵納了多少評說與判斷。價值的取向,盡在一片素白的月光下和青碧的潮聲中,源遠流長。所以,不應(yīng)僅僅把它看作有情人終成眷屬的頌歌,更是一種壯烈品質(zhì)的傳揚。誰的生命,能在冥冥之中,獲得真正意義上的重生呢?
百感交集的淚水、萬難煎熬的苦痛和欲訴無語的“啞劇”,最后,傳神為一個優(yōu)美的身段,她——
把左翅朝下壓了壓,往前一伸
說:梁兄,請了
請了——
不用海誓山盟,也沒有大動作,只是一句輕輕的問候式引領(lǐng),竟然舉重若輕,意味無窮。那種大家閨秀的風度、那種前世早就約定好的投緣,偏偏在悄聲細語的寧靜中,復(fù)歸為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家常話”。聚光燈下,從開始倏然而起的高束強光變換為淡遠的青煙,陳先發(fā)真懂得藝術(shù)的張弛之道。
與其說這是對愛情堅貞的禮贊,毋寧說是對至尊生命、優(yōu)雅人格以及生命脫胎換骨的獨唱。
讀唐詩,一旦身臨詩境,幾乎無法把詩人的生活和詩歌分開。詩句所傳達的,仿佛就是詩人現(xiàn)實生活或人生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說,好詩,特別是被廣為傳唱婦孺皆知的那些,基本上都是詩人在生活現(xiàn)場的靈機一動、有感而發(fā)、脫口而出。陳子昂登上了那個幽州臺,發(fā)出“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千古一嘆。這詩是“登”出來的,“嘆”出來的,不像是寫出來的;李白登黃鶴樓,舉頭一看,“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現(xiàn)場感太強烈了,太可愛了;另一次寫下《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朋友遠去,已經(jīng)沒影兒了,只見天際恍兮惚兮了,李白還在樓下目送朋友,其中多少深情多少惦念,超越了時間和空間。
讀新詩也有類似的情形,但總體感覺有所不同。盡管許多新詩看似是從生活現(xiàn)場來的,但它們不能被還原到生活現(xiàn)場中去(停留于某些現(xiàn)場的貌似詩歌的小型個人瑣碎紀事除外),需要重新確立一個詩歌現(xiàn)場。難道這與古體詩詞和新詩的區(qū)別有關(guān)?前提是,承認或否認古體詩詞是散文的內(nèi)容詩的形式,而新詩恰好相反。
我暗自承認了這個前提,為此欣賞并四處鼓吹大解的一些詩。
大解和我,有緣同出燕山,有著相似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經(jīng)歷:20世紀90年代初,調(diào)到河北作協(xié)一個門下干活兒,一并參加了詩刊社第十一屆青春詩會;我們還有一個共同的愛好,喜歡收藏石頭,常常結(jié)伴上山下河。正是在這樣的早出晚歸中,我自以為知道他的一些詩的來路。
火車連夜開進燕山
凌晨三點到達興隆
這是晚秋時節(jié)
正趕上一股寒流順著鐵軌沖進車站
把行人與落葉分開
在樹枝和廣告牌上留下風聲
凌晨三點 星星成倍增加
而旅客瞬間散盡
我北望夜空 那有著長明之火的
燕山主峰隱現(xiàn)在虛無之中
二十年前 我曾登臨其上
那至高的峰巔之上就是天了
那天空之上 住著失蹤已久的人
今宵是二十年后
火車被流星帶走 夜晚陷入寂靜
在空曠的站臺上 我豎起衣領(lǐng)等待著
必有人來接我 必有一群朋友
突然出現(xiàn) 樂哈哈地抱住我
必有一群陰影 在涼風之后
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是《興隆車站》。作為見證人,我知道那是1999年晚秋,我老家興隆組織詩歌賽事,讓大解和我去擔任評委。“火車連夜開進燕山”,我們凌晨三點抵達興隆車站,大風中福君來接,樂哈哈抱在一起。隨后我們躺在燕山主峰霧靈山下金牛洞熱得快要發(fā)紅的大炕上挺興奮,大解是因為二十年前登臨燕山“至高的峰巔之上”,不由懷想,我是因為回家,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先是仰著,說燕山,說著說著說到燕山中的詩人:郭小川、劉章、何理……側(cè)過身來面對面,一看彼此也是詩人,相互鼓吹一番;之后趴著、坐著,從智利聶魯達到衡水姚振函,把詩星悉數(shù)一遍,成倍增加。難以見證的,是那些住在天空之上的失蹤已久的人和那群涼風之后消失得無影無蹤的陰影,以及流星帶走的火車。
類似的我覺得知道出處的作品,大解有很多,像《百年之后》《車過太行山口》《泥人》《漏印的書》《一個修自行車的人》《原野上有幾個人》等。單是我們一起撿石頭“撿出來”的詩,他就有一個“河套”系列,包括《石斧》《睡佛》《小石人》《衣服》《河套》等。
大解有兩把石斧。一為遷西詩人碧青所贈,另一把眼見他在韓信背水一戰(zhàn)之河灘上撿起,他寫到的應(yīng)該是第一把,“睡佛”出自贊皇河灘。那天大解統(tǒng)共遇到三尊石佛,一尊比一尊形象,一尊比一尊精致。那時我們不懂珍惜,熊瞎子掰棒子,看到一個好的,就把前面撿到的隨手丟在河灘,看到更好的,又把上一個放棄。他提到的這尊,在亂石滾滾的河灘里,竟然睡著了,胸前戴著自然而然的念珠,當它乘坐二百里汽車之后被大解搬到樓上,依然沒醒,至今還睡著;至于他和家人撿到的小石人,可不止一個,都好,都值得一提。我常常羨慕大解家兒女雙全,都有出息,他說還要加上大猩猩(也是一塊石頭)、小石人,一個都不能少。說到《衣服》和《河套》,那也是我陪著他在井陘河套里“撿來”的。
三個胖女人在河邊洗衣服
其中兩個把腳浸在水里 另一個站起來
抖開衣服晾在石頭上
水是清水 河是小河
洗衣服的是些年輕人
幾十年前在這里洗衣服的人
已經(jīng)老了 那時的水
如今不知流到了何處
離河邊不遠 幾個孩子向她們跑去
唉 這些孩子
幾年前還待在肚子里
把母親穿在身上 又厚又溫暖
像穿著一件會走路的衣服
這就是《衣服》。本來是一群婦女在綿河邊洗衣裳,他把其中三個且胖且年輕的挑了出來,以便突出她們的大肚子,強化她們的生育能力。此詩問世,好評如潮。的確好玩,有趣,內(nèi)里充滿人與人、人與自然的休戚關(guān)系和生命意趣,令人會心。往深了想,“衣服”這個細節(jié)化的意象加上流水背景,還具有時間意味,以及“1+1大于2”的意義可能。但兩相比較,我更偏愛《河套》,尤其偏愛這兩節(jié):
河灘上 離群索居的幾棵小草
長在石縫里 躲過了牲口的嘴唇
風把它們按倒在地
但并不要它們的命
今年秋天在壩上草原看草,再次說到此詩,大解和我?guī)缀醍惪谕曊f出:“風把它們按倒在地/但并不要它們的命”。當時我們就談?wù)?,為什么我們寫了許多詩連自己都記不住,而對這樣揭示或呈現(xiàn)我們的生命和生存狀態(tài)的詩句念念不忘?
更令許多人念念不忘的,是他的《百年之后——致妻》:
百年之后 當我們退出生活
躲在匣子里 并排著 依偎著
像新婚一樣躺在一起
是多么安寧
百年之后 我們的兒子和女兒
也都死了 我們的朋友和仇人
也平息了恩怨
干凈的云彩下面走動著新人
一想到這些 我的心
就像春風一樣溫暖 輕松
一切都有了結(jié)果 我們不再擔心
生活中的變故和傷害
聚散都已過去 緣分已定
百年之后我們就是灰塵
時間寬恕了我們 讓我們安息
又一再地催促萬物 重復(fù)我們的命運
從今生今世寫到了身后,還是我能夠見證的嗎?我說能。我能夠見證的,是詩人的處世和襟懷,百年之后,不過是一轉(zhuǎn)身的事。
好了,再如此“見證”下去是愚蠢的,我知道。
終歸,藝術(shù)永遠不會等于生活,不等于人,需要特殊形式的見證。
詩是感覺的文本,凝聚了的經(jīng)驗,其視野和目標更接近具體的異議、光明磊落的隱私,不可能是現(xiàn)實本身,甚至連準現(xiàn)實也不能接近。
看大解詩的活動起點,始終是一種生命體驗。而體驗,有時是個人的、內(nèi)在化的親歷,是對生命瞬間的反思式直覺;有時好像例外,比如我們一起去撿石頭,撿到了什么樣的石頭他的詩中才會出現(xiàn);有時則是觀察、感悟,如《衣服》,如《河套》上的草。他喜歡真實的事物給他的啟示,但不依賴原型,有一種對神話內(nèi)容的向往,因而他的作品更自由,更空靈,不被現(xiàn)實所累。
他的澄明的書寫,大多是在處理兩個向度上的事物。要么處理記憶,即“此刻”之前的事物;要么借助事物,直接進入對象,但點到為止,打破主觀和客觀、現(xiàn)實與意愿之間的界限,暗中確立虛幻中的存在,提供主觀、能動的合理性。他把體驗具體化、過程化、細節(jié)化,似乎在凌空蹈虛,卻又句句落到實處;他用具體超越具體:通過具體、抽象,達成新的具體,保留具體經(jīng)驗的鮮活、直接,再以寧靜但信心十足的精神命名勢能,進入意味十足的想象力狀態(tài)。
在他的每一首具體的詩中,人和事既是真實的,又是虛擬的,大部分是靠想象來補充的。就算有依托,如石頭,如泥人,還擺在他家客廳,一旦進入作品,就搬了家,從生活現(xiàn)場來到了詩歌現(xiàn)場。從此,時間的向度失效了,他把它們領(lǐng)出了時間的禁區(qū)。
大解在他的《悲歌》筆記中一再說:“語言的現(xiàn)實是最高的現(xiàn)實,是超越物理現(xiàn)實的存在?!辈诲e。在他的書寫中,你所感受到的一切,都不是對真實世界的絕對反映。語言擔當了創(chuàng)造的重任,已經(jīng)超出了對客觀事物的表述功能。有趣的是,他的表面上的口語,實際上不能為口語轉(zhuǎn)述。
大解又說:“在不斷的對昔日的追蹤中,詩歌幫助了我,讓我寫下大量的懷舊的詩篇,這些瑣碎的瞬間的感受暴露了我的靈魂,同時也使我在匆忙的世上得到慰藉和安歇,我找到了高于生存的東西,并藉著它塑造出自己的生命。”
倒是后一段話,無意中道出了真實的大解。語言作為存在之家,詩體作為詩的房子,盡管都不次要,但真正重要的,還是詩的肌質(zhì)、內(nèi)質(zhì)和活生生的詩魂,是詩人超現(xiàn)實主義式的想象力連同詩人生命力所塑造的新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