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運濤
路是生產路,一直通到東坡最遠的田地。這幾年,代建平很少來東坡,家里的地都是代廷想伺弄,用不上他。王畈偏遠,田地流轉不出去,還是一小塊一小塊的,大不過三間教室,小不到一間辦公室。過去農民惜地如命,留的地埂幾乎不能并行兩只腳。生產路也不寬,只能容兩輛架子車錯身。天黑,腳底下高高低低的,人也一浮一沉,像在船上顛簸。路邊的小麥齊膝深,比夜的顏色更濃重一些。剛過了清明,天上應該有月亮的。上弦月。
“天陰了……”他自言自語,又像是給自己壯膽。
一路上他都在摩挲脖子上的魚——玉能磨人性子,代建平深信不疑。過了干渠,兩條小路會合了。代建平看看手機,8:26。王畈黑成一團,周圍所有的村子都黑成一團。禿頭走了?他暗自希望他已經(jīng)走了,走了就不用劍拔弩張了——他相信,見了面,自己肯定比他緊張。代建平其實很怕事,上次從縣城回來,他跟出租車司機說帶的東西多,送到門口吧。司機把車停在大路上,黑著臉說我們不下路的,代建平也不敢堅持。
本來是想在隗老師那兒教訓他一頓的,還沒到隗老師家門口,就聽到禿頭粗聲大氣的話,“再有孬種找事,跟我說……咱爺兒倆再碰一個……”代建平在院門外站了一陣,兩個手指捻玩著魚。隗老師嗓門低,只能聽到禿頭的聲音,“嫂子,別弄菜了……來來,再敬舅一杯……去深圳,我接你……”
上一次見到禿頭,差不多是十年前,想不起他的樣子了。聽聲音,應該是那種大大咧咧的人,走路都橫著身子。代建平有點兒怯,只有魚能讓他鎮(zhèn)靜下來。怎么教訓他?禿頭這個性子,鬧出事,受辱的還是他代建平。再說了,跑到人家隗老師家里鬧,也不好,禿頭畢竟是隗老師的客。院門外站了一會兒,代建平又回去了。回去也不對,就算不能教訓他,也得表達自己的態(tài)度吧?對,半路上截住他,閔莊離王畈這么近,禿頭不會在這兒住下的。代建平又折回去,還順手把門口的鐵锨扛到肩上——一是給自己壯膽,再者,真動起手來,鐵锨也是一個遮擋。
摩托車的車燈突然從村里刺出來,像一把晶瑩剔透的長劍。禿頭還沒走。代建平既沒有長劍也沒有飛弩,只有一把鐵锨,總不能用鐵锨拍他?他緊張起來,向前跑了幾步,迎面就是老井塘,老井塘的水面在漆黑的夜里泛著微弱的光。代建平停下來,怕燙似的將鐵锨扔了。鐵锨的作用原本是威脅,是幌子——有人問起來就說去給稻田放水。到了東坡,代建平才發(fā)現(xiàn)小麥都還沒收,朝哪兒放水?
水可以濕路、泥路,讓禿頭的摩托車慢下來、停下來。代建平又撿起鐵锨,站在老井塘邊上,用鐵锨將水快速撇到路上。摩托車到了干渠那兒,路已經(jīng)濕了幾米長。夠了,代建平蹲在對面地埂上,麥子正好遮住他。
摩托車近了,他都能聽到禿頭哼著的小曲了,車速并沒有降下來。車燈平射過來,掠過泥路,打到正在抽穗的麥子上,也打到代建平的臉上。老井塘跟井一樣深,代建平的印象里,多旱的年份它都沒干過。他怕他翻車,人甩進老井塘,趕緊站出來打手勢。晚了,摩托車吱溜一聲滑倒在路邊,發(fā)動機吭吭兩下,憋熄了火。車燈還亮著,悶在地上,反射出些微的光。還好,禿頭只是被甩進了淺水區(qū)。代建平將鐵锨伸到他面前,禿頭當成了兇器,下意識地向后撤了一下。他會游泳。
“操你媽!你是哪里的孬種?”
“都成落水狗了還恁狂?!贝ㄆ接仓鴼猓昂煤每纯蠢献?,不認識了?”
禿頭又撲騰回淺水區(qū),站起來。代建平看到他滿臉通紅,可能是因為喝了酒,也可能是嚇的。鐵锨一頭在水里,另一頭支著代建平的下巴?!袄献佑性捀阏f?!?/p>
“我跟你有什么話說?”禿頭吐一口水出來,“跟你老婆說去。她送貨上門,我……”
代建平拿鐵锨頂住禿頭脖子下面,用力朝外推,想嚇他。禿頭被激怒,抓住鐵锨的木把,差一點兒把代建平拖下水。
“狗日的!”代建平死死頂住。
“讓我上去,你敢讓我先上去不?”
“我還怕你狗日的?”代建平收回鐵锨。
禿頭腳下是淤泥,滑,只好拽住塘邊的雜草。“我跟你沒啥說的,男女之間的事兒,女人要是沒那個心,男人能……”
代建平舉起鐵锨拍了他一下,沒敢太用力,但也劃破了皮肉,有血流下來。禿頭依然弓著身,但頭昂起來:“操你媽,你敢打我?”
“狗日的,我為什么不敢?”代建平索性又拍了兩下,沒敢看,閉著眼。
第三下打空了,代建平睜開眼,禿頭已經(jīng)頭朝下趴到淺水里。代建平拖他上來,讓他肚子頂著塘埂,下半身仍留在水里——小時候他見過人家救溺水的人,放到牛背上,擠壓出肚子里的水。禿頭沒吐出水來。他翻過他的身子,禿頭臉色慘白。代建平身子觳觫起來,喊了一聲禿頭,想想不對,又喊閔劍鋒。不應。
代建平用腳碰碰他,還是沒動靜。他手上用了點兒力,禿頭順勢又回到水里。代建平后來想,他當時犯了個錯誤,不該把他再推進水里——他也許沒有死,只是昏迷。
代建平身子發(fā)軟,站不起來。老井塘中間的小島上飛起幾只鳥,無聲無息的,像默片時代的電影。他以為自己聽力出了問題,扯了一下耳朵,依然沒聲響,靜悄悄的。又扯另一只,還是一樣——夜里本來就沒什么聲音。一個夢,他想,醒來就好了,一切又都回到原樣了。
摩托車燈摔爛了,不知道哪里的塑料殼子也掉了一小塊。車后座上一個蛇皮袋,里面有小半袋蒜苔、姜、韭菜。王畈本來是菜園,人都出去打工了,沒人種菜了——菜賤,也沒勞力去賣。代建平把車扶起來,掀到老井塘里,水剛剛淹住車把。夢也得圓好。他解開綁蛇皮袋的繩子——不是繩子,一截電話線——一頭纏到摩托車輪子上,一頭纏到禿頭身上。鐵锨頂住車座,朝前一推,摩托車滑進水深處,人也隨之不見了。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唱歌?!澳憔烤褂袔讉€好妹妹,為何每個妹妹都那么憔悴……霧里看花,水中望月,你能分辨這變幻莫測的世界……我一言難盡,忍不住傷心,衡量不出愛或不愛之間的距離……”
想不起歌詞了,換一首。意識到太傷感了,也換?!疤柍鰜砦遗郎狡?,爬到了山頂我想唱歌,歌聲飄給我妹妹聽啊,聽到我歌聲她笑呵呵……”
唱到“你總是心太軟”時,進了村子。代建平噤了聲。最東頭是老鐵家,兩間房子黑黢黢地蹲在那兒。老鐵本來也在村西頭,后來被兒媳婦趕出來,沒辦法,就把路邊的水溝填了,搭了兩間小趴房。第二家是大頭,屋山頭像用濃墨寫的人字。接下來是大胖、小水……都是熟路,哪兒有個坑哪兒有個埂他都清楚。代建平住在村西頭最后一排,離河最近。一個小院子,西南角一個廢棄的豬圈,如今堆滿了犁子、耙、鋤頭。東南角壓水井邊上是一棵梨樹,緊挨著壓水井的是廚屋。原來只有一棵梨樹,代建平的母親走后,有人說院子里不興只種一棵樹,老爸代廷想又找人家要了棵玉蘭,靠著西窗。
來福聽到動靜,跑過來。狗和主人都瞅著東屋,只有那里有亮,一閃一閃,代廷想還在看電視。
“半夜三更你去哪兒了?”代廷想在里面問。
代建平推開東屋的門:“小點兒聲……還不到十點就半夜三更?”他看看姣姣,她睡得正香,在代廷想的里面。代建平指指自己的左臉,“牙痛,睡不著?!?/p>
“褲子咋還濕了?”
代建平低頭看了看,灰色的褲子下半截被水弄成了黑色。
“打個電話能打半個小時……”代廷想眼睛轉向電視。代建平知道他說的是馮燕飛,“從來沒見她跟誰那么笑過……”
他心里輕笑,禿頭死了,他還有什么擔心的?
躡手躡腳進了西屋,沒敢開燈。馮燕飛的胳膊在外面露著,代建平扯了一下被子,蓋住。馮燕飛喜歡打麻將——不打麻將做啥呢?但她不熬夜,想熬夜也沒牌友陪她。這是代建平不干涉她打麻將的原因之一。她每晚9點前睡覺,不愛看電視,“新聞離老百姓遠,電視劇假得不得了”。就喜歡體育臺,喜歡看比賽,籃球、跳水、跑步、滑雪、水球、冰壺,好多她都不知道規(guī)則,就是喜歡看“比賽的驚險、刺激、真實?!?/p>
馮燕飛斜著身子,他只好睡另一頭。睡下去就好了,醒來都是夢。一、二、三、四、五……數(shù)著數(shù)著,突然想到盆里應該是沒來得及倒的洗腳水,起身一看,果然。從盆里撈起自己的褲子,扔進洗衣機,又回到床上重數(shù),一、二、三、四……影影綽綽中,窗外有個人影,似乎還很粗壯,伸頭朝屋里看一眼又縮回去藏起來。
代建平癱在那兒,屏聲靜氣。壞了,禿頭找我算賬來了。過一會兒,才意識到是那棵廣玉蘭,風一吹,樹枝晃到窗前。接著數(shù),一、二、三……數(shù)到三百七十一,不行,越數(shù)人越精神。應該是傳說中的失眠了,他想。代建平?jīng)]有失眠經(jīng)驗,前妻去世后那一段時間也沒有,只是入睡比平時晚一些。
身邊的馮燕飛發(fā)出輕微的鼾聲,她應該不知道禿頭來。代建平心里平靜了些,但還是堵得慌。出門的時候怎么就扛了鐵锨呢?再往前推,太不真實了,怎么那么巧聽到隗小寶跟小朋友說他家里晚上要來客的話?再再往前,早晨他出門的時候,東邊的朝霞一層灰一層金黃,像有人隔著百葉窗偷看人間,詭異得很。還有昨晚那個夢,夢里的藍天上有一道數(shù)學題,真真切切的,像是白色粉筆寫在藍色木板上。上學的時候代建平最怕的就是數(shù)學,高考只考了40多分。跟馮燕飛講這個夢,馮燕飛問他是什么題目,他記不清,反正有數(shù)字有字母,還有分子式,很復雜……總之,這一天極不真實,典型的夢。
天快亮時,代建平起來了。他不知道自己睡沒睡過,渾渾噩噩的。太早,外面靜悄悄的,跟昨夜沒什么兩樣,代建平甚至懷疑還是昨天晚上,他正在準備的是晚飯。鋼筋鍋里淘好米,打開煤氣。他不喜歡高壓鍋壓出來的粥,沒有米味兒。熬粥之前鍋里滴兩滴清油,水不會溢出來——母親傳給他的經(jīng)驗,不用守著鍋。
代廷想進到廚屋,問他咋起來恁早。代建平說牙疼,來福也叫,睡不著。來福是代廷想撿回來的,名字也是他起的。代建平嫌俗氣,代廷想說吃喝拉撒也俗氣,哪樣你離得開?
早晨要煎兩個蛋,代廷想不吃,代建平也不喜歡雞蛋。他一手托一個雞蛋遞給代廷想。代廷想看看他:“你今兒個咋了?”
代建平這才意識到自己太小心,像是捧著只小雞兒,生怕掉到地上摔死了。代建平說他去東頭大路上買饃,代廷想在后面嘟囔:“老高能來恁早?”
代建平從村子中間走——他以前都是貼著塘邊出去。塘在兩個村子中間,王畈后邊,邱灣前邊。那是人家的后院,沒有路,得穿過一堆一堆的灌木叢,繞過雜七雜八的樹,跨過一道排水溝。村子中間才是正路,貼著各家的院門。代建平?jīng)]碰到人,也沒聽到狗叫,哪怕是雞叫——他不確定以前有沒有,反正這天早晨沒有。唯一的聲音是咳嗽,老人的,隔了好多堵墻,隱隱約約。
東頭的大路也不大,連城里的小路都比不上。沿淮路,顧名思義,沿著淮河的路。代建平小的時候還是土路,上世紀九十年代改成了柏油路。柏油鋪得薄,沒幾年就看不到柏油了。前幾年,一個從這里走出去的將軍弄到項目,又改成了水泥路。
老鐵才起來,剛開了小賣部的門,正站在大路上伸懶腰?!靶瞧诹?,咋起來恁早?”
“智齒疼,睡不著。”
老鐵說:“牙疼不是病,疼起來真要命?!?/p>
“陡溝饃——剛出籠的陡溝饃——”喇叭在邱灣響。
陸續(xù)有人來大路上等老高的饃。陡溝饃很有名氣,面和得筋道,柴火蒸,能一層一層地揭著吃。這幾年宣傳厲害,過年的時候供不應求,有人拿它當禮品送到縣里市里。老高的饃并不正宗,正宗的也就街東頭那幾家,供不應求,根本下不到村里來。
“陡溝饃——剛出籠的陡溝饃——”
這個早上,代建平?jīng)]等到隗老師,也沒見隗小寶。
體育臺沒比賽,奧運火炬?zhèn)鬟f。一臺是穿越劇,二臺在講股票,電影臺是個老電影……代廷想嘟囔他:“調過來調過去,你到底想看啥?”
“動物世界?!?/p>
趙忠祥聲音低沉,很有磁性,能讓人的心情平靜下來?!按笙蟊群芏鄤游锏闹巧谈撸鼈冇幸环N特殊的技能,能預見自己的生死。如果大象感覺自己過不了多久就會死去,它們就會離開象群,然后獨自走向一個神秘的地方……”
“是真的嗎?”代廷想問。
“動物世界又不是電視劇?!贝ㄆ秸f。
“人太復雜,”代廷想說,“死就死唄,還這這那那的?!?/p>
“人是高級動物嘛。高級動物要求有儀式感,你看皇帝死多隆重,老早就修陵墓,還得有陪葬。”
代廷想說:“大象就不要儀式?!?/p>
“也要,”代建平說,“它躲起來死其實也是一種儀式?!?/p>
“人也應該躲起來死,少了很多麻煩。”
代建平馬上想到了禿頭。
“聽說象牙很貴的,大象是不是不想讓人把它的牙弄走才躲起來?”
“象——牙?”代建平突然想到一個法子,拔牙。以痛制痛,負負得正。代建平并不是從數(shù)學里得到的啟發(fā),辦魯艷青的喪事時他腳踢在門檻上,掀掉了半個趾甲,疼痛抵消了悲傷,痛苦反而減輕了。
從家到東頭大路上,代建平是推著車走的。到了大路上他也不急,見人就打招呼,不下地?。咳思曳磫?,下地做啥?
也是,不收不種的,誰還下地啊。下地應該是上世紀的事了,那時候坡地里一天到晚都是干活的,施肥、澆菜、收菜、松土、鋤草、拔秧田的稗子……現(xiàn)在可好了,坡地里都種小麥水稻,除草劑一撒,再不用管了。代建平在路邊站了一會兒,他不能這樣亢奮下去,他得正常點兒。
去年教師節(jié)體檢時,醫(yī)生說他有兩顆智齒,得拔了。他沒當回事,好好的,拔掉不疼?現(xiàn)在機會來了,拔牙的痛苦肯定能沖淡他內心的驚恐與焦慮。最好不用麻藥,兩顆一起拔,越疼越好,疼狠了就沒有時間想這想那了??舍t(yī)生不同意,要拔兩顆你得住院。代建平說住院麻煩,先拔一顆吧。
智齒多橫生,頑固。醫(yī)生用力猛,牙劈成了兩半。奇怪的是,一點兒也不疼,滿口都是木的。麻藥下多了,醫(yī)生說。
回程的車上,下雨了。雨打到車窗上,公路旁的樹梢上,柏油馬路上,還有行人的雨傘上。車里車外兩個世界。到了陡溝,下得更大,乘客下去就近買了傘或雨衣。代建平徑直走進雨中,心想,下吧,再大一些才好呢,雨能滌凈一切污穢。路過派出所,老虎正坐在門洞里發(fā)呆,看到他,大聲喊,建平,過來喝口茶避避雨?代建平捂著半邊臉,牙疼,改天。
老虎也是王畈人,跟代建平差不多年齡,托人弄到派出所當協(xié)警,協(xié)了快十年了。老虎有個特長,講故事。抓小偷、蹲守、與嫌疑人搏斗,多平常的事,他都能講得一波三折,像電影電視劇。最初主角還是外面的某個警察,后來都變成了老虎自己。沒人跟他較真,警察的事一般人也不清楚。
回到家,天剛黑定。見代建平渾身濕漉漉的,馮燕飛笑:“我是嫁了個下雨不知道打傘的傻子啊?!?/p>
她也剛回來,手氣應該不錯,正在數(shù)手里的大小票子。他們住的是老房子,代廷想的——代建平早已不是王畈的村民。他是王畈小學的老師,教兩個年級的語文。學校離他們家不遠,一公里左右。那兒還有分給他的兩間平房。魯艷青死后,他又在里面住了兩年,娶了馮燕飛,才搬回王畈。
魯艷青是代建平第一任妻子。職業(yè)高中那年招了個幼師班,學費兩千。代建平數(shù)學差,復讀考大學無望,想讀幼師,管他教小孩兒還是大孩兒,能有個工作就中。高中上完,他已經(jīng)做不了農村的活了,有力氣,沒有耐性。有一年回去收麥,割幾鐮,就想直一下腰,天啊,何時才能割到頭啊?代廷想支持兒子,他不惜錢,盡管那時候兩千還是個天文數(shù)字。魯艷青也是從普通高中轉到那個班的,人家是應屆生,沒經(jīng)歷過高考失利的打擊,意氣風發(fā)——后腦勺上扎著朝天翹的獨角辮,眼睛清澈見底,胸前無辜地鼓著兩個旺仔饅頭。元旦晚會那晚,代建平鼓起勇氣,把她擠到樓梯拐角處,抱了又吻。
幼師兩年畢業(yè),代建平去了魯艷青的老家——她爸是村支書,條件好。說是幼師,其實學的都是小學教育??h里的當務之急不是幼師,幼師隨便找個人都能頂,能哄孩子就行。鄉(xiāng)村缺教師,職業(yè)高中又沒資格培養(yǎng)小學教師,只能打著幼師教育的名義。代建平教二、三年級語文,忙了也回去幫著收割播種。第二年,代建平母親查出乳腺癌,魯艷青求她爸,托人又將他們轉回王畈。那時候,魯艷青已經(jīng)懷孕,身子像充了氣,哪兒都變得鼓囊囊的。代建平倒是不奇怪,女人就該這樣,戀愛時清清爽爽,結婚后肉感十足。冬天大雪,魯艷青放學路上滑倒,血染濕了毛褲,沒送到鎮(zhèn)上就斷了氣,大人小孩兒都沒保住。代建平像掉了魂,從此一蹶不振。
高中同學十周年聚會,代建平不想去,謝小鳳專門打電話來勸。高考那年,人家都買麥乳精、蘋果改善生活,代建平?jīng)]錢,經(jīng)常買西紅柿吃,說西紅柿對大腦好。謝小鳳是走讀生,城里人,偷偷往他抽屜里塞巧克力,塞麥乳精。代建平讀幼師時,時不時還會收到謝小鳳的信,談理想、談人生、談父母家庭。代建平回信也是理想、人生、父母家庭,直到追上魯艷青,信才淡了。
他就是那次聚會認識馮燕飛的。謝小鳳說:“你不能老這樣,你是個男人,什么時候都不能蔫?!?/p>
女人就能蔫了?但代建平?jīng)]跟她犟,人家是為他好。謝小鳳要給他介紹個姑娘,代建平不想拂了她的意,見就見,他一個過來人,怕什么?
馮燕飛是超市的收銀員,跟謝小鳳的鄰居是親戚。跟魯艷青不一樣,代建平初見馮燕飛時,她就像剛出鍋的饅頭,暄騰騰的。謝小鳳沒跟她說代建平死了老婆,只問她中意不。馮燕飛覺得還行吧,看起來干干凈凈的。男人嘛,干凈就行。再加上又是老鄉(xiāng),一個陡溝南一個陡溝北。馮燕飛后來跟代建平說:“你同學太能了,等我點頭了才說你是二婚。我稍一猶豫,她就拿出早準備好的一通道理。都啥時代了,你還介意一婚二婚?一個有經(jīng)歷的男人,懂得珍惜你……”
婚禮定在國慶節(jié),新房就在王畈——馮燕飛不愿意住學校,那是代建平和他前妻的家,馮燕飛別扭?;槎Y當晚,沒有鬧洞房的年輕人,村里只有一些老人孩子。馮燕飛坐在鮮艷的床上,頭上是彩帶氣球。他看不清她的模樣,電燈被蒙上了紅紙。她愛我嗎?他沒有把握,也不確定自己愛不愛她。又想起魯艷青,他反復告誡自己,不要對比——很多過來人都這樣勸過他,包括謝小鳳。
馮燕飛生產之前他們吵過幾次,代建平怪她老打麻將,馮燕飛說我不打麻將我干啥,你給我找個活兒?后來又抱著姣姣打。代建平說這下好了,姣姣早早就知道七條八萬了。
姣姣還沒滿周歲,馮燕飛就給斷了奶,要跟人家出去打工。第一年還好,隔不兩天馮燕飛就會打個電話回來,后來又逼著代建平裝了寬帶,QQ上能看看姣姣,還有代建平。代建平過得倒也充實,回去就泡在網(wǎng)上,與謝小鳳聯(lián)系也多了。過年回來,馮燕飛麻將打得少了,整天趴在電腦上。代廷想偷偷向他報告,她今兒個沒去打麻將,抱著電話打了一下午,或者今兒個倒是好,一上午沒出門,不過,一聽到電腦里啾啾啾地叫,就跟掉了魂似的……
離過年還有三天,代建平去醫(yī)院做了個小手術,鼻間隔彎曲。醫(yī)生建議年后做,再小的手術也會給生活帶來不便。代建平堅持,說受不了,氣短,憋得難受。
難受不假,但不是憋的,是馮燕飛的出軌——他偷看了馮燕飛的聊天記錄。馮燕飛跟那個網(wǎng)名叫“擔水上天”的男人認識并不長,他好像也是本縣人,在馮燕飛打工的工廠附近賣紅酒。馮燕飛回深圳的前夜,代建平才跟她攤牌:“是不是急不可耐?”
“啥意思?”
“啥意思你不知道?”
“你看我QQ了?”
“我只想問你一句話,”代建平靠在床頭上,“你跟他是玩玩還是認真的?”
馮燕飛用被子蒙住頭,過一會兒,又掀開?!八_我!他灌醉了我……”
“閔劍鋒”這個名字是馮燕飛自己說出來的。代建平認識他,他是隗仁川嫁到閔莊的姑姑的婆家侄,在信用社收貸放貸。后來出了什么事,不干了,隗仁川說他去南方做大生意了。其實并不大,租了工廠旁邊的一間小房子,賣紅酒。
馮燕飛沒再去深圳,但秋天收稻子之前他們又見過一次。天黑透了,她還沒回來。代廷想說,半晚上就走了,有人看到去隗老師那兒了。隗老師那兒沒人打麻將?。看ㄆ讲豢月?。太不正常,馮燕飛從來沒有晚上熬夜打麻將的歷史。打她手機,響了幾聲,掐斷了。再打,又掐斷。在屋里轉來轉去,終是不放心,代建平拿上手燈出去找。半路上迎面碰上馮燕飛,代建平問她咋了,馮燕飛不語。又問是不是輸多了——代建平裝著不知情。馮燕飛只是悶頭疾走。
他陪她在廚屋吃飯。馮燕飛陰著臉,閔劍鋒來了。代建平問,你去見他了?馮燕飛“嗯”了一聲,我去還他的東西。
之后就是冷戰(zhàn)。他們四天沒說話。他恨那個禿頭——閔劍鋒并不算禿,只是頭發(fā)比別人稀些,禿頭是代建平的嫉恨——他從來沒這么恨過誰。一對舊情人見面,說什么都沒發(fā)生,誰信?跑到他家門口來了,真是欺人太甚!馮燕飛說他是來王畈看他表舅,順便來跟她了斷。
“是來見你吧,順便看他老表?”
“青天白日的,又在隗老師家里,能有啥?”
代建平冷笑:“斷了就斷了,為什么還要見面?他來看他表舅?他們算哪門子老表?!”
現(xiàn)在好了,代建平心想,終于一了百了了……
雨一連下了四天。第五天,雨住了,但王畈的路還是泥濘難走。岳父把車停在大路邊上,說是想找他們借點兒小錢周轉,他的錢都壓在種子化肥上了。
五萬算小錢?代建平皺了皺眉。這個岳父做了半輩子生意,縣城有房子,還有車,手里不缺錢,朋友遍布鄭州武漢長沙這樣的大城市,在老家當然聽到的都是好話,聰明、見過大世面、人緣好……這些培養(yǎng)了他的自命不凡。沒喝酒之前,他是陡溝的,喝了酒,陡溝是他的。代廷想喝再多也不會說這樣的逛話,最多叮囑他上班要聽領導的,少說多做。以前不以為然,但年齡漸大,代建平漸漸覺得老爸說得沒錯。越是這樣,代建平就越不喜歡岳父,不喜歡他永遠正確的語氣,但想想自己時日無多,將來姣姣說不定還要仰仗他,心里反復勸自己,生意人畢竟是生意人,不說大點兒誰敢相信?
酒拿上來,代建平讓再加一個杯,我陪咱爸喝兩杯。代廷想說剛拔了牙,不能喝酒。代建平說少喝點兒。岳父心情大好,不當緊的,白酒正好消毒。
代建平喝多了,多得讓岳父既吃驚又高興——女婿從來沒有這么貼心過。走的時候,岳父拉著他的手,下半年……下半年給你們買輛車。代建平大手一揮,用不上,用不上……馮燕飛搶過話,誰說用不上?至少我回娘家方便。我明兒個就去學駕照。
送走岳父,回身驚見南頭飄起炊煙。純凈的天穹下,一股淡煙曲曲折折,像畫,像神話中的妖魔。代建平站在院子里有些恍惚,又到晚飯時間了?他最近晨昏顛倒,經(jīng)常忘了時間。老井塘那個晚上的事,真的發(fā)生過還是幻想?離現(xiàn)在多久了?人在驚恐中時間是無序的。也許真是夢,夢里的事竟然讓他驚恐了這么久,真是。
“喝茶,我爸說喝茶解酒?!瘪T燕飛遞給他一杯沏好的毛尖,“你最近越來越不像你了?!?/p>
“哪兒不像?”代建平看了手機,還不到五點半。老人們節(jié)儉慣了,天黑前做好飯,省得費電。
“變了。”
“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好了。”馮燕飛笑。
晚上,牙真的疼起來,疼得代建平在床上直打滾,鬼呀,誰說白酒消毒?馮燕飛要帶他去衛(wèi)生院,可代建平根本就沒打算看醫(yī)生。明天接著疼,不用他胡思亂想了,不用他擔心了。
吃早飯的時候他說好了些,不太疼了。其實,上課的時候說話還稀溜稀溜的,下課得捂著半邊臉。張校長也勸他去醫(yī)院,課找人替。代建平說沒事,醫(yī)生說拔牙都這樣。
過了兩天,真不痛了。代建平見人就說,奇怪,沒吃藥,也沒看醫(yī)生,好了。馮燕飛說,看,是不是消毒?代建平順著她,對,消毒,還是姣姣姥爺懂得多。
周四學校例會,張校長說周六全鎮(zhèn)老師比武,獎金豐厚。代建平開玩笑,兩箱空心掛面?以前不豐厚時是一箱,超市里賣六十塊錢。大家跟著議論,沒人報名。張校長又說,前五名按縣級優(yōu)質課加分,想晉職稱的趕緊報名,每個村小至少得有一名老師參加。
晉職稱當然都想,但參加了就能取得名次?一半的機會都沒有。熬到六點多,天煞黑了,還是沒人愿意報名。張校長一個一個點名,人家都有理由,帶孩子,不會電腦制作不了課件,婆婆生病了,老婆要生……最后一個才點代建平。代建平上不了臺面。有一年在縣城搞普通話測試,代建平抽的口頭作文是“我的媽媽”。他太緊張,念完題目不知道該怎么往下說,卡殼要扣分的,只好硬著頭皮說,我的媽媽,我的媽媽是個女的……這個笑話傳了好幾年。
張校長說他有優(yōu)勢,懂電腦,會制課件。代建平生怕被張校長抓住似的,身子撤離辦公桌:“不行不行,我給其他老師代課都緊張,更何況在全鎮(zhèn)老師面前?到時候話都說不囫圇,丟的可不光是我自己的臉?!?/p>
張校長說:“那怎么辦,沒人參加就不丟臉了?”
代建平想想也是,總得有人應這個卯?!昂冒桑灰銈儾慌聛G臉,算我一個?!?/p>
反正都這樣了,人都殺過,還有什么可怕的?
抽簽他抽了第一個。第一就第一,名都報了還怕講課?沒想到,比武時代建平發(fā)揮超常,一點兒也不緊張,張校長都意外。中午他們沒回王畈,張校長說請他吃沙狗子。沙狗子和空心掛面都是本地特色,淮河只有陡溝這一帶才有。不大,一拃長,圓滾身子,全身晶瑩剔透,烹炒煎熘都可以,還可油燜、煨湯,肉質細嫩。又點了一個絲瓜,一葷一素。張校長說吃好就行,不能浪費。代建平偷偷付了賬,張校長一大家子人要養(yǎng),何況又是為他的事。
結果也不錯,全鄉(xiāng)第二名。第一第二無所謂,代建平為自己的表現(xiàn)驚訝,這可是在全鎮(zhèn)小學老師面前啊。他自己的總結是,以前緊張是因為心里顧念太多,想法太多。
“五一”長假前,老師開會。防火防溺水,每次放假都提,還是出事。今年上級強調了,哪個班的學生出事,相應班主任要負事故責任。最后表揚了代老師,代老師積極報名參加全鎮(zhèn)老師比武,這叫有擔當;牙疼堅持上課,這叫有責任。張校長最后宣布,今年的年度考核優(yōu)秀給代老師,他受之無愧。
岳父想趁放假帶他們去雞公山,爬爬山,買點兒信陽毛尖。馮燕飛正學車,走不了。代建平不喝茶,也不喜歡爬山——山上到處都是人,看什么?可總不能空車回去,岳父接走了姣姣。
假期第二天,代建平去縣城。代廷想跟在后面,她老跟一個男的一塊兒回來。代建平說知道,駕校的同學,南邊夏灣的,燕飛跟我說過。
代建平去縣城看牙。牙其實早不疼了,他想見謝小鳳。見面地點在南關西餐廳,陡溝的客車正好路過。謝小鳳沒帶兒子,送到他奶奶家了。
“你啊,胡子拉碴的,活脫脫中年男人的滄桑?!?/p>
代建平笑:“老了。田書記呢?”
謝小鳳的老公其實是鄉(xiāng)里的副書記,但底下都這么叫,鄉(xiāng)政府一般工作人員稱鄉(xiāng)長,副職稱書記,說是一種祝愿,祝著祝著就成了。
“他呀,一天到晚難落屋?!辈蛷d是卡座,靠背高。謝小鳳說她前段時間才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全縣只有這一家西餐廳?!霸趺床粠ф??”
“她姥爺帶走了?!?/p>
“該上幼兒園了吧?要不定個娃娃親吧,我們家田曉正好比她大兩歲?!?/p>
“好啊?!敝朗翘撛?,代建平還是很開心。他最放不下的就是姣姣。
服務員送來茶水,下面有短粗的白蠟燭加熱——明顯是形式,但格外出情調。
“龍井,你嘗嘗?!?/p>
代建平啜一口:“嗯,有點兒像是……像是冬天鉆稻草垛的味?!?/p>
謝小鳳在城里長大,沒鉆過稻草垛。
“比毛尖好?!贝ㄆ讲欢?,只喝過毛尖。
“當然,龍井排在十大綠茶之首,是甘香,香味更直接。毛尖是后味帶香?!?/p>
“你覺得,”代建平突然嚴肅起來,“我……我出去可以不?”這其實才是他來見她的目的。
“怎么不可以?去哪兒都中?!鳖D了頓,謝小鳳又說,“聽說縣里今年要招老師,一個私立學校,民辦公助。不過,要出去,你們倆得一塊兒,長期分居……不是好事?!?/p>
代建平明白她的意思。
“怎么突然想起要出去?”
“悶,想出去透個氣?!贝ㄆ讲皇钦f單位壓抑,而是自己心里有話沒處說。
“哪兒都一樣。我們改變不了環(huán)境,只能慢慢適應?!敝x小鳳雖是女流,但比一般人眼光獨到。
菜上來了,牛排在暗紅色的瓷盤里滋滋啦啦地響,一盤上湯紅莧菜,一盤只澆了調料的生菜——服務員說是色拉。謝小鳳說一個同學被車撞了,晚飯后出來散步,一輛昌河從后面沖過來,第二天就不中了,撇下一個兒子。這好像是他們班第二個死去的同學,第一個也是車禍,女生,老公和孩子都在車上。同學在QQ里發(fā)起捐款,代建平捐了五百。
“我們那兒,挖沙挖出個尸體?!?/p>
“什么時候的事?”謝小鳳問,“破案沒?”
“好久了,不好破的,”代建平看著盤子里的牛排,“時間長了,都爛了。”
“現(xiàn)在公安講究命案必破?!敝x小鳳按了按桌上的紅色按鈕,服務員快步過來。“有沒有熟普?”
“有冰島?!狈諉T說。
謝小鳳看著菜單:“冰島這么便宜?”想了想,估計跟服務員說這個也沒用,放下菜單,“上吧,就冰島?!?/p>
“你對茶挺了解啊?!贝ㄆ綁焊鶅壕蜎]聽說過什么冰島。
“喝多了,知道一點點。你們那兒最近有沒有突然失蹤的人?”
代建平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皼]有吧,我也說不清?!?/p>
“突然失蹤最可疑,不是受害人就是兇手?!敝x小鳳得意地笑,“怎么樣,我像不像警察?”
我還不能走啊,代建平心想,走了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你怎么了?”謝小鳳注意到他的神情,“眼神怪怪的,我感覺你變化很大?!?/p>
這倒是真的。馮燕飛說過,他的同事說過,張校長也說過。
服務員把茶端上來。謝小鳳解釋,冰島是普洱的一個地名,一個山頭,出來的茶好,就成了品牌,跟信陽毛尖直接標大山茶一樣——大山上的茶味道好嘛。不過,一好,假冒的就多。
代建平嘗一口。謝小鳳問:“是不是很醇厚,很有年代感?”
代建平喝不出年代感,他喜歡這種茶的湯色,略紅,色澤均勻,在白瓷杯里晶瑩剔透。
一壺茶喝罷,謝小鳳說你難得來一次,咱去唱歌。代建平說不去了,還得回家。謝小鳳說早著哩,去唱會兒。唱歌也是鍛煉身體,增加肺活量。代建平不是不喜歡唱歌,是怕謝小鳳多花錢,吃飯就沒讓他付賬,他不好意思。謝小鳳看出來了,從兜里掏出一張卡,沒事,咱田書記有卡。
要了個小包間。謝小鳳點了啤酒,花生米果盤都是送的,不吃也收這么多錢。代建平開第二罐時,謝小鳳去唱歌,《味道》。代建平也唱,《像我這樣的人》、《一世情緣》。翻到王杰,又點了《安妮》。謝小鳳說好,你唱歌代入感強。他受到鼓勵,又唱《英雄淚》。最后副歌部分換不上氣,聲音劈了,但他覺得很過癮,從沒有這么釋放過,心里好像一下子放空了。
他轉身抱住謝小鳳,箍住她的肩膀。謝小鳳沒有掙扎。有電流,他輕輕抖了一下。謝小鳳是他抱過的第三個女人。與另外兩個不同,這一抱,相當樸素。
張校長讓代建平多夸學生,尤其是學期評語。孩子的潛能是無窮的,就看老師家長能不能激發(fā)出來。
“實在找不到優(yōu)點怎么夸???”
“總有一點兒吧,”張校長說,“聰明不?喜歡做好事不?他不愛學習,愛勞動不?我以前教過一個學生,成績倒數(shù),不是倒數(shù)第一就是倒數(shù)第二,沒辦法,期末評語我說他成績穩(wěn)定;還有一個學生,好打架,跟班里男同學打,也跟外面的男生打,寫評語時我就說,該學生積極參加社會實踐活動……”
代建平笑,這說法倒也客觀。
一個女老師過來問:“代老師,你們王畈誰死了?我看人都朝東坡跑,說是有死人……”
“東坡?”代建平呼地站起來,意識到自己有些緊張,又裝著若無其事地坐下,右手按住脖子上的魚。他在猶豫,要不要過去看看?
“趕緊去看看,別有啥意外?!?/p>
代建平把張校長的話當成了命令。
代建平幾乎跟派出所的警車同時到達。所長問支書是不是王畈的人,支書說不知道。老虎問,會不會是閔莊那個報失蹤的?所長沒吭聲。老虎還要再問,所長說,趕緊去找船,把尸體撈上來。支書說哪還有船啊。所長問里面的麥誰種的,老鐵怯怯地站出來,荒地,沒人種,我撿了。支書知道所長的意思,說天冷他就坐大盆過去,暖和點兒就游過去。
“找大盆??!”所長說。
代建平鼓足勇氣上前:“我下去吧?”
所長看看他,老虎在一旁介紹:“我們小學的代老師。”
所長還沒發(fā)話呢,代建平已經(jīng)脫了襯衫、褲子,剩下脖子上的那條魚,還有下面的紅褲衩。有人笑,他說前年本命年,老婆非讓穿紅的。
尸體靠著島,遠看像死了人扔的衣服。王畈這里的風俗,人死了,衣服要扔到荒郊野外。老井塘不斷有人扔衣服。但衣服外面還有頭發(fā),就有點兒瘆人了。是老鐵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他想趁天暖游到島上,麥地里間種花生。
水還有些涼,但沒有想象中的刺骨。游到塘中央時,驚起幾只鳥。代建平也驚了一下,停了一小會兒。這次他聽得清清楚楚,有鳥鳴,還有鳥拍打翅膀的聲音。老虎在岸上喊,咋了?抽筋了?代建平揮揮手,繼續(xù)。
尸體泡脹了,像個充氣的假人,發(fā)出刺鼻的臭味。邊上水草旺盛,岸上的也倒伏下來,像在汲取腐尸的營養(yǎng)。陽光正猛,水面反射的光晃得代建平想吐。拖著尸體的衣服,代建平向回游。
“不要亂動尸體!”所長對著他喊。
“注意保護現(xiàn)場,”老虎也喊,“盡量別在尸體上留下你的指紋?!?/p>
老虎的話提醒了他。他裝著冷,停下打了一個噴嚏,手繞著水下的尸體摸了一下,電話線還在。這下子代建平完全清醒過來,他殺了人,不是做夢,尸體現(xiàn)在就在他眼前。
電話線應該是從摩托車上脫鉤的。這樣好,代建平記得自己沒沾過摩托車,沒留下什么痕跡。他在水下把電話線繞成圈,手一直捋到線的另一頭??斓桨哆厱r,又接連打了幾個寒戰(zhàn)。
“冷吧?”支書問。
“廢話,”老鐵說,“老井塘的水就是夏天也激人啊?!?/p>
尸臭熏走了一半人。老虎把代建平拉上岸,代建平轉身再把尸體拉上來,電話線繞成圈掛在禿頭的皮帶上。所長說:“我車上有毛巾,趕緊擦干穿上衣服,別感冒了?!?/p>
馬上有人去取了來,代建平凍得說不出話。
“這不是……”老鐵退后一步。
“你認識?”所長問。
“好像是信用社的,”老鐵看著支書,“那誰?閔莊的?”老鐵又指著地上,“你看頭發(fā)。”
所長轉向支書:“信用社的?”
“以前是,后來沒干了。家在閔莊,跟隗老師有點兒親戚,好像是隗老師姐的婆家侄子?!?/p>
“隗老師?”
“隗存德。隗存德做了好多年民師,后來被清退,但老師叫慣口了,改不了?!?/p>
“確定不?”所長問,“誰回去叫隗老師過來認一下?”
“我有仁川的電話,”老虎拿出手機,看著所長,“他兒子隗仁川?!?/p>
……
中午放學回家,代廷想說:“隗老師的外甥掉老井塘了,來了好幾個警車?!?/p>
“不是外甥,是他姐的婆侄?!贝ㄆ郊m正。
馮燕飛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代建平問她怎么了。馮燕飛說:“電視里有個媽媽,地震時用身子護著小孩兒,解放軍扒出來時,媽媽死了,小孩兒還活著……”
“今兒個報的,死了好多人。”代廷想說,“還有好多失蹤的,估計也沒希望了。”
這天馮燕飛麻將也不打了,整天坐在電視前看汶川救援直播。
第二天中午放學,老鐵的小賣部門口一堆人。隗仁川個子高,如鶴立雞群。
“那個,啥時候死的知道不?”有人問。
“警察也搞不清。說是查了他的通話記錄,最后一個電話是在我家打的,給他兒——他兒在職高上學?!?/p>
“喝了酒的人騎車都快,搞不好就是暈了,沖進老井塘了。”眾人七嘴八舌。
有人替隗仁川叫屈:“酒讓他喝了,麻煩也招來了?!?/p>
“怪我爸,人家說是路過,順便過來看看,他非留人家吃飯。幸虧我在豬場,沒法兒出來……”
“警察問你了?”
“連小寶都問了?!壁笕蚀ㄕf,“他們懷疑不是淹死的,頭上有傷,可能是打死后扔塘里的?!?/p>
“別擔心,”代建平安慰他,“沒破案之前,誰都是嫌疑人。”
隗仁川咧咧嘴:“嗯,我知道,我們小寶都嫌疑呢?!?/p>
“你是他老表,咋會害他?”老鐵說。
“嗯嗯,”隗仁川點頭,“人家警察心里明鏡著呢,明察秋毫,慧眼識珠。壞人跑不了,好人冤枉不了?!?/p>
代建平給他豎大拇指:“你也厲害,出口成章?!?/p>
隗仁川的嘴咧得更大。
代建平其實不喜歡這個隗仁川,性格太軸,說話又大又虛,教育孩子也是,動輒就唱高調。特別喜歡聽好的,你只要夸他,說他比領袖英明他都覺得是真的。前幾年在北京打工,回來“我們北京”就成了他的口頭禪,跟代建平岳父喝多了一個樣。
吃飯的時候,代廷想說隗老師的外甥是自己淹死的,有人聽到摩托車沖進老井塘的水聲——夜里安靜,落水的噗通聲能傳到村東頭大路上。
“喝酒千萬別開車,”代廷想又說,“喝了酒,再快也不覺得快?!?/p>
代建平揭他:“你也沒開過車,咋知道恁多?”
代廷想訕訕的,又說地震:“聽說好多人埋在廢墟里,救不出來……”
“還有殘酒不?”代建平問。昨天又沒睡好,他想喝點兒酒幫助睡眠——上次陪岳父喝罷酒,一夜睡到亮。
一次性杯子倒了小半杯?;胤块g的時候,他感覺腿有點兒飄,胃有點兒不舒服。怕影響馮燕飛,他把枕頭挪到另一頭。迷迷糊糊中,似乎聽到馮燕飛問他:“是不是這樣就好了?”
警車是半晚上走的,隗老師、仁川、黑妞都拉走了。
黑妞是隗仁川的老婆。隗仁川因為性子犟,家境又不好,三十一歲才成家。他跟媒人講,條件差的不要,絕對不能將就。條件好的也不要,不愿受委屈。端到二十六——擱王畈,二十六歲絕對是大齡青年了——又加了一條,二婚的不要。三十歲還一樣,差的不要,好的也不要。見到黑妞,正好,不差也不好。但黑妞是寡婦,前夫賣菜回來,下陡溝那個長坡時大撒把,車子壓到一塊碎磚頭,車把一歪,刺穿心臟,當場就死了,撇下一個兒子。寡婦不愁嫁,但黑妞想帶著兒子走,公婆死活不愿意。熬了幾年,正好遇到隗仁川,第二年就生了小寶。
代建平問小寶呢,也帶走了?老鐵說小寶還在家里,傻了一樣,問啥都不吭聲,可能是嚇著了。代建平去了小寶家,喊一聲,小寶從里面打開房門,動畫片的聲音涌出來。
“晌午飯吃沒?”
“吃了,我媽做的?!?/p>
“走吧,天黑了,上老師家吃餃子?!?/p>
“我看電視。”小寶說。
“去我那兒看,跟姣姣妹妹一起看?!?/p>
代建平畢竟是老師,小寶沒敢犟。回到家,姣姣正好在看電視。小寶跟姣姣很快熟了,看完動畫片,就一起鉆院子里的草垛,一會兒又繞著大棗樹轉圈。單調的游戲,兩個小孩兒樂此不彼。姣姣是女孩子,平時文靜慣了,難得這么瘋。
代廷想跟代建平的感覺一樣。“姣姣四歲了。”他說。怕代建平?jīng)]聽明白他的意思,又說,“咱家兩代單傳了。男孩兒跟女孩兒不一樣,熱鬧……”
代建平面無表情。他其實也想生,可他是老師,公職人員,不要工作了?再說,現(xiàn)在……
吃罷飯,兩個孩子又看電視。姣姣很快在代建平懷里睡著了,小寶不愿在代建平家里睡,要回去。代建平打隗仁川的手機,關機。代廷想讓他再打隗老師的,也是關機。小寶還是要回去,說媽媽在屋里。
代建平牽著他摸到東頭,隗老師家里黑漆漆的,人還沒回來。小寶嚶嚶哭起來。代建平安慰他,黑了沒車了,爸爸媽媽明天早晨肯定回來。剛哄小寶睡下,外面有人推院門,是隗仁川和黑妞。
“讓你受累了,兄弟……”隗仁川的聲音抖得厲害。
黑妞進到屋里抱起小寶就哭。警察把仁川他爸扣下了,閔劍鋒臨走時說是出去要賬,他爸有作案動機,想賴掉那五萬塊錢。黑妞在一旁咒罵,死老頭子,咋恁糊涂呢,就為五萬塊錢?代建平拿頭天的話安慰她,真兇沒找到之前,我們都是嫌疑人。仁川說我們要相信政府,相信公安,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
第二天上午,警車又來了,帶走了隗仁川。
代建平放學回來拐到隗家,一屋人,坐著的,站著的。黑妞眼睛紅著,像是哭干了眼淚。老鐵的老婆也是才過來,仁川不是過罷堂了嗎?有人替黑妞答,公安說是有對不上的地方,再問問。老鐵的老婆眼睛掃了一下眾人,建平,你是老師,記性好,你說說你二十天前都做過啥?別說一個月了。黑妞聽到這話,也看代建平。代建平擺手,還真說不清。
“十天前還差不多,”有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女人看看墻上的日歷,“今兒個是十五,十天前初五,陡溝逢集。隔了四個集,我想想那天我有沒有去趕集……”
“你能想出來趕集都逛了哪些店不?見到過誰?”老鐵的老婆問。
看到年輕女人搖頭,黑妞臉上亮了一下,旋即又暗下去——公安能不清楚這個?但代建平卻清楚地記得四十多天前的事……
隔了一天,隗老師才回來,代建平聽來上學的小寶說的,頭天晚上回來的。代建平顧不上請假,借了輛電動車就朝隗老師家跑。
劉羅鍋和隗仁娥也趕過來了。隗仁娥因為婚事給隗家丟了臉,不受隗老師待見,平時來往少。男人是羅鍋,正好也姓劉,年輕時走街串巷給人照相,勾上了她。那時候隗老師老婆還活著,指著劉羅鍋罵他長著個日狗的腰。隗仁娥奉子成婚,隗老師更是覺得沒臉。第一年給新女婿回年,隗老師不愿登劉家大門,派了半大孩子隗仁川做代表。兩家關系從此緊張,逢年過節(jié)雖有走動,但都是形式上的,親不起來。這次他們過來,明顯也受到了驚嚇。
代建平站了半小時,從隗老師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中理清了頭緒。
“先懷疑我,我咋會殺人呢?活生生的人,還是親戚,我咋再見那邊的親戚?再說小寶他爸,整天都在豬場,怕出來帶進去豬瘟,咋會是他?他又不知道他啥時候走的。警察說我包庇他……”
隗老師好像一下子老了十歲,頭發(fā)白了一半。黑妞哭得嗓子啞了,只有滿臉的淚。幾個女人拉著她的胳膊,勸她想開點兒,小寶還小。
第二天周六,岳父過生日。恰逢地震哀悼日,沒有請其他人。本來中午吃罷飯就該散的,岳父覺得不盡興,又支起麻將桌。熱鬧罷,天色已晚,屋里住不下這么多人,代建平說他們回去,反正近。姣姣睡了,岳父讓他們先回,明兒個他再送姣姣。
代建平喝了酒,電動車馮燕飛騎著。過了陡溝,路就好走了。
“建平,”馮燕飛慢下來,“沒發(fā)現(xiàn)你這么陰暗?!?/p>
“什么意思?”
“自從閔劍鋒死,你就很高興。”
“我高興?我哪兒高興了?”
“天天喝酒還不高興?你以前喝嗎?喝酒慶祝哪?”
“我一點兒也不比先前高興。不過,說實在的,我也不難過。他偷我女人,他死了我還難過,我就那么賤?”
“你敢說你不恨他?”
“恨?!?/p>
“也恨我?!?/p>
代建平摟住她的腰:“恨過,后來就不恨了?!?/p>
“為啥?”
“你想啊,你被騙了,我不恨騙子恨你,我不是有病嗎?”
“理是對的。知道不,我開始還懷疑是你。后來我覺得不至于,你要真有那么狠就好了?!?/p>
“我是咒過他死,也想過教訓他一頓。說實話,他死了我真沒感覺多高興?!?/p>
“那你老喝酒?”
“睡不著啊,老失眠?!贝ㄆ脚魏谝梗拖駟紊頃r盼女人一樣。黑夜真的來了,他又害怕,怕自己像辜負女人一樣也辜負了黑夜,這也導致他愈加難以入睡。
“是不是想魯艷青了?”
“別說傻話,活人跟死人比啥?”
“失眠多長時間了?”
“十來天了吧。”代建平?jīng)]敢說實話。
“你咋一直不說?”
“說出來有啥用?盡讓你瞎操心。”
“我不操你的心還操誰的心?”
“你好好打你的牌,只要打牌讓你開心。”
馮燕飛停下電動車,扭過頭:“真的?你再說一遍?!?/p>
代建平懵了。
“你剛才說啥?再說一遍,我沒聽清?!?/p>
“沒說啥啊。你好好打牌,只要打牌讓你開心?!?/p>
“謝謝老公!”馮燕飛親了他一下,笑,“我就是想再聽你說一遍。”
隔一天,馮燕飛告訴他:“我問了陰陽仙,你失眠是因為沖撞了死人。”
“我怎么沖撞了他?”
“誰讓你動他。”
“我不動他人家咋破案?”
“又不是你的事。陰陽仙的方子,給你沖撞的人燒燒紙,許許?!?/p>
“能許好要醫(yī)院還有啥用?”
“不一樣,你這不是沖撞了人家陰界的人嘛。又費不了啥,紙我都買好了?!?/p>
“去哪兒許?”畢竟,人家是為他好。
“你在哪兒沖撞的人家在哪兒許?!?/p>
“啥時候?”
“你不是說你半晌午過去的嗎?啥時辰?jīng)_撞的啥時辰許?!?/p>
“好吧。”代建平想,死馬當活馬醫(yī)。又一想,不對。“不能上午去?!?/p>
“為啥?”
真正的時辰當然不能說。“我堂堂一個老師,天天在課堂上講不要迷信,要科學,你讓我大庭廣眾之下去給一個外人燒紙許愿?”
“那你說啥時候?”
“天黑以后。”
第二天吃罷晚飯,約莫時候差不多了,代建平推出自己的自行車要走,馮燕飛讓他騎電動車,帶上她,兩個人一起能壯膽。來福在后面攆,代建平停下車,喝斥它回去。馮燕飛小聲說,帶上它吧,都說鬼怕狗。代建平想想也是,即使鬼不怕它,一個活物跟著也能壯壯膽。
還是那樣的天,黑漆漆的,沒有月亮,星星也少。代建平心里算了算,農歷二十八,下弦月,怪不得。他還記得禿頭落水的地方,一叢灌木蓬勃地斜扎在塘邊。奇怪的是,一路上都沒叫一聲的來福,到了老井塘,卻對著那叢灌木“汪汪”叫了兩聲。
奇怪的是,一路上都沒叫一聲的來福,到了老井塘,卻對著那叢灌木“汪汪”叫了兩聲
代建平一邊碼紙,一邊掏出火機。
“咋不跪啊?”馮燕飛問。
跪長輩,禿頭算老幾?代建平心說。
“哪有燒紙不跪的?死者為大。你跟他一個……”“死人”兩個字沒說出來。
也是。代建平勉強跪下,心里許道,禿頭,不,閔劍鋒,你知道,我可不是故意的。最多算失手?,F(xiàn)在說啥都晚了,原諒我吧,別再纏我了……
紙快燒盡了,馮燕飛也過來跪下?!袄祥h,你人不在了,我也不怪你了,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放過我老公,保佑我們平平安安……”
沿淮縣公安局關于偵破老井塘沉尸案的公告
5月14日下午3點半,我縣陡溝鎮(zhèn)王畈村東老井塘發(fā)現(xiàn)鄰近閔莊村閔某某(男,40歲)的尸體??h公安局黨組非常重視,當天晚上即成立專案組偵破此案。經(jīng)過專案組民警認真走訪調查,發(fā)現(xiàn)陡溝鎮(zhèn)王畈村村民隗某川(40歲)有重大作案嫌疑,辦案民警立即對其布控追緝,成功將隗某川抓獲歸案。經(jīng)訊問,隗某川承認其因債務引發(fā)殺機,在閔某某酒后歸家途中設下埋伏,逼停閔某某的摩托車,用鐵锨拍其頭部致其昏迷后沉入深塘。
目前,犯罪嫌疑人隗某川已被依法逮捕,案件正在進一步審查中。
沿淮縣公安局
2008年6月2日
2008年8月7日《驛城晚報》——
沉尸月余,破案僅用八天
——沿淮縣陡溝鎮(zhèn)老井塘沉尸案偵破紀實
本報記者林紅麗
2008年5月22日晚,沿淮縣陡溝鎮(zhèn)王畈村老井塘沉尸案勝利告破,從發(fā)現(xiàn)沉尸到破案,只用了短短八天。
老井塘驚現(xiàn)腐尸
5月14日,汶川大地震剛剛過去兩天,沿淮縣南部的陡溝鎮(zhèn)王畈村和全國各地一樣,仍沉浸在大地震帶來的悲痛中。上午十時許,某村民想趁天暖游到老井塘中間的小島給上面的麥地間種花生,發(fā)現(xiàn)對岸水草邊像是有人浮在水面上,喊了一聲,沒動靜,又撿了土塊扔過去,仍無動靜,嚇得趕緊返回村里向村支書匯報。村支書馬上聯(lián)系當?shù)嘏沙鏊?,所長帶著民警第一時間趕到現(xiàn)場。
尸體已經(jīng)發(fā)脹變形,身上還系有電話線。派出所立即向縣公安局匯報,新上任的局長周天明十分重視,指示刑警隊迅速趕往王畈村,保護好現(xiàn)場,查明死者身份。
技偵部門初步勘查后,發(fā)現(xiàn)死者頭部有明顯鈍器傷,懷疑為他殺。有到過現(xiàn)場的群眾反映,死者像本村村民隗某某(61歲)的親戚。經(jīng)隗某某辨認,死者確系其嫁到鄰近閔莊的姐姐的婆家侄子。由于閔某某父母都在縣城小兒子處生活,只有閔某某的妻子趕過來,確認死者為閔某某。一個多月前,他說出去要賬,后來就聯(lián)系不上了。閔某某經(jīng)常外出,十天半月才跟家里聯(lián)系一次,家人也未放在心上,因此一直沒報案。
時值北京奧運會前夕,這樣的案件極易引起當?shù)厝罕姷目只?。市政法部門也相當重視,責令沿淮縣在北京奧運會開幕前務必破案。當天晚上,沿淮縣公安局小會議室燈火通明,周天明局長親自主持會議,成立老井塘沉尸案專案組,周局長任組長,刑警大隊長汪世杰任副組長,抽調精干民警十余人,全力以赴偵破此案。
探真相撲朔迷離
死者閔某某生前曾是農村信用社合同工,后因經(jīng)濟問題被解雇。做過糧食生意,賣過酒,收過豬,死前一直在深圳經(jīng)營紅酒、茶葉,社會關系復雜,給偵破工作增加了難度。專案組分成三個小組,第一、二小組負責梳理閔某某的社會關系,第三小組負責調查其最后的活動軌跡。
尸檢結果表明,閔某某系溺水窒息致死,死前頭部遭鈍器擊打。有可能兇手誤以為閔某某已被打死,遂沉尸水塘。死亡時間約在三十五天之前,尸體在水中浸泡太久,再加上打撈現(xiàn)場混亂,未發(fā)現(xiàn)有效破案線索。
閔某某常年在外,夫妻關系淡漠,除定期給家里生活費用外,雙方極少干涉彼此生活。閔妻傳統(tǒng),生活圈子小,沒發(fā)現(xiàn)有婚外情。閔某某曾與四川籍女子同居,兩年前四川女回原籍結婚,兩人再無聯(lián)系。最近幾年閔某某生意不好,沒發(fā)現(xiàn)與誰有大筆的經(jīng)濟往來。清明前,閔某某從深圳回鄉(xiāng)掃墓。清明后跟妻子說要到各處收債,很少回閔莊老家。警方從他的通話記錄里篩選出16個嫌疑人,其中7個向他借過錢,另外9個是他的債權人。
4月7日晚,閔某某在其王畈的表舅隗某某家吃了晚飯。據(jù)隗某某交代,兩年前因兒子隗某川(40歲)建養(yǎng)豬場,找閔某某借了五萬元,月息一分五,每年結一次利息。近來豬市行情不好,隗某川為減少損失,想拖到年底出欄再給閔某某結息。隗某某說,閔某某當晚喝了點兒酒,但沒有喝醉,堅持要回家。因為兩村鄰近,隗某某沒有硬留。8點17分,閔某某給其在職業(yè)高中讀書的兒子打了最后一個電話。
專案組由此發(fā)現(xiàn)疑點,隗某某承認當年隗某川打了借條給閔某某,但閔某某身上并沒找到這張借條,閔某某家里也沒有。初步排除情殺的可能,極有可能是謀財害命。
周局長提出三個需要解決的疑點:一、老井塘會不會是第二現(xiàn)場?二、隗某某的話是否可信?三、雖然有豬瘟隔離的因素,但欠債人隗某某的兒子隗某川有沒有參加當晚的酒宴值得懷疑。也許隗某川參加了酒宴,隗家人心虛,三十多天的時間,足夠他們串供。
當晚,專案組成員將隗某某及隗某川夫婦帶到刑警隊訊問。隗某某堅稱隗某川沒有參與當晚的酒席。訊問至第二天凌晨,隗某某的口供沒有破綻,專案組決定放人。
斗智勇真相大白
5月19日上午,專案組再次召開“諸葛亮”會議,集思廣益。討論的結果是,無論如何,隗某川的借條失蹤,隗家擺脫不了嫌疑。如果隗某某能排除,下一步的工作重點應該放在隗某某的兒子隗某川身上。除了借條失蹤無法解釋,還有兩個重要線索直指隗家:一、閔某某身上用來墜尸的電話線是從隗家的廢電話線上截下來的;二、老井塘荒僻,只有隗家人知道閔某某酒后要回家,回家要經(jīng)過此地。
專案組再次訊問隗某川。周局長、汪大隊長給隗某川擺證據(jù)、講道理,并告知閔某某是溺水窒息而死,很可能是嫌疑人擊昏閔某某后誤以為其已死亡,這才沉塘藏尸,只要如實交代,量刑的時候會考慮從輕。犯罪嫌疑人隗某川作案后,經(jīng)歷了四十多天驚恐、焦慮的緊張日子,心理防線最終被專案組突破,對自己所犯罪行供認不諱。
4月7日晚,閔某某到隗某某家索要借款利息,隗某川因豬市行情不好,不想出欄,請求延緩。因是親戚關系,閔某某同意了。隗某某留閔某某吃晚飯,隗某川因為怕出去給豬場帶進豬瘟,沒有回家陪客。中間,隗某某打電話給隗某川,說閔某某喝了不少酒,要回家。隗某川放下電話,惡念頓生。他從豬場出來,趕到老井塘邊上,在路上設置障礙。閔某某經(jīng)過時,摩托車慢下來,隗某川突然從一旁的麥地里沖出來,用鐵锨擊中閔某某頭部,致其昏迷,從其包中搜出自己的五萬塊錢欠條。隗某川以為閔某某已死,決定將其沉入塘底,遂從自己的電動車上取出一截電話線,一頭纏在閔某某身上,一頭纏在閔某某的摩托車上,然后連人帶車推進老井塘。
至此,陡溝鎮(zhèn)老井塘沉尸案告破……
馮燕飛還想出去打工,去縣城,正好她爹的一個朋友開了家酒店,缺服務員。代建平問她,粉條炒蘿卜叫啥?馮燕飛知道里面有彎,想了想說,蘿卜多了叫蘿卜炒粉條,粉條多了叫粉條炒蘿卜。代建平嘁了一聲,螞蟻上樹。你啥也不知道,別去出丑了。
“我不能老在家里吃閑飯啊?!?/p>
“咱在這兒吃喝不用愁,也就買衣服花點兒錢,我的工資夠咱用了?!?/p>
因為有之前在深圳打工的丑聞,馮燕飛沒再堅持。
某日吃過早飯,代廷想說:“一會兒跟我一塊兒去看看你隗老師。早該去了,就等過罷七月半兒(七月半兒是鬼節(jié),不興串親戚)?!?/p>
家里還有一箱牛奶,代建平提著。剛下了場雨,他們繞道邱灣前面的正路,雖也泥濘,但早已踩踏結實,不焊人。一跐一滑走到大路上,兩人都出了一身汗。
隗仁娥開的門。隗老師坐在當門,光著上身,肋骨像剛翻犁過的田地。
“還沒吃飯?”代廷想問。
“吃了。”隗仁娥給他們撣椅子上的灰,“讓你們記掛?!?/p>
“小寶呢?”代建平問。
“跟他媽在豬場住?!?/p>
三個人都坐下來。代廷想陪著隗老師抽煙,代建平?jīng)]經(jīng)過這事,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人。
“命,”隗老師說,“命里該有這一劫?!?/p>
代建平說:“還沒最后宣判,興許警察弄錯了呢?!?/p>
“他自己都認了,”隗老師嘆氣,“咋會殺人呢?就為五萬塊錢……”
“沒宣判之前,仁川還不算罪犯,還有無罪釋放的可能?!贝ㄆ接终f。
“你以為是燒一個麥草垛?。俊贝⑾氚姿谎?。
代建平六七歲時燒過稻場里的麥草垛。派出所來人了,騎著三輪摩托車,戴著大蓋帽,腰里還別著槍。代建平嚇得觳觫不已。那時候麥草垛還是家家戶戶一年的柴火,要緊著哩。代廷想打了他一頓,賠了人家一筆錢。后來代廷想說,當初他不承認就好了,誰也不知道。代建平心想,當時自己那么小,哪里頂?shù)米。?/p>
隗老師說:“你們別不信,小寶他爸有這一出真是命——老鐵的娘不從閔莊嫁過來,她不給小寶姑奶保媒,能有這事兒?”
代建平知道他的意思,老鐵的娘要不從閔莊嫁過來就不會認識小寶的姑奶,不認識小寶姑奶就不會把她介紹到閔莊,小寶的姑奶不嫁到閔莊,隗仁川就不會認識閔劍鋒,不認識閔劍鋒,閔劍鋒死了,與仁川何干?
“廷想兄弟,咱就是提前知道有這一出,外甥來了能不留他吃飯?”隗老師說,“他回去一說,咱還有臉出去見人?”
“存德,人都得往前看?!?/p>
“我沒臉出門啊廷想兄弟……我就是想不明白,他咋會因為五萬塊錢殺人?”
“誰沒個犯傻的時候呢?”
這倒是真的,代建平心想,我怎么就犯傻了呢?拿鐵锨拍一個人的腦瓜子不傻嗎?
“還是他老表!”隗老師低頭瞅著地上的煙頭,“他們倆一般大,小時候老在一起玩?!?/p>
他不是我老表,代建平捧住自己的頭,可他也是一個大活人??!
“命,這都是命。我咋養(yǎng)了這么個兒子啊……想想人家爹娘,人家老婆孩子,判他多少年都不虧?!蓖蝗幌肫饋頉]讓茶水,隗老師搖搖暖瓶,空的,喊隗仁娥去當院接了水回來燒。
“別想恁多,咱老了,他們的路他們自己走,怨不得咱們?!?/p>
“看看你家建平,多好,當個老師,本本分分的,還體面。我……我對不起給我起這名字的爹娘啊!”隗老師眼角鼓出兩泡淚。
代建平手足無措:“隗老師……”
又有人來。代廷想站起來:“建平還要去學校開會?!?/p>
走到門口,代建平又折回去,拉住隗老師的胳膊:“說不定仁川哥是被冤枉的,冤案哪兒都免不了,你看竇娥、岳飛,還有楊乃武和小白菜……”
“那都是戲里的啊?!钡罄蠋煹难劬€是亮了一下。
“去年湖北那個殺老婆的,坐了十一年牢,要不是他老婆突然回來,不一直冤著?”
隗老師拉住代建平的手:“建平啊,你見多識廣,你說說看,那截電話線明明是我從院里的廢電話線上截下來給他綁蛇皮袋用的,我記得清清楚楚,公安咋能說是小寶他爸提前準備好的?還有,我給小寶他爸打電話說外甥要走了,他當時還在豬場。外甥騎的是摩托,他得跑多快才能跑到老井塘堵住他啊……”
巧事兒都趕一塊兒了,代建平想,要不是聽小寶說起,要不是出門拿了鐵锨,要不是……
下午到了學校,一夏沒人踩踏,雜草從磚頭縫里長出好高,校園活像荒了的野地。王畈小學九個老師,來了六個,兩個沒在家,有一個正在往學校趕。桌子上哪個班的作文本忘記發(fā)下去了,張校長翻了一會兒,笑了:“今天陽光燦爛,我奶奶死了?!?/p>
一屋人聽了,都笑。代建平并不覺得好笑。學生寫的可能是事實,人死還能選天氣?他當年口頭作文不也說過“我的媽媽是個女的”?
老師們七嘴八舌,吐槽自己學生的作文。有個學生寫《我的老師》,“遠看像個大姐姐,近看也像個大姐姐”;有個學生為了湊夠字數(shù),寫狗叫,整篇都是“嗷嗷嗷”……
人齊了,開會。張校長說:“也沒啥大事,教師節(jié)上鎮(zhèn)里要表彰老師,今年給咱分了一個指標。大家提提,看誰合適?”
有老師提校長。也不算拍馬屁,校長沒有一分錢補貼,既要上課又要管理整個學校,表彰一下不過分。代建平在王畈小學干了十幾年,鄉(xiāng)優(yōu)秀教師幾乎都是校長的——也不是每個校長都被表彰過,一個村小三五年才迎來一個表彰指標,有的校長只干了兩三年,在任期間沒輪到指標。
張校長跟以前的校長不一樣,說他不要這個,給還沒晉級的吧。代建平提朱老師。朱老師四十四歲了,小教高級還沒晉——優(yōu)秀教師晉級能加五分。
沒人應和。張校長說:“我提一個吧,代老師大家也都看到了,課教得好,考過咱全鄉(xiāng)第三、第四,上次全鎮(zhèn)老師大比武還拿了第二名。”
代建平說:“我也用不上啊。”
“我們也不能老拿用不用得上作標準,那就起不到表彰的作用了。沒人有意見?那就定了。散會?!?h3>十四
朱老師打電話讓去吃飯。
朱老師最早就在王畈小學,后來跟校長擱不住,被趕到閔莊。三年前從中心小學調回來,說是因為不好好教課,經(jīng)常讓學生自習。朱老師平時比張校長還摳,有一個他的段子,說某日老表上門,朱老師頭一句話就是“吃了飯來的吧?多見外”。老表不好意思,只能順著說是。段子多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但同事幾年,代建平還真沒聽說他請過誰吃飯。代建平不想去,并不是因為這個,他跟朱老師接觸不多,沒因沒由的,無功不受祿。但朱老師電話里語氣懇切:“來吧,你嫂子準備一上午了。我今年喂了二十七只小雞,現(xiàn)在正吃,快來快來……”
上了大路,老鐵門口又圍了一堆人。走近了,聽到老虎正跟人講隗仁川的案子:“警察眼多尖啊,三句兩句就聽出破綻了……”
代建平停下:“隗老師說那電話線明明是他從屋里剪下來綁蛇皮袋的,咋能說是仁川早就準備好的呢?”
老虎哼了一聲:“哪有爹不護兒的?”
跟老虎這樣的人也說不清,再說了,要是真的說清了……代建平手上一加油門,走了。
羅灣也在河邊,離王畈兩公里左右,離街不到一公里。朱老師在大路上等著,見代建平的電動車踏板上還帶了兩箱禮品,怪他客氣。越往村里走,草越深。路過的房子不是磚頭封了門就是廢掉了,比王畈還荒。代建平問,有沒有蛇???朱老師笑,挖地三尺都有農藥,蛇還有活路?
朱老師的房子有些年頭了,紅磚,樓板上面加了一層鏤空的隔熱層。磚鋪的地,沒有抹水泥,高低不平。房子倒很寬敞,三間,中間客廳,東邊靠墻擺著一張大些的飯桌,菜已經(jīng)上了桌子。兩個人都不擅喝酒,半瓶沒完,話就多起來。朱老師說:“直說吧,上次開會我沒在家,能不能把你的優(yōu)秀教師讓給我?”
代建平說:“好啊,上次我就提你,反正我也用不上?!?/p>
“爽快!”朱老師給自己倒了一滿杯,給代建平也倒?jié)M。“來,哥敬你!”
代建平說:“我只有一個要求,能不能廢除你班上讓學生互相揭發(fā)的政策?”
誰舉報其他同學犯錯,自己犯錯時可以免予一次處罰,這是朱老師引以為豪的治班策略。辦公室里有幾個老師支持他,說朱老師班里的學生因此順服得多。代建平極力反對,教育的目的不是把學生訓服帖。
“好啊……”朱老師訕訕的。
“朱老師,我有點兒冒昧了。我覺得咱不能再回到父子互相揭發(fā)、夫妻互相揭發(fā)的年月?!?/p>
“我明兒個就廢掉?!敝炖蠋熣f。
……
優(yōu)秀教師沒讓出來,鎮(zhèn)里已經(jīng)打印好表冊,做好了獎章,沒法兒再改。因為事跡突出,代建平還要作為優(yōu)秀教師代表上臺發(fā)言。會前兩天,鎮(zhèn)政府要發(fā)言稿,代建平說姣姣這幾天發(fā)燒,顧不上寫,到時候隨便說幾句就行了。張校長說我已經(jīng)替你寫好了。
教師節(jié)當天,學校院墻外貼滿了尊師重教之類的標語,中心校也是。代建平跟張校長說:“這標語得學校之外的人寫才算尊師重教,我們自己喊有什么用?只有不被重視的群體才會有節(jié)日,比如勞動節(jié)、兒童節(jié)、婦女節(jié)、教師節(jié)、護士節(jié)……”
張校長噓了一聲:“優(yōu)秀教師,注意身份。”
張校長的發(fā)言稿他只看了前幾句,“金風送爽,丹桂飄香。秋天不僅有收獲的幸福,更意味著耕耘的甜蜜,不僅有飽滿的果實,更意味著深情的祝?!贝ㄆ浆F(xiàn)在特別不喜歡過于文藝過于勵志的話,成年人嘛,要務實。感謝之后,代建平談了自己如何才能不辱優(yōu)秀教師的稱號,全場還沒反應過來呢,發(fā)言就結束了。
吃罷早飯,代建平躺床上看書,偶一抬頭,瞥見敞開的窗戶上映著初升的太陽,一屋子金燦燦的黃銅色,大駭。太魔幻了。他又想起那個晚上,玉蘭樹影,還有樹葉六神無主的碰撞聲。反正閑著沒事,找到鋸子,貼著地鋸了。
代廷想趕集回來,說仁川的案子是老虎辦的。代建平笑:“老虎那嘴你還不知道?三鹿奶粉案要在咱這兒,也是他辦的?!?/p>
“老虎說他當時力排眾議,堅持認為是隗仁川作的案。還說隗仁川從小就心狠手辣,上學時曾經(jīng)把蛇放講臺上嚇老師……”
這倒是真的。蛇已經(jīng)被隗仁川拔了信子,但還是把老師嚇暈了。代建平說:“殺人案是縣局刑警大隊在破,咋會輪到他一個派出所的小協(xié)警?”
代廷想突然看到矮矮的樹樁:“誰給玉蘭鋸了?”
馮燕飛也看到了,說:“怪不得老感覺院子比以前空。”
“白天遮光,晚上瘆人?!贝ㄆ秸Z氣平淡。
“一棵樹,瘆啥人?”代廷想說,“過罷年可以移到豬圈那兒?!?/p>
“等不及?!?/p>
中午飯的時候,馮燕飛說:“馬上就‘十一了,我跟咱爸預訂好了他的車,讓你們見識一下我的技術。咱去嵖岈山吧?”
“你還實習期,中嗎?”代建平笑。
“咋不中?不上高速沒事。”
“你們去吧,我得去武漢,給隗老師押車。隗老師拖不起了,飼料又漲,得趕緊出欄?!必i市行情不好,代建平幫隗老師聯(lián)系了一個在武漢某區(qū)食品廠工作的高中同學,定好1號送過去。
三十四頭豬,裝了一上午,正好一車。劉羅鍋、隗仁娥也來幫忙。黑妞早做好了午飯,鹵面條,油多肉多,代建平喝了兩碗番茄雞蛋湯。本來說好代建平和隗老師去的,黑妞卻早早坐上車占了一個位。駕駛室只能坐三個人,代建平說也好,我就不用去了,反正那邊已經(jīng)跟人聯(lián)系好了。隗老師說不好,你得去,你的熟人,萬一有啥節(jié)外生枝的事,熟人好說話。黑妞身子朝里面讓了讓,說擠擠吧,四個人擠得下。司機不同意,路上到處是交警,罰款你交?隗老師低頭看著腳,李女子(王畈這里長輩稱呼嫁過來的媳婦都是女子,前面加上姓)就別去了,小寶得有人帶。晚上就回來了,空車不怕摸黑。黑妞不太情愿,悻悻下車。代建平情知她是不想讓賣豬款落到公公手里,又不能挑明,站在一邊左右不是。
按說隗老師也不該去,年紀大了,經(jīng)不起折騰。劉羅鍋去一樣,回來錢還不是交給他?但劉羅鍋沒敢吭聲,他也看出了端倪,隗老師不怕折騰。
出門就不順。車到陡溝街上,剮了人家搭在路邊的遮陽棚。老人攔著不讓走,非要賠個新的。僵持不下時,又過來一個年輕人,隗老師看著面熟,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年輕人氣盛,說不賠新的也中,拿一百塊錢吧。代建平說隗老師也不容易,家里出事了,五十,中不?老人說五十就五十吧,又不是多遠的人。年輕人沒有先前氣盛了,說你們不能欺侮人家老年人,買個新棚也得七八十。又問,你們哪兒的?老人替他們答,南邊王畈的。年輕人又瞅了瞅隗老師,揮揮手,走吧走吧。
回到車上隗老師才想起來,年輕人是黑妞的兒子,大毛。大毛身邊雖然沒有父母,人卻霸道。初中沒上滿一年,就整天與街上的痞子混在一起。去過王畈幾回,說話嗆人,黑妞也不待見他。
快到黃陂的時候,車在一處山坡處停下加油??赡馨l(fā)動機沒聲音了,也可能是突然靜下來,豬有點兒驚恐,一齊嗷嗷叫起來。隗老師怕豬耐不住熱,朝車上噴水降溫。上車之前發(fā)現(xiàn)后排一頭豬蔫蔫地臥在那里,不起來也不叫喚,他不放心,過去吼了一聲,沒反應。找司機要了鑰匙,打開柵欄正要伸手拍打,那豬卻一躍而起,狗一樣跳了下來。代建平聽到動靜,已經(jīng)晚了,豬已經(jīng)沖出加油站。隗老師怕它朝山上跑,飛奔過去堵截——山上到處都是樹和灌木,進了山就有去無回。豬在路邊猶豫了一下,轉身穿過大路。代建平?jīng)_上去,手幾乎夠得著豬屁股了,豬也朝前一沖,跌到路邊的長斜坡上,沒穩(wěn)住,翻滾著下去了。代建平跟下去,豬癱在地上,長一聲短一聲地呻吟,嗷不出來了。隗老師也下來,兩個人一步一歇,費了好大勁才抬上車。
車重新上路。隗老師嘆氣,這一摔不要緊,少賣幾百塊。代建平聽出其中的責怪,說怪我,太急。司機說,隗老師還得謝你喲,你要不追上去,豬跑進山里,連個毛兒也得不到。隗老師不好意思,清了下喉嚨,那是,好歹還能賣點兒錢。
開到食品廠,已近晚上八點,同學還在廠里等著。摔癱的豬已經(jīng)死了,放不出血。同學說反正沒死多久,給管事的塞一百塊錢,爭取按活豬收。
領了錢,同學帶他們出去吃飯??粗淮笞啦?,隗老師面有難色。同學看出來了,說是和代建平十幾年沒見,這頓飯他請。隗老師先還不好意思,兩杯酒下肚,臉上便掩飾不住放下心來的快慰。
同學留他,正好放假,明天可以陪他們去長江大橋,去黃鶴樓,去戶部巷……代建平出門不多,又不舍得花錢出來旅游,武漢還是第一次來,有些心動。司機也樂意,人家花錢,明兒晚上玩好連夜趕回也不誤事。隗老師堅持要回,答應好明兒個還人家飼料款、防疫款,錢在身上跑東跑西也不安全。同學說,要不你們先走一步,建平留下?隗老師雖答應了,聲音卻低了八度,滿是無奈。
帶那么多錢,確實不安全。代建平想到隗仁川,要是隗仁川好好的,也不至于讓隗老師上陣,轉臉就跟同學說,下次吧,下次我?guī)愕苊脕硗妗?h3>十六
臘月過半,走村串鄉(xiāng)賣年貨的小販格外多。魚、牛羊肉、紅薯粉、湯元、蘑菇,還有春聯(lián),家門口都能買到。代建平放學回來,老鐵門口有賣辣椒面的,紅通通的辣椒,現(xiàn)磨現(xiàn)賣。代建平不喜歡吃辣,但做魚不放點兒辣有腥味,燉羊肉放點兒辣能去膻味,餃餡里面也少不了……平日為自己買,過年既為自己也為來客,不喜歡的也要買一點兒。
有人看到隗老師跟黑妞從北邊過來。老鐵小聲說:“仁川的案子今兒個宣判?!?/p>
“隗老師回來了?!贝ㄆ礁蛘泻簟?/p>
隗老師嗯了一聲,走了。黑妞趁機也停下買。代建平將自己剛買的辣椒面塞到她手里:“嫂子,我不喜歡辣,你拿去用吧?!?/p>
“李女子,”老鐵的老婆問,“見到仁川了?”
“見到了?!焙阪ふf。
“咋說?”
“離得遠遠的,人家不讓靠近,頭發(fā)都白了?!焙阪ふf著說著眼睛就紅了。
“判了?”代建平問。
“判了,無期……”
“無期?”老鐵的老婆驚了一下。
代建平說:“無期一般都會改成二十年十五年?!?/p>
黑妞眼角落下一行淚:“十五年我也快六十了……”
晚飯桌上,代建平說仁川判了,無期。代廷想說還好,沒讓他一命抵一命。頓了頓又說,在里面關一輩子也不是啥好事。代建平知道他的意思是該,那是他應得的。馮燕飛說黑妞命苦,第一個男人死了,這個男人又坐牢。代廷想說,她還能在這兒守著?馮燕飛說不守小寶咋辦?一把年紀了,她還能折騰幾年?
還沒收碗,朱老師來了。電動車推進來,踏板上放了一個蛇皮袋,里面的東西支棱著,說是過年了,來看看叔叔。代建平說客氣什么啊,自己人。朱老師說不客氣,早該來了。代廷想在一旁說,朱老師沒來過,我去炒兩個菜,咱們喝幾杯。朱老師趕緊攔住,叔別客氣,我也是剛放下碗。
代建平知道朱老師也喜歡喝茶,說話間燒好一壺水。朱老師端起茶杯,說不錯,茶湯好,色澤勻,應該是好茶。品了一口,又贊,果然,好醇厚的香味。馮燕飛平時不怎么喝茶,聽了這話也來湊熱鬧,我嘗嘗。抿了一口,皺著眉頭咽下,澀,有點兒像啤酒。
茶是謝小鳳給的,熟普。茶具也是她給的,說是出去開會人家送的,代建平胃不好,多喝熟茶,暖胃。兩壺茶喝罷,朱老師告辭。代建平將一餅茶包好,又加了一袋信陽毛尖。朱老師也沒真推讓,收下走了。
代廷想解開蛇皮袋,一臉驚訝的表情。過年他們最多買一只羊腿,朱老師送過來的是一只整羊。馮燕飛說我爹前兒個也買了一只,說是花了快一千了,準備送給鎮(zhèn)里管安置房的人。
代建平把自己晉小高的指標讓給了朱老師。朱老師離五十不遠了,連續(xù)沖了八年小高都沒沖上去。教師的職稱申報以鄉(xiāng)鎮(zhèn)為單位,比積分,成績、教齡、榮譽是大項。代建平第一年夠條件,因為所教班級多次考到全鎮(zhèn)前列,積分一下子排到第三。鎮(zhèn)里恰好分了三個指標,朱老師第四名被篩下。代建平思慮再三,去找中心校長,想把自己的名額讓給朱老師。校長不同意,高分都這樣讓,對下一年參加職評的老師不公平,積分還有什么意義?老師的積極性怎么調動?代建平只好作罷。但當晚校長又給代建平打電話,說他當校長這么多年,見多了多好的朋友為職稱撕破臉皮互相揭短的,代建平是第一個主動提出來讓的——估計將來也難有第二例。讓確實不合適,咱能不能想個法子,比如你自己找出自己材料的漏洞,棄權,第四名自動上來……
代廷想說得把四個羊腿先分開,掛起來,不然容易壞。代建平說不能分,這個禮太重了,咱不能要。朱老師自己過年也不舍得買一只羊。
“那咋弄?”代廷想問,“送回去?”
“送回去?!贝ㄆ秸f。
“要送就抓緊,”代廷想說,“他還能退掉?!?h3>十七
過了二月二,監(jiān)獄才通知家屬去看隗仁川。隗老師回來說,小寶他爸比在法庭上看著好多了,穿著棉襖,外面套著藍色的卡褂子,看著就暖和。頭發(fā)都白了?代建平還記得年前黑妞的話。隗老師說是白了一些,也不算太多。
清明第二天,代建平就去了隗老師家。王畈那一段一直有人傳,隗老師家院子里的白果樹死了。好好的,突然就死了,代建平不信。樹是隗老師生隗仁川那年栽上的,老鐵作證,說是那年他出河工帶回來的樹苗。
還真邪乎,別的樹都吐新芽了,唯獨它枯著。代建平有些失落。但他絕不相信它是隗仁川宣判那天死的,怎么可能?宣判隗仁川那天是臘月,代建平記得清清楚楚,臘月怎么能看出來樹死了?再說了,樹又不像人,死得有個過程,根本不是一天一時的事。
代建平請假去縣城看牙,牙又疼了,請朱老師幫忙代課。其實看牙就是個借口,他打算去農場看隗仁川。趕到車站,快晌午了。有直達農場的車,下午兩點發(fā)車,代建平等不及,上了一輛路過的車。
到了農場,人家還沒上班,大廳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代建平找了個座位坐下,袋子放到座位底下。旁邊一個婦女,手上戴著金燦燦的戒指,妝化得很淡,身邊偎著一個小姑娘。小姑娘打量他:“叔叔,您來看誰?。俊?/p>
代建平臉上堆出笑:“來看朋友。”本來想問她來看誰的,覺得有點兒冒昧,又按下?!皫讱q了?”
“五歲半。”小姑娘說。
戴戒指的婦女指指對面墻上:“朋友沒有探視權啊?!?/p>
代建平認認真真地看墻上的字:罪犯在監(jiān)獄服刑期間,按照規(guī)定,可以會見親屬、監(jiān)護人。底下特意備注:親屬是指配偶、子女、孫子女、父母、岳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伯父母、姨父母、自己和配偶的兄弟姐妹及其配偶。
“第一次來吧?”婦女說,“直系親屬得帶戶口本,非直系,得有相關證明。就是讓你見,也只能送衣服,可以往他們指定的銀行卡里充錢。我看你帶的有肉?!?/p>
“都是真空包裝的,想著能放一段時間?!贝ㄆ叫臎隽?,白跑了一趟。
兩點,遞交會見申請的窗口準時打開,代建平不死心,過去問。對方的回答跟那個婦女說的一樣,會見必須是親屬,戶口本或相關證明。
出了大廳,有人湊過來說,我能安排你們見面,五百塊錢搞定。代建平看看他,一個中年男人,戴著一頂門簾很長的絨布帽,看不到眼睛。他舉起手里的燒雞牛肉,這個能送進去不?對方搖搖頭,不行。
五百塊錢他有,但進去有什么意義?肉送不進去,他又沒帶多少錢,也沒帶銀行卡,空手怎么看?那人以為他是嫌多,又說,三百中不?你不能白跑一趟啊。
下次吧。他想好了,下次來至少得給隗仁川充一千塊錢。
剛到縣城,朱老師打電話,你班里楊富強沒忍住,拉了一褲襠。拉了就拉了唄,代建平問,能怎么著?朱老師說快下課了,楊富強要上廁所,我說再忍忍吧,還有兩分鐘。誰知道他沒忍住,坐在座位上就拉了。代建平說,讓他回去換條褲子。朱老師說是讓他回去了,他奶來找事,正在學校鬧騰。
過一會兒,張校長也來電話,說家長堵著他,讓賠償。代建平問,賠他什么?一條褲子?
這邊剛掛了電話,又一個陌生號碼打進來,你這個老師咋當?shù)??上課你找人代?代建平心里不爽,但還是平心靜氣地說,我是正常請假,教師也有有事的時候。對方又說,孩子在你班里拉一褲襠,你說咋弄?代建平?jīng)]忍住,問,你說咋弄?把我送監(jiān)獄去?對方說,你咋這樣說話?代建平說,我不這樣說你滿意?對方問,老師咋能不讓孩子出去解手?代建平說,如果上課誰都能出去解手,還要下課干嗎?對方愣了一下,你得負責任,你班學生拉了一褲襠,你得負責任。
回陡溝的車要開了,代建平?jīng)]上。他想走回去,不是因為楊富強拉到褲襠里了,是因為隗仁川。他覺得自己應該受到懲罰,嚴厲的懲罰。這個懲罰必須得馬上執(zhí)行,要不然他過不了這個坎。那就步行回去吧。二十九公里,不算遠,再遠一點兒也不算什么——跟關在監(jiān)獄里的隗仁川比。
關手機之前,他給馮燕飛打了個電話,說車壞到半路上了。馮燕飛說讓咱爸去接你吧。代建平說不用,司機說很快就能修好。手機沒電了,回去可能有點兒晚,別等我。
走到十二里灣,累了。路邊有座石橋,代建平坐在橋欄桿上歇息。正好給隗仁川買的有燒雞,拆開包裝,只有一小團肉,雞像是還沒長成。蘸著醬料吃完,沒吃飽,又拆了一小罐頭魚。再上路時,天已黑定。
汽車一輛接一輛從身邊超過去。代建平穩(wěn)住自己,不截車,一直走回去。有一會兒,腳異常沉重,好像下面墜著石頭。他想起自己高一時的那次三千米測試,體育老師說,都得達標,否則,體育不及格,留級。跑到一半時,好幾個同學都退出了,實在跑不動了。代建平強迫自己堅持,堅持,無論用時多長,都得跑完。最后兩圈時,他竟然加速了,他覺得自己還有力氣,還能沖一沖。最后,他跑了第一——全班四十多個男生,他竟然跑了第一,體育老師很是意外。
代建平想不起來自己當時為什么帶了把鐵锨去東坡,他是真想要閔劍鋒的命?要是只拍他幾锨,他也不會報警,你勾引我老婆還不能挨一頓打?真像隗老師說的那樣,命,誰也逃不了的命。他那晚要是進了隗老師家,罵閔劍鋒一頓解解氣,事情也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么糟糕。要是知道閔劍鋒只是昏迷,他也不會聽任他臉朝下在水里憋死……
走到半夜——他是從路上車輛的多少判斷的時間,車明顯少了,半個小時也不見一輛。代建平又累又瞌睡,想找個地方休息一會兒。正好前邊有個棚屋,沒門,里面堆著木材和麥草。再一看,怪不得,前面就是兩半截莊,離陡溝只剩下七八里路。走吧,再堅持一會兒就到了。
到了陡溝,代建平又來了精神。他沒有走大路,靠河走。星星和月亮都不見了,四周漆黑一片?!白咦咦咦咦甙∽?,”他唱了一嗓子,停下來,立刻又被黑暗包圍。接著又重唱,“走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他鄉(xiāng)沒有烈酒……”
想不起歌詞了,換一首?!拔覐膩頉]想到過離別的滋味這樣凄涼,這一刻忽然間我感覺好像一只迷途羔羊……”
不行,怎么唱這么悲傷的歌?“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頭……”
這歌來勁,可后面的詞也記不住了。代建平在記憶里搜索他會的歌,禁不住又想到那個晚上,也是這樣唱著歌,腳下也是生產路,坑坑洼洼高一腳低一腳的。那個晚上是他生活的分水嶺。從那以后他怕被抓起來,怕坐牢見不到馮燕飛見不到姣姣代廷想……代建平不敢想象。他其實并不在乎禿頭,自己經(jīng)歷過兩個女人,馮燕飛就不能經(jīng)歷兩個男人?更沒想過殺人——殺這個字眼對他來說太殘忍了,想起來就害怕——失手了。真是失手。也活該,你禿頭低下身,矮一矮不就過了?非要嘴硬。后來警察把隗仁川抓走了,他沒有舒一口氣,反而更加焦慮:冤枉了一個好人。即使不是好人,也不至于坐牢,還判了無期。隗仁川受的罪他看不到,但隗老師就在他眼皮底下,他見不得他皺著眉說命啊,都是命……
有雞叫,隱隱約約的。天快亮了。代建平轉身面向河坡。剛開春,淮河的水面還不寬,河水像一條白練,黑暗中閃著微弱的光。人有喜怒哀樂,水有嗎?淮河日夜不停地流,什么樣的哀樂還不被洗刷干凈?代建平咳了一下,回聲順著河坡散開。他扎好馬步,低頭運足氣,昂首,挺胸,放開嗓子:嗷——
楊富強是邱灣人,跟王畈只隔了一口塘。楊富強的父母在外面打工,他跟著爺爺奶奶。爺爺溫性子,知道些事理,奶奶平日霸道慣了,什么事都要占個上風。老兩口一起來的學校,非要朱老師賠償五百塊錢,說是給孫子造成了精神損失。張校長不想把事弄大,五百塊錢,學校出。代建平不同意,你要是拿出了這個錢,以后就等著吧,精神損失沒邊沒沿,明兒個有學生摔一跟頭磕破膝蓋了,算精神損失不?老師批評學生,學生回去哭了,算不算精神損失?這一問,把校長問住了。是啊,要是都來找學校要精神損失,學校還咋開門?代建平說,這樣的事不能縱容。以前我們上學時,小學初中都有春游、運動會之類的,現(xiàn)在為什么不敢了?學生磕一下碰一下,家長就要告學校,這是教育的倒退,最后吃虧的是誰?學生!溫室里長大的孩子,怎么經(jīng)風雨?
教育局打電話問過張校長,說有個叫王麗芳的婆婆來告狀,孫子急著上廁所,老師故意不讓去,孩子拉了一褲襠。張校長電話里解釋了一番,打電話的人也笑,讓張校長處理好,別激化矛盾。沒過多久,信訪局也打電話,說是小事,但學校要重視,多做學生家長的安撫工作,爭取小事化了。
怎么化了?臨放暑假時,信訪局和教育局一起來了,說王麗芳到市里上訪了,上邊責成他們處理好。
代建平是中途敲門進去的,他知道朱老師頂不住,張校長頂不住,他也不一定能頂住,但他還是想表達一下自己的觀點。進門之前才發(fā)現(xiàn)脖子上的魚不見了。那是魯艷青送他的佩玉。魯艷青不在了,他更珍惜,洗澡都沒取下過。玉能養(yǎng)性,后來又多了層保佑的寓意——魯艷青在那邊保佑他。代建平記得頭天下午和朱老師通電話時還在,他當時一邊講話一邊摸著它——焦慮的時候,緊張的時候,他都這樣摸著它。
代建平說楊富強是我班上的,我要是那天不請假,朱老師就不會倒這個霉。那是個意外,楊富強十歲了,他也沒想到自己會拉到褲襠里,我后來問過他。我承認我們有責任,沒照顧好班里的每一位學生。但領導們想過沒有,假如就這樣簡單地處理了朱老師處理了學校,以后再遇到這事怎么辦?上課時間學生可以隨時上廁所?剛剛有個新聞,說山東某學校學生上課要求上廁所,老師允許了,結果學生在廁所滑倒,骨折,家長大鬧學校,怎么能允許學生上課上廁所?老師受了處分。領導們想一想,如果朱老師允許楊富強上廁所,他在廁所滑倒,朱老師是不是也得負責任?
有人開玩笑,說老師陪學生上廁所。代建平說,你陪著上廁所,教室里有兩個學生打起來怎么辦?信訪局的領導說,我們理解代老師的意思,我們也是沒辦法,群眾一上訪,無論什么事,上邊都讓我們化解。怎么化解?只能是順著上訪人的意思來。
處理的結果是,朱老師向家長道歉,學校拿出五百塊錢安撫學生家長。散了會,隨行的中心校校長走到代建平面前,不錯嘛,說得很好。代建平也不客氣,都是實話。
大年初一,代建平去隗老師家拜年。屋里好多人,圍著一個大樹根烤火。代建平一一問好。有一個不認識,但面熟。隗老師介紹,邱灣的,小黑。小黑說代老師好,楊富強給您添麻煩了。代建平笑,在這兒碰上了。
小黑也叫隗老師表舅,小黑的親舅跟隗老師的親姑表是老表。本來這關系有點兒遠,但兩家離得近,走動反而比較多。王麗芳的上訪啟發(fā)了隗老師,隗老師從此走上上訪路,這是后話。
說了一會兒話,代建平告辭,下午不興拜年,他還有好多家要拜。小黑從后面追上來,對不起啊代老師,我媽強勢慣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人家是道歉。代建平轉身,小黑,你是年輕人,應該知道言傳身教,表嬸這樣做,在孩子的心里會播下什么樣的種子?小黑說,電話里我跟我媽吵過好幾次,別這樣別這樣,就是不聽,啥事都要爭個高低,非得自己贏。唉,咋弄呢?再過兩年,再過兩年等孩子上初中了,我回來找個活兒,自己帶。
朱老師有個遠親在五三農場工作,代建平輾轉聯(lián)系上,去看隗仁川就順暢了。第一次去充了一千,第二次是跟隗老師一塊兒去的,又充了五百?;貋硐胂胍荒暌磺逵悬c兒少,第三年開始增加到兩千。每次充了錢回去,好長一段時間代建平都覺得輕松,飯吃得香了,覺也睡得安了。
這次隗老師沒跟他一起去,房子有點兒漏雨,隗老師要修房子。代建平借了岳父的車,馮燕飛當司機。走到街上,順道又去問黑妞。黑妞準備在街上開店,賣魚,店面正在裝修。
店里兩個男人,代建平還記得那個年輕人大毛,黑妞的兒子,前年截他們的拉豬車要過錢。另一個男人不認識,五十歲左右,身上到處是油漬,像是殺豬的。
“不是賣魚嗎,里面咋還有一間?”代建平問。
“小寶在屋里咋弄?”黑妞說,“沒爹的孩子,娘不能也不管啊。跟中心小學的老師說好了,開學就過來,鎮(zhèn)上總比村里好些?!?/p>
“一家人分三下???”代建平心想隗老師說得對,黑妞早晚要走。
“不分三下咋弄?”黑妞扯起哭腔,“我咋恁背時呢?男人這個樣子,老公公也不容我。”黑妞前年就開始和隗老師鬧,說是沒見到賣豬錢,小寶上學小寶爸用錢到處借。其實賣豬錢沒剩多少,還了欠的飼料款、防疫款,剩下不到一萬。家里開支都是隗老師出,但黑妞沒拿到錢總覺得空落落的,說公公沒拿她當一家人,一直防著她。
“他咋不容你?”代建平故意說,“你們又沒離婚,他沒權力趕你走?!?/p>
“不趕我我也沒臉啊?!焙阪ふf,“我命不好,嫁的男人不是暴死就是廢了。”
男人一旁覺得無趣,出去了。代建平問:“他誰?。俊?/p>
“鄰居,來搭把手?!?/p>
十一點到監(jiān)獄。代建平說了黑妞開店、小寶要到鎮(zhèn)上上學的事,隗仁川有點兒心不在焉。
“仁川哥,”馮燕飛插話,“不用掛念他們。”
“我誰都不掛念,各人有各人的命?!?/p>
“也不是,”代建平說,“努努力,說不定會有變化。”
隗仁川苦笑:“都這樣了,咋努力?”
“表現(xiàn)好點兒,減刑啊?!瘪T燕飛說,“隗老師在上訪?!?/p>
“沒用,”隗仁川說,“法院能打自己的臉?”
“你還別不信,”代建平說,“真有,還是咱河南的,這段時間熱得很,趙作海,本來判的死緩,現(xiàn)在改判無罪了。”
“那是因為‘他殺的人回來了,法院沒辦法?!?/p>
“你也知道?”
“新聞里看過?!鳖D了頓,隗仁川又問,“建平兄弟,我一直奇怪,你咋老來看我?你第一次來我就覺得奇怪,可憐我吧?”
“隗老師是我老師,要不是他,我咋有今天?”也是湊巧,三十分鐘的會見時間恰好結束,卡嗒一聲,通話斷了。
出去之后,馮燕飛對代建平說:“剛剛差點兒沒認出來是隗仁川。他咋會比以前矮了呢?”
代建平說:“誰進去都會矮?!?/p>
“對了,建平,隗仁川的那個問題我也奇怪,以前你跟他們走得也不近啊?!?/p>
“你不可憐他們?”
“可憐的人多著呢……”道理是這個道理,可馮燕飛心里總覺得還有說不通的地方。哪里說不通,一時又想不出來。
代建平像是看出來了:“汶川地震我捐了六百,去年我給一個孤兒捐過五百……隗仁川這一家,也實在夠慘的。”
中午的魚格外香,湯也好喝。代廷想說他跟人家學的,先切塊,用鹽腌兩個小時左右,再用油煎,煎到嫩黃,添水,放少許辣椒去腥味,燉到湯有牛奶白就好了。
代建平問:“從哪兒買的魚?。俊?/p>
“‘黑妞白魚啊,人家從信陽水庫進的魚,還給我抹了兩塊錢的零頭?!?/p>
“她生意好不?”
“太好了,我站那兒一會兒,黑妞根本顧不上和我說話?!?/p>
“他兒子不幫他?”
“那小子是干活兒的人?不過,聽說她兒子也幫了大忙。有人見黑妞生意好,想在街上再開一家。她兒子找了幾個小混混兒,三天兩頭去找事,那人自己關門了?!?/p>
“她店里好像請了一個男人,五十多歲,個子不高……”
“斜眼?!贝⑾胝f,“也不知道他叫啥,人家都叫他斜眼。斜眼晚上出去進貨,黑妞白天賣?!?/p>
“都說他倆住到一起了?!贝ㄆ秸f。
“都是瞎猜,看人家生意好了。再說,住一起也沒啥,黑妞才四十歲,守一輩子?存德也不能說啥。”
“隗仁川出來能愿意?”
代廷想嘆口氣:“都難。隗仁川可憐,黑妞不可憐?一個女人,還拉扯個孩子?!?/p>
代建平去“黑妞白魚”看過一次,下午。黑妞見到他,關了水龍頭。她正沖洗門口的水泥地。
“賣完了?”代建平問。
“差不多,還剩兩條死的?!焙阪ぶ钢覆AЦ桌锓税锥堑膬蓷l鰱魚。
“一集能賣多少?”
“好的時候,百十斤?!焙阪ふf,“十幾斤的時候也有?!?/p>
斜眼從外面回來,給代建平遞煙。代建平注意到他的手,好嚇人,到處都是裂口。代建平的媽活著的時候也是,一到冬天手上滿是裂口——洗菜洗碗老是沾水,容易皸裂。
斜眼說:“我得去睡了,下半夜得去拉魚。你坐。”
“過年不回王畈?”代建平問。
“還遠著哩?!焙阪に坪踔浪f什么。
“隗老師自己,一個老人……”
“誰都不容易。我搞這個攤子,跟要飯一樣,要有法子,誰干這個?起早貪黑不說,有時候,命都得兌上?!贝ㄆ揭詾樗f的是大毛?!扒皟簜€老羅回來的路上瞌睡了,差一點兒撞上一輛拉沙的車。車翻了,好在人還囫圇著?!?/p>
老羅應該就是斜眼——斜眼是人家背后叫的。
家務事,代建平不便多說。他決定想辦法給隗老師辦個低保。張校長給他出主意,不用找誰,給支書送五百塊錢就中。代建平不信,五百塊錢能中?熟人熟面的,支書好意思收?打電話給謝小鳳,謝小鳳說她哪知道,回來幫他問問田書記。代建平催她抓緊點兒,聽說年前要增補一批。
月底,代建平去鎮(zhèn)里找郭鎮(zhèn)長,說是田鄉(xiāng)長讓他來的。郭鎮(zhèn)長看看代建平遞交的申請,問:“你跟田鄉(xiāng)長什么關系?”
“親戚?!敝x小鳳讓他這么說的。
年根兒上,隗老師的低保辦下來了,還補了一月份的低保錢。代建平想,應該去感謝感謝人家。當然不是感謝郭鎮(zhèn)長,郭鎮(zhèn)長認識他代建平是誰?郭鎮(zhèn)長買的是田鄉(xiāng)長的面子——他們是黨校同學,同一批轉的正職。
都是陡溝的土特產,一百個陡溝饃——朱老師幫他搶的,臘八以后的陡溝饃早都預訂完了,朱老師以前的一個學生家長在做這個;十斤沙狗子——這個好弄,多出點兒錢就能買到;還有兩箱空心掛面。
謝小鳳住在老西關糧庫后面,自己建的房子,兩層,一個小院。一個臃腫女子出來替代建平拎東西,他還以為是保姆,進了院子才發(fā)現(xiàn)是謝小鳳。
“穿這么厚?”其實這是代建平委婉的說法。
謝小鳳笑:“外面冷,趕緊進屋?!?/p>
一個小男孩兒坐在沙發(fā)上寫作業(yè)?!疤飼园??”代建平問。
“叫叔叔?!敝x小鳳說。
“叔叔?!碧飼哉酒饋恚槺P跟他媽年輕時一樣。
“回你自己房里吧?!敝x小鳳說。脫了大衣,謝小鳳問代建平,“我是不是胖得不成樣子了?一年多,我胖了四十二斤?!?/p>
“田書記呢,還在忙?”代建平想轉移話題。
“我想離婚……”謝小鳳說,“他有個情人?!?/p>
“你逮著了?”
“沒有,但我查了他的電話?!?/p>
“就不能是一般朋友?”
“不用勸我,我心里清楚。我覺得只有吃,才能讓我的心緒平靜下來?!?/p>
為什么只有吃才能安慰自己?代建平理解不了。
“不說他了。你都在忙什么?。坎淮螂娫?,也不來看我。”
“我一個鄉(xiāng)村教師,能忙什么?”
“你忙的都是有意義的事?!?/p>
代建平笑:“鄉(xiāng)村是最沒有意義的。”
代建平又置了一套簡易茶具放辦公桌上,小托盤、蓋碗、一對小茶杯。受謝小鳳的影響,他也漸漸喜歡品茶了。夏天毛尖,冬天普洱、金駿眉,最喜歡龍井,但太貴,喝不起。
喝茶磨性子,謝小鳳說的。水開了,先燙杯。不同的茶葉水溫要求也不一樣,毛尖80度,普洱需沸水,金駿眉85度……茶葉放進燙過的杯里,香味便浮上來,滿屋都是茶香。普洱是醇香,仿佛香味都在那陳年的歲月里。毛尖是回香,后味,還有隱約的青氣。金駿眉是甜香,軟、糯……
“代老師,弟妹來探班?!敝炖蠋熢谕饷婧啊?/p>
馮燕飛極少來學校,這個時候來,肯定有事。代建平心慌,起來時茶杯沒放穩(wěn),掉到水泥地上。
“咱爸的事,你是不是瞞著我?”
“什么事?”代建平還在可惜那個茶杯,鈞瓷呢。
吃罷早飯,馮燕飛去邱灣打麻將,手氣特別好,兩圈下來贏了四把。對門的牌友也是女的,比馮燕飛大,嗤嗤笑著說:“燕飛,別只顧高興了,婆婆來了也不打招呼。進了門,有你好果子吃。”
其他人都跟著笑。馮燕飛想起來,中途是有人來過,來還電動車,但她沒仔細看。
是方嫂。方嫂是比著代建平叫的,農村都這樣,七拐八拐都連著親戚。方嫂五十五歲,兩年前死了男人,肝癌。下有一兒一女,兒子在新鄉(xiāng)一所大學教書,閨女在武漢打工,嫁了湖北當?shù)厝?。方嫂跟代廷想是跳廣場舞跳到一起的。王畈小學后面有塊空場,晚飯后無聊,老頭兒老婆們跟著年輕點兒的學會了廣場舞。馮燕飛追問多久了,人家說都一年多了,你老公公保密工作做得好啊。馮燕飛越想越生氣,出錯了幾次牌,干脆不打了,去找方嫂。
方嫂正準備午飯。馮燕飛也不坐,靠著門?!胺缴┌。鄙┳止室饫瞄L長的,“你男人死得太晚,要是早幾年,我剛來王畈的時候,你來當我婆婆就好了。差著輩不要緊,如今啥事都不奇怪,不就是嫂子改叫婆婆嗎?早幾年我公公年輕,你也年輕,興許還能給我生個婆弟婆妹,建平也不至于那么孤單……”
“怪不得。”代建平說,“你沒發(fā)現(xiàn)咱爸這兩年明顯有精神了?”
“你還高興了?”
“為什么不高興?這不是好事嘛?!?/p>
“好事?”馮燕飛不相信似的盯著他。
“換了以前,我會反對。我媽死得早,那時候我才上初中,不懂事。有人給我爸介紹女人,我反對,但又不好說,只有處處跟他擰著。我爸看出來了。后來我高中畢業(yè)了,上幼師,要交兩千塊錢。九四年啊,你想想,那時候的兩千扛現(xiàn)在五萬。我爸東挪西借,硬是給我湊了出來。再后來我工作了,還有人給我爸張羅婚事。我覺得自己翅膀硬了,直接跟他亮明態(tài)度,不行。我好歹是個老師,他也一把年紀了,這個時候又給我找一個后媽,我咋有臉出去?現(xiàn)在想想,我太自私了,只顧自己的臉面。我爸不到四十歲就成了鰥夫,二十多年啊,平時屋里連個人說話都沒有,多可憐……”
還有一點代建平?jīng)]說,代廷想好久沒在他面前告兒媳婦的狀了——戀愛真好,能凈化一個人。
“你是說,你同意?”
“同意,只要他們倆沒意見?!?/p>
“你了解方嫂嗎?”
“我不了解無所謂啊,咱爸了解就行了。這是老人之間的事?!?/p>
“方嫂啥樣的人,我們都不知道啊?!?/p>
代建平笑:“就憑你不帶臟字上門罵人家人家沒跟你急,這人就不是壞人。”
“建平,你跟從前可一點兒不像了。你變了?!?/p>
“咱們都在變,朝好里變?!?/p>
“還好?你以前老得獎章,優(yōu)秀教師、優(yōu)質課第一名、入黨積極分子……”
“積極分子不是獎章。”代建平糾正。
“反正你沒有先前上進了?!?/p>
“誰說沒有?上學期我教的班還考了全鎮(zhèn)第三名?!贝ㄆ?jīng)]有說他的榮譽都讓出去了,他不是不積極,是看淡了?!霸蹅兓盍税胼呑樱荚跒榈檬阌?。這次咱們別算計了,簡單點兒,讓兩個老人自己決定。至于將來,哪怕他們過不到一塊兒再分開,那是將來的事,只要他們現(xiàn)在好就行?!?h3>二十二
方嬸——方嫂改成方嬸了,不改能行?亂輩——來吃過幾次飯了。說是請人家吃飯,每次人家來都在廚屋忙。以前廚屋里都是代廷想自己忙活,只有鍋碗瓢盆的聲音,方嬸一過來,又多了說話聲、笑聲。
來福眼睛生癩就是方嬸發(fā)現(xiàn)的。代建平本來就不喜歡狗,說收狗的再來,賣了。狗戀小孩兒,容易傳染。代廷想舍不得,說姣姣以后不跟來福玩就好了。代建平說這個可不能含糊,來福粘人,由不得姣姣。方嬸說不賣送人吧,看誰喜歡,惹到孩子身上可不好。
轉眼就是清明?,F(xiàn)在清明倒是農村家庭聚會的好日子了,過年放假可以不回來,老人小孩兒到城里孩子那兒過,清明不行,祖先都在老家墳地里等著呢,不回來上墳燒紙自己心里不安,親戚鄰居也會背后說閑話。王畈這兒人死后前三年的祭祀都不能少,清明,七月半兒,十月一,還有周年。今年方嬸的男人正好是第三年,方嬸的兒子肯定會回來。代建平跟方嬸說好了,到時候兩家人一起吃頓飯,正式說說兩個老人的事。
菜是頭天買好的,雞是自己養(yǎng)的土雞,臘魚、臘排——方嬸說兒子喜歡吃臘肉——都是借的。還有沙狗子,從鎮(zhèn)上酒店里買來的,市面上三十塊錢一斤都買不到。雞蛋當然是土雞蛋,還找左鄰右舍湊了一箱,準備讓方嬸的兒子帶走,城里人稀罕這個。陡溝饃不用說,中午的面點。王畈中午多吃米飯,為了讓方嬸的兒子吃上老家特產,代廷想準備搟面片。
清明那天趕早燒燒紙,祭祀就算結束了。代廷想心急,半晌午就要準備。打方嬸家里的電話,沒人接,還納悶,都啥時候了,還沒從墳地里回來?等到快十一點了,還是沒人接。電話壞了?訕訕跟代建平他們解釋,你方嬸的電話一到下雨就出毛病,可能是線路進水了,我去看看。代建平說你去不合適,我去吧。
遠遠看到方嬸家的大門鎖著。代建平覺得蹊蹺,這一片的風俗是早清明晚十月一,方嬸的兒子不知道,方嬸應該知道啊,怎么會這個時候了還沒燒完紙?走近了,門口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只有一個破紙箱,上面寫著封丘石榴。打開,里面都是衣服,還有牙膏牙刷毛巾。他認得那件暗藍色的夾克,是他給代廷想買的。不好,代建平突然意識到什么——箱子里都是代廷想的東西,清出來放在門外,擺明了人家的態(tài)度。
隔了一天方嬸才來電話。代建平讓姣姣叫爺爺接電話,方嬸說不用了,跟你說一下就好。兒子沒啥,兒媳婦死活不同意,小兩口忙,非要我過來做飯接送孩子。還有,兒媳婦明年要生二胎,讓我伺候月子,伺候小毛孩兒……
代廷想過來了,代建平把話筒遞過去。
“不回來了?”代廷想問。
“不回去了。兒子說,就在這兒養(yǎng)老了?!?/p>
“好,大城市好……”
夏校長從鎮(zhèn)上開會回來,把代建平叫到辦公室,你們村是不是有個隗存德?代建平說是。夏校長說,他是咱鎮(zhèn)的重點維穩(wěn)對象,你最近一段的主要工作就是看好他。不是要開會了嘛,敏感時期,不能讓他再去省城。代建平為難,他又不是貓狗,拴住就行了,總不能天天跟著他?夏校長說就得天天跟著他,看好他,二十四小時看著。代建平問,不上課?。肯男iL說不上,這個工作比上課重要。
中午回去吃飯的時候,代建平問代廷想,隗老師還在家不?代廷想說在啊,上午我還見他去老鐵那兒買煙。代建平說,夏校長讓我這兩天盯著他。代廷想問,新來的校長?聽說比你還???代建平說是,80后。代廷想說,都說人家會來事,兜里揣著兩種煙,好的給領導抽。代建平說亂說,我都沒見你咋知道?
不過,他還真不喜歡這個校長。他第一次來王畈小學那天,天還熱,卻戴著頂帽子,帽簾很長,看不到眼睛,代建平一下就想起了第一次去監(jiān)獄時上來跟他搭訕的人。當天晚上開會,又問東南角那一片誰種的菜,種花多好看啊,種菜能省幾個錢?沒有人附和他?;ㄊ呛每矗贾?,可王畈離街那么遠,住校的老師不種點兒菜吃什么?
下午,鎮(zhèn)里的王副書記不放心,又過來召集村委和夏校長他們開會。代建平存了心,發(fā)現(xiàn)夏校長果然像代廷想說的那樣,讓給王書記的煙是中華。煙點著,王書記說,你們要保證二十四小時在崗,一旦讓他偷偷溜出去,我們誰也脫不了干系。代建平說,干脆我住到他家吧?王書記問,他能讓你住?村支書一旁說,代老師跟他關系好,隗老師的低保就是他幫著辦的。
代建平和村里的文書當天晚上就搬進了隗老師家。三間房子,兩間偏房,再加兩個人也能住得下。米面油都是村里買回來的,文書負責一日三餐。隔天,王書記過來檢查,代建平、文書和隗老師正坐在客廳里看電視。寒暄畢,王書記勸隗老師,聽說你還做過民辦教師,應該比普通群眾覺悟高,不要被人利用了。隗老師說,我自己的事,被誰利用?王書記很少被人這樣反問,一時語塞。文書替領導圓場,王書記的意思是,你要有冤,得找法院,起訴。隗老師說,你以為法院好進?一道門一道崗的,老百姓大門都進不去。
代建平他們出來送王書記。王書記自己找臺階下,老上訪戶,就是難辦。上訪上出好處了,都不講理了。代建平奇怪,上訪能上出啥好處?王書記說,這你們就不懂了。老隗一去省城,鄉(xiāng)里就得去領人。他不愿意回來,我們就哄,去的路費也得給他報銷了——你們誰去省城不得自己掏腰包?他不用。
大部分時間都是代建平跟文書守在那兒。文書比隗老師小不了多少,喜歡跟他開玩笑,老隗,上訪的就沒有女的?隗老師說有。文書說那還不找一個當老伴,互相也有個照應。隗老師說,哪有那心思。我給你們講個笑話吧,也是咱縣的。男的姓吳,兒子九歲,跟他媽下地,走到橋上,橋突然就斷了——你說背時不背時?斷橋把小孩兒的腿夾斷了,送到市醫(yī)院,接了兩次,沒接好,發(fā)炎了。又轉到省里,花了小二十萬,房子都賣了。開始是認了倒霉,那么多人從橋上走都沒事,就他出事了,不認倒霉還能咋著?有明白人給他指點,說汶川大地震倒霉不?國家還賠償損失呢。小吳想想也是,都是國家的人,橋又是國家修的,國家是得負責。到了鄉(xiāng)政府,人家一下推得遠遠的,政府是管全鄉(xiāng)老百姓的,政府管得了路管得了橋嗎?小吳想想也不錯,要找修橋的。誰修的橋呢?問了好多人,有人說,路歸公路局管。小吳就去找公路局,公路局說公路局公路局,我們只管修路。再說了,你們那是村道,歸縣鄉(xiāng)公路管理站。小吳又去找管理站,人家說縣鄉(xiāng)公路,有橋嗎?橋不歸我們管。橋是水利局修的。小吳又去找水利局,水利局的話更有道理,公路上老發(fā)生車禍,要是都去找修路的負責,誰還修路?小吳沒辦法了,給電視臺“百姓調解”打電話,電視臺還真來了人。信訪局把有關方面都叫了去,愣是沒找到該誰負責任。最后的解決辦法是,鄉(xiāng)政府給孩子辦個低保,年終再給弄點兒補助款。信訪局讓小吳在信訪訴求單當事人意見一欄簽字,小吳一筆一畫認真寫下五個字:堅決不同意。
“哪兒好笑?”文書問。
代建平也沒笑,只是覺得心酸。
隗老師還是跑了。大門鎖著,他是翻墻頭跑的,借著那棵枯死的白果樹。老鐵他們把這棵白果樹說得很神秘,生隗仁川那年栽的,隗仁川出事那年莫名其妙地死了。老鐵還說,宣判那天,他又聽到鬼嗷吼了,一聲比一聲拖得長。
墻將近兩米高,也不知道隗老師一個老頭兒落地時摔著沒有。文書打電話向王書記匯報,代建平在一旁聽到那邊氣急敗壞,說要狠狠地處分他們。
代建平真心希望隗老師能訪出個名堂,又擔心隗老師真的訪出個名堂,挺矛盾。王畈沒有人在乎隗老師跑了——隗老師什么時候都可以跑,他又不是犯人。晚飯桌上,代建平跟代廷想說,隗老師已經(jīng)不是先前的那個隗老師了。
代建平上街給來福買藥膏——來福之前被人買走了,代廷想眼淚汪汪的,代建平不忍心,又上街贖了回來,碰到隗老師,說是去看隗仁川。代建平本來是每年臘月去,正好趕在陽歷年元月,一年伊始。隗老師急著去,代建平不放心,只好跟著。
上了公交車,代建平搶著買票,售票員說,老隗免票。代建平不解。隗老師拉拉他衣襟,說七十歲以上免票。代建平知道他還不到七十歲,而且客車都是私人的,即使到了七十歲也不會隨便免票。人家肯定是可憐他。
售票員問:“老隗這次去哪兒???”
“五三農場,看兒子?!壁罄蠋煵]有一絲羞恥感。
下了公交車,到農場還有一段路。天陰沉沉的,像是在醞釀一場大雪。路兩邊都是小麥,間雜一小塊一小塊的菜地,菜地里菠菜、上海青擠擠挨挨的,蒜苗瘦精精的。小雪剛過,樹上的枝葉快被寒風掃盡了。
隗老師問:“建平,還記得上學時候給你們布置的作文不?”
“那么多,你說的是哪個?”
“《人勤春早》?!?/p>
“沒印象了,”代建平笑,“我只記得《一件小事》、《我的理想》,還有《上學路上》……”
“人勤真能春早?過去可能是,人天天在地里忙活,收成肯定會好些。現(xiàn)在可不是了,勤快人都是沒門路的人。人得活泛,得油滑……老鐵勤快不?年輕時能挑二百斤的挑子過河趕集?,F(xiàn)在老了,沒力氣了,還是起五更熬半夜的,進貨、盤點。春早沒?老婆看病連住院費都湊不齊。還有,小麥稻子收種都不用人了,草都不用拔了,藥一撒,干干凈凈的。人是輕閑了,命也短了,亂七八糟的病都來了。為啥?我們吃的都是農藥。你想想藥多厲害,地底下連蛇都找不到了,人還能活下來就不錯了……”隗老師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建平,老師給你丟臉了。”
代建平一時沒反應過來。
“車費只有幾塊錢,擱不住多?!壁罄蠋熣f的是免票的事,“人到了我這一步,就沒臉了?!?/p>
“隗老師,怪不了你。”
……
看到老爸來了,隗仁川拿起話筒第一句話就問:“爸,你咋恁……”
“感冒,才好。”隗老師說。
“一下子老了好多?!壁笕蚀ㄕf。
“不老才怪,都快七十了。”
“還以為你出了啥事呢,今兒都十六了?!备缸觽z約定的是農歷雙月初十見面。
“能出啥事?昨兒就要來的,建平說昨兒是下元節(jié),下元節(jié)前不興串親戚。”
仁川跟代建平打招呼。代建平向他招手:“隗老師不讓我說,他被拘留了,才出來?!?/p>
“?。繛樯??”
“還能為啥?上訪。”
“跟你說不讓你去,沒用的。都是命……”隗仁川跟老爸一個口氣,“你說怎么那么寸。我說不是我干的,可明明我欠他錢,他身上的欠條還找不到了;好心請他吃飯,出門他就死了;給他帶點兒家里種的東西,用自己家的電話線捆的,結果電話線成了罪證;我說我在豬場,可偏偏他走之前,我爸給我打過電話……說不清了。蹲監(jiān)獄這幾年,我也總是琢磨,換了我是警察,這么多證據(jù),不認為是我干的才怪。”
“不是你干的,你干嗎承認呢?”隗老師說,“這些日子我到處跑,也算長了點兒見識。你這個案子,一直沒找到直接證明你殺人的證據(jù),說禿頭是被鐵锨拍死的,鐵锨呢?沒找到嘛。按照法律,疑罪從無,你怎么就認了呢?”
這也是代建平一直想問的。
“你們沒經(jīng)過……連續(xù)七八天,就問你同一個問題,白天黑夜,反反復復,沒完沒了。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他們還說,哪怕是零口供,靠這些證據(jù)也能定我的罪。如果我認了,可以算是我誤以為禿頭死了,才把他推到塘里,法院量刑的時候可以考慮。如果我不認,法院就要從重判決……爸,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你以后別上訪了,我認了。”又對代建平說,“建平兄弟,我爸聽你的,你多勸勸他,別再瞎跑了。”
“明年就好了,”隗老師說,“明年我就七十了,法律不讓拘留七十歲的人?!?/p>
代建平說:“法律指的是七十周歲,明年你也不到?!?/p>
隗老師也不辯,表情訕訕的。
隗仁川說:“爸,下次晚來幾天,等小寶放假,一塊兒過來?!?/p>
隗老師說:“好,年前生意好,小寶他媽忙?!?/p>
“爸,你也別怪她,她把小寶帶好就是咱家的福?!?/p>
“我知道,我來來回回的錢,都是她給的……”
幼師班畢業(yè)二十周年聚會,代建平一直答應去,臨近國慶,又改口家里收稻子,走不開。其實,這都是代建平一步一步計劃好的。關系好的,不聚會照樣見面;關系不好的,聚會再多也不會多聯(lián)系。
幼師同學大多是本地的,好組織。當晚的微信群很熱鬧,都是他們喝酒唱歌的照片。四個同學缺席,一個車禍死了多年,兩個搭上了“單獨二胎”的末班車,男生在家伺候剛剛臨產的老婆,女生預產期恰好這兩天;另一個,就是方正。
十周年聚會時方正給人印象深刻,見人就說話,像是要把過去沒說過的話都補回來——上學時,他跟任何一個同學說話都沒超過三句。那次他給人印象最深的還不是這個,是帶了老婆——QQ群里提前有要求,不能帶家屬。十年之后,方正又讓代建平大吃一驚:他到寺院當和尚了。微信群里有說他家庭出了大變故,也有說他厭世,還有說他讀書多了想不開……
代建平打方正的電話,空號。和尚不用手機?好像有用的,他記得看過一個少林寺和尚生活的紀錄片,和尚們有車,有專職司機,還經(jīng)常上網(wǎng),日子滋潤著哩。代建平有方正的QQ號,打開,簽名還是方正。
來福在他腳下躺著。來福眼睛上的癩早沒了,但畢竟老了,常常無精打采地躺在一個角落里。代建平嫌熱,讓它走開。來福站起來,眼巴巴看著他,像一個不愿分家的老人。代建平怔在那兒,要是他現(xiàn)在突然變成一個老人多好,好歹也算壽終正寢……
QQ有回復,是方正。代建平問:“真的入了佛門?”
“未剃度,已皈依?!?/p>
“家都不要了?”
“處處是家。”
“什么時候去的?”
“2013年10月?!?/p>
“在哪兒?”
“九華山?!?/p>
“???我去年暑假去過那里。遺憾,早知道去找你了?!?/p>
“因緣沒到?!?/p>
代建平接不下去了,方正似乎又回到幼師班,一句逛話也沒有。
二十六
代建平比平時去學校早,校長辦公室還沒開門——夏校長來不了這么早。朱老師頭天晚上喝多了,說夏校長沒來王畈之前聽人說,王畈只要搞定代建平校長就好當了。代建平并不生氣,問朱老師,我不講理?朱老師笑,你就是不太聽領導的話。代建平說,對的我聽,不對的我當然不聽。朱老師說,夏校長還說,你跟隗仁川的老婆肯定有一腿。代建平真的生氣了,這是人話嗎?又去摸脖子上的魚,沒摸到,順勢拍了一下桌子。
第一節(jié)快下課時,代建平的氣其實已經(jīng)消了,是夏校長自己點的火。他剛到學校,還沒進辦公室就問哪個班值日,怎么沒灑水。進了辦公室,聲音更大:“建平,人家班都能灑水,就你班不能?”
代建平問:“你能不能問清哪個班再說?”
夏校長眼睛從帽檐下斜他一下:“吃槍藥了?”
代建平站起來:“到底誰吃槍藥了?你不問青紅皂白就怪我?!?/p>
夏校長屁股虛靠著一個辦公桌,抱著雙臂,像是要看他接下去還要怎么表演。
“你自己說,到底是我難搞還是你找事?”代建平上前取了他的帽子,摔到地上?!疤祉?,你也不怕捂出痱子?”
“你……”夏校長手指著他。辦公室的其他老師目瞪口呆。
“本來老子氣都消了,誰要你找上門?”代建平問,“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跟隗仁川的老婆搞到一起了?”
“我沒說?!?/p>
“怎么,還要我給你找個證人?”
夏校長捋一下頭發(fā),低下眼睛:“我聽人家說的?!?/p>
“人家是誰?你大小也算個領導,怎么聽風就是雨?”
夏校長當然不會說聽誰說的,還嘴硬:“不好你為什么幫她?非親非故的?!?/p>
“你跟汶川誰好?”代建平反問,“非親非故的,你為什么要給汶川捐款?”
后來聽朱老師跟他學,他走后,夏校長眼淚都出來了,說他真背時,當個校長啥也做不了主,還盡受人家欺侮。代建平笑,學校這么小,他還想做什么主?朱老師說,他說優(yōu)秀教師要老師投票,年度考核論成績。代建平說年度考核不論成績論什么,難道論誰的馬屁拍得響?這要感謝張校長,給咱們留下了一個好傳統(tǒng)。
中午回去,代廷想聽到動靜就從廚屋里跑出來:“你咋能打校長呢?”
代建平嘁了一聲:“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誰說我打校長了?”
“都在說?!?/p>
“亂說。我就是把他的帽子扔到了地上?!?/p>
“你扔人家帽子干啥?”
“看不慣他那頂帽子,遮著眼睛,太陰?!?/p>
正巧,馮燕飛帶著姣姣回來,父子倆?;稹?/p>
菜端上來,魚頭豆腐湯。姣姣喝一口,大人一般說:“爺爺燉的沒有奶奶燉的香?!?/p>
馮燕飛和代建平對視一眼,都沒說話。
隗老師便血,先是懷疑拉肚子,三四周未停,才驚。代建平送隗老師去縣醫(yī)院。車上,大家都在議論頭天出租車司機被殺的事。售票員是消息權威,說是從汽車站到新高中,司機要了人家二十塊錢,也有說要的是二十五。坐車的是一小青年,口音明顯是外地人,據(jù)理力爭。司機仗著是本地人,啟動無賴模式。小青年拗不過付了錢,一肚子氣,撿地上的石子砸了下車。司機下車,訛小青年賠償五百元。言語之間,小青年沖進旁邊的飯店,摸出一把菜刀……有人插話說,直接砍死了,那得多大的仇啊?也有人說,活該,縣城從東到西走到頭也不能超過十塊錢啊。
代建平翻手機,朋友圈也到處在傳這事,還有人拍了現(xiàn)場的血跡。遠離垃圾人,如何安撫有精神障礙的人……都是類似的文章。代建平覺得謝小鳳的微信最有意味,轉了。
乙未年兇險,遠的有長江游輪沉沒,近的有出租車司機被砍死。死難者有貴人,亦有底層百姓。命不分貴賤,或被意外,或被素昧平生的人輕取。
若問,我們要有多么的小心翼翼才能幸福地過完一生,只有一點建議——奪你性命的未必是仇人,常常是路人;傷害你的也未必就是壞人,玫瑰帶刺,兔子咬人;別跟小人斗氣,別和爛事膠著,有證據(jù)的事兒交給警察叔叔,沒證據(jù)的事兒交給因果報應。
閔劍鋒就是一小人,他和馮燕飛的事就是爛事……早看到謝小鳳這話,何至于此?
到了醫(yī)院,掛號候診,遇到高中同學屈君。屈君當年考入中醫(yī)學院,與鄰縣女生戀愛,畢業(yè)也進了鄰縣醫(yī)院。前年才調回來,在理療室。有熟人不用排隊了,屈君領著他們直接到內科找了老醫(yī)生。
檢查結果不妙,代建平對Cancer這個英文單詞還有印象,雖然單子上只是簡寫的Ca。醫(yī)生說晚期,不建議手術。代建平說他決定不了,得問家屬。黑妞在電話里沉默半晌,說,建平兄弟,麻煩你了。我的想法是,手術得做,不能讓外人看我們笑話。
掛了電話又打給劉羅鍋。對方語氣極不耐煩,啥事?代建平說,隗老師在醫(yī)院,癌癥,晚期。劉羅鍋被驚到,我讓仁娥過去。
劉羅鍋和隗仁娥一塊兒到的醫(yī)院。他們避開隗老師,開了個小會。代建平轉述醫(yī)生的話:“隗老師這屬于晚期,不建議再手術。這種病很常見,縣醫(yī)院每年都會遇到幾十例。隗老師的情況不好,剩下一到兩年。”
隗仁娥看劉羅鍋。劉羅鍋說:“這個錢明知道是扔了也得扔,總不能見死不救?!?/p>
手術費是黑妞拿的。本來劉羅鍋已經(jīng)拿了,黑妞不同意:“我還是隗家的媳婦,要是不拿這個錢,我出去還不讓唾沫星子淹死?”
拆線回王畈,隗老師身子還虛,下不了床。隗仁娥伺候他。次日,隗老師給代建平打電話,請他代去墳地燒紙,他覺得這次生病是沖撞了哪位先人。燒紙得男人去,劉羅鍋不知道他們隗家的祖墳在哪兒。
隗姓祖墳在西坡,靠近一條堰溝。十九個墳頭,最東頭的輩分最大,隗老師祖父的曾祖父。代建平給每個墳頭引了火紙,磕頭。祖宗在上,要是隗老師沖撞了哪位先人,見諒。您大人大量,多擔待。隗老師百年后過去給您當牛當馬,服侍您……都是隗老師交代他說的,代建平覺得矯情,說出來是讓外人聽的,墳地里又沒人。但隗老師反復叮囑過,不說像是貪污了。
燒最后幾葉算是私活兒。代建平轉向東方,磕頭,心里默念,閔劍鋒啊,順便給你送點兒錢花。別記仇,我過那邊后,愿意做牛做馬補償你。
未及起身,一陣風吹過,腳下的紙灰亂作一團。
吃晚飯的時候,代建平考姣姣,十三個饃咱們一家分,還剩幾個?姣姣掰著指頭算了算,不剩下,爸爸媽媽我一人三個,爺爺四個。代廷想笑,沒白疼你啊。
電視新聞說,一個大公司的副總跳樓自殺了,遺書都沒留。代廷想聽說年薪過百萬,嘁了一聲,那么有錢的人,想要啥沒有?代建平說,誰都有煩惱,壓垮人的最后一根稻草可能就是別人的一句話。馮燕飛也說,錢不是萬能的,錢能買到快樂嗎?能買健康嗎?能買平安嗎?能買安穩(wěn)覺嗎……
都買不到。代建平比他們感受都深。
外面越來越暗,像是誰從天上扔下來一瓶墨水,墨水慢慢朝下洇,越來越濃。
“老力也死了?!瘪T燕飛說。
“啥叫也死了?”老力應該是馮燕飛娘家那邊的人,代建平?jīng)]聽說過。
“我們都叫他小能人……”
“照你這么說,還有大能人?”代建平問。
“他能能過支書?支書才是大能人。老力也能,他家是我們村第一個用電用自來水的。那時候村里還沒通電,老力從鎮(zhèn)上撿回來人家扔掉的廢燈泡,從后面掏空,把手電筒上的小燈泡卸下來塞進去,兩節(jié)一號大電池夾在一個小木盒里當電源。小燈泡的光經(jīng)過大燈泡放大,滿屋亮堂堂的,我們都眼氣得不得了。后來通電了,沒自來水,老力又弄了一個大鐵桶放房頂上,抽水上去,廚屋就有自來水了……”
“老鐵也會弄?!贝⑾胝f。
“老力害死了馮本鋼,”馮燕飛說,“馮本鋼以前是我們村開拖拉機的,后來去深圳打工。老力跟他鄰居,看他工資高,死纏爛打非要跟著他。沒多久,馮本鋼死了,說是從車上掉下來,軋死的。也有人說,老力跟他在工地上學開車,學會了,想頂馮本鋼的位,把他推下去了……”
“瞎說,他沒有駕照,弄死人家就能頂上?”
“馮本鋼也沒有。工地內部轉土,從這頭轉到那頭,不上路,不用駕照,會開就中?!?/p>
代廷想替她作證:“老虎也在南方干過那活兒。南方都是山,一個工地能干好多年?!?/p>
“去年老力發(fā)燒,上哪兒都沒查出毛病。有人說是馮本鋼回來纏他,纏得他天天睡不著覺,人熬得只剩下骨頭。我爸說,昨晚上斷的氣。大家都說是報應?!?/p>
“還真有報應,”代廷想說,“存德不是?”
“隗老師咋了?”
“他爹當過土匪?!?/p>
“那個年代,逼上梁山。”代建平替他辯解。
代廷想說:“解放后判了十年。在勞改場也沒吃過什么虧,他會趕馬車。回來的時候還比先前胖了,一點兒不像坐過牢。有一天在稻場打場,走著走著吐了一口血,死了。這不是報應?現(xiàn)在又應到隗仁川身上了。”
代建平嘆一聲:“好人一生平安,壞人必遭報應?!?/p>
本來代建平自己就是一個例證,他是個壞人,沒睡過幾次踏實覺。但他只能拿老力說事,你看,老力不也遭了報應?
隔天,姣姣病了,咳得喘不過氣。代建平摟著她,心說報應都積到他自己身上吧,一人做事一人當,別連累姣姣。代建平不怕死,死了反而更好,不用坐牢了,還落得一身清白。他甚至羨慕起隗老師來,羨慕他得了絕癥,要是換成他,死得就名正言順了……不不,還算不上順,人家會說得癌癥也是報應。最好是意外,比如車禍,或者火災……也不好,都可以說成報應。自殺?更不好,畏罪自殺。況且,哪種自殺方式他都害怕,跳樓摔得難受,上吊服毒自焚得掙扎好長時間,投水更不行,他會游泳,死不了活受罪……
折騰了一天,晚上好了些。代建平仍然不安,他想像白毛女那樣跑到深山老林里,隱姓埋名,但他知道自己受不了思念姣姣、馮燕飛還有代廷想的痛苦。況且,到處都要出示身份證,能逃到哪兒?又因此聯(lián)想到隗仁川,人家也有老婆孩子,也有父親,卻無緣無故身陷囹圄,不比他痛苦?
小年那天晚上,代建平放了一萬響的長鞭。代廷想說,比大年還隆重。代建平問,咱今年去三亞過年好不好?代廷想夾菜的胳膊僵在半路上,三亞?代建平說,我跟姣姣媽商量過了,咱們也學城里人,去南方暖和的地方過年。姣姣一旁說,電視上說了,三亞有海。馮燕飛說是,我們今年過年去海邊,大家都去看看海。代廷想說,跑恁遠,得花多少錢?。看ㄆ叫?,不能啥事都用錢衡量。
馮燕飛去提車,父親問,不是三十兒那天走嗎?馮燕飛說代建平想早點兒走,多玩兩天。岳父提醒她,三十那天高速免費啊。馮燕飛轉述代建平的話,在家一分錢也不用多花,出去就不能怕花錢。
農歷二十七,代建平他們一大早就上路了。天冷黑得早,到韶關時已近黃昏。代建平說燕飛開了一天車,肯定累了,不如就在韶關住下。馮燕飛說不累,第一次開長途,好興奮。代廷想說住下也好,反正也趕不到廣州了。
進城區(qū)時堵車,馮燕飛剮了人家的車。不嚴重,對方的車漆剮掉硬幣大小一塊,三百塊錢。代建平很爽快,抽出三張小紅魚?;氐杰嚴?,馮燕飛一臉懊惱,怪自己沒注意右手邊,也怪那個司機欺生。代建平說沒關系,出門在外,免不了的。代廷想見兒子這個態(tài)度,也說,花錢消災。
在廣州玩了兩天,三十那天才朝海南趕。過海的時候,人都涌上船頭,興奮地看大輪船轟隆隆開過去開過來,看海被船犁出波浪。往遠處看,水面無邊無際,太陽仿佛在遙遠的天邊,讓人心生無助感,仿佛來到了世界邊緣。代建平靠著欄桿,雙手括住嘴巴,向著大?!班弧绷艘簧ぷ印:鹇曃绰?,對面船上跟著“嗷”了一聲,像是回應。
代建平靠著欄桿,雙手括住嘴巴,向著大?!班弧绷艘簧ぷ?。吼聲未落,對面船上跟著“嗷”了一聲,像是回應
代廷想說老鐵因為這個差點兒成了寡漢條子。那年生產隊出河工,他在工地上“嗷”了一下子,整個工地都“嗷”起來。人家說他二十多天沒看到女人了,突然見到一個女的戴著花頭巾去送東西,忍不住,就“嗷”了一嗓子。那時候誰愿嫁個流氓?
代建平也見過人家嗷吼,有一年收麥,突然下雨了,他聽到有人“嗷”一聲,坡地里的人都不約而同地跑起來,架子車也跟著飛起來……
他問父親敢不敢在海里游泳。代廷想說不敢,這海闊得一眼望不到邊,嚇也嚇死了。代廷想游過漲水時的淮河,那是他這輩子干過的最瘋狂的事。1975年,淮河水平堤,水面差不多五百米寬。代廷想跟人家賭一包煙,說他能游到對岸。還真游過去了,被水朝下沖了一里多。
姣姣問什么時候下船。代建平說快了。姣姣說,咱不下船好不?就在船上過年。馮燕飛說開船的師傅也要回去過年啊,他家里有一個比你還小的妹妹呢,正等他回去。
船頭上人突然多起來。代建平轉身,怪不得,能看到對岸的高樓了。代廷想說,好了,小車坐了,輪船坐了,就差飛機沒坐過了。代建平說,明港正在建機場,后年通航。
上了島,隔不多遠就能看到“不忘初心,牢記使命”的標語。這里和家鄉(xiāng)遠隔千里,但再偏再遠,都有相同的地方。住宿并沒有預料的那么貴。賓館附近沒找到飯店,前臺服務員讓他們進市區(qū)看看。除夕夜,大街上人車都少,開了近半小時,才找到一家海鮮城。代建平說就吃海鮮,海邊的海鮮不會貴。
玻璃槽里都是海鮮,他們連名字都沒聽說過。馮燕飛讓代建平點,代建平讓馮燕飛點。姣姣說我點,指著看著順眼的點了幾個。吃完,馮燕飛去結賬,回來偷偷讓代建平看賬單,一千四百六。代建平剛叮囑別讓爸看到,代廷想就問多少錢。馮燕飛說,四百六。代廷想說,好貴。
第二天早起,車玻璃被砸了。打110,警察過來問丟了多少錢。代建平說一箱酒,價值七百元左右。一雙新皮鞋,還沒穿過,二百七十元買的。還有在廣州買的一套茶具,朋友送的兩提茶葉。警察查了監(jiān)控,監(jiān)控有點兒遠,只能隱約看到一個男人從電動車上下來作的案。
情緒受到了影響,但他們還是按原計劃趕到了三亞。一問賓館,兩千三。代廷想不信,我們只住一晚。服務員重復一遍,一晚兩千三。出來再找,賓館倒是多,最低也要一千八。代廷想說不住了,啥床,睡一晚要一兩千?代建平說,出來了,首先得吃好睡好,吃不好睡不好咋能玩好?代廷想說那就要一間房,你們睡床上,我睡地上。馮燕飛說那哪中,還是兩間吧。代建平想,我們還是太窮啊,賓館這么貴,外面還這么多人。
到底開了一間房。酒店是真不錯,每層樓對著電梯都有一個三人沙發(fā),旁邊茶幾上還有點心,免費的。房間設置也溫馨,大床上放了一朵花,真花。四個枕頭,高低任你選。陽臺上有秋千,雖蕩不起來,但坐上面能看到海。床到陽臺正好還能躺兩個人,代建平和代廷想睡地上——正好車上帶著薄被子。三亞三天兩晚,都是這樣住的。
拍了上千張照片,天涯海角、南山、興隆、五指山、萬泉河;水邊的,喝椰子汁的,坐摩托飛艇的,游熱帶植物園的……代建平出鏡率最高,跟姣姣合影,跟馮燕飛合影,跟代廷想合影,還有兩人三人四人合影……
回??诒仍媱澨崆傲艘惶?。代廷想說想吃陡溝饃了,還有陡溝千張。馮燕飛跟著嚷,海鮮哪勝咱陡溝的沙狗子啊。代建平覺得慚愧,其實他們也就除夕夜吃了一頓海鮮,太貴,舍不得再吃?;厝ヒ欢◣麄內ユ?zhèn)上正兒八經(jīng)地吃一頓沙狗子,還有千張,臘排——陡溝的臘排也很有名氣。
??诘木煺戎麄?,初三就破了案。警察調看了附近的攝像頭,查到小偷的落腳點。皮鞋、酒、茶具都找回來了,還沒來得及銷贓。兩提茶葉已經(jīng)轉賣,一百塊錢。買家也是游客,無法追討,只能讓小偷照價賠償。代建平其實根本沒想到丟了的東西還能找回來。
車過信陽,天上飄起了雪花。雪落得無精打采的,像是在真空中做自由落體運動。代建平一時恍惚,覺得這個假期也像在真空中度過。到了家門口,雪已經(jīng)鋪了一天一地,像一床新被褥。姣姣身子一躍,撲到雪地上,下雪真好,啥都看不到了。代廷想問,啥是你不想看的?姣姣爬起來,拍拍身上的雪,多了,草、爛泥、雞糞、塑料袋……馮燕飛趁機說,可以寫篇作文啊,雪,蓋住了丑惡。代建平笑,蓋住,多俗啊,遮蓋。姣姣抱住媽媽的胳膊,我們老師說了,好作文都是用最通俗的話寫出來的。
雪后初晴,代建平趁周末去縣城看牙。幾年沒疼了,前天突然被漱口的冷水激了一下,又疼起來,像有風吹過牙根。
醫(yī)院人多,代建平不想等,去西關見謝小鳳。
縣城的雪化得更快。雖沒有太陽,但車來人去,雪存不住。正月還未過,街道上年的氣氛還未散盡,紅燈籠、彩燈,還有依然沒褪色的春聯(lián)。城里路短,不知不覺就到了。謝小鳳原來的家不見了,那一排兩層小樓都不見了。代建平這才記起謝小鳳去年就搬家了,西關糧庫列入棚戶區(qū)改造工程,開發(fā)商把她家那一排附帶著也開發(fā)了。
好在代建平?jīng)]有帶禮物,預備的是一個大紅包。查了微信聊天記錄,謝小鳳的新家在一期三號樓二單元。臨街的一樓是商戶,靠近大門一大間還空著,沒裝修。幾個工人正站在臨時架起來的架子上忙活。過一會兒,代建平才發(fā)現(xiàn)他們在鏟字,白漆刷上去的,有兩個字的邊角還沒鏟凈。不知道他們是有意還是疏忽,原來的字依然清晰:無良開發(fā)強拆強買。
進去找到三號樓,向上數(shù)十二層——陽臺都不一樣,有的封閉了,有的掛著肉,還有的晾著衣服。他不清楚一層幾戶,不知道哪個才是謝小鳳的。算了,不見了,來的時候也沒通知她,萬一人家有客人呢?
下午再去醫(yī)院,牙沒什么大問題,消炎,止疼。碰巧從前教過的一個學生來緊牙箍,跟朱老師一個村,代建平正好蹭他的車回去。
到了羅灣,代建平要下車,反正不遠了,走回去權當散步。學生家長熱情,非要送到。人家知道他住哪兒,下了大路徑直朝西開。路是去年修的,村道,只能過一輛車。代建平老遠看到一輛警車停在自家屋后,身子一下子軟了。
學生家長也傻了,不知道什么情況。車子像是在滑行,然后自動停在警車后面。沒人說話——也許有人說了,代建平?jīng)]聽到。再晚一個月多好,過了馮燕飛的生日,講完在鎮(zhèn)中心小學的示范課,帶隗老師去醫(yī)院復查……
外面一陣寒暄,兩個警察從屋里出來了,代廷想、馮燕飛在后面跟著。學生家長搖下車窗玻璃打招呼,代建平才看到其中一個警察是老虎。
老虎繞過車頭,走到副駕駛一側:“建平回來了?沒事,幾個娘們兒打牌,打出疙瘩了。跟嫂子沒關系。”
代建平舒了一口氣,才覺出了一身冷汗。老虎從外面打開車門。代建平一只腳落到地上,腿麻了,沒一點兒知覺,只好用手撐著車門。在地上站穩(wěn),上前擁抱老虎——第一次感覺老虎像自己的親兄弟。
“謝小鳳不在了?!鼻谖⑿爬镎f。
“什么不在了?”代建平問。
“死了。今天早晨送過來的,晚了。”
代建平翻出謝小鳳的微信,果然,圖像變成了黑白色。
靈堂設在縣城殯儀館。田鄉(xiāng)長年前剛升了書記,靈堂內外一大幫幫忙的人。進門就瞥到靈堂正中的遺像,謝小鳳眼神清淡,似笑非笑。這張照片選得好,真正的謝小鳳。
“腦梗,”田書記說,“我要是在家里就好了,耽誤了?!?/p>
同行的兩個同學作揖,燒紙。代建平跪了——閔劍鋒就跪了,謝小鳳還不跪?死者為大。謝小鳳有恩于他,不僅僅是最困難的時候吃過人家的蘋果、麥乳精、牛奶,代建平覺得自己內心的成長,離不開謝小鳳。她待人的態(tài)度,她的心態(tài),都引領著他。
風大,火紙亂飛。旁邊有人說,意思意思就中了。代建平不管,又燒了幾葉??念^的時候,想不出該替她許什么愿。健康長壽沒必要了,事業(yè)有成也不對……小鳳妹妹,一路走好。
死了的謝小鳳安詳?shù)孟袷腔亓思?。她應該比上次見到時還胖,冰棺里顯得很擁擠。遺容的妝很濃,嘴里塞了枚銅錢。代建平突然想起與方正的聊天,處處是家——謝小鳳果真回了家?
代建平?jīng)]有哭,一個大男人,哭什么?何況又是送女生。直到從殯儀館出來,快到大門口時,一回頭,“沉痛悼念謝小鳳同志”,挽聯(lián)上的墨跡似乎太濃,還沒有干透,陽光下閃著瑩瑩的光,有點兒晃眼。如此年輕的名字懸掛在如此莊重的場合,悲痛突然擊中了他。
第三天清早火化。幾個女同學也來參加追悼會,見到代建平略感意外??h城都這樣,結了婚,家里來往的朋友多是男方的,女方的同學都少來往,更不用說男同學了。
好黨員,好領導,好同事,好老師,好妻子,好母親,好女兒……悼詞極盡渲染,但對逝者而言,也不為過。代建平覺得還是漏了一個,好姐妹!
諸事安定,代建平給屈君打電話,說他這幾天腸胃不好,老是感覺肚子脹得慌。屈君說可能因為換季,多活動,有助腸胃蠕動。代建平說開點兒藥吧,正好我在縣城。
屈君在醫(yī)生辦公室,正給一個頭發(fā)很少的男人號脈。代建平有些疲累,歪在一張理療床上。最近壓力是不是有點兒大?屈君問那個男人。男人嗯了一聲,說單位事兒多。屈君開了藥方,送他出去,回來神秘兮兮地關上門,知道不,謝小鳳不是腦梗,自殺。代建平一驚,坐起來,自殺?別瞎說。
他有點兒不相信屈君了,上次給他號脈時也是說他壓力大,他當時很驚訝,覺得屈君的醫(yī)術高,從脈上就能號出他的壓力?,F(xiàn)在想想,可不是,誰沒有壓力?這話保險得就像夸女人瘦了。別在外面說,屈君囑咐他,她老公說她抑郁好幾年了。代建平怔在那兒,又要去摸魚,手抬至胸前才想起來沒了,順勢捂了捂胸口。辦公桌上有本臺歷,頁面上注了“今日復活節(jié)”幾個大字。復活節(jié)不像清明節(jié)固定在哪一天,好像是每年春分月圓后的第一個星期幾,代建平記不清了,但他記得出租車司機被殺后謝小鳳發(fā)的微信,“別和小人斗氣,別和爛事膠著”。多通透的人啊,怎么會自殺?
晚上躺在自家床上,馮燕飛說,你那個女同學,你們倆,是不是特別好?代建平嗯一下,是特別好。隔一會兒,馮燕飛問,你們是不是好過?代建平頭朝后仰了一下,看著她的臉,你不相信我?馮燕飛說,你們班那么多女生,你為啥只跟她走那么近?代建平反問,你認識那么多男生,為什么嫁給了我?一樣的道理嘛。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人家是城里人,同情我關心我。馮燕飛說,你敢說你沒有過那種心思?代建平老實說,確實動過,但我有自知之明,所以一直保持純潔的革命友誼……
夜半醒來,外面亮堂堂的,代建平以為天亮了,看看手機,兩點差十分,索性坐起來穿上衣服。馮燕飛也坐起來,大半夜的,你發(fā)啥神經(jīng)啊?代建平轉身,就勢靠在門框上。地上有一片濃濃的白色光影,從窗戶映進來,一個斜斜的平行四邊形。與白天不同的是,世界一片靜寂。死一般靜寂。對,死就是這樣靜寂吧?
隗老師院子里的白果樹吐新芽了。代廷想回去說的時候,代建平嘁了一聲:“神神道道的,死八九年了還吐新芽?”
“眼前的事,還能有假?”代廷想說,“聽說當年毛主席逝世的時候四川山上一座石像都掉眼淚了,人家拍的還有照片?!?/p>
“枯樹吐新芽?隗老師都要死了,是啥兆頭?”
代廷想說:“不信你去看嘛?!?/p>
去學校的路上,代建平拐到隗老師家。果然,白果樹有了新葉。隗仁娥上來說:“奇怪不,死多少年了,又活過來了?!?/p>
“好兆頭,”代建平說,“絕處逢生?!?/p>
隗老師靠在床頭上,聽到代建平的聲音,叫他過去。
“建平,這下好了,那個譚記者果然厲害,聽說一個大領導看了他寫的內參。建平,你是我們隗家的恩人啊,小寶他爸回來得先給你磕頭……”
代建平握住他的手,不知道該說什么。這幾年,隗老師轉了方向,找記者,他說呼格案就是記者爆料翻案的。代建平聽黑妞提過那個譚記者,說是個大騙子,將隗老師的錢騙光了,有一次還去找黑妞要加油錢。
“眼看十年了,”代建平算算,“真快?!?/p>
“還快?”隗老師說,“哪一天不像一輩子?都說我傻、我犟,建平,我不是犟啊,我還能咋著?那是我兒啊。誰到我這個時候都會一樣!小寶他爸還能不跟我說實話?他自己的親爹,他騙他親爹有啥意思?我又沒本事判他無罪……”
回到家,代廷想正在廚屋炸魚?!笆前?,是吐新芽了吧?”
“爸,”代建平站在門口,“我殺人了?!?/p>
代廷想將魚身翻過來?!翱?,外焦里嫩,姣姣最喜歡炸的魚了。”
“爸,”代建平聲音提高了八度,“我殺人了?!?/p>
“殺啥?”代建平身子歪到門框上,人堵在門口。背光,代廷想看不清他的臉。
“閔劍鋒是我殺的?!贝ㄆ酵劝l(fā)軟,但聲音鎮(zhèn)定,“爸,魚炸糊了?!?/p>
代廷想哪還顧得上魚,關了火,問:“你咋了?”
“沒咋,”代建平說,“我好好的。人是我殺的,沉到老井塘……”
“不是隗仁川嗎?你咋幫他們都中,不能把人也幫進去啊!”
“不是幫他,確實是我殺的。警察搞錯了。”
“警察咋會搞錯?”
“是人都會犯錯?!?/p>
代廷想腿也軟了:“你想咋著?”
“隗老師這個樣子,我看著難受?!?/p>
代廷想蹲到地上,頭低著,像是在看螞蟻。“他還能活多長?”
“我知道他活不長。我活得再長有啥意思?哪一天都跟那個晚上一樣。”
“你啥意思?”代廷想抬起頭。
“我還是得站出來?!?/p>
“隗仁川已經(jīng)坐了這么多年牢,白坐了?他該受的罪受了,你又何必再受一遍?”頓了頓,又說,“你不說誰知道?”
代建平像一根木頭杵在那兒?!拔抑馈!?/p>
“你跟馮女子說了?”
“沒有?!?/p>
“你以為只是燒一個麥草垛???”
剛到學校,手機提示有郵件,謝小鳳的郵箱發(fā)來的。代建平以為看錯了,一查時間,2017年3月27日上午8:10,大驚,難道是田書記進了她的信箱?
建平:
要是真嚇著你了,也是好事,說明我已遂愿。原諒我,沒有向你告別。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們應該已經(jīng)陰陽兩隔了。好幾年前,也就是那次你見我發(fā)胖的時候我就不想活了,但一直下不了決心??赡苣憷斫獠涣?,但可以想象,死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我有那么多的不舍,與孩子,與親人,包括與你。
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高傲?我知道我可能給了你這個印象。高考時其他同學帶各種好吃的補腦子,你老吃番茄,還說醫(yī)學證明,多吃番茄能益智,開發(fā)大腦。我沒有笑你,反而很歉疚,好像你吃不上營養(yǎng)品是我造成的。后來我往你抽屜里塞麥乳精塞牛肉罐頭,你可能會錯意了,給我寫了一封信。記得有一天下夜自習,雪下得很大,我讓你送我回家。你應該也沒忘吧?現(xiàn)在想起來,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刻之一。我當時委婉地拒絕了你,說我有心臟病,會影響生育,后期醫(yī)療費也很高……我承認我當時有些夸大,有些勢利眼,以為我們之間差距太大——你是農村人,成績又不好,考大學無望……
不說那些了,都過去多少年了。我和田,是父母之命。他在縣政府辦公室工作,前途無量,說出去多長面子。說實話,我當時很滿意,他似乎滿足了一個少女對愛情的所有幻想。后來的情況你都知道了,他下去當副鄉(xiāng)長、副書記、鄉(xiāng)長,最近又當了書記。人家都說,我們的日子過得像書上計劃好的。這不是我的目標,你知道。我們的生活其實早已千瘡百孔。他第一次出軌時只是副鄉(xiāng)長,女方應該是酒店的服務員。他死活不承認,但我聽到他們通話了,那個軟啊,他跟我說話從來沒有那樣過。我奪他的手機,要看那個手機號,他不讓,摔了手機。后來承認有曖昧,但沒有實質關系。我信了——不信還能怎么著?有一次我拿了他的身份證查到他的通話清單,有一個電話特別頻繁,幾乎每天都有,最長的一次打了七十一分鐘。那是一個剛離婚的女人——我這性格,撕不開臉,又沒確切證據(jù),只能憋在心里。他也不承認,死活都不承認,說打電話只是聊天。我知道他們有奸情。還有一次,我明明看到他進了縣城一個酒店吃飯,電話里卻說還在鄉(xiāng)里值班。我在酒店外面守著,跟蹤他到了一個小區(qū),是他鄉(xiāng)政府財所一個姿色不錯的女人所住的小區(qū)。晚上十點多,能有什么好事?我守了一夜,第二天早晨六點多他們一起下樓……我左思右想,還能怎么著?我自己選的人,苦果我自己吞。但我難受啊,就去買好吃的,吃得飽飽的,不想讓自己再想這事……我就是從那個時候發(fā)胖的。
我好后悔,后悔錯過了你。年輕只是借口,我當時確實有門第觀念。你結婚我沒去,后來魯艷青不在我去了……給你介紹馮燕飛,我是真心希望你好,也算是我對你的一種補償吧。
我和田很少說話,交流都是靠微信。我越來越絕望,世間不值得我留戀。有一次去鄭州開會,我都站到十九層樓上了,又下來了。還有一次是在火車站,我猶豫了幾個小時想臥軌,最終下不了決心,田曉怎么辦?我父母怎么辦?
實際上,這封信我已經(jīng)兩次修改定時發(fā)送的時間了。希望這是最后一次。
我在那邊會保佑你的,如果能。你呢,能不時想到我曾經(jīng)是你的同學就好,當然,如果是朋友,更好。
謝小鳳
朱老師提醒他,都上課好幾分鐘了,發(fā)什么呆。代建平拿起課本,進錯了教室。課本也拿錯了,他替三年級的數(shù)學老師上課,拿的卻是語文書。要講的內容代建平倒沒忘,兩位數(shù)的乘法。他在黑板上寫了個例題,一個教室30個學生,12個教室,總共多少學生?正要列算式,一只小鳥突然飛進教室。教學樓后面有一排桃樹,個頭矮,麻雀整天在那兒嘰嘰喳喳。偶爾有一兩只飛上來,貼在玻璃窗上,見一屋人,旋即又逃走。這只小鳥不是麻雀,羽毛是彩色的,還有幾根長一些的,在尾巴處會合,像個拖著風衣的年輕女子。它似乎不怕人,啾啾地兀自叫著。學生們見老師也在看,哄堂大笑。有學生替老師站出來噓趕,代建平揮手讓他坐好,接著上課。
下了課回到辦公室,代建平給自己沏了一壺茶——他已經(jīng)習慣脖子上沒有魚了??磥恚嗾滟F的東西,沒有了,也能習慣。茶是龍井,還是謝小鳳給的。會不會是謝小鳳化成鳥來跟我打招呼?
馮燕飛打電話,飯涼了。代建平看手機,快一點了。茶也涼了。
溝邊的楊柳已經(jīng)綠成團了。洋槐打苞了,下周槐花就能吃了。拌點兒淀粉,蒸好后倒上蒜泥香油——這道菜是代廷想從方嫂那兒學的。五一節(jié)他們商量好去嵖岈山,五四是他和馮燕飛的結婚紀念日,緊接著又是姣姣的生日……不能往后想,值得記住的日子太多。
頭頂上日光正好,代建平的影子一直在前面高高低低地晃。他又想起送謝小鳳回來的那個晚上,月光也像現(xiàn)在一樣。他一時恍惚起來,到底是晚上還是中午?
建平——像是謝小鳳在哪兒叫他。
建平——又像是魯艷青。
建平——是馮燕飛,你傻了?喊幾聲咋不吭?
2017年5月27日《東方新聞》公眾號——
真兇悔罪,換出囚禁9年的無辜
2008年5月14日,河南省沿淮縣陡溝鎮(zhèn)王畈村東老井塘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該村四十歲的村民隗某川被控殺人、沉尸,因故意殺人罪被判處無期徒刑。2017年4月9日,該村小學教師代某平自殺未遂(經(jīng)醫(yī)院搶救,脫離危險),主動向警方坦白,自殺原因是無法排解對隗某川父親的愧疚。代某平承認2008年老井塘沉尸案的真兇是他,并供述了殺人動機與詳細作案過程。
2007年初,在南方打工的王畈村小學教師代某平的妻子馮某某偶遇同鄉(xiāng)閔某鋒,被其灌醉后強奸。閔某鋒見馮某某沒有報案,又多次要挾其到賓館約會。春節(jié)回家后,代某平發(fā)現(xiàn)妻子隱情,沒再讓馮某某出去打工。2008年4月7日晚,代某平無意中聽說閔某鋒來到王畈,以為其又來糾纏妻子,決定教訓閔某鋒。當晚八點半左右,代某平守候在閔某鋒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上,用水濕了土路,導致從隗某川家喝酒后回家的閔某鋒的摩托車滑倒,人摔到水塘里。因閔某鋒嘴硬不服,代某平用鐵锨擊打,失手將其擊昏,誤以為閔某鋒死亡,聽任其在水中窒息而死。怕罪行暴露,代某平用閔某鋒摩托車后座上的電話線纏住尸體,將摩托車推入老井塘。
據(jù)代某平交代,隗某川被警方控制后,代某平經(jīng)常去獄中探望隗某川,每年給隗某川生活費兩千元,并明里暗里幫助隗父。2015年隗父罹患癌癥,生命垂危。代某平良心發(fā)現(xiàn),又懼怕牢獄之災,企圖以肉體的疼痛抵消其心理上的愧疚,去醫(yī)院做了闌尾手術(醫(yī)生說他根本沒必要做)。因沒有消除其焦慮、恐懼之心,最終決定自殺。遺書里向警方坦承了自己的罪行,期望能換回隗某川的自由,讓隗父安度晚年。
據(jù)警方透露,代某平已被逮捕,案件重新偵查完畢,案卷已移交檢察機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