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九九
遇到宋曜聞那年,沈萱運氣極差。先是最疼愛她的爺爺去世,緊接著所在的芭蕾舞團解散,全球巡演被迫中止,然后一輛不長眼的電動摩托在人行道上橫沖直撞,掛到了她的書包……打好石膏后,醫(yī)生跟她說得在家靜養(yǎng)。
“傷筋動骨一百天,你這至少要休息三個月?!?/p>
沈家爸媽都忙,便把她送回了國內(nèi)的外婆家。外婆住在音樂附中旁的一個老式小區(qū)里,建筑低矮,五樓就封了頂,隔音效果也一般,經(jīng)常在傍晚有“胡琴與古箏齊奏,長笛共吉他一曲”的時候。
學(xué)區(qū)房租客變動大,一年一年,恰是一屆畢業(yè)時。
養(yǎng)傷中的每一天都普通而郁悶。沈萱耿耿于懷著骨折后的胳膊還能不能繼續(xù)支撐舞蹈動作,有時候壓力大到會夢到自己從樓梯上跌落。清晨醒來之后就算發(fā)現(xiàn)這是夢,仍會有真實的空落感,便再也睡不著,只好起身去陽臺窗邊站一會兒,看樓下院子里晨練的爺爺奶奶們歲月靜好地打太極,看灰白的鴿子撲棱翅膀落在電線桿上。看得久了,她干脆把書桌搬到窗子前,借著熹微的晨光看書。
人間真的有四月天,可以是云煙,可以是月圓。
一個四月初的清淺的夜里,沈萱正在二樓陽臺看《胡桃夾子》的童話故事書,糖果仙子身邊有幾只螢火蟲跳舞,忽地,從窗外當(dāng)真飛進一只螢火蟲,一同進來的,還有一道聲音:
“宋曜聞過來!”
女生下意識地從陽臺探出半個身子往那邊看,正巧站在院子當(dāng)中的男生也抬頭,片刻后笑了笑,又轉(zhuǎn)身從停在院門口的車?yán)锉С隽藭?/p>
宋曜聞像小說里有故事的少年,穿著嶄新的藍白色校服,自帶時光荏苒的氛圍,跟著爸媽走進樓道的身影也很溫暖。
就這樣,每晚都能響起鋼琴聲的一樓住進了學(xué)聲樂的宋曜聞。
而沈萱手里的故事剛好講到胡桃王子帶少女來到冬日積雪的森林,這是夢境童話的開始。
后來,沈萱無數(shù)次懷疑自己對男生的第一印象是個帶著錯覺的夢。外在真是具有欺騙性的東西,男生斷然不是高冷寡言的孤寂人設(shè),反而人緣頂不錯,來了沒幾日便有同進同出的伙伴,高中生們笑鬧呼喊的聲音從巷子口響起,勾肩搭背烏泱泱一大幫人,騎著山地車在狹窄崎嶇、長滿青苔的巷道拐拐扭扭。
像雨前有烏云,像雨后有彩虹,跟在不遠處的女孩眼睛總不經(jīng)意盯著宋曜聞栗色的短發(fā),懵懂心思昭然若揭。
直到眾人四下散去,宋曜聞三步并作兩步的上樓聲音響過之后,沈萱才能繼續(xù)看手里的書。
因為太吵了。她心想,特別是他。
單元樓換了密碼門,新門又重又沉,在轉(zhuǎn)軸處還有彈簧會把開了的門拉回來。
沈萱左手打著石膏,右手提著一袋消炎藥之類的雜物,抬手刷藍色磁片,門鎖彈開的瞬間露出一道光亮的縫隙,女生急于抵住大門不要被門框的磁力再次吸住,慌亂之中,袋子里的東西散落一地,藥瓶骨碌碌地滾動,里面的藥片發(fā)出碰撞的聲音,而后被一雙運動鞋攔截戛然而止。
“給!”男生彎著腰三兩下就撿起所有的東西,粗線條地囫圇塞到袋子里遞給女生。
“謝謝?!?/p>
沈萱接過,宋曜聞幫她扶住沉重的大門讓出一條路,等她出來后跑到不遠處的涼亭下彎腰打開自行車鎖,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往附中的方向騎。
他今天要遲到了,女生看看表。
快到端午節(jié)的時候,沈萱爸媽從國外回來帶她去復(fù)查。醫(yī)生拆了石膏,說恢復(fù)得很好,沒什么大問題了。
他們要帶沈萱回英國繼續(xù)生活,沈萱卻搖搖頭:“不想回去,看到舞團的練功服就頭疼。”
媽媽想也沒想,體諒著從小就優(yōu)秀的女兒遭受人生第一個打擊而委屈的情緒,反倒是一向縱容她的爸爸,遞過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沈萱隔三岔五就會遇到宋曜聞,無論她手里是不是拿著東西,他每次都會主動上前來扶門。
她的胳膊已經(jīng)很好了,展臂、回攏、經(jīng)典的小天鵝劃水的動作她也能做得與之前無二。
朋友從國外給沈萱寄來了一盒水晶人偶,每一格都在展示一個芭蕾舞蹈的動作,打開開關(guān)會投射下劇場一般的柔和燈光,小人偶們隨著叮叮咚咚的音樂翩翩起舞,晶格折射出流光溢彩的光斑,帶著女生在舞團時每一天的回憶濾鏡。
她抱著拆開的快遞會意地笑了笑,遠遠地看到男生在鎖自行車,而自己已經(jīng)到了門口。
這次該幫不到了吧……
沈萱貼上磁卡,扭動門把,而下一秒,沉重的鐵門又變得輕盈。
“謝謝!”
女生在男生讓開的空間里邁入樓道,卻發(fā)現(xiàn)男生沒有跟進來。
于是,每次以感謝為終結(jié)的對話有了新的轉(zhuǎn)折——
“你今天看起來心情不太好,”沈萱頓了頓,覺得這樣說不合適,便加了一句,“因為好像你之前,嗯,每天都無憂無慮的樣子?!?/p>
“那個,”男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這次沒考好,聽老媽嘮叨之前想自己在外邊安靜一會兒?!?/p>
“英語???”女生看他把皺巴巴的卷子從書包里拿出來,密密麻麻的字母上面還有一道自行車轍印,片刻后樂了,“來,我給你補唄。”
“???”宋曜聞一愣。
“算是謝謝你好心幫我推門?!鄙蜉婵粘鲆恢皇智昧饲?,“這個門真的沉到如果發(fā)生火災(zāi)逃跑都是個問題?!?/p>
宋曜聞的文化課成績實在算不得好,有時候一段百十來字的課文能從放學(xué)磨蹭到晚上,陽臺書桌上開著臺燈,男生背英語,女生看小說,窗外是清亮的蟲鳴和遙遠的星光。
“In the late 19th century, Europe changed a great deal. Many people——”
“不對,丟了一句話?!?/p>
“哦!Europe changed a great deal, from……from……提醒一下?!?/p>
“不行!”
“就一下!一個字母!”
“都提醒好幾下,好幾個字母了!”
宋曜聞肩膀一塌叫苦連天,對沈萱合上書的動作起了興趣:“你看什么呢?”
“《胡桃夾子》。哎,別翻!”女生拍掉他的手,打開平板找出同名的芭蕾舞劇,放到兩人中間,然后悄悄地把書藏到抽屜里。
蟲鳴被關(guān)在窗外,月光旁的星星致力于在漫長的夜晚消失,女生在柴可夫斯基歡快童真的序曲里“咔噠”一聲給外婆家的木質(zhì)抽屜上了鎖,防止男生看到那些在冥思苦想或遣詞造句時不由自主地寫下的他的名字。
男生看得津津有味:手搖八音盒;滑稽的小丑;克拉拉在失去王子的擔(dān)憂里乘著木船進入的那片蕭條的森林,早就因為糖果仙子的一場果醬雨,變成了甜蜜的糖霜蛋糕。
六月底了。
沈萱從未問過宋曜聞的考試志愿,他們的交集起始于一扇很難推開的門,但也局限于附中這處老舊的家屬樓里。宋曜聞在樓下喊沈萱的時候,她探頭望去,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初見的原點。沈萱慢吞吞地走下兩層樓梯,穿過潮濕的巷道,來到公園。
他們并排坐在公園一角的假山上,看人工池塘對面草地上散步的人群和追逐的小狗。
夏夜沒有風(fēng),一只螢火蟲從旁邊昏暗的樹影中飛出來,接著兩只、三只、四只……忽閃忽閃的小隊伍瞬間復(fù)刻了頭頂銀河。
沈萱忽然想起端午節(jié)那天晚上,宋曜聞提了一串粽子來拜訪,一顆顆圓滾滾的,可愛得像是一串風(fēng)鈴。沈萱告訴他自己的未來好像不太明朗,而宋曜聞給她剝了粽子蘸上白糖,輕輕地唱了幾句:
原諒不美好的想象
原諒不切實際的期望
原諒不得不取消的約會時光原諒患得患失的慌張
原諒飛機沒按時啟航
原諒灰色的天和暗淡的陽光
邂逅美好的前提,是騰空心里的怨懟和執(zhí)拗,原諒所有的不美好。
后來他唱過很多歌給沈萱聽,唱流行歌或民謠,唱自由,唱遺憾,唯獨沒有唱過普世意義上的完滿美好,而夏天就要離開了。
這或許注定,世事多是不美好的。沈萱知道她也該離開了,朋友寄來的芭蕾舞水晶人偶是思念,也是叫她快快回去。
于是她從假山上跳下來,看著男生的眼睛問:“你以后還會看螢火蟲嗎?”
男生搖搖頭:“不會了。”
“哦?!迸悬c失落,人與人之間并不能感同身受,看來這段時間他并不在意,可能這也是需要原諒的不美好。
宋曜聞終于在劇院里看了一場《胡桃夾子》,舞蹈演員來自英國的一支舞團。在中間一幕《糖果仙子舞曲》中,鋼片琴首次被柴可夫斯基運用于音樂主角,空靈、輕巧的旋律在展臂和旋轉(zhuǎn)中編織出活潑的童趣,如果仔細(xì)看,可以看到那明顯是東方面孔的糖果仙子,她的裙擺上用紫色的絲線繡了一句短短的英文——
To forgive the bad things.
原諒不美好。
沈萱永遠也不會知道,那天宋曜聞避開她的視線后微不可聞地補充了一句 :
“我不會再跟別人一起看螢火蟲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