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西
青菀從學(xué)校回來時,看見爺爺正在屋門口鏨碗。
他穿著圍裙,戴著眼鏡,坐在板凳上,兩條腿夾著一只倒扣過來的藍(lán)邊碗,右手拿著鋼鏨子,左手拿著小鐵錘,在碗底上敲敲打打。青菀打小就知道,所謂鏨碗,就是在碗底刻字。
“爺爺,你在給誰家鏨碗呀?”青菀喜歡看爺爺鏨碗,每回爺爺干這個活時她都會蹲在他腳邊看上半天。爺爺是木村唯一會鏨碗的人,不管誰家買了新碗都會請他給鏨上名字。爺爺喜歡把碗倒過來,字鏨在碗屁股上,這樣就算碗里裝滿了食物,也不會遮擋碗底的字。
“我們自己家的,”爺爺抬起頭看了孫女一眼,“過幾天就要給你弟弟擺滿月酒了……”
青菀知道新碗要鏨上名字,不鏨字的碗若是被人借去用,還的時候就認(rèn)不出來是誰家的。這些她都懂,去年爺爺六十歲生日擺酒席媽媽借了不少碗,洗碗的時候她看見每一個碗的底部都有字。你看,有“良”字的,是小樹家的碗,她爸爸叫水良。這個有“明”字的,是山桃家的碗……媽媽耐心地教她按碗底上的字把碗歸類。
“爺爺,你鏨的這個是什么字呀?”爺爺鏨的那個字青菀不認(rèn)識,那個字有四個“火”字,像一團(tuán)熊熊燃燒的火焰。
“這是個‘燚字,木燚?!睜敔斒掷锏男¤F錘每敲一下,碗底上就顯出一個小白點,字全是由小白點組成的。木燚是青菀弟弟的名字。
青菀驚奇地問:“‘一字不是一橫嗎?很簡單呀,為什么要弄這么多火字呢?”
爺爺呵呵笑:“這個‘燚不是那個‘一?!睜敔敯选疇D字的最后一筆也鏨完了,他“噗”的一聲往字上面吹了一口氣。
“變!”青菀以為爺爺會大喊一聲,那個字就活了。但他沒有,他用手來回摸掃碗底,把瓷釉的細(xì)屑抹干凈,再往“燚”字上滴墨水,然后用舊毛巾擦一遍。多余的墨水被拭去之后,小白點變成了小黑點,看上去像一群省略號在做操。
“爺爺,這個‘燚字太難鏨了,你干脆鏨一把火好了,火就代表木燚啊。”青菀說。
“這可不行,人都有名字,一把火怎么能代表一個人呢?”爺爺用拿鏨子的右手背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珠。
“可是爺爺,你鏨好的字看起來還是像一堆火?。 ?/p>
“哪里像一堆火?”爺爺舉起碗左看右看,過了一會兒,又自言自語,“是有點像……”
爺爺?shù)拖骂^鏨碗,不再說話。他的動作輕柔而利索,鏨子尖抵著碗底,小鐵錘輕輕一敲,一個個小圓點仿佛是鋼鏨子吐出來的一般。
青菀看得入了迷,想象爺爺手中的鋼鏨子變成了一只黑色的小蟲子,它在不停地產(chǎn)卵,繁衍自己的后代,創(chuàng)造一個又一個的小生命。這樣想著,她覺得那些字在碗底涌動、跳躍,碗就活了。
“爺爺,你可以給我也鏨一個碗嗎?我要鏨上‘青菀兩個字?!鼻噍液芟胗幸粋€自己的碗,在碗底刻著她的名字。她還沒有一樣真正屬于自己的東西,衣服、鞋子都是姐姐穿過的,書包、文具盒也是舊的,就連家里那只老黑貓也不是她一個人的。
“下次啊,下次爺爺一定給你鏨一個碗。”爺爺在鏨最后一個碗,他說,這次都鏨了弟弟的名字。
青菀心里很難過,眼淚溢滿了眼眶。弟弟生下來還沒有滿月,爸爸媽媽就讓爺爺給他鏨碗,而她長這么大了還沒有一個自己的碗。她知道是為什么,因為她是個女孩。
村里人沒有誰會在碗上鏨一個女孩的名字!她把目光轉(zhuǎn)過去,望著遠(yuǎn)處綠油油的稻田,強(qiáng)忍著不讓淚水流出來。
“快進(jìn)屋吧,去吃點飯?!睜敔攲λf。
青菀就從爺爺身邊站起來,進(jìn)了屋。
媽媽剛給弟弟喂完奶,坐在藤椅上。弟弟睡著了,小嘴唇還在蠕動著,粉嫩的小臉蛋紅紅的,小手張開著,可愛極了。青菀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小臉蛋。
但媽媽說青菀沒洗手,不讓她摸。她趕緊縮回了手,在身上擦了擦。
青菀很喜歡弟弟,弟弟生下來后,家里的氣氛變得也輕松愉快起來。媽媽總在臥室低聲哼著歌兒;爸爸的狀態(tài)也好極了,走路、干活都比以前有勁了,每天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抱抱弟弟……
青菀放下書包,去灶房吃飯。媽媽每天都會給她留飯,冬天就放在爐子上暖著,夏天就留在水缸蓋子上,用紗布罩子罩住。
灶房是一間獨立的紅磚瓦屋,離青菀家的住房有點距離,要穿過門口的曬谷坪。有一次她去灶房的時候數(shù)了數(shù),剛好是138步。屋里有一個三層帶門的碗柜,一個柴火灶臺,幾條長木凳子和一個大水缸。平常不來客人時,青菀一家人就在灶房里吃飯,把水缸蓋上蓋子當(dāng)飯桌用,若是來了客人,就把飯菜端去廳屋里吃。
有一次青菀家來了客人,媽媽做了好幾道菜,青菀和小姐姐端著碗穿過曬谷坪時,覺得像螞蟻扛著糧食穿過草叢和泥土小路,急急忙忙往家里趕。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小姐姐問她笑什么。她說了螞蟻搬糧食的事,小姐姐也笑了,說:“是呀,還真的很像!”
青菀慢吞吞地吃飯,不時地看一眼碗底的字,一個“華”字,是爸爸的名字。青菀家的碗柜里都是鏨著“華”字的碗,偶爾會有鏨了爺爺或叔叔名字的碗出現(xiàn)。
叔叔名字里的“耀”字有很多筆畫,爺爺鏨這些字的時候花了不少時間。就算是這樣,他們也不會鏨嬸嬸的名字。嬸嬸名叫葉子,簡單好記,但沒什么用,大家都叫她清耀媳婦兒。
在鏨碗這件事上爺爺一點也不怕麻煩,不管多復(fù)雜難寫的字,他照樣用小鋼鏨一點一點地把它們工工整整地鏨出來。
青菀洗碗的時候又看了一遍碗底的字,她多希望那個“華”字看著看著就變成了“菀”字?!拔乙L多大才可以有一個自己的碗呢?就算長到一百歲估計也不可能?!鼻噍易匝宰哉Z,有些沮喪。不過想起爺爺答應(yīng)她下次買了新碗就幫她鏨名字,她又高興起來。
青菀跑去找小樹,想告訴她,爺爺答應(yīng)幫她鏨碗了。
小樹正在寫作業(yè),青菀用手摸著她數(shù)學(xué)書的封面,問她:“小樹,你想不想把自己的名字鏨在碗上面?”
“這個呀,我沒有想過?!?/p>
“那你現(xiàn)在想一想?!鼻噍矣闷诖难凵窨粗?。
“我想,可是他們不會鏨女孩的名字?!?/p>
“是呀,但我很想有一只鏨著我名字的碗,我爺爺答應(yīng)下一次買新碗時,幫我鏨一個?!鼻噍艺f,如果有一只鏨了自己名字的碗,感覺一定不一樣。
“你是不是覺得碗鏨了字就活了?”
“我不知道。我喜歡看鏨在碗上的字,每次洗碗我都會把碗翻過來看字。我媽總嫌我洗碗太慢,她不知道其實我是在看那些字。我家的碗以前鏨的都是我爸的名字,現(xiàn)在又鏨了我弟弟的名字?!?/p>
“你弟弟?”小樹驚奇地問,“可是,他還那么小……”
“是呀,”青菀忍不住撇了撇嘴,“他那么小就有了屬于自己的碗。”
“他們都這樣,所有的碗都鏨男人的名字,好像我們村里的女人都沒有名字一樣。”小樹用鉛筆敲了敲她的作業(yè)本子。
“真希望有一天碗上能鏨女孩的名字?!鼻噍蚁肫饗寢寣λf過的話,她說每個家庭都以男人為主,房子、土地都?xì)w男人所有,碗也是財產(chǎn),所以要鏨男人的名字。
“我媽說,村里的女人連自己的名字都被人忘記了,大家都叫她們某某媳婦兒,某某媽。”小樹看著青菀,“真搞不懂為什么會這樣?!?/p>
“結(jié)婚把名字都結(jié)沒了,這樣的話我長大了永遠(yuǎn)都不結(jié)婚!”
“那我也不結(jié)婚。”小樹說。
星期六的上午,青菀和小樹相約去溪里摸田螺。
她們走在田埂小路上,風(fēng)迎面吹來,帶著五月黃豆花和蒲公英花的馨香。她們一邊走,一邊說話。青菀說她在想象爺爺給她在一只漂亮的金邊碗底鏨名字的情形:他用鋼鏨子先輕輕地鏨一個草字頭,再鏨寶蓋頭,然后鏨“夕”字……
青菀一次又一次想象那件不知道會不會發(fā)生的事情?!拔乙獱敔斀o我鏨上‘青菀兩個字?!彼”〉淖齑饺鋭又?,念著自己的名字。聲音又輕又柔,很快被溪水聲淹沒了。
溪水是從村子對面的山上流下來的,把成片成片的農(nóng)田分成了兩半,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像一條白色的緞帶鑲嵌在綠色之中。青菀和小樹站在岸邊,看著溪水朝她們奔流而來,像一個遇上了高興事兒的孩子。
往下走,水流就緩慢起來,清清淺淺,看得見水底各種形狀的卵石、碧綠柔軟的水草和游來游去的只有手指頭一般大小的魚兒,而田螺則躲藏在水草下面或者石頭的縫隙里。
“小樹,等下我們撿完田螺,就去找‘紅柱子。”青菀說的“紅柱子”實際上是一種朱砂原石,能在地上畫出紅色來。小孩子們常常撿回去玩,在地上、石頭上寫字畫畫,大人們偶爾也用它來做記號。
“好呀,好呀!今天我要撿一個又長又大的,寫一年都寫不完的那種?!毙湟话賯€同意,她上次撿的“紅柱子”被她五歲的妹妹亂寫亂畫,只剩下短短一小截了。
“現(xiàn)在紅柱子可不容易找了,上個星期我和山桃找了一個下午才撿到一塊小小的……”
青菀卷起褲腳蹚進(jìn)小溪里,柔軟清冽的溪水包裹著她的小腿,清涼怡人。她俯下身子,右手輕輕地探入水草的根莖下面,手指頭觸到了幾只硬硬的小小的田螺。
“小樹,看!我摸到了田螺?!彼龜傞_手給小樹看,四只黑瑪瑙似的小田螺靜靜地躺在她的掌心里。
“我也摸到了!”小樹直起腰朝她笑,“五只,比你還多呢。”
中午時分,太陽升到了頭頂,青菀和小樹每個人都撿了小半桶田螺。她們把桶放到岸邊的草叢里,逆著溪水往上走,開始尋找“紅柱子”。
朱砂石常常躲藏在鵝卵石的下面。她們先用腳把那些花花麻麻的石頭撥開,再把腳指頭探進(jìn)冰涼的泥沙里,觸到像小石頭一樣的硬東西,腳背一翹,就把它勾出來了。如果是暗紅色的就撿起來,其他顏色的就丟回水里。
在溪水里蹚了十幾個來回,青菀撿到了一塊尖尖的形狀不規(guī)則的朱砂石,小樹則撿到了一塊細(xì)長的圓柱形狀的。她們用衣服下擺把朱砂石擦干凈,裝進(jìn)褲兜里。
青菀和小樹躺在一塊褐色的大石頭上看天空,天空碧藍(lán)而新鮮,大塊大塊的云朵鋪在上面,緩緩移動??淳昧?,青菀覺得整個天空都在移動。
“山桃媽,快回來,你家的親戚來了!”突然,一個又高又尖的聲音從村口的大樟樹下傳來。
“哎,我知道了!”一個穿杏色衣服的女人從一片稻田里站起來,好像她剛剛從水田里長出來似的。“我馬上就回來!”她大聲回答。
山桃媽在溪水邊洗干凈手和腳,匆匆忙忙走了。
“你知道山桃媽叫什么名字嗎?”青菀看著她走遠(yuǎn)的杏色背影問小樹。
“我不知道,”小樹搖頭,“我沒有聽過別人叫她的名字,大家都叫她山桃媽?!?/p>
“嗯,他們叫她春明媳婦或者山桃媽,他們也這樣叫我媽,要么是青菀媽,要么是清華媳婦?!鼻噍彝蝗惶岣呗曇粽f,“但我媽媽有名字啊,她叫黃小瀅。”
“黃小瀅,這名字真好聽?。 毙潴@嘆道。
“但現(xiàn)在沒有人叫她的名字,連我爸都很少叫?!鼻噍艺f,“這不公平,為什么女人結(jié)婚后就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她跳下石頭,從褲兜里摸出那塊朱砂石,在石頭上寫下三個大字——“黃小瀅”。
小樹也跳下石頭,把她媽媽的名字寫在石頭上。青菀伸著腦袋來看,嘴里大聲念:“郭美鳳!”
她們興奮地尖叫著,在石頭上寫下青菀姐姐、小樹和她妹妹、山桃還有村子里其他女孩的名字,直到把溪邊所有大大小小的石頭都寫滿。
但有幾塊石頭被別的孩子寫了字在上面。一塊長方形的大石頭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句話:木小偉喜歡王麗花。木小偉是青菀的堂哥,王麗花是山桃的姐姐。
她們一邊念一邊嘻嘻笑,小樹看著青菀,青菀也看著她,然后她們的臉就紅了?!斑?,這是誰寫的?。靠彀阉恋?!”她們又是用手拍,又是用腳板蹭,想把那句話擦掉。
那些字被小樹和青菀擦得面目全非,石頭上留下一片滲淡的紅色,但仔細(xì)辨認(rèn)還能看清楚“木小偉”三個字。于是,青菀扯了一把青草,沾著溪水,擦得干干凈凈。然后,她鄭重其事地在石頭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她往后退了一步,認(rèn)真打量它,抿著嘴笑。
青菀那含笑的眼睛仿佛看見了一只碗,一只鑲著金邊的飯碗,“青菀”兩個字端端正正地刻在上面。
青菀弟弟的滿月,村里人都來喝喜酒,擺了十來桌,大家有說有笑。男人們大聲行酒令,大口喝酒。女人們有時候高聲喊叫,有時候又交頭接耳說悄悄話。小孩子不能和大人一起坐在桌子前吃飯,青菀和小樹端著飯,站在臺階上。
青菀給小樹看她碗底下的字,小樹搖著頭說她不認(rèn)得。
“‘燚字,木燚,我弟弟的名字。”
小樹問她,為什么她弟弟的名字不一樣,她弟弟是單名,而她和姐姐都是雙名。
“我不知道,我爸給他取的名字?!?/p>
小樹又看了一眼碗底:“青菀,我覺得這個字好像一團(tuán)火啊!”
“也許,我爸希望他生下來后,我們家里紅紅火火吧?!?/p>
晚上,青菀從小樹家回來,看見爺爺在屋門前的曬谷坪上乘涼。他穿著寬松的白褂子,伸展著四肢躺在躺椅上,一只手時不時搖一下扇子。銀色的月光傾瀉在地上,浮著一層霧氣,這讓爺爺看起來像一條漂在水面上的大魚。
“爺爺!爺爺!”
青菀朝爺爺跑過去。爺爺睡得迷迷糊糊。她俯下身,看著爺爺?shù)哪?。爺爺睜開眼睛也看著她。
“爺爺,你什么時候幫我鏨碗???”
“等你媽買新碗的時候。”爺爺含含糊糊地回答。
“那我媽什么時候買新碗?”
“這個呀,爺爺也不知道。”爺爺用扇子拍了拍他的小腿,“咦,有蚊子?!?/p>
“爺爺,你騙我!”青菀賭氣似的說?!盃敔敳或_你,只要你媽買新碗,爺爺保證幫你鏨上名字。”
“爺爺,你真好!我要鏨上‘青菀兩個字。”她俯下身子,緊緊地?fù)ё敔數(shù)牟弊?。爺爺抬起手拍了拍她的手臂,樂呵呵地說:“你快要把爺爺這把老骨頭勒死了?!?/p>
青菀放開爺爺,蹦蹦跳跳地進(jìn)了屋。
“這沒什么事,哪會買新碗呢?!睜敔斈闷鹕茸映罩泻鷣y揮舞,驅(qū)趕蚊子。
過了好久,青菀感覺比一年還久,媽媽都沒有買新碗。有一天,她實在忍不住了,問媽媽家里什么時候買新碗。
媽媽用詫異的眼光看著她,問她:“為什么要買新碗?”
她吞吞吐吐地告訴媽媽,爺爺答應(yīng)她家里買了新碗就幫她鏨一個名字。
“原來你的腦瓜子里成天在想這樣的事,怪不得最近做事也不專心,學(xué)習(xí)成績也下降了?!?/p>
“哪有呀?我每天都認(rèn)認(rèn)真真干家務(wù)活,認(rèn)認(rèn)真真寫作業(yè)!”青菀覺得好委屈,媽媽冤枉了她。
媽媽說:“小孩子鏨什么碗?”
“可是弟弟更小,不也鏨了他的名字嗎?”
“一個碗而已,鏨不鏨名字又有什么關(guān)系?!眿寢尣荒蜔┑卣f。
“當(dāng)然有關(guān)系了,如果鏨了我的名字,那個碗就是我的了?!?/p>
“家里才買了新碗,不會再買碗了。”媽媽看起來生氣,她讓青菀早點死了這條心,不要總想著鏨碗的事。
青菀又急又難過,眼里含著淚水,死死地瞪著媽媽。媽媽的話像一枚針扎進(jìn)了青菀溢滿希望的氣球里,“噗”的一聲,她聽到了氣球爆炸的聲音。
“你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干什么?”
青菀收回目光,低頭看著自己的襯衣下擺,那上面點綴著圖案,既像綠色的毛毛蟲又像蜷起來的樹葉。青菀很想脫下這件外套,把它摔給媽媽,然后離家出走。
“好了,別東想西想了?!眿寢屪屒噍胰ハ叺闹ヂ榈乩飵椭憬阋黄鹂持ヂ?,“天黑前得把芝麻全砍回來。”
青菀一言不發(fā)地去灶房拿起鐮刀就往外走。風(fēng)吹來芝麻熟透后馥郁的香氣,青菀越走越傷心,她想大哭一場。如果你也是一個小女孩,你的希望像氣球爆炸一樣破滅了,你也會忍不住在無人的田野里放聲大哭吧。
突然起了一陣風(fēng),頭頂上飄來幾片烏云。青菀擦干眼淚,抬頭看天空,她看見灶房上空飄著一頭灰色的“大鯨魚”。青菀心想,要是那頭“大鯨魚”掉下來的話,她家的灶房準(zhǔn)得被壓扁……
她看著它,直到它被風(fēng)刮得散了架,飄到別的地方去了,她才撒開腿朝芝麻地跑去。
青菀家的灶房起了大火,幸虧沒有殃及其他房屋。天氣燥熱得厲害,火起得急,等大家七手八腳地把火滅了后,灶房里的東西全燒掉了,只剩下黑乎乎的灶臺和水缸。
碗柜被燒成了木炭架子,坍塌在地上;大大小小的碗成了一堆碎瓷片;水缸蓋子和幾條木凳子燒成了灰塵;只剩下幾只凳腳在煙霧中閃著明明滅滅的小火花。
事后,大家議論紛紛。有人怪青菀爸給他兒子取的名字不好。
“……偏要取什么木燚,四把火多厲害??!不燒掉才怪!”
“吃滿月酒那天我特意看了一眼他家碗底的字,越看越像一團(tuán)火,我尋思這德民叔咋給鏨了一團(tuán)火呢?!?/p>
“這怪不得德民叔,那個‘燚字怎么鏨都像一團(tuán)火?!?/p>
“唉,這下好了,灶房都被燒干凈了?!?/p>
晚上,青菀躺在床上,怎么樣都睡不著。她一會兒想起大家的議論,一會兒又想起飄在灶房上空的那頭“大鯨魚”。莫非她當(dāng)時真的犯迷糊了?她把那根柴火從灶堂里抽出來時,火明明滅了呀,為什么后來又燒了起來呢?如果她當(dāng)時從水缸里舀一桶水澆上去,說不定火就滅了。
她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沒有那么做??隙ㄊ且驗樘ε铝耍粐樕盗?,傻得什么事都不懂做,只是呆呆在站著,看著火燃燒起來。
青菀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她隱約聽到窗戶外面有說話聲,好像是媽媽和兩個姐姐在說話。她問她們倆還有沒有幾只完整的碗。
兩個姐姐回答說,沒有了,一只都沒有了。
青菀把頭蒙進(jìn)被子里,又哭了起來。
第二天,青菀家沒有買新碗,媽媽找爺爺和叔叔借了一些碗過來吃飯。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媽媽都沒有去集市買新碗。爺爺和叔叔說碗不用還了,送給青菀家了。
爸爸沒有請木匠過來做新碗柜,而是自己動手做了一個水缸蓋子,又用石灰重新刷了一下灶臺和墻。他們一家人又開始在水缸蓋子上吃飯了。
媽媽說家里沒有錢了,所以,那些事情都得緩一緩。
過了幾天,青菀去找小樹,喊她幫忙一起去山上找碗。她爸把灶房里燒毀的東西都丟在村后的山坡上了。
小樹說:“那些碗早就變成一堆碎片了?!?/p>
“變成碎片我也要?!鼻噍乙荒槇远ǖ卣f。
“你找哪些碎碗干什么?”
“有用。小樹,你究竟幫不幫我一起去找?”
“好吧,好吧,那就去吧!”
山坡上稀疏地盛開著紫色的桔梗花,在風(fēng)中搖搖晃晃地沖她們點頭。被燒毀的雜物胡亂堆在草地上,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像繡了紫色桔?;ǖ牡靥罕粺燁^燒了一個小黑洞。
青菀和小樹坐在“小黑洞”邊,用棍子在一堆破碎的瓷碗片里翻找,不時地?fù)炱鹜氲椎乃槠纯础?/p>
“小樹,你看,‘燚字還在?!?/p>
“青菀,你看,‘華字也在。”
她們又把它們?nèi)踊乩牙?,這些都不是她們想要的。其實小樹根本不知道青菀要找什么。
不一會兒,青菀和小樹的手掌臟得看不見一塊干凈的地方。那些碎瓷片被煙火熏得黑乎乎的,手摸一下,指頭就清晰地印在上面。
全部都是殘碗碎片,沒有一只完整的碗,但青菀終于找到了她想要的東西——半邊沒有鏨字的碗片。
“小樹,你看,好大一片呀,好完整?。 鼻噍夷樕险粗鵁熁?,把那塊殘碗片高高地舉起來。
青菀把那半片碗在褲子上擦了又擦,然后從口袋里掏出那塊尖尖的朱砂石——一筆一畫地在碗片上面寫下了“青菀”兩個字。
“小樹,看見沒有?我終于在碗上面寫下了我自己的名字!”
小樹先是愣愣地看著她,后來,突然就明白了。她高興地說:“是呀,我看見了,我看見了!”
她們抱在一起,又叫又笑。
青菀把那塊殘碗片的四個角磨得光滑圓溜,又用洗衣粉反復(fù)刷洗。原來的白色變成了米黃色,怎么洗也洗不掉,卻把青菀用朱砂石寫的名字洗掉了。
爺爺幫她在那塊殘碗片上鏨上了“青菀”兩個字。他說:“這下你再用力洗也洗不掉了?!?/p>
木村人都知道了爺爺給青菀在殘碗片上鏨了名字。他們說德民叔和青菀這爺孫倆都是怪人。
有幾個孩子跑來找青菀要看那塊碎碗片,青菀就從文具盒里拿出來,在衣袖上擦了擦,遞給他們看。
但他們看了之后直搖頭,說,這根本就不是什么寶貝玩意兒。
后來,菁菀上初中時跟著爺爺學(xué)會了鏨碗。慢慢地,村里鏨女人名字的碗越來越多。青菀十七歲那年,爺爺生病去世了,她成了木村唯一會鏨碗的女孩。(本文系第二屆接力杯曹文軒兒童小說獎銀獎獲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