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
村西頭的那口老井已經(jīng)很老了,可它還是清澈的,清涼的,并沒有因為歲月的轉(zhuǎn)換而改變自己的初心。
狂風(fēng)暴雨,它見過。電閃雷鳴,它見過。干旱又酷熱的夏天,它見過,寒冷又凍人的冬天,它見過。
可以說,它確實見過生,也見過死。無數(shù)個春秋之間,無數(shù)個生死之間,它卻安然無恙地活著。
村里的老人,走了一個又一個。村里的新娘來了一個又一個。村里的風(fēng)俗還是一點沒有修改,該祭祖的祭祖,該磕頭的磕頭。那些井然有序的輩分,就活在家譜上,所有的稱謂都沒有離譜過,所有的敬重都沒有松懈過。
這口老井,活像我們的方言,埋在土里,就是護著我們的根本。
這口老井,活像我們的內(nèi)心,守著堅強,就是還原生活的本色。
水車
水車,是木質(zhì)的,斗轉(zhuǎn)星移,歲月滄桑,現(xiàn)在早已不能開口說話了,它們早已被現(xiàn)代化的水泵所替代,退出了歷史舞臺。
輕輕的木葉,長長的水箱,吱吱呀呀、緩緩轉(zhuǎn)動的木輪,讓一片又一片低水位水塘里面的水,慢慢就活了起來,就生動起來,就鮮亮起來。
記得缺水嚴(yán)重的那個年代,那些渴望水流來灌溉的稻田,比比皆是。那時,蛙鳴此起彼伏,那時土地的干旱與莊稼的生長息息相關(guān),刻不容緩。那時,水車應(yīng)運而生,站在了田間地頭最靠近水源的地方。
水車是條漢子,它扛起了重任,旱情嚴(yán)重時刻,它白天黑夜連軸轉(zhuǎn),讓水流一股又一股,源源不斷地流進了村民們渴望的眼神里,稻田有救了,豐收就有救了,屋頂?shù)拇稛熅陀芯攘恕?/p>
是的,如今的水車,沒有聲音也沒有圖像了,只能存放在美好的回憶中了。
是的,記得那時我們正是青蔥歲月,記得那時很多苦澀,總能被月光下晃動的水聲,一一化解。
犁鏵
每一片土地,都應(yīng)該記得犁鏵,它們一年四季,深翻或者淺翻,讓土地獲得一次又一次的生命。
每一個犁鏵,都應(yīng)該記得耕牛,因為它們的配合與努力,也讓犁鏵干活的效率,事半功倍,不可替代。
祖祖輩輩們守著的土地,養(yǎng)活了村莊里的每一縷炊煙。無論是旱地還是水田,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無論是欠收還是豐收,每一片土地都堅守在村莊的周圍,堅守著村民的承諾與信心。
而犁鏵,每次只要被爺爺扛著,走向田野,就仿佛精神抖擻,勁頭十足。一陣陣的吆喝開始了,負(fù)重的老牛背著犁鏵開始前進了,此時此刻,只見一排排的泥浪開始有序翻滾了,所有板結(jié)的泥土又開始松散了,這是種子播撒前必須的準(zhǔn)備工作,也是爺爺種田種地的經(jīng)驗使然。
我記得有時麻雀、燕子、云雀也抽空前來觀摩,它們掠過田野的上空時,老牛正在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我記得有時蛙鳴、蟬鳴、蟲鳴也會掌聲四起,它們徜徉在季節(jié)的呼喚里,好像見證了爺爺?shù)某嗄_與弓背。
犁鏵生銹了或者無言時,就靠在東墻歇息,很像爺爺老了,就喜歡蹲在門口慢吞吞吸煙。
所有的風(fēng)雨,所有的煙云,都嘗過了,犁鏵與老牛,就像爺爺與田野,都是莊稼的功勛。
鋤頭
一把鋤頭的功能,太強大了??梢允斋@,可以挖穴,可以作壟,可以除草,可以培土,可以做好多事情,深得村民們的喜愛。
鋤刃是鐵打的,它們的鋒利,完全具備松土、除草的基本功能。
鋤柄是修長的,木質(zhì)的,握住,就好像握住了自己的目標(biāo)與方向。
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一茬一茬的野草,是鋤不盡的,一波一波的勞動,是必須到位的。
記得父親,每天都會早起,扛著一把鋤頭,頭頂一只草帽,去維護田野里莊稼的健康生長,沒有一棵雜草能夠逃離他的目光,沒有一處漏洞能夠躲過他的查找。
記得母親,每天都會去自家的菜園子,看看那些蔬菜的長勢。母親的鋤頭是輕巧的,靈活的,機動的,她用鋤頭翻看過藤蔓,也翻看過果實。每一滴露珠,應(yīng)該都知道母親的大名。每一片月光,應(yīng)該都知道母親的手藝與技術(shù)。
好多次,我都會想起,踏著晨曦去,戴月荷鋤歸,其實,這是對一畝三分地的敬重與感恩。
好多年,我都能說出,在老家江南,“地是刮金板,人勤地不懶”這句諺語,它一直在我們的碗口飄蕩。
水缸
水缸,好像到現(xiàn)在也沒有完全退休,在江南,在我們那個小山村,每家每戶,還有水缸的存在,它一直穩(wěn)重、謙和,裝著日月的精華,也裝著生活的不易。
水缸,在民間的陶制品里面,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了。
在每一個灶臺間,水缸們安居樂業(yè),安分守己,它們蓄滿了清水,也蓄滿了村民們對水源的依賴。好像水缸空了,村民們的生活,就會緊張,就會手足無措。
在每一個屋檐下,水缸們泰然自若,對于每一滴從天而降的雨水,它們都接受,都笑納,好像這是上天的眷顧與恩賜。它們似乎與每一塊屋檐上的磚瓦都有親情,對每一片屋檐的誠信都確認(rèn)無疑。村民們?nèi)粘5纳钣盟。跊]有自來水的日子,它們都是有功之臣。
水缸相對于魚缸來說,是粗獷的,非精致的,它的大肚,大度,不是每一個偏狹的胸懷所能比擬的。
水缸相對于水瓢來說,是無話不談的,甚至是近親般的,那些天然水塘水質(zhì)優(yōu)良的年代,那些隨時可以喝下池塘里生水的年代,大汗淋漓之際,誰都可以取一瓢飲。
如今,水缸沉默寡言,不動聲色,它無形中承載的,豈止是歲月的艱辛,還有我們淚水里的微笑與幸福呢。
棒槌
在我們老家江南,在村南面的一方池塘,每天清晨,鳥鳴會叫醒每一個朝陽,那些早起的姑娘們阿姨們嬸嬸們會在池塘邊的一塊長條形青石板上,響起一陣陣有節(jié)奏的拍打聲,那是眾多棒槌的身影在起起落落,翩翩起舞。
那么多帶有汗?jié)n的衣服,想要一下子清洗干凈,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經(jīng)過肥皂和搓衣板的搓洗后,只有再去水塘里把臟水過濾多遍,才能達到預(yù)期的效果。
棒!棒棒!棒棒棒!手執(zhí)棒槌的人們,都是鏗鏘有力,循序漸進的。她們有力的拍打,使得膽小的魚兒一哄而散,也使得村里每一片樹枝上的天空,都顯得格外清凈和安詳。
有時候,不知道誰家的媳婦,一時興起,哼著熟悉的山歌,與那些樸素的棒槌聲,互相回應(yīng)著。是的,山里人的生活是清苦的,也是鮮亮的,但是沒有誰去埋怨去懈怠。
有時候,月亮都高高掛起了,還有零星的棒槌聲偶爾響起。也許星光可以作證,也許蛙鳴可以作證,每一個村里的夜空都是真實的,日子都是非常簡易樸素的,親人們之間的互相關(guān)照、互相依靠都是鐵板釘釘、雷打不動的。
現(xiàn)在,好像所有的棒槌都失蹤了,只有空蕩蕩的池塘,還在回憶著那些光陰荏苒的日子。
鐮刀
如果可能,我就成為一把鐮刀,在秋天提前把自己磨亮。
如果可能,我要跟著秋風(fēng),把成熟的稻穗放倒,讓那些飽滿的心情笑著回家。
一把把好鐮,在秋天的哨音中傾巢出動,它們鋒利、锃亮,一絲不茍,它們用鐵打的方向和速度,接納著最新的收成。
汗水、稻垛、田壟、糧倉。秋天芬芳的呼吸和遠(yuǎn)眺。
記住鐮刀,它們出工時熱情似火,在田野里揮汗如雨馳騁四方。
記住鐮刀,它們收工時安靜羞澀,在屋角獨自舔著自己的刀傷。
誰能離得開這些月牙彎彎的鐵具,誰能離得開這些磨刀霍霍的勇氣和胸懷。
短短的木柄啊握在手中,你就能讓田野輕輕地?fù)u晃,下意識地暈眩和釋放。
感謝鐮刀,一季莊稼的成功收割,穿過了多少企盼和祝福的目光。
耕牛
總是早起如旭日,總是奔忙如犁鏵,總是木訥如樁繩。
一頭耕牛就是一部厚厚的鄉(xiāng)村歷史。民風(fēng)民俗民心民意,無不關(guān)聯(lián)。
數(shù)不清的晨昏,剝掉修辭剝掉贊美,莊重的你站在大地上,一動不動。
那些鞭影遠(yuǎn)去,那些干草重來,那些疲憊就臥在牛棚的東墻。
再也不要做牧童騎在你身上,再也不要那些呵斥與責(zé)備,我要與你并肩而行,同呼吸、共命運、道生死。
扁擔(dān)
這是山里來的女人,山里來的男人,山里來的堅韌與剛強。
擔(dān)過酷熱,擔(dān)過嚴(yán)寒,擔(dān)過水,擔(dān)過泥,擔(dān)過稻子麥穗,擔(dān)過瓜果蔬菜。
擔(dān)過鄉(xiāng)村所有的痛苦與歡樂。
農(nóng)忙,就吱吱呀呀地哼唱,讓擔(dān)擔(dān)人在田埂上快樂地追趕谷倉的方向。
農(nóng)閑,就清清瘦瘦地立著,看母親把一膛灶火化作炊煙高高地飄揚。
從青澀到成熟,從暗淡到光亮,一根扁擔(dān),兩根麻繩,那些壓不垮的農(nóng)活和日子,那些咬緊牙關(guān)才能擔(dān)走的歲月的重量。
我記住了你的前世,在深山老林,曾經(jīng)愉快地生長。
我忘不掉你的今生,在地里田間,一直汗流浹背地行走。
忍住所有的淚水和酸痛啊,扁擔(dān),你能。
永遠(yuǎn)低頭走路挺胸做人啊,扁擔(dān),你能。
草帽
她金黃、燦爛、輕松、自然。如果掛在東墻,那就是勞作后的喘息、梳理、檢點與回味。
她熱愛田野,熱愛莊稼,熱愛自留地里的每一棵蓬勃向上的蔬菜。
她熱愛朝霞與夕陽,熱愛耕牛與山羊,熱愛月光和溪流,熱愛時光能夠到達的所有美好事物。
她將麥穗呈獻給谷倉,將大部分的麥稈呈獻給灶膛,將少部分心底最柔軟的情結(jié),認(rèn)真編織、細(xì)心環(huán)繞成農(nóng)人頭頂上的風(fēng)光。
我常常看見她跟著父母,跟著鋤頭,跟著犁鏵,跟著扁擔(dān),跟著籮筐,跟著淳樸的村民,跟著本分的日子,把蒼天頂在頭上,把汗水種在腳下。
她被烈日暴曬過,被暴雨淋濕過,被孩童玩耍過,被輕浮的人戲弄過,被五顏六色的其他伙伴嘲笑過,就是不改其麥黃的英雄本色,就是不改其與村莊廝守的一片癡心。
我知道那些高高的麥垛內(nèi)心何其溫暖,我知道那些精神飽滿的麥穗耳語何其甜蜜,我知道一場豐收就是多少縷炊煙的勝利與榮光。
我要唱起草帽歌,跳起草帽舞,與閃亮的鐮刀結(jié)為金蘭,與麥場上等待回家的麥穗互訴衷腸。
在麥浪滔天的六月,在梔子花飄香的農(nóng)忙季節(jié),我可否與你與勞動的號子一起向土地致敬,我可否與你與晚風(fēng)里的星辰一起給明天送去誠實的種子,送去愛的諾言與肯定。
季川,四川江油人,現(xiàn)居江蘇南京。中國詩歌學(xué)會會員,中國散文詩學(xu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人民日報·海外版》《工人日報》《詩刊》《星星》《詩潮》《北京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詩歌月刊》《雨花》《青春》《讀者》等報刊發(fā)表作品600余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