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奔海
那些年,農(nóng)民可真是辛苦。
對于北方的農(nóng)民來說,麥子是最重要的農(nóng)作物,從種到收,不知要付出多少辛勞和汗水。每年一進入六月,緊張火熱的夏收便開始了。割麥是最苦最累的農(nóng)活,一般都是在驕陽似火的中午進行,因為這個時候麥稈又干又脆,割起來省力。炎炎烈日下,那些青壯男女頭上戴頂草帽,脖上搭把毛巾,一手提水壺,一手握鐮刀,急火火地趕向麥田。進入麥田,手攏一把金黃的麥穗,沙沙作響。彎腰,開鐮,太陽直射著背,刀尖在舞,麥稈在跳,麥田里的熱浪夾雜著麥稈的塵灰蒸嗆得人喘不過氣來,麥芒鉆進衣袖里、褲腿里,刺得人又疼又癢。幾個小時下來,再細嫩的雙手也變得烏黑,再白皙的面孔也變得通紅。鼻孔是黑的,吐一口痰也是黑的,汗水順著臉頰一滴一滴地滴在麥穗上,滴進黃土里,此刻再體會“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詩句,一定感受頗深吧。
麥子割倒,緊接著便是拉到早已平整碾壓好的麥場,翻挑,暴曬,碾打。無數(shù)顆金黃的麥粒脫“穗”而出聚攏在一起,最后還要經(jīng)過一次晾曬讓水分盡可能地蒸發(fā)以便長時間保存。每一道工序都是在烈日下進行,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是在和時間賽跑。麥收時節(jié)只有十天左右,卻關系到每家每戶一年的口糧,龍口奪食,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和懶散。終于,黃燦燦的麥子顆粒歸倉。于是,“進糧”就開始了。
對于在農(nóng)村長大的70、80后,小時候和父母一起去交公糧的歲月可是最難忘的記憶。在我們那兒“交公糧”就叫“進糧”。
我的眼前常常浮現(xiàn)出小時候同母親去鎮(zhèn)上糧站進糧的一幕幕畫面。
進糧前,母親總是要把已經(jīng)曬干的麥子再拉到場院里晾曬一遍,裝袋前,又用篩子篩一遍。母親蹲在地上,頭頂個濕毛巾,一篩子一篩子地篩,一邊篩,一邊撿,把里面的土顆粒、小石粒等各種雜質都要撿出來。幾百公斤的麥子,這樣篩下來,母親累得都直不起腰來,可每次進糧還是很少能順利過關。
小時候,父親在外工作,家里的重活累活都要母親去干。我?guī)椭赣H把一袋袋麥子裝上架子車,便向10里外的鎮(zhèn)上拉去,母親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一路上各村的進糧大軍絡繹不絕,架子車、牛馬車、四輪拖拉機,都是滿載著一袋袋糧食。鎮(zhèn)上的糧站是最熱鬧的,人聲鼎沸,水泄不通。因為人很多,排隊等待驗糧的過程總是很漫長,有時要等上一兩天,晚上常常要在糧站里露天過夜,要是遇上突然下雨,那種狼狽的境況才真叫悲慘。盼星星盼月亮,終于輪到了,一見驗糧員過來,鄉(xiāng)民們馬上笑臉相迎,把糧袋口敞開,低聲下氣地請人家過目驗收。
那些驗糧員都是很神氣的,耳朵上夾著幾根香煙,被前呼后擁著。他們一只手很熟練地在麥袋口攪一攪,抓幾顆麥粒扔進嘴里嚼一嚼,再用那長長的中間帶凹槽的鋼釬向糧袋底部使勁一插,抽上來再抓幾顆嚼一嚼,整個過程不到一分鐘,可一句“干度不夠”或者“雜質太多”便會讓人的心情一下子跌入谷底,你說盡好話也不管用,眼巴巴地看著他轉身離去,只能憤憤地說:“這么好的麥子,還有啥談嫌(嫌棄)的?!”記得我們好幾次進糧,我也氣得說:“媽,我們不進了!”可氣歸氣,不進糧是不行的,只好又把那一袋袋沉重的麥子拉回家重新晾曬,或者就在糧站里過風車、過篩子,這一番折騰下來,人都要累散架了……驗收過后,最后便是扛上那一袋袋沉重的麥子沿著糧倉里搭建的陡峭的木板一直扛到糧堆頂上倒下。對于沒有壯勞力的家庭,進糧可真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所以在糧站里村民們都是互相幫忙,青壯的男人們幫著扛,主人給他們買上些瓜果吃。
其實,想想糧庫里要存放那么多的糧食,如果把關不嚴,把沒曬干的、或者雜質很多的糧食收進來也許就“一只老鼠害了一鍋湯”。只是驗糧的“過”與“不過”,有時也與驗糧員的心情有關,有時他們就是為了顯示一下自己的“權力”,他們覺得越苛刻越能讓老百姓敬畏他、越折騰老百姓越能顯示出自己權力的尊貴(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是老百姓呢),誰要是敢反駁頂撞他,那你再好的麥子也要給你“雞蛋里挑骨頭”!他們才不體諒你要遭受多少罪。
母親就常常教育我和哥哥,讓我們好好讀書,將來端國家的飯碗,吃商品糧,再也不受這份罪。
可要是有熟人常常就好辦多了,也許就不用排隊,驗糧時驗糧員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曾聽到一個村民洋洋得意地說,哪年他一個熟人在這兒驗糧,他拉了一袋糟糠一樣的麥子都過了,他把那袋麥子扛到糧倉里,一倒,和那里面麥子的顏色反差很大,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倒,趁人不注意,趕快倒掉,和別的麥子一攪合。
碰到“熟人”驗糧我也經(jīng)歷過。上高中時,有一年我和母親去進糧,欣喜地發(fā)現(xiàn)驗糧的竟是我的小學同學,他是“老悶”,“老悶”是他的外號,不是他不愛說話,整天悶著頭,“悶”是我們那兒“笨”的方言,是說他是個“大笨蛋”。小學時,“老悶”一直是班里最高最胖最笨的學生,不愛學習,一直坐在教室最后面,考試常考零分。記得那時每次下課鈴聲一響,老師剛宣布“下課”,“老悶”就會“霍”地站起身,老師前腳剛跨出教室門,“老悶”就大喊一聲:“沖??!”向教室外沖去。一天,他從家里拿了一根長長的釘子,下課后又大喊著“沖啊”!可前面堵了很多同學,“沖”不動,他竟忘乎所以地邊喊邊手攥著釘子扎向了前面一位小個子同學的頭頂,頓時鮮血直流,“老悶”也嚇壞了,才意識到自己闖了禍,慌忙拔釘子,那位小個子同學疼得哇哇大叫。多虧扎得并不深,去醫(yī)院包扎了一下也沒什么大礙。但從此,“老悶”惡名遠揚,誰也不敢招惹他。
“老悶”和我就相聚10米左右,我滿懷希望地喊了一聲他,我沒有喊他的外號,第一次喊了他的姓名?!袄蠍灐闭J出了我,也很是驚喜,只見他像是要向我沖過來,可我們之間被人和麥袋堵得死死的,“老悶”舉著手里的鋼釬,像舉著更長的釘子,要扎向那些擋他路的人。終于跨了過來,我們高興得抱在了一起。聊了幾句,我就趕快把小麥口袋敞開,請他驗收?!袄蠍灐敝皇怯檬衷诩Z袋口攪了一下,就要給我撕合格單,這么輕松地過關,我和母親都有點不敢接受,我還興奮異常地對“老悶”說:“老同學,你再看看。”“老悶”又抓了幾顆麥粒在嘴里嚼了嚼,象征性地用鋼釬在糧袋里插了一下,邊嚼邊笑著大聲說:“肯定沒問題,老同學家的麥子還有啥說的!”
從糧站里出來,母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對我說,今天多虧你那個同學,要不是他驗糧,不知道我們還要受多少周折。我的心里蕩漾著滿滿的自豪感,可又覺得今天這么好的機會,我們卻沒有好好利用,我對母親說,要是知道我同學在這兒驗糧,我們就應該把沒曬干的麥子拉來進。母親立刻嚴肅地對我說,我們可不能那樣做!就算你那個同學讓我們過了,可我們的良心卻一輩子不會安寧啊。母親一直教育我們干什么事都要誠實守信、問心無愧,不可有蒙混過關的思想。
2006年,延續(xù)千年的農(nóng)業(yè)稅被全面取消,交公糧退出了歷史舞臺。取消農(nóng)業(yè)稅,是完成農(nóng)村稅收制度改革的一大飛躍,是一項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改革,可以說是一場繼土地改革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之后的第三次真正意義上的偉大革命,它標志著我國結束了幾千年按田畝、產(chǎn)量、人丁向農(nóng)民征收農(nóng)業(yè)稅的歷史。對農(nóng)民來說,他們真正成了糧食的主人,再也不用忍受那種拉著自己用辛勤和汗水澆灌出的糧食卻難以交出去的糟心與煎熬。
現(xiàn)在,當農(nóng)民真是越來越輕松了。麥子一黃,大大小小的收割機便在鄉(xiāng)間公路和田間來往穿梭,你只需要站在地頭,一袋煙的工夫,一大堆干干凈凈黃燦燦的麥粒便呈現(xiàn)在你的眼前。人們笑著說,現(xiàn)在收割麥子,一個十幾歲的孩子都完全可以應付;晾曬麥子也到處都有水泥地面,麥粒從地里到糧倉里幾乎沾不到一點泥土,不僅省力省事了很多,麥子也干凈了很多。要賣麥子也不用出村,村子里經(jīng)常會來一些收麥子的,一手過秤,一手給錢。
現(xiàn)在,農(nóng)村人吃的也都是商品糧,農(nóng)村里已經(jīng)很少能看到磨面坊了。城里鄉(xiāng)村到處都是商場超市,米面糧油各種蔬菜都能買到,誰還去磨面呀。在我們的村子里還建了一個現(xiàn)代化的面粉廠,村民把麥子送到面粉廠里,家里面粉快吃完了,騎車過去在本子上記錄一下,從廠里帶一袋面粉回來。
進糧逐漸成了一個遙遠的記憶。25歲那年,鄰居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就是我們鎮(zhèn)上糧站的一個小出納,談了幾次后,一天,我騎個自行車去糧站找她,偌大個糧站里看不到幾個人,寂然無聲,我走在空曠的糧站里,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可隨即,又有一種落寞之感涌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