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逸云
女人總以固定的姿勢站在固定的窗里抽煙,一邊靠尼古丁刺激多巴胺的分泌,一邊保佑自己的乳房平安。
他的陽臺上掛著一排襯衫和T恤,仿佛帷幕。他坐在客廳中央的搖椅里,左手同樣夾著一根煙,透過帷幕觀看站在對面窗里抽煙的女人。
女人從不看向?qū)γ嫒魏我粋€陽臺。她并不關(guān)心對面的樓里是否依然有人居住。此時的女人已經(jīng)掐掉煙蒂,轉(zhuǎn)過身消失在窗戶里。
夜幕已經(jīng)降臨,陽臺外只剩下事不關(guān)己的黑暗底色。陽臺上的衣服和下午保持著一樣的節(jié)奏輕微晃動,只是現(xiàn)在它們成了主角。
他開始逐一思索起這些衣服的年歲。最年輕的也有十幾歲。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有十幾年沒買過衣服了。那些衣服瞬間像酒一樣被標(biāo)上年份,成為他心里新的勛章。
他已經(jīng)在客廳中央的搖椅上度過了白天到夜晚的過渡時光。他還準(zhǔn)備繼續(xù)坐下去,把事情弄清楚,看看歲月的褶皺里是否還夾著未被發(fā)現(xiàn)的金幣。
他的左右兩側(cè)是三個有著一刷水黃色柳木壁柜和地板的房間。這些房間和柜子里除了堆放陳年的衣物被褥之外,也有些不尋常的東西。曾經(jīng)有三代人共用這間客廳,如今只有他一個人。所以他把搖椅放在了客廳中央。在黃色柳木打造的角柜上有一只白色瓷瓶,瓶里有一朵尼龍材質(zhì)的紅色玫瑰。這朵玫瑰被清水和歲月沖洗過,略微褪色,摸上去有些扎手。三十年前,這朵嶄新的玫瑰被四只手放在一個鐵藝相框前。相框里的兩個人正是這四只手的主人。女人穿著婚紗,手里拿著一朵玫瑰;男人打著領(lǐng)結(jié),俯首看著女人手里的玫瑰。現(xiàn)在,男人以同樣的視角打量這朵玫瑰,只是女人白皙的手變成了眼前的白瓷花瓶。他想起三十年前的那天,他在照相館門口遞給女人這朵玫瑰時的場景。他一只手半插進西褲的口袋,另一只手捏住玫瑰的花柄,如一個凱旋的英雄款款走到她面前。女人的黑色長發(fā),如盛夏之雨般垂落,她淺笑著接過玫瑰。于是這朵玫瑰就盛開在盛夏之雨前。女人笑著問他:“為什么買一朵假花?”他沒想過女人會這么問,好在他足夠聰明,他告訴女人:“永遠不敗?!比缓螅麄儾⒓缱哌M照相館。
隨著女人的到來,他很快成為一個父親。而盛夏之雨卻沒能在他的秋日長久停留。歲月的寒風(fēng)中除了他踽踽獨行外,還有一個已經(jīng)長大成年的兒子。兒子與他的距離并不比前妻離他近多少。兒子離開他的那天,只是平淡地告訴他:“爸爸,你不要左右我的想法。從這些年的實事來看,你并不是一個成功的商人?!痹趦鹤友劾?,這只是一次普通的談話和普通的告別,兒子并沒有要和他劃清界限,兒子也一定會在他老了之后贍養(yǎng)他。然而兒子的離去,讓他作為一個父親感受到被拋棄。
他想起了另一次似曾相識的拋棄。
在他二十歲夏季的某一天,他記得父親是如何意氣風(fēng)發(fā)地帶他出門,又是如何默不作聲地帶他回家。那一年他考上了北方一座城市的大學(xué),這是父親此生最為驕傲的事情。他記得那天自己還在睡夢里,就已經(jīng)在鳥叫聲中跟隨父親出門。父親為他跟鄰居借了一輛自行車,父親自己有一輛自行車。前一天,他們?yōu)閮奢v車打好氣,第二天便騎著趕往江邊的渡口。他們?yōu)樽约汉妥孕熊嚪謩e買了票,登上輪渡。這一天,他們要前往長江對岸有火車站的城市,購買他幾天后北上的火車票。
在這之前,父親并沒有出過幾次遠門。這一次,父親決定購買臥鋪車票。父親相信,臥鋪票比硬座票貴幾倍,買的人一定不多。當(dāng)他們大汗淋漓地站在售票窗口時,卻被告知只有硬座車票。父親幾乎將頭探進售票窗口,最終售票員給了他一張靠窗的座位。跟靠近水泄不通的過道座位比起來,這張靠窗的座位已經(jīng)是很大的恩賜了。
父親帶著他在車站附近吃了一碗醬油鍋蓋面,要了一碟當(dāng)?shù)赜忻乃щ热?。父親告訴他,水晶肴肉是這里的特產(chǎn),一定要就著當(dāng)?shù)氐南愦?,算是點睛之筆。父親還說,你以后出門,到一個地方一定要嘗嘗當(dāng)?shù)氐奶厣?,不要省錢。說這些話時,父親暫時忘記了沒買到臥鋪票的失落,臉上露出了滿足的神色。當(dāng)肴肉上來時,父親臉上的滿足凝固成了一副面具,然后這副面具被拿走了。父親沒想到用來盛肴肉的不是盤子而是碟子,碟子里只有四塊肴肉。那四塊方方正正的肴肉確實如水晶一般晶瑩剔透,上面鋪了一層姜絲,旁邊也確實配了一碟香醋。父親略帶尷尬地笑著說:“君子淡嘗其味,趕緊吃吧?!弊詈?,那碟肴肉他吃了三塊,父親吃了一塊。
一連幾天,父親憂心忡忡,直到一個來做客的人無意中透露自己的親戚剛好是那趟火車的列車長。從不求人的父親第一次問別人能不能為他“想想辦法”。在朋友的指導(dǎo)下,父親又托人買了兩包鳳凰牌香煙。
北上的日子終于被盼到了眼前。臨行那天,家里來了很多人。那些人和他的母親一起把他們送到路口。母親的臉上掛著眼淚和笑容。他的興奮一時被傷感取代了。 他們和人群一起擠上開往渡口的班車,擠進對岸城市的站臺,擠進前往北方的車廂。父親要他先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不要亂跑,自己坐在另一個靠近過道的座位上。過道里的屁股和像屁股一樣的包裹壓著父親,父親只得不停朝里避讓,同時不斷抬頭張望。他透過父親臉上架著的厚厚鏡片,看到鏡片里一沓沓變形的人影。
火車開動了,父親艱難地站起身,可過道里的“壓力”太大,父親立刻又被壓在了座位上。父親扶了扶眼鏡,拍拍前面人背著的胳膊,斯文地說:“同志,麻煩讓我出去?!鼻懊嫒说纳眢w扭動了,讓出一條窄窄的縫。父親又艱難地站起來,扶好眼鏡。父親被漸漸吸入了窄縫,前面那位同志的屁股立刻落在了父親的座位上。
父親的包里揣著兩包鳳凰牌香煙。車廂里人與人像一個個細胞一樣擠在一起。父親艱難地從這些細胞的縫隙中擠進了餐車。父親在餐車里尋找戴列車長袖標(biāo)的人。餐車里不再那么擁擠,但父親卻無處可坐。父親倚著搖晃的車廂,注視著餐車里那些買了座位洋洋得意的旅客,和在此談笑風(fēng)生的工作人員。父親盡量不礙別人的事。列車員告訴他這里不能站人,他只彎下腰,低下頭,有些心虛地賠笑著說:“我等列車長。”
父親不知道等了多久,雄姿英發(fā)的列車長終于出現(xiàn)了。但他很快又消失了。當(dāng)列車長再次出現(xiàn)時,父親生怕他再次消失,便一直跟在列車長身后。他實在不知道怎么打斷列車長的走動,只好跟著他艱難地又一次擠過一節(jié)節(jié)車廂。最后列車長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父親也終于有機會從包里掏出朋友寫的紙條和那兩包鳳凰牌香煙。
父親回來時神采奕奕,他們得到了兩張硬臥車票。臥鋪車廂清靜了很多,他們體會到了身為貴賓的榮耀。他們在車廂里滿足地走過去又走回來,最后在下鋪客人的床沿坐下,吃起隨身帶著的饅頭。父親年輕時做過幾年中學(xué)教師,主動用普通話和別的貴賓交流起來。很快,周圍的人都知道了這位父親的兒子即將前往北方的大學(xué)深造。第二天早上醒來,火車還未到站,父親已經(jīng)坐在窗前觀看外面北方的景色。他簡單洗漱后在父親對面坐下,父親看看他又看看窗外,一時不知到站前還能說些什么話。父親面朝火車前進的方向,北方的光打在父親臉上,他仿佛看到父親和窗外的景色一同遠去了。
他們跟隨前來迎新的學(xué)生,倒了幾班車,終于來到學(xué)校門前。那天天氣很熱,父親卻穿著襯衫打著領(lǐng)帶。父親站在校門前仰望著。他看到校門很大,父親背上的包袱很大,只有父親很小。父親渺小的身體在來來回回的年輕人中晃動,仿佛一根水草頑強地抵御著魚群游過的浪潮。他后來想,沒上過大學(xué),恰恰是父親此生最為遺憾的事情。在父親年輕的時候,曾連續(xù)兩年奪得全市高考文科狀元。也是在那時候,父親被打上了“右派子弟”的標(biāo)簽。到1977年恢復(fù)高考時,父親恰好三十一歲。那時候國家放開的高考年齡是三十周歲以內(nèi)。父親就這樣和他的另一種人生擦肩而過。
他發(fā)現(xiàn),只有他的父親千里迢迢將他送到學(xué)校。
當(dāng)晚,父親和他一起躺在他的床鋪上。北方夏天的夜晚,帶著一絲令人新奇的涼爽。他們一起暢想著他即將到來的大學(xué)生活和指日可待的遠大前程,他們暢想著畢業(yè)后是留在北方繼續(xù)發(fā)展還是回到南方建設(shè)家鄉(xiāng),他們暢想著有朝一日他也成了父親……日子被他們無窮無盡地勾勒著、修改著,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在和同學(xué)說話。直到父親又跟他老生常談起來:
“還是那三個忠告。第一……”
“多讀書!”這一次他沒有不耐煩,而是笑著搶著說了。
“第二?”父親又回歸了父親的嚴厲。
“第二,非中外名著不讀。”他故意放慢語速,覺得父親既好笑又可愛。也是在那一刻,他突然從父親的嚴肅中意識到父親的蒼老。
“爸,話不能這么說呀,那您寫的小說我是讀還是不讀呢?”他趕緊補充道。
“我不能保證我寫的小說將來是不是名著,所以你還是得讀?!备赣H說完,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第三,讀點哲學(xué)書,黑格爾必須要讀。對吧?”他問父親。
父親說:“對,黑格爾必須要讀?!备赣H還說:“我勸你還要讀一些中國古典戲劇,這些作品都經(jīng)過了幾百年的千錘百煉,是千古絕唱。你要提高自己的人文修養(yǎng),知識面越寬越好……”
他看著父親月光下閃閃發(fā)光的臉,閃閃發(fā)光的眼睛,閃閃發(fā)光的嘴角和胡茬,想著父親真是想把他往文藝工作者上培養(yǎng)啊。他漸漸睡著了,父親的說話聲在夜色中漸漸遠去。
第二天父親和他一起逛了市區(qū)一個有名的景點。當(dāng)父親再次把他送回宿舍,他已經(jīng)迫不及待要和同學(xué)打成一團了。父親打開包,從里面掏出一件東西遞在他手上。那是一支英雄金筆。父親曾答應(yīng)他,若他金榜題名,會送他一支派克金筆。他知道,若不是托人換臥鋪票,托人買鳳凰煙,這一定是一支派克金筆。他看著父親,父親也看著他,父子倆相視一笑。他看到父親瞇起的眼睛里有了些許淚光,他也知道父親一定也發(fā)現(xiàn)了他眼里的淚光。他想:扯平了。于是他們父子倆繼續(xù)相視而笑著,像第一次長久的重逢,也像第一次長久的離別。最后父親拍了拍他的肩膀?qū)λf:“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父親臨走前給他把兩個熱水瓶都灌滿了水,再一次以神圣的目光環(huán)視了那間擠滿上下鋪的屋子,然后背上那只已經(jīng)空了一大半的黑色布包離開了。
父親的包里除了一張回去的硬座車票外,再沒有什么了。當(dāng)他在一個新的早晨再次醒來,父親乘坐的火車窗外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熟悉的南方景色。那一刻,他悵然若失,他擔(dān)心卻又不可避免地意識到,他把父親拋棄了。
此時他所居住的用黃色柳木裝飾的房子是曾經(jīng)父親單位分的公房。他曾有過自己的房子,后來全部賠進了自己的生意。他也想過在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如今只有他孤身一人住在父親的房子里。而他的父母,卻因為他的到來重回老家居住。父親回老家后不再寫小說,開始寫起了回憶錄。父親面對不同的人生階段,只是換著不同的東西寫而已。父親一定會一直寫下去,這是他唯一的方式,也是他唯一會的方式。
這一天,他在這所房子里想起了上一次父親回到這里的情景。
父親如今走路的姿勢,像一棵勉強站直的老槐樹。那天,父親歪歪扭扭地拖著一個老式行李箱來敲他的門。父親進門先看到了那張放在客廳中間的搖椅。然后,父親繞過了搖椅,坐在沙發(fā)上。他則坐上搖椅。
父親說:“把箱子打開?!?/p>
他打開箱子,看到了父親的書。
“出版啦,不錯嘛!”他說。
父親說:“你看看反面?!?/p>
他于是翻到書的背面。
父親湊近了一點,指著書背面的文字說:“史詩!看到?jīng)]有?人家說我這是史詩!‘作者三十年磨一劍,成就一部奮斗者的史詩。史詩??!”
“哦?!彼f。
“你再翻到前面?!备赣H回到了一開始的姿勢。
于是他把書又翻到正面。
“看到什么出版社沒有?我這個書全國新華書店有售?!备赣H把“新華書店”四個字說得很長?!安皇俏叶抵麄?,是他們來找我的。”
“哦。”他說。
“你把網(wǎng)打開,把我名字輸進去,就能看到這本書。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臺北的一家書店也在賣我這本書。”
“哦。”他說。
“不是我求著他們,是他們來找我的。”
“知道知道。”
“給你帶十本,不夠再找我要。你讀讀,請你的同學(xué)朋友也指正指正?!彼∠罄锏母赣H從未如此輕松歡快過。
“我讀過呀!電子稿不就是我?guī)湍愦蛴〉穆铮蛴「逦乙灿?。你不夠怎么辦?”
“我夠了,不夠也給你了。不夠我上新華書店買去,全國新華書店銷售!”父親說得鏗鏘有力。
現(xiàn)在,父親的這本書正站在他的書柜里,同曹雪芹的《紅樓夢》、瑪格麗特·米切爾的《飄》、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馬拉卡佐夫兄弟》和《白癡》,以及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站在一起。他想,作品是寫給別人看的,而杰作都是為自己寫的。
父親的書讓他又想到自己的兒子。他于是打開手機銀行,查看了余額,才安心去廚房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他端著水杯走進房間。黃色柳木床頭柜的抽屜里是病歷、各種藥物的瓶瓶罐罐和一堆發(fā)票。床頭柜里還有一張折成四分之一大小的白紙。這張紙上除了年久的斑駁褶皺和新添的折痕外,沒有其他內(nèi)容。這張紙已經(jīng)被壓到了抽屜的最下面。一年前他捐贈了那只青釉褐彩水盂。不久前這只水盂在市博物館展出了。展牌上是這樣寫的:“唐·長沙窯青釉褐彩水盂。1994年X鎮(zhèn)X村出土。器型規(guī)整,胎色青灰,胎質(zhì)堅致,滿施青釉,上有褐色斑點。釉色光亮,點彩隨意。”
十幾年前,一個朋友給了他這只水盂,他便明白那筆錢再也要不回來了。他曾找過不少途徑想將這只水盂賣掉,但沒有人能出到他認為合理的價格。他在古董市場復(fù)雜深奧的規(guī)則里,和這只水盂惺惺相惜起來。這是他唯一的財富,也是他唯一的賭注。他們開始相依為命了。而這張白紙就是多年來他一直用來包裹水盂的紙。
現(xiàn)在,他要去熱自己的晚飯了。他往湯里撒了一些胡椒。他并沒有遵從醫(yī)生的囑咐忌掉所有要忌口的東西,就連煙酒也沒有完全忌掉。需要“忌”的東西多了,反而“無忌”了。
幾年前,他的后腰第一次長了兩個對稱的硬幣大小的疹子,越撓越癢。后來,這種對稱的疹子開始頻繁出現(xiàn)在他的后背上、四肢上、臉上。第一次有兩個疹子出現(xiàn)在臉上時,他覺得自己十分滑稽。因為疹子總是對稱分布,臉頰上的兩個疹子讓他覺得自己像木偶戲里的木偶。后來疹子開始大面積分布,他開始擔(dān)心起自己的容貌。很快,他就不擔(dān)心容貌問題了,因為還有一個更棘手的問題,就是癢。疹子一旦發(fā)作,他要面對的是無止境的癢進而是無止境的難眠長夜。
他得的是一種叫作慢性濕疹的疾病。他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家庭破碎、傾家蕩產(chǎn),他也能預(yù)見必將經(jīng)歷親人離去、孤苦終身。然而在他已經(jīng)歷的、可預(yù)見的、甚至僥幸逃過的痛苦里,他沒有想到還有一種新的痛苦。這種痛苦以癢的形式出現(xiàn),這種痛苦讓他開始懷疑自己的人生是否真的可以用“不幸”來形容,想到這里他又覺得自己敗得輕如鴻毛。他現(xiàn)在矛盾痛苦又糊涂。
在他離婚的時候,人們告訴他“天涯何處無芳草”;在他破產(chǎn)的時候,人們告訴他“只要精神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但在慢性濕疹這件事上,沒有人勸他“精神不滑坡”了。這并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大病,就像有些事不可能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一樣。于是他的痛苦里又多了一份格外的孤獨。當(dāng)他再想到父母,想到是他們的兒子在承受這一切時,又悲傷地意識到這痛苦永遠不可能轉(zhuǎn)化成榮耀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被這難受的永無止境的癢打敗了,他不能確定自己是否被打敗了。
一年多以前,市政府給文聯(lián)一筆資金,用于繁榮文學(xué)創(chuàng)作。父親的作品得以入選。而出版費用仍需要父親自費一部分。父親猶豫了。不光是因為父親一生清貧,更因為父親清楚,自己到了這個歲數(shù),這本書的出身和命運可能是自己一生的定義了。就像那只盂和他命運的關(guān)聯(lián)。
他找到文聯(lián)的同學(xué),捐贈了與他相依為命的水盂。他的人生也許從此放棄固執(zhí),而往一條幽暗溫暖的小路走去。他依然感到自己的人生被釜底抽薪,他捐贈了自己最后的幻想,他展開包裹它多年泛黃發(fā)脆的紙,他聽見了簌簌的響聲。
父親的書順利出版,他便坐在搖椅上等著父親的到來。那天父親興致勃勃,甚至手舞足蹈。他并沒能聚精會神地聽父親的講述,而是想起當(dāng)年父親帶他騎自行車再坐輪渡去長江對岸買火車票,想起父親指著江面自言自語道“煙波江上使人愁”?。∠肫鹉撬膲K肴肉,想到父親隨著火車窗外風(fēng)景倒退,想到月光下父親閃閃發(fā)光的臉。他想起第二天父親先他醒來,用手指輕輕撓了他的掌心。母親告訴過他,他小時候,每當(dāng)有人撓他的掌心,他就會呵呵笑起來。
父親在一通慷慨陳詞后,給他留下十本書,歪歪扭扭地走了。他看著父親老槐樹般的背影從貼滿充煤氣、送快餐、治病、辦證號碼的樓道里緩慢而下。父親曾給他留下一支英雄金筆后也是這樣帶著空空的行囊緩慢離開。父親這次留下的,是父親一生的東西。
那天送走父親,他站在樓道里打開手機銀行,查看了余額,然后回到自己的客廳中央。
責(zé)任編輯 陸 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