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嬋娟
(北京師范大學國際與比較教育研究院,北京 100875)
國際學生流動已經持續(xù)數百年,但早期主要局限為一種自發(fā)的、零散的或帶有援助色彩的教育交流活動。進入21世紀,由于留學生教育不僅能給東道國帶來巨大的經濟收益以及長遠的政治和社會效益,而且還能為派遣國培養(yǎng)大批高層次人才,因此發(fā)展留學生教育成為一種世界性的潮流和趨勢。傳統(tǒng)和新興留學目的國紛紛制定政策大力吸引留學生以及留住優(yōu)秀留學人才,發(fā)展中國家則明確鼓勵本國公民到擁有優(yōu)質高等教育資源的國家留學并在學成后歸國。在這種雙重推動下,全球留學生數量達到空前規(guī)模。探究全球留學生教育發(fā)展的現實圖景、政策路徑、面臨挑戰(zhàn)以及未來趨向,對我國發(fā)展留學教育具有重要的理論與實踐意義。
近四十余年來,出國留學已經成為一種勢不可擋的潮流和趨勢,深刻影響了高等教育形態(tài)的發(fā)展與變革。對于學生個體來說,出國留學可獲得高質量教育機會、提升自身能力以及在日益全球化的勞動力市場中提升就業(yè)競爭力。對于派遣國而言,向發(fā)達國家派遣留學生一方面有利于利用國外優(yōu)質高等教育資源為本國培養(yǎng)高端人才;另一方面,海外移民也往往與祖國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對原籍國經濟發(fā)展、技術創(chuàng)新和學術交流起著積極的作用。對東道國而言,留學生教育是重要的創(chuàng)收方式,國際學生所支付的高額學費和生活費為緩解高校財政危機、促進當地經濟繁榮作出了重要貢獻。從長遠來看,受過良好教育的留學生畢業(yè)后還有可能進入東道國勞動力市場,這有利于彌補當地的技能人才空缺,推動當地技術創(chuàng)新和經濟發(fā)展。[1]在這些多元動機的驅動下,全球留學生數量總體上保持了高速增長的態(tài)勢。
經濟合作與發(fā)展組織(OECD,以下簡稱“經合組織”)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數據采集工作,以全面收集各個國家的學生流動性數據。總的來說,過去四十多年里,全球留學生人數整體呈指數增長的趨勢(見圖1)。全球流動學生數量從1975年的約80萬人增長到2018年的560萬人,增長了6倍。從更短的時期來看,21世紀以來,全球高等教育領域的學生流動數量從2000年的220萬人增長到2018年的560萬人,年均增長率約為5.4%。[2]
圖1 1975-2018年全球留學生人數及增長趨勢
全球留學生的流動情況表明了各國高等教育系統(tǒng)的吸引力。其中,各國所占國際留學市場份額指數可作為重要的參照指標。根據美國國際教育協(xié)會(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Education,簡稱IIE)2020年公布的數據,2018年全球高等教育領域的流動學生總數達到560萬人,美國、英國、中國、加拿大、澳大利亞、法國、俄羅斯、德國、日本和西班牙在國際留學市場中占據的份額分別為20%、10%、9%、9%、8%、6%、6%、5%、4%、2%。此外,留學生人數占所有高等教育學生總數的比例也表明了某個國家國際學生的容納情況。其中,澳大利亞招收的留學生占本國高等教育學生的比例最大,達到了31.3%;加拿大、英國、新西蘭、法國、德國、俄羅斯、日本、美國和中國招收的留學生占本國高等教育學生總數的比例依次下降,分別為23.7%、22.3%、13.5%、13.4%、11.7%、8.5%、6.2%、5.5%、1.2%。[3]
全球留學生的流動方向具體表現出以下特征:第一,英語國家總體上是最受歡迎的留學目的地,將近一半的國際學生流向美國、英國、澳大利亞、加拿大等4個英語國家。根據美國國際教育協(xié)會2020年公布的數據,其中,僅美國就接收了1,075,496名留學生,占全球留學生市場份額的20%,英國、加拿大和澳大利亞緊隨其后,分別接收了551,495名、503,270名和420,510名留學生。第二,中國、俄羅斯、日本等新興留學目的國正在迅速崛起,分別招收了492,185名①美國國際教育協(xié)會(IIE)2020年公布的數據缺失中國接收留學生的數據,因此此處引用的為IIE2019年公布的相應數據。、353,331名和228,403留學生,占據了大約9%、6%和4%的全球市場份額。[4]第三,來自亞洲的學生構成了最大的留學生群體。2018年,亞洲留學生占OECD國家留學生總數的57%,其中超過30%的留學生來自中國和印度。并且,超過2/3的中國和印度留學生主要集中在5個國家,即美國、英國、澳大利亞、加拿大和日本。[5]第四,國際學生在流動方向越來越多元化的同時,也表現出區(qū)域內部流動的趨勢和特征。例如,歐洲是國際學生的第二大來源地區(qū),2016年占全球留學生總數的23%,但這種流動很大一部分是在歐洲區(qū)域內部進行的,90萬流動學生中有76%在歐洲區(qū)域內部流動,歐洲區(qū)域內國際學生占該地區(qū)所有國際學生總數的35%。[6]第五,國際學生流動路徑深深根植于歷史模式之中。例如,俄羅斯作為一個主要的留學目的國,2016年招收了25萬名外國學生,其中2/3來自與蘇聯(lián)有歷史聯(lián)系的鄰國:阿塞拜疆(6%)、白俄羅斯(6%)、哈薩克斯坦(28%)、土庫曼斯坦(7%)、烏克蘭(9%)和烏茲別克斯坦(8%)。[7]總的來說,國際學生流動的路徑及其特征證明了地理距離、社會文化、語言差異、政治關系以及歷史聯(lián)系等因素的重要作用。
從留學生的學歷層次上看,除少數情況外,各國招收的留學生占本國高等教育注冊學生總數的比例往往隨著學歷層次的升高而逐漸增加。在經合組織國家中,留學生平均占高等教育總入學人數的6%,但具體到不同學歷層次,本科層次的留學生比例為5%,碩士層次的留學生比例為13%,博士層次的留學生比例則達到22%。從各個國家來看,也基本表現出相同的規(guī)律。以美國為例,美國本科層次留學生占本科層次學生總數的比例雖僅為5%,但碩士和博士層次占相應層次學生總數的比例分別達到13%和25%。英國本科、碩士、博士層次留學生分別占相應層次學生總數的15%、35%和41%。法國本科、碩士、博士層次留學生分別占相應層次學生總數的7%、12%和38%。[8]可以看出,全球本科層次的留學生比例仍然相對較低,各留學目的國高校傾向于保證本國國民的本科入學機會,而重點招收更多高層次的留學人才,尤其是博士階段的留學生。因為他們可以為東道國的高等教育科研創(chuàng)新以及社會經濟發(fā)展作出突出貢獻。
從留學生的專業(yè)結構上看,留學生偏向于選擇人文社科和工科類專業(yè)。根據2019年OECD 《教育概覽》(Education at a Glance 2019)公布的數據,2017年經合組織國家在商業(yè)、管理和法律,工程制造和建筑,藝術和人文等三大類專業(yè)招收的留學生最多,分別占留學生總數的27%、18%和14%。具體到各個國家來看,除極少數例外(如德國),各留學大國招收最多的都是商業(yè)、管理和法律類專業(yè)。此外,值得注意的是,科學、技術、工程和數學(Science,Technology, Engineering, Mathematics,簡稱STEM)類專業(yè)也是深受國際學生歡迎的專業(yè)。在經合組織國家招收的留學生中,約有1/3的留學生攻讀STEM專業(yè)。具體到各個國家,德國招收的STEM專業(yè)留學生占其留學生總數的比例高達48%。排在德國之后的是美國,進入STEM專業(yè)領域的留學生比例達到41%。除此以外,加拿大、法國、英國、新西蘭、澳大利亞、韓國等國家就讀STEM專業(yè)的留學生占本國留學生總數的比例分別為38%、33%、32%、30%、27%、20%。[9]
從全球范圍來看,留學生教育經歷了20世紀80年代市場化變革以來的迅猛發(fā)展。尤其是進入21世紀之后,在全球化浪潮的進一步推動下,目前關于留學生教育已經形成了一個較為完整的政策體系。英國、美國、澳大利亞、加拿大、法國、德國等傳統(tǒng)留學生輸入大國在長期發(fā)展和實踐過程中形成了較為成熟的政策經驗。中國、俄羅斯、日本、韓國、新加坡等國家在作為留學生輸出大國的同時,也一躍成為接收國際學生的重要增長極,非洲、南美洲等欠發(fā)達地區(qū)則在繼續(xù)加大留學生派遣力度。
從東道國角度分析,為了提高本國高等教育部門的全球聲譽,吸引更多的國際學生前往留學,各東道國政府紛紛制定相應的政策舉措及戰(zhàn)略計劃。例如,2010-2014年間,韓國的國際學生人數停滯在85,000人左右,韓國政府在2015年提出了“到2023年在韓國際學生達20萬人,占高等教育在校生的比例達5%”的宏大目標,并通過設立獎學金項目、允許大學開設國際部門或項目、增設英語課程以及增加留學生畢業(yè)后就業(yè)機會等舉措,大力提升韓國在全球教育服務市場中的地位。[10]另外,日本也于2008年提出“30萬留學生計劃”,通過完善留學生招收和管理制度、簡化留學生簽證流程、推進大學國際化建設、提升留學生體驗、增加獎學金名額、落實留學生就業(yè)創(chuàng)業(yè)機制等措施,希望實現至2020年接收30萬留學生的目標。法國于2018年提出到2027年吸引50萬名國際學生的目標,新加坡提出到2015年吸引15萬留學生的國際化戰(zhàn)略,德國則計劃于2020年將國際學生入學人數增加到35萬(該目標已提前3年完成),馬來西亞也提出到2020年吸引20萬國際學生的目標,并希望到2025年將這一數字提升至25萬,加拿大也計劃在2025年接收45萬名留學生。
從派遣國角度上看,各國政府也在政策層面明確鼓勵本國公民出國留學,以加強各領域國際合作與交流。具體來看,歐盟通過“伊拉斯謨計劃”(Erasmus Program)促進學生和教職人員的跨國流動。美國則于2009年11月提出“十萬強計劃”(100,000 Strong Initiative),即在2010年至2014年間向中國派遣10萬名美國學生,以深化中美兩國教育交流與合作。美國還于2011年在美洲發(fā)起了“十萬強計劃”(100,000 Strong in the Americas),目標是促進10萬名學生在美國和拉丁美洲及加勒比地區(qū)之間雙向流動。2013年,美國和墨西哥共同提出了“十萬人倡議”(Proyecta 100,000),目標是在2018年前墨西哥向美國派遣10萬名學生,美國則向墨西哥派遣5萬名學生。[11]
世界各國為吸引更多優(yōu)秀的留學生,紛紛建立起完善的獎學金資助體系。各東道國政府的獎學金政策主要表現出以下幾方面特點:第一,留學生獎學金資助主體呈現出多元化特征。英國、日本、新加坡、韓國等國建立起政府、高校、社會團體以及企業(yè)等多元主體共同資助國際學生的獎學金資助體系。在德國,國際學生除了可以享受免學費的政策外,還可以向德意志學術交流中心(Deutscher Akademischer Austauschdienst,簡稱DAAD)和各個基金會申請獎學金。第二,留學生獎學金的覆蓋范圍廣泛。例如,美國于1946年啟動的“富布萊特學者計劃”(Fulbright Scholar Program)每年為16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的8,000名學生、學者、教師和專業(yè)人士提供支持。[12]法國政府于2018年11月提出將國際學生獎學金名額從原來的7000個增加到15000個,并在院校層面還另設立6000個獎學金名額。與此同時,法國政府還加大了對國際學生的資金補助或費用減免力度。第三,留學生獎學金的類別非常多樣化。例如,德意志學術交流中心針對國際學生設立了本科、博士、博士后、實習、語言課程、暑期學校等不同學術水平的獎學金計劃。[13]據估計,澳大利亞政府每年的國際學生獎學金總額達到2億澳元,包括澳大利亞獎學金、奮進獎學金、奮進流動助學金、澳大利亞亞太經合組織婦女研究獎學金和“新科倫坡計劃”(New Colombo Plan Mobility Round)獎學金等。[14]
此外,派遣國政府也將出國留學作為一項重要發(fā)展戰(zhàn)略進行資助。特別是發(fā)展中國家,為解決本國高技能人才短缺的問題,紛紛制定留學生派遣與資助計劃。例如,巴西于2011年開始實施名為“科學無國界”(Science without Borders)的“巴西科學流動計劃”(Brazil Scientific Mobility Program),在2011年至2016年間為巴西STEM領域的學生和專業(yè)人員提供了超過101,000個獎學金名額,資助和鼓勵他們赴世界各地的知名大學留學。[15]沙特阿拉伯也于2005年啟動了“阿卜杜拉國王獎學金計劃”(King Abdullah Scholarship Program),資助學生赴海外知名高校學習。
簽證、實習和就業(yè)政策是影響各國留學生招收的重要因素,對于推動本國留學教育事業(yè)發(fā)展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因此,加拿大、法國、德國、澳大利亞、日本和新加坡等國為鼓勵國際學生前往本國留學,制定了寬松而便利的簽證制度。在入學簽證方面,法國高等教育署聯(lián)合內政部推出多項簡化簽證的新政策,并從2019年開始實行簽證審批電子化,學生不再需要前往法國移民和融入局即可在線辦理簽證手續(xù)。2016年7月1日,澳大利亞移民局正式實行簡化的學生簽證框架(Simplified Student Visa Framework,簡稱SSVF),進一步提升了簽證審理速度和便利性。
此外,學生實習或工作機會是驅動全球學生流動的重要因素。因此,國際學生的就業(yè)也是美國、加拿大、德國、日本等諸多留學目的國所關注的政策重點。在美國,國際學生在完成相關階段學習后可以申請最長12個月的短期實習,即選擇性實習訓練(Optional Practical Training)。其中,STEM領域的學生最長可以工作36個月。據統(tǒng)計,2017-2018學年,超過100萬的赴美國際學生中有19%參加了選擇性實習訓練。[16]此外,德國在新修訂的《居留法》中也規(guī)定,留學生可以在畢業(yè)后獲得有效期為18個月的工作簽證。這一政策幫助一部分非歐盟國家的國際學生畢業(yè)后在德國找到了適合的工作。
隨著留學生政策的不斷成熟,一些東道國針對國際學生建立起相應的管理與服務制度,旨在保障國際學生的權益,提升國際學生留學體驗。其中,澳大利亞是世界首個頒布國際學生保護法的國家,擁有一整套健全的保護學生權益的法律。澳大利亞還頒布《海外學生教育服務法案》(Education Services for Overseas Students),規(guī)范了各院校對海外學生提供的教育與培訓服務質量要求,并于2012年7月1日開始正式實施“學費保障計劃”(Tuition Protection Service),即當國際學生面臨就讀學校倒閉的情況時,相關政府部門會出面協(xié)助他們在澳大利亞的后續(xù)學習安排,國際學生也可以要求退還學費。2009年底,新加坡正式推行新的《私立教育法案》(Private Education Act),并開始實施新的“教育信托計劃”(Edutrust Certificiation Scheme),取代原先的消協(xié)保證標志認證(Case Trust for Education)和素質級私立教育認證(SQC-PEO),以規(guī)范私立教育機構的辦學行為,保障留學市場的質量。
從派遣國的角度看,隨著發(fā)展中國家越來越意識到人才外流問題的嚴重性,加大對海外優(yōu)秀留學人才的引進力度,提升對出國留學人員的管理與服務,也成為各輸出國政府關注的重點。例如,中國政府通過《關于建立海外高層次留學人才回國工作綠色通道的意見》(2007年)、《關于進一步加強引進海外優(yōu)秀留學人才工作的若干意見》(2007年)、《留學人員回國工作“十二五”規(guī)劃的通知》(2011年)等系列政策,優(yōu)化出國留學管理與服務體系,加強留學人員回國服務體系建設。菲律賓科學和技術部(Department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也設立了“Balik科學家計劃”(Balik Scientist Program),鼓勵移民海外的科學家和技術專家返回菲律賓,貢獻他們的專業(yè)知識與技能,以促進國家科學和經濟發(fā)展。
無論是被視為能為國家?guī)泶罅渴杖氲某隹谛袠I(yè),還是被視為建立全球人才庫以填補本國技能人才空缺并彌補國內人口減少的重要手段[17],發(fā)展留學生教育已然成為當今世界高等教育發(fā)展的一種必然趨勢。在此背景下,全球留學市場的生源爭奪戰(zhàn)愈演愈烈。許多國家先后頒布了一系列留學教育相關的戰(zhàn)略規(guī)劃和政策措施,以爭取在國際留學市場中占據有利地位。特別是日本、韓國、新加坡等亞洲國家,自20世紀末就已經認識到發(fā)展留學生教育的重要性。因此,進入21世紀,一個與國際學生數量增長同樣值得關注的事實是,美國、英國、德國、法國和澳大利亞等傳統(tǒng)留學目的國,正面臨著來自俄羅斯、中國、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等國家日益激烈的競爭。根據美國國際教育協(xié)會2020年發(fā)布的數據,1998年世界前六大留學目的國分別是美國、英國、德國、法國、澳大利亞和日本,它們分別占據全球留學生市場28%、14%、12%、8%、7%和4%的份額;而到了2018,國際學生的流動方向變得越來越多樣化,美國、英國、德國的留學市場份額出現了下滑,分別下降到20%、10%和5%;與此同時,中國、加拿大和俄羅斯開始躋身全球前七大留學目的國行列,占據的份額分別為9%、9%和6%;此外,澳大利亞和日本招收的國際學生占全球流動學生總數的比例也有所上升,達到了8%和4%。[18]但是,總的來說,美國、英國和澳大利亞等英語國家以及少數歐洲國家仍然在全球留學市場上占據領先優(yōu)勢。未來,隨著越來越多的國家加入國際教育市場的生源爭奪戰(zhàn),在全球范圍內招收國際學生,特別是吸引和留住頂尖學術人才的競爭將越來越激烈。此外,爭奪亞太市場正在成為全球留學市場份額競爭的關鍵所在。
全球流動學生分布呈現出國家、區(qū)域甚至院校分布上的不均衡,即少數國家、地區(qū)和院校接收了絕大多數的國際學生。這種不均衡性使得少數國家從教育國際化進程中獲得凈收益,但這種留學教育的蓬勃發(fā)展是以多數發(fā)展中國家的資本外流和人才流失為代價的。
一方面,從國際范圍來看,根據美國國際教育協(xié)會2020年公布的數據,2018年全球流動學生數量達到560萬,但其中79%的國際學生集中在美國、英國等十大熱門留學目的國。另外,在統(tǒng)計的174個國家中,超過1/4的國家高技能人才外流的比例超過20%,特別是非洲和拉丁美洲較貧窮的國家。[19]也就是說,絕大多數的學生和技術人才都是從發(fā)展中國家流向發(fā)達國家。另一方面,從區(qū)域角度看,全球流動學生的區(qū)域分布不平衡,同時區(qū)域內部差異也很大。以歐盟為例,2006-2007年度有150萬名外國全日制學生在32個歐洲國家學習,占該地區(qū)入學學生總數的6.9%,占全球范圍內外國學生總數的50.9%。但實際上,歐洲地區(qū)的內部差異性非常大,有2/3的留學生主要集中在英國、德國和法國。外國學生的人數從英國的近46萬人到馬耳他的607人不等,外國學生占本國總入學人數的比例也從塞浦路斯的26.9%到波蘭的0.6%不等。[20]由此可見,全球留學生教育發(fā)展呈現出國家和區(qū)域分布上的不均衡性,絕大多數的生源流入極少數發(fā)達國家的知名院校,發(fā)展中國家留學逆差和人才赤字嚴重。
近幾年來,留學生教育的迅猛發(fā)展使得背后相關的問題不可避免地浮現出來,即留學目的國是否能夠適應留學生規(guī)模的急速擴張。國際學生人數的快速增長,對院校以及當地社區(qū)來說都是挑戰(zhàn)。城市地區(qū)可能會面臨人口過?;驌矶碌膯栴},而農村或偏遠地區(qū)可能需要努力適應外國居民的大量集中。[21]并且,由于國際學生往往比本國學生支付更高的學費,因此對于減輕高等教育機構的財政問題來說更為有效。為此,有人擔心國際學生人數的不斷擴張可能會使高校傾向于優(yōu)先招收國際學生,而擠壓了本國學生的資源和名額。[22]此外,在國際學生流動和技術移民變得越來越普遍的情況下,關于移民是否會搶占當地公民的工作機會和占用過多社會資源的擔憂,也使得西方掀起一股反移民浪潮。因此,如何在全球化和本土化之間尋找平衡,也是未來世界各國發(fā)展留學生教育需要考慮的重點問題。另外,發(fā)展中國家由于一直是國際學生的“提供者”,參與國際留學市場的競爭也使它們面臨兩難的困境,既要提高本國高等教育系統(tǒng)的能力,以滿足本國人民不斷增長的對高等教育入學機會的需求,同時又要容納不斷增長的國際學生。[23]
盡管國際學生對留學目的國的選擇是一種個人行為,但同時也受到地緣政治、文化距離、國家外交方針以及東道國移民和招生政策的影響。特別是,近年來東道國收緊簽證政策、反移民政策、學費上漲、私人提供者缺乏質量控制以及頂尖研究型大學從數量向質量的轉變都是可能導致國際學生人數減少的重要因素。[24]例如,美國政府近年來傾向于對國際學生實施嚴格的簽證和移民制度,很可能導致短期內國際學生人數的下降。英國決定退出歐盟,加上對學生簽證的限制和醫(yī)療保險費用的上漲,可能會削弱英國作為留學目的國的吸引力。[25]此外,兩國摩擦或者頻發(fā)的留學生安全事件也會導致國際學生增長速度的短時放緩。另外,國際學生尋求海外教育經驗的動因往往是本國高等教育機構的能力不足,這驅使一大批具有一定經濟基礎或卓越學術能力的學生在世界范圍內尋找最好的學習機會,以提升自身在全球勞動力市場中的競爭優(yōu)勢。但是近年來,隨著中國等發(fā)展中國家高等教育水平的提升,以及亞洲國家在發(fā)展教育樞紐(education hubs)方面的成就,這些國家向外輸送國際學生的增長速度可能正在放緩。
2019年底以來,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導致了有史以來最大規(guī)模的教育系統(tǒng)中斷,影響了全球19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的16億學生。[26]當前新冠肺炎疫情的全球蔓延對國際學生流動性造成了前所未有的破壞。高等教育機構的大規(guī)模關閉以及面對面教學活動的暫停,包括學生簽證在內的大使館簽證服務的暫停、邊境和機場的延長關閉,預示著國際學生流動將在短期內依舊受到影響。此外,疫情可能會對國際學生選擇留學國家和留學院校的行為產生長期的影響。尤其是如果大學轉向在線課程為主的話,由于學習資源減少以及通過工作資助留學的機會越來越有限,高成本的國際教育選擇可能變得不那么有吸引力。[27]并且,新冠肺炎疫情對不同國家的影響程度有所不同,英國、澳大利亞、加拿大、美國等依賴國際學生作為重要收入來源的國家遭受的損失尤為嚴重。據估計,在澳大利亞、美國和英國,新冠肺炎疫情將帶來數十億美元的收入損失以及無法預估的危機。一些專家認為,至少需要5年時間才能恢復到危機前的國際流動水平。[28]
事實上,預測國際學生流動性及其增長趨勢是十分困難的,尤其在留學生教育受到國家政策以及國際形勢等諸多不可控因素影響的情況下。但總的來說,在歐美國家逆全球化運動此起彼伏以及亞洲國家擴大教育對外開放的背景下,國際學生流動趨勢將呈現出越來越復雜化和多樣化的格局。
隨著西方國家在世界范圍內的主導地位及其政治、軍事和文化影響逐漸下降,一個多極化和去中心化的世界正在崛起[29],這也對世界留學生教育格局產生了直接而巨大的影響。流動學生的“全球餅圖”正在持續(xù)擴大,更多的國際學生不再只是被少數幾個國家所吸引,而是在更大范圍的國家中學習。[30]特別是進入21世紀以后,國際留學市場開始從英語國家的長期主導地位向多極化格局演變,傳統(tǒng)英語留學目的國的國際學生增速正在放緩,德國、俄羅斯、日本、中國等非英語國家開始成為重要的國際學生接收國。近年來,中東、亞洲和其他地區(qū)教育樞紐的發(fā)展更為流動學生提供了新的留學目的地選擇。[31]流動路徑的多樣化讓原本向國外派遣大量學生的輸出國也越來越多地成為國際學生的接收國。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在非傳統(tǒng)留學國家尋求教育經驗,歷史上從南到北、從東到西的全球留學格局正在發(fā)生變化,國際學生規(guī)模持續(xù)擴大并呈現出多元化的流動趨勢。此外,從歐盟、亞洲等地區(qū)的經驗上看,區(qū)域就近流動特征已經形成。
隨著全球留學生規(guī)模的迅速壯大,越來越多的國家,特別是發(fā)達國家,對留學生教育的觀念開始從強調擴大規(guī)模轉向注重提質增效,即不再僅僅滿足于招收更多的國際學生,而更注重如何采取措施確保最優(yōu)秀的學生進入他們的高等教育系統(tǒng),以及提高留學教育的服務與質量。例如,英美在經歷了寬松的留學生簽證政策之后,開始適當提高簽證申請標準,嚴格把關相關環(huán)節(jié),旨在吸引更為優(yōu)質的國際人才。美國政府近年來出臺了一系列針對收緊簽證程序以及加大對高技術人才的吸引和優(yōu)惠的政策措施,以吸引和留住真正在研究、技術、發(fā)明和創(chuàng)新方面對美國有所貢獻的高層次人才。2011年,英國政府對簽證政策進行修改,提高了留學生簽證申請標準,并且提高了對留學生英語水平的最低限制。德國在2017年底提前3年完成招收35萬名國際學生的目標之后,并沒有設定新的目標。相反,德國目前的重點是確保留學教育的質量與數量,解決國際學生輟學率等問題。[32]此外,新西蘭也開始越來越注重提升留學教育的質量和改善國際學生的體驗,而不僅僅是追求國際學生的規(guī)模。
隨著國際學生流動和技術移民的進一步發(fā)展,人們開始重新審視“人才外流”(brain drain)現象,并引入“人才環(huán)流”(brain circulation)這一新概念對當前的流動性趨勢進行更準確的解釋?!叭瞬怒h(huán)流”一詞更準確地描述了人才國際流動日益多向的性質,更反映出人們日益認識到這種人才流動方式對派遣國和接收國來說是一種互利的行為,盡管以不同的方式獲益。特別是,隨著現代科學技術的進步越來越依賴于國際合作和開放共享,學生和研究人員的國際流動也變得越來越復雜。國際人才的流動和技術移民不再遵循嚴格的線性模式,即人員僅在兩個國家之間流動(通常是從南到北)[33],而表現出環(huán)流和回流的特征和趨勢。隨著中國、俄羅斯等新興經濟體的崛起,在海外接受教育的學生回國就業(yè)已經成為新的發(fā)展趨勢。并且,由于發(fā)展中國家越來越重視人才環(huán)流的價值,紛紛制定相應優(yōu)惠政策吸引高層次人才回國,因此一些即使移民海外的技能人才也表現出返回原籍國的意愿和可能性。
人員流動自中世紀大學建立以來就已經廣泛存在,并持續(xù)了數百年。20世紀中后期以來,流動性所涵蓋的內容變得越來越廣泛,學術項目和高等教育提供者的跨境流動越來越普遍。具體地看,項目流動包括遠程學習、聯(lián)合學位和雙學位等,跨境提供者的流動同樣具有不同的形式,包括海外分校、學習中心和虛擬大學等。這種通過課程、項目和提供者流動而不是學生流動的跨境交付,已成為美國、澳大利亞和英國的重要增長市場。[34]這些非傳統(tǒng)形式的流動性通過新形式項目(如短期課程和夜校)、新型教學方法、異步協(xié)作式學習方式、分布式教學方式(如海外實體校園和遠程在線教育)提供了可選擇的跨境教育組織和運作模式[35],對國際高等教育發(fā)展產生了重大影響。最近,亞洲國家發(fā)展區(qū)域教育樞紐的熱潮,如卡塔爾的教育城(Education City)、阿拉伯聯(lián)合酋長國的迪拜知識村(Knowledge Village)以及新加坡的環(huán)球校園(Global Schoolhouse),也使得學生在本國接受國際教育成為可能。未來,特別是在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的背景下,這些多樣化的國際教育形式可能會繼續(xù)快速增長,為具有不同教育需求的學生提供服務。隨著新型跨境教育模式的發(fā)展,傳統(tǒng)的國際學生流動性可能會有所放緩??偟膩碚f,盡管我們很難判斷國際學生流動正處于上升趨勢、趨于平穩(wěn)抑或是即將走向下坡,但我們可以看到世界留學生教育在實現規(guī)模迅速擴張的同時,正在經歷巨大變革,未來也將面臨更為復雜的形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