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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貝卡

        2021-11-02 05:46:19楊知寒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1年9期

        楊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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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貝卡以一天至少一條的頻率發(fā)朋友圈,連續(xù)發(fā)布了八年。到今年三月,她的朋友圈不再更新,又過了兩個多月,六月十一號的下午一點半,她打開臥室的窗戶,將最里層的紗窗拆下,爬上去,跟小時候蕩秋千一樣來回在懸空里蕩腿。母親劉芳麗在屋外喊她,吃飯了,別讓我一遍遍叫你。她回一聲來了,從湖海國際的七樓跳了下去。

        湖海國際是市里新起的高層,臨近高鐵站,位置偏僻,少有人來。周圍道路倒是修得開闊,白天時候打這兒過,會產(chǎn)生如在都市的錯覺,到了夜晚,四面只有荒涼的土包,樓里亮燈的人家也少,感覺同遠(yuǎn)處的矮樓比,這里更似一片墳。瑞貝卡和母親幾年前搬過來,以白菜價買下頂樓的復(fù)式,屋內(nèi)為全西式裝修,不看樓外只看屋內(nèi)的話,會以為這家人不是經(jīng)商就是從政,從螺旋樓梯上走來的瑞貝卡,舉手投足都有優(yōu)裕養(yǎng)成的懶散氣質(zhì)。她喜歡自己這個社交圈里的名字,叫起來嘴里發(fā)脆,尤其是最后一個音,發(fā)輕聲,努力練成外國電影里的腔調(diào),人在鏡子前眼神迷離,嘴唇輕啟,叫自己,瑞貝卡。瑞貝卡,今天幾個局啊你?她的手機(jī)常常發(fā)出癲癇似的呼喚,母親都已習(xí)慣,隔會兒就丁零零作響,響一聲就預(yù)示將有一個筋疲力盡的夜晚。瑞貝卡習(xí)慣將手托在左側(cè)臉頰上,眼神里透著無可奈何,來面對手機(jī)里的“好啊,走著,別?,往死喝”這些話。手指輕柔地在臉上滑過,一直順到鎖骨。瑞貝卡在鏡前化妝,眉毛挑得長長的,擋住鼻子和嘴巴,只露出不大不小的眼睛,滿含怯懦的柔情??伤裏o法讓別人只看自己的眼睛,當(dāng)視線下移,人家會發(fā)現(xiàn)她的鼻子過長,鼻子長按說人中就應(yīng)該短,可人中也長,下巴又尖細(xì),這張臉只禁得起放大,禁不起端詳——為掩蓋她的瘦長臉,瑞貝卡每回自拍都側(cè)身,一手托住臉。久而久之,出門見人或酒過三巡時,她也這么托,手拄在吧臺上,牙疼似的。

        劉芳麗和女兒各有各的生活,白天都有活動,深夜兩人才像回到洞穴休息的動物,結(jié)束一天的捕獵,胃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心裝沒裝滿當(dāng)?shù)每辞闆r。母女關(guān)系發(fā)展至此,兩人更像塑料姐妹花,照面哼哼哈,背后嚓嚓嚓,各回各屋,蒙上被子就能打上呼嚕。瑞貝卡年輕,精力足,多數(shù)時候凌晨才歸來,還要將時間消磨在房間里一會兒,亂七八糟想些事情再睡。她總會在夜里想過多的事,一些在酒桌上即便去傾訴,卻終歸沒訴盡的事。今夜她給楠哥發(fā)了條信息,楠哥是她過去的男朋友,早在瑞貝卡還在排球隊時,兩人就認(rèn)識。那時的瑞貝卡高中剛畢業(yè),還沒學(xué)會描眉畫鬢,衣著都是繡著卡通的套頭衫,一雙長腿自運(yùn)動短褲褲管里露出,蹦跳和追逐時,每寸肌肉都堅實彈嫩,一流汗,幾如藝術(shù)品,身體泛光。她扎個馬尾辮,在夜晚空曠的球場上凌空一躍,排球用掌心向?qū)γ鎿舸?,看球落地,發(fā)出叱咤的喊聲。楠哥那時常從他念技校的地方,坐整晚的硬座去隊里看她。他來了,默默坐到無人的看臺上,將給她預(yù)備好的礦泉水瓶蓋擰松,點起一根煙,眼神迷離,追逐那顆藍(lán)黃相間的球,看它在瑞貝卡手里迷人的旋轉(zhuǎn),不知疲倦。想起這些往事,瑞貝卡憋回了眼淚,問楠哥,你睡沒睡?想起就在剛才,他們一屋光膀子的老少爺們兒坐在一起,楠哥沒給她留一個位置,他只是撫摸自己手里的酒瓶,偶爾發(fā)出狂笑,像個周期性踩電門的人,通過踩幾次電門,讓自己恢復(fù)精氣神兒。瑞貝卡坐在很遠(yuǎn)的位置上瞧他,覺得兩人共同經(jīng)歷的八年光陰,就是漏了電的電門,不再令人心臟起搏,偶爾麻酥酥的來一下子,她其實也能靠此存活,男人則不行。隔了快五分鐘,楠哥回消息過來,說,往后這種局別叫我。什么叫分手?分手就是他媽不聯(lián)系了??傔@么將斷未斷的,除非你想跟我拜把子,我也不缺你一個弟兄。更何況你這人不行。瑞貝卡問,我哪兒不行?楠哥說,你別問了行不行。

        翌日起床,瑞貝卡兩眼通紅,她熬了一宿。劉芳麗將牛奶面包擺在桌上,兩人面對面,安靜地各拿各的吐司片,往上頭抹果醬。劉芳麗說,尋思尋思,啥時候去上班?瑞貝卡說,不尋思。我在家也能幫你賣產(chǎn)品,出門更好賣,為啥非得上班呢?劉芳麗說,得有份正經(jīng)工作。要不別人問我,我都不知道咋說。瑞貝卡心生厭倦,劉芳麗給她找的班是去旅行社工作,市里就那幾條線路,都是忽悠留守老人的,出門帶個夕陽團(tuán),她再往朋友圈曬也沒太大意。不回答母親,她摩挲著手上盤旋成蛇一樣的金戒指,將蛇頭移至當(dāng)中,劉芳麗端詳她,發(fā)現(xiàn)女兒不知何時身上掛了越來越多的金銀,稍有動作便提溜算褂,想我這姑娘興許能嫁好。她也沒錢,身上哪來這些穿戴?還是有人給她花錢。問她,你這戒指,是純金的不?瑞貝卡瞥她一眼說,咋的,產(chǎn)品賣不出去了,手頭緊,開始尋思姑娘了?劉芳麗說,放屁。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一榮俱榮的事。瑞貝卡點頭,是,一損也俱損。我也給你忽悠完兩茬了,夠意思了。我小學(xué)群里說了,再忽悠,就給我踢出去。往后只能線下,個個去給你擊破。對了,最近趙卉有點松口,說想要套蛋白粉,你想著給我拿。劉芳麗朝女兒狡黠一笑,說,還得是我姑娘。掃蕩完小學(xué),你掃蕩初中。高中、大學(xué)的一個都別饒了。給媽掙錢,咱娘兒倆日子都好過。我這樣為誰?為給你攢嫁妝。話到此打住,吃完半袋桃李面包,劉芳麗把桌子收拾好,不去過問女兒這一天的安排,連目睹她哭腫了的眼睛,也只稍微一怔,感覺不在自己處理范疇之內(nèi),就裝沒看見過去了。下午瑞貝卡在客廳看國產(chǎn)偶像劇,劉芳麗打了七八個電話,跟同伴研究股市大盤,夜幕降臨,傳來兩人各自在屋里脫衣服試衣服的折騰聲。瑞貝卡約了兩個小姐妹,說,走啊,上金約翰釣魚去。

        在金約翰釣魚的瑞貝卡,眼神漫不經(jīng)心,也沒忘了業(yè)務(wù),不時埋頭按手機(jī)。給人感覺需要她的事不少,這女人分身乏術(shù),連喝杯酒的工夫都靠硬擠。小姐妹每看到一個可心的,就在她手心里摳一下,這是她們的暗號,摳一下是左邊,兩下是右邊,三下是在你身后。瑞貝卡手心寂寞,今晚她和小姐妹的掌心都只有被冷落的潮汗,酒吧里氣溫高,她露了一會兒肩膀,寂寞是光溜溜的。

        她其實跟母親把情況說得有所保留,小學(xué)群已然把她踢出去了。兩天前瑞貝卡在群里積極發(fā)動討論,想讓久已冷落的人際關(guān)系一茬茬回暖,等暖和差不多了,討論的人從她一個,變成三個,然后七八個,眾人喧嘩時,她再將話題繞回自己身上,以欲說還休的語氣,表達(dá)自己境況的不容易。幾個沒去外地留在老家的男同學(xué)試探著問她,怎么個不容易法?瑞貝卡回一個堅強(qiáng)的微笑表情,不出聲了。她一一記住他們是誰,私下加好友,上來先是一句話,哥,你小時候給我印象老深刻了。瑞貝卡的微信頭像仍是托腮狀,一張臉白凈,與世無爭,眼里有光,柔弱與頑強(qiáng)并存,她穿LV毛衣,戴寶格麗戒指,十指做了淡粉色的美甲,雖不讓人驚艷,看這狀態(tài),也起碼讓人相信她心態(tài)從容。更值得去合計,這還有啥過不好的?男生們給她回復(fù)說,他們也記得她。瑞貝卡在屏幕后撲哧一笑,心想,你們能記得我啥。上學(xué)時過平安夜,我書桌里一個蘋果都沒有,就聽別的女生書桌里塑料紙嘩啦嘩啦響,也是,我那時候心智未開,要不也不能這么多年和你們一個都不聯(lián)系,交流感情的機(jī)會都給耽誤了。瑞貝卡娓娓道來,不知道咋的,我對你始終有種特別的信任。哥你別誤會,我今天就想掏心窩子說兩句。男生們跟她從學(xué)業(yè)的迷茫聊到就業(yè)的失意,有些想不開早成家的,沒忍住跟她抱怨了兩句自己妻子。說跟你嫂子,可是委屈我這個人兒了。瑞貝卡耐心傾聽,適時發(fā)出感慨,哥你過得也不易,咋不早讓我知道。妹兒別的幫不上你,幫你寬心行。聊到最后,發(fā)展出私人感情的男生有三個,一個是她當(dāng)年暗戀過的后桌,另一個是班里打架的頭子,還有一個中途輟學(xué),如今兒子快四歲,正犯愁入托的事??椿鸷虿畈欢嗔耍鹭惪ㄏ蛩麄兏髯酝驴谡f,哥啊,人歸根結(jié)底得為自己想。輟學(xué)的回她,妹兒,你說哥咋為自己想。瑞貝卡說,身體才是第一位的。雖說現(xiàn)在年輕,事一多,一年比一年見老,男的還老得快呢。我不賺你錢,單純?yōu)槟愫?,推薦你款保健品,日常吃兩口,別的不敢保證,提升免疫力沒說的。哥你可能不了解,人這免疫力一提升,啥啥都提升。對方?jīng)]回復(fù),“正在輸入”的狀態(tài)在對話框上持續(xù)了又消失,瑞貝卡先等到了打架頭子的回復(fù),對方單刀直入說,咱倆好吧,我晚上來找你。她看了氣不忿兒地將手機(jī)扣過去,又等了一會兒。輟學(xué)的終于回復(fù)問,多少錢?瑞貝卡同時回復(fù)兩個人,先給報了價格,原價五百六十塊,收你三百八十塊,夠你吃半個月的。手指再在暗戀過的男生的名字上盤旋良久,打了個問號。輟學(xué)的掂量來掂量去說,妹兒,你可能不了解情況。你哥現(xiàn)在是五保戶。你要誠心,就借哥點兒,往后我拿你當(dāng)親妹妹處。咱先可你侄子念書的事兒來,等他穩(wěn)定了,我指定跟你提升。她一口氣將兩個不著調(diào)的對話刪除,有點厭倦和不屑,決定專心對付暗戀過的那個,把對話再鋪墊得好一點兒。暗戀的男生如今在市糧食局工作,公務(wù)員,和上學(xué)時一樣臉上卡著眼鏡,雖沒大出息,也還值得去幻想。瑞貝卡深吸口氣,打算再叫一聲哥,發(fā)現(xiàn)對方已將她刪除,信息發(fā)出的同時,紅色感嘆號一起彈出,路全被堵死。沒過兩分鐘,就看到小學(xué)群將她移出群聊的通知,他們是怎么議論她的,再也不知道了。

        2

        我剛回家那陣兒,疫情還沒成為全部的談資,約莫過了一禮拜,從網(wǎng)絡(luò)上蔓延出的緊張氣氛不知不覺傳遞到當(dāng)年的春晚舞臺上,幾個名嘴一人捧一臺本,配合悲壯的音樂,在本該闔家歡樂的時刻號召十四億人都在家窩著,您安全了,十四億人安全了,疫情就被擊垮了。我來回訂了幾遍機(jī)票,反復(fù)改時間,到底是沒回去,人在老家踏實住了下來,眼瞅要開春了。我媽忍受我,從剛開始娘兒倆還有親情,到后來撕破臉皮破罐破摔,再到最后她眼里有我沒我一個樣,重新接納彼此,又成了雙方生活里的常住人口,想吵架也費(fèi)勁。我媽每天中午從單位回家,給我?guī)程煤酗埢貋?,兩人埋頭吃,吃兩口抬頭看新聞。等下午快四點,我再從冰箱里拿出肉菜,一頓快炒,瞅著蒸熟米飯的點兒,差不多能同時出鍋。她一進(jìn)門,就端菜上桌。要不是為了我每晚能鼓搗出的這頓飯,管它疫不疫情的,懷疑她該攆還得攆我走。

        我媽朝九晚五上班,偶爾還加班,她們沒有休息,宣傳口的工作,正是忙得腳不沾地的時候,白天我總一人在家,小區(qū)出入又費(fèi)勁,人就跟久不澆水的植物一樣,看著發(fā)蔫。好在還有現(xiàn)代通訊設(shè)備,好在同在老家過年的小姐們兒都回不去,四人建了個群,天天沒事逗悶子玩,分享各自得到的消息,緊著制造恐慌氣氛。造著造著,就開始有人帶頭罵街,罵街罵成了詞語接龍,沒憋好屁,屁也不是,是你大爺,爺爺想起媽媽的話……最后一人一條語音唱起《魯冰花》,都給憋得精神不老好的。跟誰也不說話的時候,我一人站在房間窗口,撩開窗紗,放冷風(fēng)灌進(jìn)來,假裝走在外頭的雪地上,那雪地白白凈凈,都不落腳印子,道上沒人,誰也不往外亂走瞎嘚瑟。我點上煙,思考這場劫難里普通人的命運(yùn),感覺有好些故事可以寫,可情緒頂在嗓子眼兒,怎么也落不下筆。這時候還能下筆成文的人,有更堅忍的意志,大多時候,我感覺我積蓄滿胸,如海水滔滔,潮來潮往,想等它回落,更想等它干涸。想等干涸了去沙上拾貽貝,遙望遠(yuǎn)處海平面,人心平氣和,才能順帶遙望一段海難后的歷史。

        熬著熬著,春天過完,夏天都到了,我還是沒走成。本來嘛,在哪兒寫稿都是一樣的,何況南方?jīng)]有能牽絆我的東西在,房子是自己的,空著就空著。時間就不一樣了,如果我走了,在我媽這兒空一段兒,就是讓彼此兩間心房都空一段兒,人生難得有這么個母女終日伴隨的機(jī)會。過去不是她逮不著我,就是我逮不著她,這回好了,都給圈進(jìn)了籠子里。她不再提攆我的事了,有點虛情假意又弄假成真的意思,甚至還幻想起來,要是我就此不走,娘兒倆日子也能過得挺舒心。她是舒心了,我一天又給她鼓搗飯,又給她收拾屋,晚上還陪她看個綜藝,戴口罩到常去的公園里跟她散一個來小時的步,聽她憶往昔,懷過去,就是不展望未來,還能不舒心?小城日子本就緩慢,加上疫情,感覺后置了一個時代也不為過,時間在此靜止,又罩上一層讓人迷醉的薄膜,透出童話般的安詳,叫人想和動物一樣冬眠過去,直到刺眼的陽光射進(jìn)地洞,再搖晃著醒來。很多時候,我也恍惚,很久沒有如此大段的獨(dú)處了,心思空落,前路反而變得不存在,人被戛然而止在一個省略號里,身前身后都是無言的小點,離遠(yuǎn)瞧,像不見端點的直線。

        誰也想不到,眼瞅著我們這邊陲之地,病毒的爪子已漸漸騰空,不抓人了,偶爾還有確診的消息傳來。瑞貝卡跳樓那天的中午,我剛吹凈落在紗窗底下的煙灰,聽我媽進(jìn)門了,準(zhǔn)備去接她手上帶回的盒飯。我媽兩手空空,眼也空空,鞋都忘了脫,一屁股坐在客廳沙發(fā)上,直勾勾看著我。我心說是因為抽煙的事兒吧?放味的時間不夠,現(xiàn)在回屋嚼口香糖也來不及了,她還緊著揮手,讓我離她近一點兒。我靠在她膝蓋邊上,人蹲下去,想隔出點安全距離,卻被我媽一手將腦袋按在腿上,摩挲我的短頭發(fā),胡嚕來胡嚕去。她彎下腰緊緊抱著我,身上有外邊的寒氣,抱緊我,像抱緊一塊海綿,猛地壓榨我的骨骼,都能聽出響兒了,我大氣不敢出,也捯不上一口氣。

        我媽問我,到底啥是抑郁癥。你跟我說實話,你有抑郁癥沒有?我心放下些,跟她并排坐好。這病咋解釋呢,身邊也有朋友中招的,一旦中了招,就基本和我們不聯(lián)系了,偶爾發(fā)信息去問問,對方也久不搭話,生怕我們視其為累贅,倒是可憐見兒的。我尋思中午吃啥,有點餓了,她也沒帶飯回來,現(xiàn)在外賣又不送,還得去熱昨晚的剩菜,剩飯?zhí)硭局?,湊合吃口,又是一頓。我媽還不放心,又問我一遍。我問她,中午吃粥行不?熱昨晚剩的刀魚,你愛吃雞蛋醬,給你炸一份。她看了我一會兒,嘴角釀出笑意,輕聲說,你是能了。把你扔羅布泊都能給自己鼓搗出三菜一湯,有個駱駝,你都得想法給卸塊兒了。行,你這樣媽放心。

        炸好雞蛋醬出來,我把盤子在客廳桌上放下,看見她正偷摸擦眼淚。我媽擰開電視,也不看,光聽聲,筷子橫在粥碗上,沒有動。我聞出味兒不對勁,四下一踅摸,果然在桌底下看見了煙灰缸,淡紫色的煙霧還裊裊從里頭冒出來,剛抽完半根兒。我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問,咋了,老丁,你得抑郁癥了?我媽抬頭不語,眼里有蒼涼和恍惚,又滴下兩行眼淚,說她上午跑了趟醫(yī)院。我說,確診了?啥時候抑郁的,咋不和我說。我媽攥著我的手,扭頭問我,還記得你大芳姨不?我記得有這么一人,和我媽是初中同學(xué),兩人在她三十歲左右那幾年關(guān)系挺好,偶爾來家吃飯,來就帶一堆東西,上面都帶著“安利”的商標(biāo)。我媽說,你大芳姨遭難了。我說,咋整的,是不是因為從武漢回來的,被隔離了?我媽說,不是得新冠病毒。是得抑郁癥。她姑娘李小瑞得抑郁癥了,就上午十點多,從七樓跳下去了。我怔了一下子,問她,李小瑞,高中是念一中的不?我對這名字有印象。前兩個月我們高中群有個叫李小瑞的,開始還在群里聊得熱火朝天的,嘮半截兒沒影子了,說她過得不好,我也沒問。是一個人不?我媽說,對,她姑娘聽說是在一中念的。整半天我跟她媽是同學(xué),你跟李小瑞是同學(xué),這關(guān)系處深了。

        要不是前一陣?yán)钚∪鸨晃覀兲叱鋈?,我對她印象還真不深。把她踢出去以后,我們那四人群里其中有一個叫猴子的,在大群里說,李小瑞半年前管她借了兩百塊,至今沒還。猴子說完輪到趙卉補(bǔ)充,是,她還管我借五百塊,也沒動靜了。我私下里問趙卉,這么多年沒聯(lián)系,說借你就借?別人我不管,趙卉和我打六歲就玩在一起,人厚道,說說話就樂,挺大個姑娘就差沒扎倆大辮子,走路還和小孩一樣,蹦跳愛晃悠,心思相當(dāng)簡單。我看不得人欺負(fù)她,打小如此,我欺負(fù)行,別人但凡說她一句不是,我都得跟人論論,要不是我倆同性,早定終身了。趙卉蔫不唧地跟我說,李小瑞磨了她好幾天,說家里就指著賣產(chǎn)品活,好說歹說,說看在老同學(xué)分兒上,贊助她五百塊錢,等她這邊有貨了,立馬發(fā)快遞。產(chǎn)品是某種蛋白質(zhì)粉,這粉我吃過,還是大芳姨上次來家?guī)н^來的,放水里一攪和,有點奶香,味道近似豆奶。保不保健不好說,倒是挺扛餓。我跟趙卉說,這事你別管了,我去問李小瑞要,欠錢不還,到哪兒她都不占理?,F(xiàn)在聽說李小瑞從七樓跳下去,反讓我覺得理虧了幾分,聽我媽繼續(xù)說,李小瑞居然還活著,只是全身多處骨折,肺部也有挫傷,正在重癥監(jiān)護(hù)室搶救,這姑娘看不出人樣了。我跟著一起沉默,對著電視里循環(huán)往復(fù)的疫情消息,頭一遭感到災(zāi)難的迫近,雖說只是個人的災(zāi),卻比全球發(fā)生的這場浩劫還驚心動魄,因它就在周遭,發(fā)生在熟人堆里。我媽十分納悶兒,抑郁癥怎么個要命法?我無法再回答她,攪著碗里的粥,小口小口往里灌,一些事情也小股小股往心里鉆。我記得李小瑞在群里叫瑞貝卡,高中時,大家都叫她瑞貝卡,有時她花枝招展在走廊里一過,瑞貝卡瑞貝卡的聲音就像條尾巴似的,跟她身后飄?,F(xiàn)在想起這些事,會同時想起她的臉,我媽說她已經(jīng)看不出人樣了,我還想象不出來。只記得上次幫趙卉要賬時,瑞貝卡接電話的語氣像春雨一樣柔。她幾乎也要成功說服我借她五百塊。當(dāng)時我咬緊牙關(guān),對鏡子擰眉,狠狠告訴她,同學(xué)處一回,不是用來坑的。瑞貝卡沉默一陣沒放下電話,我先給掛了,掛斷后和趙卉報信說,瞅著,她再不還你,我去她家堵門。

        到了晚上,我媽下班回來坐在廳里數(shù)錢,我看著了,挺厚一沓,看她把錢塞進(jìn)信封里,思來想去,又抽出去半沓,和我眼神對峙,正猶豫不決。我點點頭,問她拿多少。她跟我商量著,拿五百吧。本來想拿兩千的,還是算了。我說,因為啥算了,你和大芳姨關(guān)系好,不得多拿點。她說,好啥好,你看這兩年,我還和她走動嗎?我說,她也坑你了?我媽說,沒少坑。就現(xiàn)在咱家還一堆她推薦的產(chǎn)品,誰用啊。我看看表,七點過半,我媽這是要去醫(yī)院送錢,這個時間我也沒啥事,想跟著一塊去。但五百塊錢算兩人的,就有點寒磣,我大了也掙錢了,感覺應(yīng)該添一點兒。我和我媽心里都轉(zhuǎn)一樣的算盤,這娘兒倆平時為人不好,坑蒙拐騙的,就可自己人禍禍,還不如網(wǎng)上的陌生人呢,捐款也就捐了,當(dāng)給自己積德。我去洗了把臉,套上外衣,跟在我媽后頭穿鞋,娘兒倆心照不宣,兜里帶多少錢誰也沒說個準(zhǔn)數(shù)。我倆太知道彼此了,啥媽啥姑娘,道理再明白,該心軟心軟。

        提前打了電話,到地方時大芳姨站在院門口,離老遠(yuǎn)和我們揮手。她那手揮不動,揮一下捂一下嘴巴,隨時都要栽愣似的,令我倆緊著加快步伐,好上前攙她一把。大芳姨將燙過的卷毛盤在腦后,一臉疲憊,眼袋深重,看著是幾夜都沒好好睡了,嘴角向下耷拉,和我媽瞅著不像同齡人。我媽和她抱了一會兒,才想起來介紹我說,這我姑娘。一回家說起這事,你猜咋的,倆孩子是同學(xué)。我尋思一塊兒帶她過來看看。大芳姨摘了一側(cè)的口罩,嘴一憋,努動著要去號啕,我媽又給她按進(jìn)懷里,悄沒聲兒地往大芳姨的上衣口袋塞進(jìn)準(zhǔn)備好的信封。大芳姨一手捂著口袋,頭低著說,感謝的話就不說了,沒心思。但不是心里不記著,等姑娘轉(zhuǎn)危為安,請大家伙兒吃飯。我和我媽跟著她蹣跚的步伐,往醫(yī)院深處走去,發(fā)熱門診門口堵了一堆的人,好些都是老頭老太太,口罩上的眼睛里閃著機(jī)警的光,是真的怕死。我后悔沒在醫(yī)院門口買束花啥的,看望病人,看望這么年輕的病人,手里該有比塞了錢的信封更貼心的準(zhǔn)備,但那時我心里空落落的,穿過一扇又一扇門,耳邊哼唧和號哭的動靜逐漸清晰,感覺此地除了生死,一概都已模糊。什么花兒啊朵兒啊,可去他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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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坐公交車的時候,瑞貝卡覺得自己可能是看見劉芳麗了。劉芳麗從百貨大樓上車,坐兩站到解放門下車,司機(jī)把門關(guān)早了,她還氣急敗壞拍了兩下,回頭怒視前方,嘴里嘟囔些不好聽的。瑞貝卡聽見罵人了,更確認(rèn)是母親,將墨鏡架在頭發(fā)上,從車窗往下看,見劉芳麗踩著高跟鞋裊裊婷婷往前走了幾步,站定,和遠(yuǎn)處一個人揮手。那男的從步伐看,歲數(shù)不小了,扣了頂鴨舌帽,看不清長相,身上穿件松了的Polo衫,皮膚黢黑,骨瘦如柴。他從商店門口的小馬扎上站起來,忙著迎劉芳麗,接過她手里的挎包,掖到自己胳膊底下。再往后伸脖子瞧,已瞧不太真切,車越開越遠(yuǎn),她也不想深究,更多是在盤算自己今天的穿戴有沒有被即將見面的姐們兒艷壓的風(fēng)險。瑞貝卡抬手抹抹臉上的油,看著快到站了,和呂眉約見的咖啡店招牌已在眼前,掀門簾走進(jìn)去。呂眉先到了,笑吟吟給她一個飛眼。瑞貝卡在她身邊坐下,眼光瞥見呂眉短褲底下的大白腿,肉是松軟的,和自己的腿差不多。想到當(dāng)年她們畢業(yè)一起進(jìn)排球隊的那時光,一切都是繃緊的,不僅是腿,還有臉上的肉,還有心里一口氣兒。呂眉撐著下巴端詳她,香煙夾在另一只手上,煙霧縹緲中,話未開已有半分醉。

        呂眉上學(xué)時候成績還不及瑞貝卡,瑞貝卡起碼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畢業(yè),呂眉能畢業(yè)則主要靠老師們心慈手軟和她父母的鍥而不舍,父母就差給他們的姑娘跪下了,勸當(dāng)時將頭發(fā)挑染成紅藍(lán)交織的呂眉把時間多少留點給書本,哪怕一天留半個點兒呢,留個早自習(xí)成不成?呂眉個兒小,有點豐滿,愛穿露肚臍的衣服,小學(xué)畢業(yè)就打了耳釘,身上還有幾個釘和若干文身。在一起洗澡時她給瑞貝卡展示過,瑞貝卡用手去碰,呂眉就咯吱咯吱笑,笑容有媚態(tài),盯得瑞貝卡恍然收回手,呂眉卻又將瑞貝卡的手一把攥住,指引她去摸。兩人站在更衣室霧氣蒙蒙的鏡子前,雙方赤裸著身體,像兩朵含苞待放的花兒,一朵已快開了,另一朵兒還懵懂春天為何物。是呂眉當(dāng)年給瑞貝卡上了一堂堂的啟蒙課,把那些在生理衛(wèi)生課上老師講的一知半解的內(nèi)容掰開了,揉碎了,灌輸進(jìn)瑞貝卡十六歲的腦袋瓜,讓她頭一回意識到,自己的女性身份,不僅是有區(qū)別于異性的特征,還可以是弓矢,是迷陣。呂眉問,這陣兒忙啥業(yè)務(wù)呢?瑞貝卡不置可否地笑笑,用吸管喝杯里的飲料。呂眉說,你和楠哥分手也有日子了,還沒想明白這道理呢?歸根結(jié)底,女人還得靠自己。瑞貝卡說,我明白。呂眉說,你不明白。手里得有這個,才能買得起這個。說完,將一個簇新的LV包放在腿上,擱好了,挨個兒面展示一遍,仿佛商場里的導(dǎo)購,盯著瑞貝卡眼里的光束說,我這可是真的。瑞貝卡說,看著像真的。呂眉說,不行跟我干,咱倆去廣州進(jìn)貨,做代購唄。有點起步資金就行,渠道我都全。瑞貝卡說,等我再調(diào)整調(diào)整狀態(tài),我看咋也得明年。呂眉說,所以我給你充足的時間考慮和籌錢,你心里得裝著這事。我跟你說,換別人我還不帶呢,自己吃獨(dú)食不香?。咳鹭惪c點頭說,行,我裝著。別說我了,你咋樣?呂眉說,勾上個大爺。瑞貝卡說,大爺多大???呂眉說,到今年八月正好五十歲,獅子座。性格挺好,手里也寬綽,離了,身邊沒孩子。見人辦事,都看我眼神兒說話。瑞貝卡做個拱手的動作說,佩服,還得是你。呂眉說,還在馴化階段,保留點小脾氣,男人全沒脾氣也不行。晚上你干啥去?瑞貝卡說,晚上沒局。呂眉擠眉弄眼道,咱四個去金約翰喝兩杯唄。我?guī)纤屗賻蟼€小兄弟,給你牽牽線。瑞貝卡有點兒不自在了,跟她說,牽啥啊,我都沒準(zhǔn)備。呂眉掃視她全身,說,下午咱倆shopping(購物)去,給你置辦一身。買完咱倆再去做個發(fā)型,我這頭發(fā)兩個月沒保養(yǎng)了,你這也干黃的,缺營養(yǎng)。

        她們到金約翰是晚上九點半,還得再過半個點兒,場子才能熱起來,最中央的舞池才能打開全部的燈和音樂,發(fā)出地顫,將一干被寂寞和茫然驅(qū)逐至此的靈魂震出銀河系。瑞貝卡和呂眉懶洋洋往里走,臉上沒任何表情,在進(jìn)門的吧臺前佇立一陣兒,眼神冷淡地掃視,仿佛這是她倆的買賣,進(jìn)門先確認(rèn),今天哪兒有生人來,有沒有老朋友。調(diào)酒的杰克臊眉耷眼,兩手拄在臺子上,趁現(xiàn)在沒客人,陪兩人聊會兒,今天是自己過來玩,還是帶朋友?呂眉將笑未笑地將眼神遞過去,說,你還問上了。杰克給她倆一人調(diào)了一杯金湯力,說他請。瑞貝卡搖晃杯子,仿佛檢驗試劑的研究員,拿余光打量杰克的表情,后者立刻露出訕訕的神色。杰克說,放心大膽喝,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擔(dān)這心,多余。呂眉擰著屁股在高腳凳上坐下,問杰克上次那小面包片還有沒有,就上次烤出焦邊兒的面包片,挺好吃的,來一筐,她餓了。肚里沒食,等會兒喝酒人該難受了。說完又讓瑞貝卡點點兒什么,今天不用尋思省錢,錢等老吳過來結(jié)。這時候不宰他,更待何時。呂眉果然像她說的,半筐面包片進(jìn)肚后,喝酒跟解渴似的,金湯力就是個前奏,小甜點,等一打啤酒上來了,立刻“百威在手,天下我有”,一杯滑下喉嚨,不帶抹嘴的。瑞貝卡了解自己的狀態(tài),她得喝慢酒,打持久戰(zhàn)。許多次等呂眉他們都喝得五迷三道了,回身看她,發(fā)現(xiàn)瑞貝卡還抱著酒瓶,一點點給自己斟倒,以喝白酒的速度和禮儀喝啤酒,臉微微露紅暈,看著沒醉。兩人推杯換盞,直喝到舞池開場,幾個穿著清涼的小姑娘踩在高臺上,活力四射,向底下虛空的暗處扭擺腰肢。動作多激烈,臉蛋兒就有多冷漠,跟剛走完維密的超模似的,畢竟天天跳躍旋轉(zhuǎn)閉著眼,自己也迷糊,此刻為何要在這兒重復(fù)扭動胯骨軸??淳昧?,會恍惚覺得這酒吧是個乾坤道場,瑞貝卡眼睛細(xì)瞇,撲哧一樂,心想,她們可真像跳大神的啊。

        拍呂眉后背的那人讓瑞貝卡有點兒慌神兒,一個說六十歲都有人信的男人坐在了呂眉守護(hù)一晚的空座上,手里抓著個黑皮包,用皮包向遠(yuǎn)處扇風(fēng),扇進(jìn)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小伙子。小伙在瑞貝卡旁邊的空座坐下,聽呂眉介紹說,這是我家老吳,上午跟你說了。這是張元吧?我記得是叫張元。說完頭歪到老吳的肩膀上,似乎喝了這么久,到了有個肩膀靠著醉倒的時刻,她身體蛇一樣柔軟地繞著老吳干瘦的黑胳膊,彎曲成某種弧度,緊貼下來。老吳對瑞貝卡伸出手,笑時露出一排黑黃的牙齒,五官凌厲,臉太干瘦了,不做表情還好,做了表情看著跟飽經(jīng)風(fēng)霜似的。瑞貝卡剛和老吳握過手,手沒閑下,又握上身邊張元的。張元的手心有點汗津津的,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來酒吧,和瑞貝卡的手短暫接觸一會兒,就像到親戚家做客的孩子一樣,叫完人就結(jié)束了自己身上的任務(wù),頭扭過去看跳舞了。瑞貝卡小聲問呂眉,這么靦腆呢?呂眉把話傳給老吳,老吳罵了一句,然后咯咯樂,越過呂眉的后背跟她說,小妹兒,你帶帶他。孩子沒處過對象。但一直跟我反映,想處一個。人各方面條件都行,你是小眉的姐們兒,差的我不敢給你塞。瑞貝卡一聽這話,就知道呂眉回家是怎么和老吳說起她的了,不是啥正道兒上的人,能帶孩子。瑞貝卡給張元倒杯酒,杯子滑過去,用兩根手指掐住,說,邊喝邊看,一會兒再給你看渴了。張元聽出話里的意思,紫紅色的光點在他臉上來回閃過,人有窘態(tài)。瑞貝卡仔細(xì)端詳,張元算得上清秀。在他喝酒時,回頭跟呂眉耳語說,感謝姐們兒,感謝老吳。這回這個長得一點兒不像楠哥,挺好挺好。

        瑞貝卡和張元一晚也沒說幾句話,干聊不起來,只有猛給自己倒酒,今天刻意喝得急,不知道為啥,誰也沒有催她喝。張元看她有點醉了,才憋出句話,問瑞貝卡是不是先別喝了,他沒車,一會兒老吳他們回去了,他送她也不方便。瑞貝卡對他擺手笑笑,獨(dú)自走去洗手間。燈光昏暗,洗手間里都是煙味兒和尿臊味兒,一地的水漬。她站在洗手臺前,鏡子里的臉已脫妝,一層油光,借由鏡面的反射,眼前光影燦爛,門外音樂隱約傳來,環(huán)境如一場立體聲環(huán)繞的舊夢,她甚至聽得見鬧中隱隱的呼吸聲,來自她單薄的胸腔。瑞貝卡將雙手撐在水池上,她不想去辨認(rèn),是水龍頭沒擰緊,還是哪兒流出來的水,一點一滴在白瓷磚上澆打。她對著鏡子里的陌生人,露出一個嫵媚至極的笑,像鏡面里自有雙驗收她表現(xiàn)的眼睛,希望是楠哥的眼睛,看了一陣兒,終于為她的風(fēng)情所獲,招了手,無可奈何地說,唉,那你就過來吧。她按住自己的臉,忽然被人在身后抱住腰,力道不重,但纏繞感是真實的。老吳說,妹妹,醉了啊。瑞貝卡問,呂眉呢?老吳說,在吧臺上睡著了。我來看看你,張元家里有事,先走了。你說你身材多好,咋保持的,回頭也教教呂眉。和你一比,她就比不上了。瑞貝卡掙開他,人不走直線,被老吳拽起來,手掌有意無意向上游動,觸及她的胸。瑞貝卡酒醒一些,轉(zhuǎn)頭看他,說,你要臉不?老吳說,不是故意的,別多心啊妹妹。瑞貝卡在通往洗手間的走廊上搖晃幾步后,人又滑下來,背靠著墻。老吳湊過去,蹲下,從口袋里掏出煙,遞給她一根說,來,解解乏。瑞貝卡抽上說,老吳,問你個事兒。你認(rèn)識一個叫劉芳麗的女的不?老吳說,不認(rèn)識。她誰???瑞貝卡搖搖頭,說,沒事,我可能看錯了。今天第一面見你,覺得你像一人,現(xiàn)在不覺得了。呂眉這命,說好也不好,家里寵慣了,但自己能作,你比她大那么多,能包容包容點,別尋思扯犢子。剛才的事,當(dāng)咱倆都喝多了,我不給她學(xué),但你記住,別再犯我手里。話說完,老吳瞇縫著眼睛抽煙,半晌沒搭話。瑞貝卡和他四目相對,眼神閃過,此刻她頭腦還不太清楚,再看下去,容易又把他當(dāng)成釣上的凱子,再忍不住嫣然一笑的話,剛才話就白說了。

        呂眉讓瑞貝卡跟他們一臺車走,瑞貝卡招手打上臺空車,飛快鉆進(jìn)去,跟在車窗外罵她的姐們兒飛吻,揮手說自己先走了。大道寬闊,街上基本都是亮了綠色空車牌的出租車,游魂似的,慢騰騰往前挪。瑞貝卡人仰在后座上,掏手機(jī)編輯朋友圈,加上白天和呂眉喝咖啡、買衣服時發(fā)的兩張自拍合照,現(xiàn)在是第三條。她寫道,“從今以后,走馬觀花,一心向前,別無所求”。無配圖,寫完后將手機(jī)塞進(jìn)包,仍一手托腮,看窗外天上孤懸的月牙兒。深夜路面升起霧氣,車燈迎面照來,在紅霧里穿刺,總是一閃即過。司機(jī)問她接下來怎么走,霧大,他有點不記道兒了。瑞貝卡笑著說,向前,你向前。司機(jī)沒應(yīng)聲,給她繞了快十分鐘的道兒。瑞貝卡始終看月亮,看馬路,看紅霧,看自己在荒蕪里兜旋著的肉身隨車輛東西南北跑,永無休止之意。感覺地球也聽她的,一心向前轉(zhuǎn),她想吟詩:世界啊,是車輪滾滾,是寰宇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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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房里總共三張床,一張床上的病人吊著腿,一張床上的病人前胸貼磁片,李小瑞的床位最靠里,走近看,她又吊腿,又在被子外的鎖骨下方貼上了磁片。我媽上午來看過,此刻不想再看一回了,就和大芳姨在走廊上說話,門關(guān)著,時而聽見斷續(xù)的哭泣聲,有幾聲還是我媽哭的。我站在李小瑞的床尾,不太敢近前,只盯著床尾上名牌上的字,李小瑞,是李小瑞啊。我慢慢去對照,視線百轉(zhuǎn)千回,移到她一張臉上,半邊嚴(yán)重挫傷,乍看紅黑一片,是摩擦留下的傷口,紋路細(xì)小,密密麻麻。我憋住一口氣,想起微信里李小瑞的頭像,她常托腮,幾乎總是捂著半邊臉,不知道是不是挫傷的這半邊,那她可好好捂著吧,別讓人瞧見了。心里說完這些,我坐到她還完好的半邊臉前,莫名想去攥攥她的手,也只是想想,我把信封塞進(jìn)她被子里,壓好了。病房很靜,其余床的病人都昏睡著,李小瑞尚在昏迷,除了胸口微弱的起伏,人紋絲不動。

        走出醫(yī)院,我媽提議從公園穿回家,夜晚到來,公園里行人稀少,園子里古木參天,剪影似的枝丫,全都在街燈的照射下倒映在昏蒙的地面上。我媽牽著我的手,慢悠悠往前踏步,說起她和大芳姨二十來年的交情,以及為什么她們?nèi)缃癫辉偕罱?。主要是幾件事造成的。第一件發(fā)生得早,十五年前,大芳姨鬧離婚,我媽勸她自己的日子既然沒過好,就悉心栽培孩子。大芳姨沒聽她的,在外面又找了男人,這也無可厚非,開始新生活嘛??伤靸深^換男人,三天兩頭把男人往家?guī)?,我媽自此對她的印象開始走了下坡路,但也僅停留于細(xì)微的齟齬。第二件是五年前,大芳姨以要換房子為由,向我媽借了五千塊錢。借時好話說盡,借條雙手奉上,讓人感覺很有保證。保證完后,便像無事發(fā)生,房子買了,在朋友圈里展示幾輪裝修的進(jìn)度,這還不能夠讓我媽生氣。氣著她的是,又過了半年,半年里大芳姨閉口不談還錢,隔三岔五在朋友圈里曬去各地旅游的照片,下館子的照片,買高檔化妝品的照片。我媽看著一回,氣一回,去要一回,大芳姨最后回復(fù)她,你還差那五千塊了?此事到今天也沒了結(jié)。按理說第二件事后,她已看清昔日好友的人品,不會再有第三件事的發(fā)生了??杉懿蛔∥覌尯妹孀?,人也健忘。兩人斷了兩年聯(lián)系后,一天大芳姨突然給我媽打電話說,明天回市里,想見見她,想得厲害。我媽隨口說,見吧,我請你吃飯。第二天剛到飯店,我媽就被大芳姨熱情地攬進(jìn)她的懷抱里,一直沒太醒過神兒。兩人進(jìn)包間,陸續(xù)有十二個自稱大芳姨朋友的人跟進(jìn)了包間。我媽在席上目瞪口呆,看每一個進(jìn)屋的人都和自己賠個笑臉,每個人又跟著在我媽的胳膊上留下個溫?zé)岬馁N身,每個人都笑吟吟的,席間大芳姨不斷張羅說,大家放開吃,我姐們兒豪氣。說啥都不干啊,今天非要請。

        聽她說完我忍不住樂了,在我印象里,我媽不會在乎這些事,從來都大手一揮,眼里只有事業(yè)和一個我,其余的人情往來,很少聽她提?,F(xiàn)在聽她說起這些時語氣的憤憤不平,倒讓我安慰一些,在她的人生里,竟也留下過友情的遺塵。感覺她真實了許多,比我所能了解到的還要更真實些,走到明亮些的馬路上時,看到她臉上的表情,是一種琢磨不透的失落。除了去攥緊她的手,想不到更好的安慰,別管怎么說,今夜我們母女還能挽手過馬路,那對母女呢,一個得熬守在醫(yī)院里,另一個徘徊在生死線附近。將心比心,就什么都能想開了。

        仔細(xì)想想,我和李小瑞的人生有許多相同的部分。比如我的父母也是在我升初中時離婚,比如我和李小瑞都是瘦長臉,比如我們都曾在共同的高中,度過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像同生于一截樹干上,直到樹梢才發(fā)生枝條的抽離、發(fā)散,最終伸展向兩個完全不同的直奔天空的方向?;氐郊遥液臀覌尪祭哿?,不到九點各回各屋,我坐在書桌前看會兒電腦,發(fā)現(xiàn)就在今夜,我爸在遙遠(yuǎn)的新疆,給我發(fā)了條消息,詢問老家疫情的狀況。我們平時不打電話,除了每年除夕夜的一個拜年電話,整整一年,我們不熟悉彼此的聲音,也不確定彼此是否仍活生生存在于世。我還記得他從家里收拾東西離開的那天,因為發(fā)燒,我在家休息,沒去上學(xué)。上午他回來了,我歪在床上沒睜眼睛,感覺有雙冰涼的大手放在額頭上,知道是他,心里膩煩。我只想一個人躺著,用沉默來對抗不得不與他同處一室的一段時間。從什么時候起,他與我媽的戰(zhàn)爭,已無聲浸透到了家中每一處角落,在我心底積攢,像不斷去潑灑一種藥水,發(fā)出無盡又莫測的種種反應(yīng),我無數(shù)次看見,因父親的冷漠和粗暴而激發(fā)出的化學(xué)反應(yīng),有時是紫色的煙霧,有時是不流動的混濁膠體。它們在我心里終于堆積成一個垃圾場,臭不可聞,也無從去打理。我自己都不愿去瞧一眼那上頭積攢的東西,相信只有時間能撫平,又或者說只有時間能繼續(xù)蒙騙。給他回了一條:家里都好,市里也好,疫情可控,無須牽掛。發(fā)完后盯著自己打出的十六個字,妥妥的公文體,但已說盡了情況,沒說盡的是心里的一些話:爸,烏魯木齊安全吧?你最近怎么樣,業(yè)務(wù)肯定受影響了,現(xiàn)在都不好跑合同,忍一忍,難關(guān)總會過去的。保重身體,想你的女兒。這些話打不出來,更不要說說出口。我爸回復(fù)了,他更簡潔,說,很好。很好就是很好的意思,我品著這兩個字,內(nèi)心逐漸微妙,是往垃圾場里又傾倒了新東西進(jìn)去,正騰騰冒熱氣。

        我爸離開這個家后,一次也沒回來過。再次得到他的消息,是去我姥家的時候,我姥喝了兩杯酒,在飯桌上沒留神說出來的。說我爸又結(jié)婚了,生了個兒子,如今定居在新疆。她說這些的時候,我媽還攔她,我才明白,她們早都知情了,只瞞我一個。她們怕什么呢?很久以后我才對這件事有所反應(yīng),那是我成年后在南方上大學(xué)的一天了,看見和我同齡的室友被父母送回寢室,她的一對年齡相差極大的父母,殷切地站在門口,尤其是那個老父親,頭發(fā)半白,眼里卻有母牛般的柔情。這一幕似一根發(fā)射已久的利箭,穿越歲月和南北,終于將我擊中。多年后我對父親長相的記憶已不可避免地模糊了,倒是我室友父親的樣子,還總能記得。在去醫(yī)院見完瑞貝卡回來后,這些感受被揉成復(fù)雜的毛線球,越滾越大,勢如破竹,幾欲壓垮人的體面。

        第二天趙卉叫我出來,我倆約在咖啡館見,叫了壺水果茶,一下午續(xù)了三次,喝了滿肚子的水。我說,再這么待下去,感覺又待習(xí)慣了,哪也不想去,啥也不想知道。趙卉說,不行就待下去。南方有啥好。我咂摸嘴唇說,那頭時間過得快,每天接觸事多。不是感覺社會多需要你啊,是你和社會之間取得了聯(lián)系,不像咱們這兒,無限封閉。趙卉說,封閉好。封閉了安全,也阻止了外邊的“糟粕”進(jìn)來。我說,“閉關(guān)鎖國”,是不?你是在老家待慣了。不過我是沒想到,咱這兒還能出這個病,沒啥生活壓力咋就抑郁了。趙卉說,李小瑞上學(xué)時就抑郁。我醒了下神兒,我沒印象,許是因為我在上學(xué)時和李小瑞打交道太少,只記住一些表面。趙卉人隨和,和誰都能聊兩句,記得有時在課間,也能瞧見她和李小瑞兩人挎胳膊,一塊兒親親熱熱上個廁所。我問,她到底因為啥?趙卉說,因為她爸不要她吧。記得當(dāng)時是因為這個,現(xiàn)在因為啥,不好說。我說,昨天從醫(yī)院回來,心里不知道為什么,總掛著她,有點宿緣似的。趙卉和我一起走了段路,到路口去打車。她先把我送上車,說,她那五百,就別往回要了。她不想去醫(yī)院,這五百塊當(dāng)給她拿錢了吧。你覺得還需要添點不?我說,就這樣吧。她把車門給我?guī)?,遠(yuǎn)遠(yuǎn)地原地擺手,嘴里做出拜拜的口型。我在后視鏡里看到了現(xiàn)在的她,一并看到高中時趙卉的模樣,心說她還沒變。

        市里不大,每個地方都挨著,幾條街道清楚明白,除了少見的外地人,本地人想迷路是費(fèi)勁兒的事。我仰在出租車后座上,動了一下午嘴皮子,有點乏,視線打窗外一閃而過,看到個熟悉的人影。就在我們昨天和大芳姨分別的醫(yī)院門口不遠(yuǎn),有個賣小吃的攤位,大芳姨正一人坐在那兒,埋頭對付一碗面條一類的東西。這里離我家不算太遠(yuǎn)了,我叫司機(jī)靠邊停。正是黃昏,還沒到最熱那幾天,晚上涼爽,天空無云,一切顯得那么靜。我向大芳姨走去,她抬頭看見我,眼睛細(xì)瞇了半天,興許有點老花了,我倆離得很近時,她才站起來,說,姑娘,是你啊。我說,姨。我路過這兒,看著你了,打個招呼。她說,你有心。孩子,你有心啊。我問,小瑞這會兒怎么樣了?大芳姨拿起桌上一張紙巾,去擦嘴角的辣椒油,說,不知道。她說這三個字時,有恍惚的神態(tài),表面聽起來會覺得這媽當(dāng)?shù)貌回?fù)責(zé)任??梢灰娭鴮γ孢@張臉,也無法不去理解她,根本是打李小瑞自七樓跳下去那一刻到現(xiàn)在,她每分每秒都活在迷亂里,鬧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她困惑至極。我在她對面的長椅上坐下,對大芳姨說,小瑞會好的。她命大,老話不說嗎,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老天爺舍不得讓她再遭罪了,往后會一天比一天好。大芳姨盯著我說,老話不能信。你姨之前就是啥事都太放心了。你姨信啥?信車到山前必有路。現(xiàn)在看,有啥路啊?車到山前,直接就掉下去了,沒處哭去。說完她又用同一張紙去抹眼睛,越抹越辣,眼淚越掉越多。我說,會好的。她說,我和你媽都老了,整不明白現(xiàn)在的年輕人。這兩天晚上,我天天陪床,看著我姑娘,想得腦仁兒疼也沒想明白。我又說一遍會好的,從兜里掏出包面巾紙,把她手里的替換了。大芳姨吸了下鼻子,打開面紙,再將鼻子里的東西擤出來。向遠(yuǎn)處落在公園里的紅太陽眺望一陣說,孩子,大芳姨想拜托你件事。我想起她之前跟我媽那些不快的往事,有點怯,沒應(yīng)聲。她自顧自道,到今天才發(fā)現(xiàn),我連孩子身邊一個朋友都不認(rèn)識。不知道她每天都干啥,去哪,見什么人。我現(xiàn)在很想知道,花多少錢都行,鬧明白它。我說,那行,姨我?guī)湍愦蚵牬蚵?。我們同學(xué)有跟她熟的,不保準(zhǔn)能問出來多細(xì)啊,但能知道一點兒。她說,我記得我姑娘愛發(fā)朋友圈。每天都發(fā),總看她捧個手機(jī),自己在那兒按。我說,那就好好看她朋友圈,興許能發(fā)現(xiàn)端倪。她說,看不到,一條線。你能看到不?我說,能看。那我看看,然后給你截圖發(fā)過去?大芳姨哆嗦一下子,說,啊,行。她又轉(zhuǎn)頭去看太陽了,那里如今只剩一片金燦的光,光之上,是即將來臨的黑夜,她又要面對一個無解的黑夜了,面對黑夜中無法給予她答案的女兒。大芳姨從椅子上站起,拍拍我的肩膀,說,孩子,拜托你了。你要是不忙,再幫姨解讀解讀她的朋友圈,姨文化不行,腦子也鈍了。我答應(yīng)了她,看她戴好口罩,往醫(yī)院里走,我也準(zhǔn)備走,小攤上老板喊我說,沒給錢呢。大芳姨已走遠(yuǎn)了,我只好把錢給了,想到當(dāng)年在飯桌上茫然著面對挨宰的我媽,說不出什么滋味,甜酸交織,一如眼前這碗大芳姨吃見了底的麻辣燙。芝麻醬冷在了菜葉上,全凝成水泥一樣混濁的顆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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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氣中有夏夜特有的青草香,水面上一點潮氣,混合著汗的味道,都撲進(jìn)她鼻子里。瑞貝卡坐在勞動湖邊的長凳上,偶爾拍下落腿上的蚊子,湖邊燈光不算亮,好在眼前來往的人不多,來一個人她盯一個人看,相信不會把楠哥錯過去的。想起他,想起兩人過去多少次來這兒約會啊。這個人工湖,是小城里為數(shù)不多能帶來浪漫感受的地方,一入夜,涼風(fēng)習(xí)習(xí),水面被燈光映照,都有些泛銀色。楠哥就和現(xiàn)在一樣,她含笑注視著終于出現(xiàn)的他,卻發(fā)現(xiàn)楠哥雙手插著褲兜,遠(yuǎn)遠(yuǎn)地過來,端詳她像端詳個不認(rèn)識的人。他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來了,啥事說吧。瑞貝卡深吸口氣,重復(fù)一遍她晚上在電話里和他說的話,除了他,她想不到第二個能幫自己的人。只要他幫她這個忙,就當(dāng)是還了前八年她對他的好,往后清清楚楚,兩人各走各的路。這對楠哥來說也是件好事。她說,你可以想一想。楠哥很快就想好了,坐到椅子另一頭,在兩人間留了一個人的空兒。他問,是不是把錢借給你了,就真的再也不找我了?行,也不說借了,這錢給你,算我贈予你。瑞貝卡扭頭看他,說,你就不問問我拿錢去干啥。楠哥點上煙說,愛干啥干啥。瑞貝卡說,等過一陣,我去廣州上貨,往后自己做買賣。錢一旦賺回來,還你一萬。他說,做買賣?瑞貝卡說,做買賣,當(dāng)老板。這不缺點兒起步資金嘛,才跟你張口。哎,你是不是覺得,離了你我什么都干不了?楠哥搖搖頭說,這事準(zhǔn)成嗎?瑞貝卡說,干好就準(zhǔn)成。放心,這一萬我許你了,一定給。算我贈予你。楠哥說,別干啥違法亂紀(jì)的事,再給自己折進(jìn)去。瑞貝卡說,關(guān)心我啊。楠哥猛地把煙頭踩滅,說,又整這出。錢你趕緊拿著,遵守諾言,說不見就不見了。我不圖你還我一萬,這五千我就想買個清靜。有借有還的,不給我自己找麻煩嗎?瑞貝卡收了他的信封,抬頭看他說,我問你個事。你現(xiàn)在是不是跟誰處上了,身邊有人了,才這么躲我。楠哥說,李小瑞啊李小瑞,你再多費(fèi)一句話,就把錢還我,好不好?你記著,這是咱們最后一次見面。大路朝天,各走半邊,拜拜,我走了。

        瑞貝卡和呂眉最近見得頻,呂眉總會叫上老吳,老吳又總會叫上張元,四人沒事搓個麻將,有說有笑的,看著儼然是兩家子朋友,張元無疑和瑞貝卡是一對。有回打著麻將,老吳出去打電話,呂眉去上廁所,就他倆在屋里,瑞貝卡將牌往麻將機(jī)的洗牌槽里劃拉,不小心掉了一張到地上,正好掉到張元腳邊。張元撿起來扣在自己手里,問她,知道掉的是哪張牌不?咱倆可以猜猜。瑞貝卡說,你都看著了。張元說他沒看,他猜是八條,瑞貝卡說是七條。猜對了怎么算?張元說,猜對了,等一會兒散了,你陪我去吃點飯。猜錯了,我陪你去吃點飯。瑞貝卡笑笑沒言語。張元最開始在酒吧里給她留下的印象,與接觸下來的印象,逐漸發(fā)生不小的偏離。他似乎慢熱,得和熟悉的人在一起才有話,有個笑模樣。他們終日廝混,已經(jīng)是熟人了,他也知道瑞貝卡大概是什么性格,喜歡什么明星,家住哪個小區(qū),有時局散了,送過她幾回。瑞貝卡將張元手里的牌翻過來,卻是張二餅。兩人相對著笑,不知不覺手勾到了一起。張元倒是和楠哥不一樣,哪兒哪兒都不一樣,除了老吳,沒見他有什么哥們兒,舉手投足也不像愛玩愛混的樣子,基本屬于安靜內(nèi)斂的類型。瑞貝卡對他動心了,主要也想收心了,想在事業(yè)上打拼出一番成績,同時在后院給自己置個安穩(wěn)的窩。張元家條件一般,人不算聰明,和瑞貝卡一樣高中畢業(yè),如今在他爸開的藥店里上班。也穿白大褂往柜臺里一站,人本就清秀,加上一件白大褂,說話輕聲慢語,有幾分大夫的樣子,甭管是不是肚子里真有墨水,這么個男朋友往外一帶,起碼不丟面子。瑞貝卡和張元處上了,處了兩個多禮拜,誰也沒往外說,想等感情再踏實點的,可還是被呂眉和老吳瞧出來,他倆也不傻,有時聚會玩得太晚,就開兩間房在外邊住。半夜里,張元洗完澡盤腿在床上看電視里的球賽,瑞貝卡依偎他一側(cè)的胳膊,也跟著看,聽見隔壁老吳他們的房間傳來折騰大勁兒的聲響,摻雜呂眉尖叫般的嗓音,兩人臉紅心熱,卻像兩個小學(xué)生,只覺尷尬而無法行事。這些時候,瑞貝卡都哄張元進(jìn)被子里,進(jìn)被子里就好了。赤膊的張元又白又瘦,她摩挲他散發(fā)著洗發(fā)露香味的頭發(fā),將自己慢慢沉浸于沙灘一樣綿軟的旋渦里,又像處于深海,呼吸都被壓抑住。張元睡著時一聲不響,借著窗簾縫里的月光,瑞貝卡支起身子,看一會兒他的睡相,偶爾會想到楠哥。想到十六歲時自己獻(xiàn)身給他的那個時刻,兩人如搏斗般在床上糾纏,脫光了的她最后滿屋子亂跑,楠哥急得直喊,你跑啥。他們真是打少年時就一塊兒過來的一雙人,留下的最后一句話卻是,大路朝天,各走半邊。瑞貝卡最后想到楠哥吸煙時的臉,一張臉總是在他人的煙霧里麻木地吊著,像一座石像,百毒不侵。張元不吸煙,他不會和她開懷大笑,陷入任何狀態(tài)下的癲狂。想到這兒,瑞貝卡又抬手摸了摸張元,然后依偎在他轉(zhuǎn)過去的后背上,嗅他身上更多的味道。

        到呂眉過生日那天,老吳下了血本,將三人請到海鮮酒樓的包廂里,點了一桌子小海鮮,還從家揣了瓶茅臺過來,等服務(wù)員走后,蓋章一樣蓋在玻璃轉(zhuǎn)盤上。呂眉和瑞貝卡圍著一圈上齊了菜的飯桌,從各個角度拍照,拍好加個濾鏡,調(diào)整下亮度,發(fā)到朋友圈里,配文說,感謝愛我的姐妹和朋友們,感謝愛人,時光恩賜,萬物如新。后面兩句詞兒是瑞貝卡憋出來的,呂眉覺得不錯,也拿來用上。席間兩男兩女交錯坐在一起,先喝一打啤的,再挨個兒品嘗老吳帶的茅臺。老吳擼起袖子,表演深水炸彈,小酒盅沉進(jìn)大酒杯里,咕嚕嚕冒出一股小氣泡,三人看老吳用牙齒咬住杯沿,慢慢仰脖,往嘴里送。瑞貝卡拍了個小視頻,隔會兒發(fā)第二條朋友圈說,受夠了過去的日子和自己。學(xué)我吳哥,吞咽生活的苦難。喝著喝著,呂眉突然哭了,老吳摟著她,臉埋得低低的,一口一個小寶貝,兩人旁若無人地膩歪,說只有他倆能聽清的話。瑞貝卡不斷遞去眼神,表示她也挺關(guān)心的,實則努力醞釀,看自己能不能也配合這氣氛,眼周暈出一片紅,也讓身邊的張元跟她柔情兩句,或者用他的方式沉默地將她抱住。張元說了句沒事吧?老吳抬頭“嗯啊”一句,沒事,一會兒就好,我知道她。瑞貝卡在桌下按張元的手,想跟他說,咱倆先走吧,這話就得你提,那是我姐們兒,她哭了,我提走不合適。你咋還不提?話越憋越難受。到后來,四人悶坐到晚上十一點半,呂眉和老吳都喝高了,張羅去住店。瑞貝卡干脆地答應(yīng)了,整個晚上張元都沒跟她有句熱乎話,等就剩他倆了,估計才會好。她和張元牽手跟在兩人身后,老吳在柜臺前買單,呂眉晃悠著向他們走來,張元攙她一把,瑞貝卡忍不住叨咕說,哭啥呀你,哭得我怪心疼的,一晚上提心吊膽。呂眉表現(xiàn)得很興奮,甩開張元架她的手,一下?lián)溥M(jìn)姐們兒懷里,嘴里酒氣沖鼻,眼里光芒亂閃,說,別挑我理。等到酒店的,到酒店你倆都不許回屋啊,咱四個到我屋里,還有節(jié)目,斗地主。

        老吳進(jìn)屋就栽在床上,呂眉也進(jìn)了衛(wèi)生間,抱馬桶狂吐。聽著鼾聲和嘔吐聲,瑞貝卡和張元面面相覷,不知道該留下還是回去,還斗啥地主啊斗地主,眼前這倆就是活祖宗。老吳還好說,呂眉身邊得有人伺候,一會兒吐不好人再嗆著,連個能打電話叫120的都沒有。瑞貝卡沒言語,她今天喝得也挺多,人搖搖欲墜,感覺這酒店路面不平,用腳刮兩下地板,地板是平的,也沒鋪地毯,可就感覺在爬山,上丘陵,一步步走進(jìn)沙漠的深處,撲面都是風(fēng)和塵。張元果然在抱她了,她醉眼迷離,說,老公,你去哪兒。張元說他哪兒也不去,你醉了。瑞貝卡使勁閉上眼睛,之后睜開幾次,逐漸微弱,眼前亦真亦幻,如夢中泡影。覺得身邊躺了熟悉的人,這人的呼吸和體溫,能帶給她某種慰藉,她一下子號啕起來。和呂眉哀戚的哭泣不同,她是真的號出聲,像個跳水運(yùn)動員,長跑助力后終于躍進(jìn)溫暖的池塘,死活不愿意出來,哭聲逐漸低沉。張元的聲音在她耳邊周旋一陣,像來自水下,聽不真。瑞貝卡抱著他的腰說,讓呂眉睡覺嘛,咱們回去,我也困了。張元說,你睡,我陪著你。瑞貝卡試圖去摸他衣服下的皮膚,手被按住了,張元又說句什么,大概是叫她乖一點。她聽話,說,我什么都聽你的。她果真不再動,只往那個溫?zé)岬纳眢w上靠去,雙腿高蜷,回歸嬰兒姿態(tài),感到很踏實,好似周圍都替換成了子宮里的羊水,身心重新發(fā)育一回,嘴角還抿著笑,漸漸睡著了。到清晨,她因口渴醒來,醒來時眼前出現(xiàn)的臉,卻是老吳。老吳還在睡著,呼吸均勻,隔幾下打一個沖鋒號般的呼嚕,瑞貝卡很困惑,看看身上,衣服還好好地穿著,張元呢,呂眉呢。她走下床,衛(wèi)生間也沒有人。刷卡進(jìn)隔壁房間里,從門口往里看,床上只躺著呂眉,兩條白胳膊露在被子外頭,還有她豐滿的上半身。張元不見了。她恍惚著四處去找,走進(jìn)屋里的衛(wèi)生間,垃圾桶里有個用過了的安全套,不知道是誰的。她久久打量那個物件,像兇殺案過后,第一個走進(jìn)犯罪現(xiàn)場的人,猶豫要不要去報案。

        6

        我對朋友圈這個功能一直挺看不懂。一句話說吧,我不怎么發(fā),想讓人知道的事平時說話也就聊了,不想讓人知道的事跟朋友我也不說,何況朋友圈里還不都是朋友。自打見過大芳姨,記下她對我那些囑咐,我對瑞貝卡的朋友圈有了全新的認(rèn)識,不僅如此,我對朋友圈這個社交渠道都有了新認(rèn)識。朋友圈中那個之前我不想去了解的世界,未必不值得了解,而是我從未當(dāng)過此中的居民,不曾享有此中的福利,受過此中的恩惠。我是局外人,不能懂得其中,但瑞貝卡和很多與她相近的人,都曾在這個碎片化構(gòu)建的世界里,發(fā)現(xiàn)了自己生活中別樣的生機(jī)。這種生機(jī)在現(xiàn)實里沒有濾鏡的加持,沒有背景音樂,人們迎來送往,不會有關(guān)注一眼的想法。只有躺在網(wǎng)頁上,由手指滑下去,做幾秒鐘的停留,才更適應(yīng)現(xiàn)代人的眼光——信息太多了,信息壓垮人的承受能力,這一臺臺由血液和細(xì)胞組裝的CPU,正逐漸退化到只能處理窄而小的事物。在瑞貝卡的朋友圈里,隔三岔五發(fā)出的自拍,像最原始的動畫,連綴在一起,中間有卡殼的部分,但還能從中看到跳躍和變化,全力訴說一條真相:這人是在往前走的。瑞貝卡的愿望也大概在此,世界變我也變,我和世界一起變,你們和我常相見。

        趙卉和我一起在我臥室的小床上躺著,參詳瑞貝卡的朋友圈。趙卉平時發(fā)得也不多,她不會去精挑細(xì)選發(fā)什么內(nèi)容,她的朋友圈里有時會摻和進(jìn)幾條砍價的廣告,打卡的記錄,總之不認(rèn)真經(jīng)營,也不在乎別人能從中解讀出什么,事實上她這樣才是高手,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從幾條信息里,判斷不出這人的脾氣秉性,看不看一個樣,讓人覺得沒意思。趙卉一門心思在地下商場賣她的女裝,從青云市場上貨,過兩條馬路轉(zhuǎn)移到永安市場,順臺階走下去,將貨物堆積到店里,挨個兒掛上架。每日的行動軌跡都很固定,固定又忙碌,她不知道能在朋友圈里展示啥,展示她今天上了一批莫代爾半袖?趙卉跟我說,兩千來條,你看不過來。她孜孜不倦發(fā)了八年,這種毅力不是誰都有的。我說,這八年,咱倆都干啥了?趙卉說,我離了一次婚,你黃了兩個對象。我從賣手機(jī)轉(zhuǎn)業(yè)成賣衣服,你從北到南,扎穩(wěn)了腳跟。咱兩家這些年老人都挺太平,中間有幾次小病,次次虛驚一場,沒住上醫(yī)院。我倆在床上躺了半天,快中午了,我媽也沒回來,給趙卉隨便做了點炒飯,兩人揮舞幾下鐵勺各自造沒,吃飽了,虛無著眼神,看對方跟照鏡子似的,表情跟著呼應(yīng)。白日依山盡,我念叨出一句詩。趙卉說,長河落日圓。我記得下半句不是這個,愛啥是啥吧,她對得也挺齊。

        給我媽打電話問了,她下午得去趟外縣,晚上不定幾點回來,讓我自己吃飯。因為疫情,趙卉的地下女裝店關(guān)門快兩個月了,她其實很焦慮,但平時不愛說。趙卉一直問我,在醫(yī)院看到李小瑞時,她是什么狀態(tài)。我形容了下,形容不好,大芳姨在網(wǎng)上發(fā)了水滴籌,上面有李小瑞兩張?zhí)稍诓〈采系恼掌?,給趙卉看了,她看完轉(zhuǎn)過身去,我給她遞紙巾。趙卉很少哭,我一時有點手足無措,想到也許是李小瑞的事刺激了她心里積壓的其余事情。這一陣子,各處都是低氣壓,能哭出來比憋在心里好。她跟我說,她想去醫(yī)院看看李小瑞。我倆坐在床沿上,盯著面前的窗口,風(fēng)吹紗簾,紗簾外是一個淡粉色的世界,處處透柔光。趙卉沉默一會兒,把手?jǐn)R在我的手背上,她掌心既厚實又軟,上面紋路淡而雜。聽見她問我,李蕪,你想過去死嗎?我說,沒想過。趙卉說,剛才咱們一起看的李小瑞的朋友圈,她今年最后發(fā)的幾條,我看出來,她已經(jīng)想去死了。我說我咋沒看出來。有啥端倪?趙卉說,發(fā)的話少了,配圖開始不帶人了,都是風(fēng)景和局部。李小瑞是不想跟誰交代什么了,她發(fā)朋友圈給自己看。我說,有道理。趙卉說,她最后發(fā)的那條,一片漆黑,畫面里有點紅色,有點綠色,你能猜出是什么不?我說,記得配文是,獨(dú)自等待天明。好像還說算了,說就這樣了。趙卉說,就是那張。你抽煙,還猜不出來?我說,在天未明時,不開燈,坐在屋里點根煙,是會出現(xiàn)那樣的紅點。綠的是啥?趙卉說,酒瓶子。擱窗口上,反光。我搖頭說,我看像夜光鬧鐘什么的,看不清具體數(shù)字,不知道她那宿幾點睡的。趙卉說,總而言之,就那點亮色了。說完嘻嘻一笑,她總這么突然地笑,過去我從未多想,因為她的笑容好看又好聽,就和小孩那種無意義的笑臉一樣,感覺分析無用。只是在此刻,她說完這些,然后去笑,又去盯著窗口很長很長時間,好像我真就是她的一個影子,影子和她并排而坐,什么也搞不明白,她也無須解釋。

        之后的整個下午,我倆各自捧個手機(jī),默默觀賞瑞貝卡八年間的生活經(jīng)歷。找出瑞貝卡自殺原因這件事,從一開始的隨口答應(yīng),成了兩個寂寞人消磨時光的最好方式。趙卉和我像兩個偵探,偶爾還去紙上記下認(rèn)為重要的線索,可能重要的名字和臉。我想起《公民凱恩》那部電影,也有人在凱恩死后走訪他一生中所有重要關(guān)系,試圖解出“玫瑰花蕾”的謎團(tuán)。和瑞貝卡的事不一樣,瑞貝卡不僅死因(她還在搶救,準(zhǔn)確地說是尋死)是個謎,她的生活也一樣是謎。凱恩是擁有帝國和城堡的大人物,他的一切關(guān)系都不得不展示在鎂光燈下。瑞貝卡展示個人生活的舞臺,則只有手機(jī)里的朋友圈。我突然感慨,幸好她有這么個習(xí)慣。不知道趙卉有沒有想到這一層,像我倆這樣性格的人,一旦輕生,才是死就死了。沒有前因,前因從來只被鎖在一張嘴巴里,而死亡,又讓它永遠(yuǎn)閉上。

        天慢慢黑下來,趙卉放下手機(jī),閉眼養(yǎng)了會兒神。我提議說要么出去吃個飯,吃完早點回去休息,要么咱倆一塊兒在家看電視,晚了你在我這兒住。窗戶仍開著,小區(qū)廣場里跳舞的曲兒一首首放起來,和著呼朋喚友聲。夏夜正是燒烤的季節(jié),空氣中隱約有肉香,感覺就著這室外燒烤的味兒,酒也能喝上五六瓶。趙卉起來穿襪子,穿鞋,說,找個好玩兒的地兒吧。我回家就一人,也沒意思,我看你也沒意思。我們一起下樓,往小區(qū)外走了一段,來到街道上,看著兩側(cè)那些尚有毅力營業(yè)的商家,每家的霓虹燈招牌都亮得落落寡歡。我撞她肩膀一下,用她能心領(lǐng)神會的語氣,模仿瑞貝卡朋友圈里的一句話說,走啊,上金約翰釣魚去。趙卉嘻嘻笑,和我一并招手打上車,車向我倆平日都很少去的方向開,視野愈漸開闊,遠(yuǎn)離了居民樓和老頭老太太,直奔狼嚎一條街。

        金約翰里一片蕭條,燈都沒怎么開。門口有人給我倆測了體溫,趙卉問人家,現(xiàn)在營業(yè)了嗎?那人點點頭,以生怕我倆跑了的眼神說,進(jìn)去就行,進(jìn)去有人招呼你倆。我倆順著黑漆漆的走廊往里走,直走到唯一有點亮光的吧臺前,一個染了滿頭黃毛的小伙正在兀自玩手機(jī),里頭傳來搏殺的電子音,看我倆一眼,眼神令人不好琢磨。我跟趙卉小聲說,來早了,哪有魚,魚塘干了。顯然我倆平時都不怎么來這類地方,找了個卡臺坐下,眼神也好,動作也好,無不透出拘謹(jǐn),最多的表情是新鮮,看啥啥新鮮。趙卉說,點果汁喝吧。我招呼黃毛過來,他徑直在我倆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也不像個點單的樣子,像是我倆的老熟人,一邊下巴頦兒打節(jié)奏一邊說,第一次來?開瓶酒不?我倆齊刷刷搖頭,我按住趙卉的手背,說,平時幾點上人???黃毛說,平時這個點就有了。這不疫情嘛,好些人還不知道咱們這兒營業(yè)了,暫時有點冷清。估計再有一個點吧,能熱起來。他起身去給我倆榨果汁了,順手還叫人放了音樂給我倆聽,指著正當(dāng)中空曠的池子說,你倆愿意搖,搖吧。我和趙卉一動不動,等果汁來。我說,李小瑞每晚上就來這兒?她說,對,咱可以問問那個黃毛。黃毛將兩杯西瓜汁拿來了,我叫住他,問,瑞貝卡有日子沒來了啊。他看我半天,再次坐下,卻變了氣度,雙腿岔開,手交織著放在一起,彎下腰,顯出陰沉的神色。他搖晃下自己的黃頭發(fā)說,你倆知道她擱哪嗎?

        我說,知道。黃毛說,是她朋友?這時又進(jìn)來一個人,夾手包,指頭捏著煙,眼珠滿屋子逡巡。黃毛緊著招呼他,吳哥。吳哥站著沒動,等黃毛屁顛屁顛過去找他,兩人的身影隱在酒吧的暗處,像電影里黑幫交易場景。我和趙卉對下眼神,當(dāng)發(fā)現(xiàn)黃毛不斷用手指向我倆的位置,吳哥又不斷發(fā)出我×的感嘆音時,面前兩杯西瓜汁頓時鮮艷異常,在透明的高腳杯里,像兩杯血漿。趙卉在手里拿了一會兒,沒喝,說,咱倆把錢放桌上,撤吧。我倆剛準(zhǔn)備起身,吳哥和黃毛已經(jīng)走來,吳哥把手包放在臺子上,左右打量我倆,欲言又止。黃毛替他發(fā)言,兩位妹妹,她在我們這兒欠了一筆賬。你們知道她在哪兒的話呢,就告訴我們。吳哥擋了下手,說,找著也不打算為難她。她欠這哥們兒挺多的,我主要是想托她找個人。我說,我能知道你倆誰是誰嗎?吳哥說,我叫吳強(qiáng)。他,這兒調(diào)酒的,杰克張。我們和瑞貝卡,之前關(guān)系都不錯。趙卉抿嘴笑了笑。杰克問,你笑啥。趙卉抬頭看我,意思是說嗎?杰克和吳哥面面相覷,兩人心里也打鼓,不知道我倆能不能幫上他們,如果幫不上,又能使點什么辦法,讓我們必須把話撂下來。我拖著趙卉走,杰克還想攔,我甩下一句話,他也好,吳哥也好,頓時不再攔了。我那句是,關(guān)系不錯,你倆不知道她跳樓了?

        7

        瑞貝卡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沒穿衣服,用被子掩著身體,不斷用手機(jī)自拍的取景框給自己照鏡子,照出楚楚可憐,也照出遇人不淑的樣子。她發(fā)現(xiàn)自己此刻挺漂亮的,卸妝后的臉因長久哭泣,鼻頭眼眶都紅,反而有種風(fēng)情。時近午夜,她今晚沒有局,劉芳麗也還沒回來,她想試著睡,怎么也睡不著,于是從廚房拎來四瓶啤酒,用剪刀掀開瓶蓋,都放在床頭備著。瑞貝卡整晚都在默默地流眼淚,想不到能和誰訴說?!叭瞬荒軐μ茫凡荒芪固枴?,是她字斟句酌后發(fā)的朋友圈,配上此刻的自拍,仍是一手擋著下巴頦兒,同樣擋住裸露過多的鎖骨。手上金戒指很突出,在那樣突出的金色上,是無血色的臉和委屈下耷的嘴唇,紅腫的蒜頭鼻,眼淚巴巴的雙眸,委屈呈八字的眉形。在瑞貝卡預(yù)期得到的回復(fù)中,應(yīng)有楠哥、張元和呂眉,這三者可能都來不及點贊,便會焦急地?fù)苓M(jìn)電話。她壓住一口氣,練習(xí)一會兒接電話時要發(fā)出的類似重感冒的鼻音,和無精打采的一聲“喂”。邊等邊喝酒,不知等了多久,耳邊漸漸由空寂傳出聲音來,是一些溫柔的呼喚。她不自覺沉入夢中,誰在叫她?一點兒也聽不清楚。等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死死咬著瓶嘴,牙齒有如鉗子,箍著玻璃冷滑的質(zhì)感,而面前的劉芳麗就像從狗嘴里搶骨頭一樣地晃悠著手臂,搶她嘴里的酒瓶。

        劉芳麗側(cè)身看她,手一刻不停,不是摩挲瑞貝卡的頭發(fā)就是臉,她看起來也沒少喝,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話。姑娘,姑娘,你醒醒,看看媽,看媽像多大歲數(shù)的?瑞貝卡被她用手扶著頭,有點昏沉,全身都不穩(wěn)。她搖晃來搖晃去,終于被劉芳麗按死在懷里,娘兒倆共憋一口氣,憋好了,一同放出來,放出重唱般的號哭。我媽怎么了,她怎么也哭起來,她多大歲數(shù),不比我大兩輪嗎?瑞貝卡和母親對視,發(fā)現(xiàn)后者的確不像奔五張的人,濃妝艷抹,皮膚底子還行,禁得住這么禍禍,腰身嘛,手上一握,也還能握出線條。瑞貝卡笑了,說,媽,你最近有情況。劉芳麗含笑不語。瑞貝卡說,這回這人穩(wěn)當(dāng)不,對你好不。劉芳麗點點頭,和瑞貝卡并排坐著,視線轉(zhuǎn)移到女兒房間的地板上,那里空落,能裝下人混亂的思緒。劉芳麗轉(zhuǎn)臉看向瑞貝卡,問了句聽似沒意思又隱含深意的話,你是我姑娘不?瑞貝卡說,是。劉芳麗說,是我姑娘,幫幫你媽。你媽現(xiàn)在手里差筆錢,不用多,有五千就行。你幫媽堵上這個窟窿,有個三天我就還你。好不好?上陣父子兵,這種時候你當(dāng)姑娘的不能差事。瑞貝卡說,你要錢干嗎?劉芳麗說,有個朋友要用錢。很好很好的朋友,要是發(fā)展穩(wěn)定,能發(fā)展成自家人。到時候,他的都是我的,他的也都是你的。瑞貝卡沒說話,感覺劉芳麗在親吻她的臉,一下一下,輕柔美好,哼起小時候哄瑞貝卡睡覺時的調(diào)子,在那遙遠(yuǎn)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親愛的媽媽,已白發(fā)鬢鬢……瑞貝卡吸了下鼻子,示意劉芳麗住嘴吧,不管是親吻,還是唱歌,都打住吧。跟她說,三天后必須還。我這錢也有用處,我預(yù)備拿它安身立命。是我媽,你別坑我。啊?媽啊。

        等瑞貝卡早上醒來,再看手機(jī)里的提醒,幾乎當(dāng)頭棒喝。只有呂眉給她點了贊,一晚上收獲三個贊,除了呂眉還有兩個平時和她一塊兒湊酒局的小姐妹。其中一個小姐妹評論說,姐,你露得有點多。后面還加上一個捂嘴笑的表情。瑞貝卡想出屋找找劉芳麗在哪兒,主要想問她,昨晚是不是趁她喝多,拿她錢了。瑞貝卡隱約記得,她連錢放在哪個抽屜哪本書底下都指導(dǎo)了劉芳麗好一陣。劉芳麗少有這么耐心過,豎起耳朵細(xì)聽她的話。拿到錢的劉芳麗將信封迅速往懷里一揣,還問她,吃點啥不?媽給你做一口,你吃了再睡。瑞貝卡現(xiàn)在覺得肚子里很空,從昨天中午到現(xiàn)在,好像什么也沒吃,臥室門后這個家就和她肚子里一樣空。劉芳麗早已經(jīng)出去了。瑞貝卡把電視打開,腳擱在茶幾上,掏出手機(jī),想叫份外賣,手機(jī)上卻進(jìn)來一個陌生的號碼。瑞貝卡說,你好,哪位?對方是老吳。他第一次不通過呂眉找到她。老吳說,小眉不見了。呂眉從前天晚上就沒回來,就是從呂眉過完生日第二天晚上開始。老吳回到他們一起生活的出租屋,發(fā)現(xiàn)呂眉的東西大部分都不見了,地上還有若干扯下沒用的垃圾袋,浴室里則有水,她洗了澡出去的。瑞貝卡回味老吳的描述,將電視音量調(diào)小,冷笑起來。老吳聲音很急,瑞貝卡越笑他越急,他想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她們小姐妹之間串通好了的,一個禍禍他的惡作劇?瑞貝卡告訴他,不是和我串通的,是和張元。你幾天沒聯(lián)系張元了?你有幾天,我就有幾天。他倆雙雙失蹤了,現(xiàn)在你心里有數(shù)沒?老吳沒回答,低低罵了聲,電話里傳來按壓打火機(jī)的響兒。抽上煙的老吳感覺明白不少,心中仍有疑點。最大的疑點是瑞貝卡,她此時這副氣定神閑的狀態(tài),是怎么做到的?他問她,你啥時候知道的。瑞貝卡說,本來你不打這個電話,我也不想和你說。既然你打了,那我也想說個痛快。咱倆找地方見面吧,捋捋這事。老吳和她約好在解放門附近一個飯店見,順道吃中午飯。放下電話,瑞貝卡也沖了個澡,像即將去機(jī)場趕赴一架未知航班,出門前感慨地回望??章渎涞募遥郎嫌袔椎2?,劉芳麗脫了沒洗的衣服搭在沙發(fā)上。她真希望等她再打開這扇門時,一切能是她六歲那年第一天放學(xué)回來后的場景。下午四點來鐘,劉芳麗在廚房里做飯,父親在魚缸前喂食,還有她沒過世的奶奶,在瑞貝卡一進(jìn)門時,不停嘴地叫她大孫兒,一邊接過她書包。

        老吳說的是家燒烤店,瑞貝卡到的時候,烤盤已經(jīng)熱上,肉也都上齊。老吳正用筷子夾著塊牛油,在烤盤上旋轉(zhuǎn),牛油塊的邊緣正變成透明的薄層。瑞貝卡在他對面坐,問酒點了沒?老吳示意她看腳下,一箱,今天是準(zhǔn)備踩箱喝了,中午酒,按說沒這么整的。但今天明擺著不一樣,誰也不必避諱,都是腦瓜頂上綠油油,不整點綠瓶子配套喝一頓,又何以解憂。老吳往烤盤上一片片放肉,瑞貝卡面無表情,看血紅的肉片逐漸變色,像自己的心也在上頭煎著,兩人配合挺好,一個放肉,一個翻面,肉好了兩筷子夾完,蘸上碾成碎粒的蘸料,在嘴里默默無聲地嚼,仿佛被迫拼桌的陌生人,又仿佛過沒意思了的兩口子。服務(wù)員過來給他們換烤盤,看炭火燒的情況,兩人各自往遠(yuǎn)扯出些距離,躲避翻騰上來的火星。

        老吳忽然開口說,歲數(shù)越小越坑人。瑞貝卡說,人不行說人不行,扯歲數(shù)干啥。老吳跟她說,我剛認(rèn)識呂眉的時候,沒想和她認(rèn)真往下走。我尋思她也不能認(rèn)真,歲數(shù)擱那兒擺著,又漂亮,手里雖說不趁錢,也不缺,爹媽照應(yīng)著。我能給她啥?多少個晚上我起夜,在鏡子前問我自己,吳強(qiáng)啊吳強(qiáng),你旁邊睡的是誰?瑞貝卡說,吳哥,陷進(jìn)去了。老吳說,陷了。當(dāng)我回家看到什么都沒有了,腦袋像被人照頭給了一棒子,美夢破滅,生活回到原點。瑞貝卡舉杯說,都一樣。大夢醒來,發(fā)現(xiàn)身邊空落落的,是吧。吳哥碰了杯,說,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倆有今天其實我也不意外,就是比我預(yù)想得早了點兒。瑞貝卡說,這么說,你也偵查出來了?老吳說,還用偵查啊。妹妹,我總和呂眉坐一塊兒,張元眼睛往哪兒瞟,我一清二楚。瑞貝卡說,我傻。根本看不出來張元這種人不喜歡愛玩愛鬧的性格。還一直約束自己,哪承想人家嫌我不夠野。老吳說,我喜歡你這樣的。我一直嫌呂眉不老實,看不住。瑞貝卡手里酒杯橫著,不知道該往哪兒碰了。老吳碰了碰她的手腕,她看他一眼,故意冷嗓子,說,別尋思能在我這兒找什么平衡。老吳笑著問,什么是平衡?既然今天咱倆都出來了,就是雙方都往前踏了一步。還至于給他倆留臉嗎?你要覺得跟我你自己沒臉,那我沒話說。可你顧慮的到底是啥?妹妹啊,你都喝紅臉了。讓我探探,嗯,臉熱了。喝吧,人生不盡興,酒杯不要停。給誰活不是活。

        洗完澡,瑞貝卡裹著浴巾站到床邊,背對老吳往床上坐。她想掀開被子,鉆進(jìn)去,老吳已在被子里等著她,拽她的手,跟提個動物崽子一樣,提好了往身下壓。她配合地發(fā)出呻吟,想在腦海里找出些能與情緒響應(yīng)的畫面,然而那里只是一段接一段的空白,瑞貝卡恍然覺得,自己在失去記憶。老吳按著她的身體,睜大眼睛,他們眼神一旦對視,雙方都困惑不解,這是干嗎呢,這是禍禍人呢,禍禍誰了,禍禍自己吧。瑞貝卡更瘦弱些,與老吳干瘦的身體很是搭配,不像和呂眉做,老吳總在極美時刻有泄氣的自卑,呂眉白皙豐滿的身體簡直像一個勾走他衰魂的鬼差,讓他不斷在她鮮明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形象,是個半老的農(nóng)民,絕望又期望地耕著眼前永無可能收獲的土地。老吳在瑞貝卡耳邊說,我×你媽。瑞貝卡后背沁出了汗,摸著老吳的背,涼滑,她閉上眼睛,接受老吳的辱罵,心知肚明,他連心里罵的人都不是她。這樣多好啊,他們都不那么享受這件事,可又仍然在做,在做的時刻,像老天爺在替他倆清算,彼此想得很一致,要那對狗男女也看到,也感受到他倆被侮辱的被損害的一切。瑞貝卡瞥了一眼窗簾沒拉嚴(yán)實的外頭,對面一幢樓里,窗戶黑洞洞的,不知是否有人在瞄準(zhǔn)他倆,準(zhǔn)時觀看這出成人戲。她想象張元就住對面,想了會兒不解氣,那張渴望中的臉孔又變成楠哥的,當(dāng)老吳癱在她身旁時,眼淚不約而至,瑞貝卡感受它們從眼角傾斜時倏然的速度,那么快??鞓泛屯纯嘣钦f不清道不明地伴隨著,她唯有撫摸老吳蒼老至極的臉,像撫摸自己死去后的肉身,柔情等同廢料,可眼下又堵塞在心,縈繞不散。

        8

        晚上我給趙卉打電話說,杰克跟蹤她來著,我倆打上車前腳走,老吳和杰克開車在后邊跟,車先到她家小區(qū)門口停下,最后再去的我家。我還告訴趙卉,他倆是分頭行動的,老吳跟著我。等下了車,到小區(qū)門口,已近晚上九點,月朗星稀,老吳在我身后沒怎么亮燈的小區(qū)里喊我,給我嚇一激靈。老吳抽根煙,見我盯著,給我也遞了一根,說,看你面相就能抽。趙卉哈哈笑起來,說她倒是沒和杰克說話,一發(fā)現(xiàn)后頭有人跟著,趙卉左閃右閃給他甩掉了,也是杰克盯梢的本事沒有老吳強(qiáng),歲數(shù)大就是有經(jīng)驗。他還跟你說啥了?他說想明天去探望瑞貝卡,我回答趙卉的時候,我倆的念頭應(yīng)該是一致的,我們也去看看她吧。過往不算相熟,可這兩天看完她八年的朋友圈,會覺得她像個失散了八年的親人,八年中沒人知道她所思所想,有此機(jī)緣我們知道了,又在她生命可能消逝的微妙時刻,忽然想去補(bǔ)全它,補(bǔ)全那些人生中的遺憾。和老吳說好了,后天上午十點,第一醫(yī)院門口見。趙卉說,你猜他倆什么關(guān)系?我說,和咱倆差不多。趙卉咂咂嘴說,不可能,指定男女那點兒事。我說,這個不排除。我的意思是,他知道這事后心里的感受和我們差不多。我們都想不到李小瑞會跳樓,她可是發(fā)了兩千多條朋友圈的人啊,這樣的人多舍不得斷開和生活的聯(lián)結(jié)??伤€是斷開了,那感覺就像,你眼睜睜瞧著條魚,蹦跶上岸,在岸上拍打兩鰭。它清楚自己跳錯了方向,還是跳了。要知道擱以前,她是海里游得最歡的。

        當(dāng)天我媽回來得晚,我一直給她留門,她進(jìn)屋后一臉倦容,本想和她說說李小瑞那些事,也沒找到機(jī)會。我回自己屋,打開桌上的臺燈,繼續(xù)翻李小瑞的朋友圈。其實下午我和趙卉已經(jīng)看得差不多,只是到了后期,隨天色漸暗,人的精神不能集中,沒太看仔細(xì)??吹浇衲曜詈竽菐讞l,其中竟有關(guān)于我的,她轉(zhuǎn)發(fā)了我上刊的一篇文章,配文一個大拇指。我趕緊再往前找找,想證明一件事,即她同樣轉(zhuǎn)發(fā)過其他人類似的消息,否則難以自我解釋——難道我們之間還有什么交情嗎?除了上一次,我替趙卉討債,向她打過那個不算友好的電話外,我倆該是陌路得不能再陌路的人,畢竟上學(xué)時也沒有過深相處??晌以趺匆舱也坏絼e的了。再看日期,她轉(zhuǎn)發(fā)那條消息,正是在我打電話過后的第二天,這人出于什么心理,我一時想不明白。眼前唯一記起來的,是她跳樓前,我們的最后一次見面。也是在打電話之后的事了,春節(jié)前我陪母親去買U盤,買完往停車場走,看見李小瑞穿著身小白貂,昂首挺胸,神色冷峻,走在她前邊的男人還伸手替她打開一輛破大眾的車門。我和李小瑞擦肩而過,兩人各自站住,我瞧了她一眼,她很快轉(zhuǎn)過頭去,直到進(jìn)車門,頭都低著。我多希望回憶至此,記不得更多的,但印象又如此清晰。因為我媽在,我沒張口跟她提要賬的事,只以寒磣人的眼神目送她一陣,那眼神,她一定看見了??伤?dāng)時怎么也沒走到我面前,和我好好論一論,或者就裝作臉皮厚的樣子一笑而過。低著頭的李小瑞,兩手插在白貂的口袋里,在我面前走過的畫面,有如古代宮女,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紋絲不亂。我想,她其實是知道別人如何在背后看待她的,可她也不辯解,她也不氣。

        我真想面對面去問她,你好,是李小瑞嗎?而李小瑞答,是我。我捏扁空了的啤酒罐,丟到腳邊的垃圾桶里,在我做一系列動作時,她都含笑看著,像看一個由始至終在她膝下成長的孩子。我又去問她了,這么晚,你還不睡。這一問,她才覺出時間,馬上皺緊眉頭,左右看看發(fā)現(xiàn)叫不到人,只有平視著我,眉間慢慢舒展開,像摘掉了碩大的秤砣,人形也因輕盈而飄散。我說,李小瑞,相會即是有緣。你給我講講,為什么跳了樓。你媽想知道,我們都想知道。李小瑞說,你們永遠(yuǎn)不會知道。怎么回答呢,一道問題不會只對應(yīng)著一個答案,要是擱你們,有這么多答案在身,都指向死亡這一個選項,還有不跳的?我說,我就不會。她說,假設(shè)你爸不要你了。我說,不通過,他早不要我了,我們娘兒倆活得更好。她說,假設(shè)你被摯愛拋棄了。我說,他拋棄我,他就不是我摯愛。摯愛也會改變,人哪有不變的。她還說,假設(shè)你在這世上只有一個好朋友,而她也背叛了你。我說,朋友和背叛,兩者有關(guān)系嗎?不是朋友,該背叛也背叛你啊,朋友背叛我,她損失可大了,又當(dāng)小人,又失了我。我怎么著?我賺了。我從此賺得一雙慧眼,看清紛紛擾擾。李小瑞笑了笑,說,事兒沒落在你頭上,你不用傲。這句話如敲打了我額頭一下,加上我同時捏緊半空的啤酒罐一聲,兩下重疊,在靜夜里,像有人敲打三更的鑼,催夢驚醒。我突然睜開眼,見書桌上臺燈仍亮著,高瓦數(shù)的白熾燈泡照得人眼皮都發(fā)燙了,可在夢中,還是一片暗。李小瑞還是瑞貝卡,如置煙霧之中,分不清具體距離,聞其聲倒是近在耳邊。李小瑞還說了些什么,她到底有沒有回答我,回答她母親,究竟什么才是最后一根放倒駱駝背上的稻草,讓她猛然壓折腰,非得摔個粉身碎骨,將自己消殞不可,才能連帶去消殞那份重量。我試圖再入夢,去尋覓答案,卻聽見隔壁房間一串電話鈴聲,看看表,是半夜兩點過半。又聽見我媽中止了呼嚕聲,她起身接電話說,馬上過去,你先處理,十分鐘,我開車去。時空再度安靜,我一動不動,等她來敲我的門。屋里還亮燈,母親知道我沒睡會敲門的,等她敲門,我會套好牛仔褲,披件清晨出門要穿的長外套。如果需要,我也會穿一身黑。我耐心聽著母親在洗手臺前放水,沒隔多久,果然等來敲門聲。

        到醫(yī)院,已是凌晨三點。走廊上沒人,瑞貝卡之前躺臥的病床上也空蕩蕩,新來的病人要明天才能住進(jìn)去,如今床位緊張,有些病人甚至等不了這個夜,就要往剛死過人的床上爬。也是,人都住這兒了,本就是跟生死在搏斗,死了,無非是斗輸了,在一些心理問題上反而簡單許多。眼下瑞貝卡人放在負(fù)一樓的太平間里,我們送大芳姨過去,一路上,沒幾個樓層,她不知道摔了多少回,兩眼直勾勾的,近似失明狀態(tài),倒也不哭。我媽和另外兩個姨始終勸她,聲音小小的,想哭就哭吧,都是有兒女的人了,誰不理解誰?你哭,你哭啊大芳,我給你擦眼淚。紙巾一直沒用上,因為大芳姨沒有眼淚。到太平間門口,也不進(jìn)去,大芳姨示意我們說,她想在走廊上坐一會兒。

        我媽和兩個姨分頭去辦手續(xù),囑咐我看好大芳姨。臨走我媽攥著我的手,緊緊地貼著我耳邊說,姑娘,不怕啊,一會兒我就回來。她知道我沒見過太多生死,隔壁冒綠光的太平間對我來說很陌生,長這么大,她和家人一直小心護(hù)著我,火葬場都沒讓我跟去過一回。但眼下大芳姨身邊又怎么離得開人,我讓她放心,和大芳姨在同一張椅子上坐著,努力把自己視線一直專注在她身上,這樣才不會害怕,我們活人和活人在一起,就該離得近一點兒。大芳姨愣了很久的神兒,幾次向太平間方向望去,我很怕她說,讓我陪她一起進(jìn)去看一眼。但她看了幾次,也沒起身的意思。大芳姨嘆了很長一口氣,眼皮耷拉下來,我以為她要睡著了。果然,她將頭慢慢靠近我肩膀,擱在上面。我說,姨啊,想干什么就跟我說,沒事的。你想進(jìn)去看嗎?她說不去,她看夠了,在我們都還沒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她一人守著李小瑞,已經(jīng)看夠了。她現(xiàn)在在胡思亂想。我問她亂想什么,大芳姨嘴努動著,眼淚暈出來一些,說,往后就剩我一人了。遲疑了下,我將手伸過去,抱住她另一側(cè)的肩膀,將大芳姨攏到我的懷里,這種舉措無關(guān)善心,出于我也是個女兒的本能。大芳姨亦然,我看到她閉上眼睛了,讓淚水平靜滑下來,臉還往我身上拱,猛著拱,我想她是把我當(dāng)成了李小瑞。我說,姨啊,跟你說件寬心的事吧。她沒動彈,但聽著。我說,這幾天,我好好研究了下小瑞的朋友圈。她朋友圈里發(fā)的,都是開心的事兒啊,偶爾有小煩惱。但歸根結(jié)底,她很愛你。

        說完,又是一段沉默,大芳姨慢慢將頭抬起,和我對著臉,視線卻飄到我腦后的地方。我生出一些恐懼,眼前的她似乎比隔壁那屋子里的更瘆人,因眼前這張活人臉上出現(xiàn)的內(nèi)容,困惑甚于生死,那是許多個謎的復(fù)合,只能如此形容,自那以后,大芳姨那晚的臉還時常出現(xiàn)在我腦袋中,與那些時刻相關(guān)的,是人生的灰色地帶,悲不是悲,喜不成喜。她不知道在跟誰說話。二十六歲,她點點頭,又繼續(xù)道,二十六歲,我五十二歲了。五十二年,我沒想過死。我干啥呢?我蒸米飯呢,小瑞喜歡吃干爽的米飯,水大了她就不給你吃,一鍋飯一口不動,純禍禍人。我牙不好,愛吃點軟乎的,她這么頂我的,她說,那你直接吃粥得了,還假裝蒸啥米飯。假裝,她說話就這么損。那天我給她蒸的米飯,水又大了,可我在心里說,她必須給我吃。我憋著氣呢,叫她一聲不來,叫她兩聲不來,她屋門是我踹開的。踹開發(fā)現(xiàn)屋里沒人,我還以為她進(jìn)廁所了,去廁所找,哪兒哪兒都沒人。我又想,她出去野了,不管她,讓她去??晌颐髅饔浀盟饝?yīng)了一聲,說來了。我坐在沙發(fā)上生氣,聽見底下有人喊,跳樓了。那一刻我預(yù)感就是她,就是我姑娘,因為她屋里窗戶是開著的,風(fēng)把窗簾吹得老高。我拍拍大芳姨的肩膀,想讓她再度回歸我的懷抱,大芳姨的脖子卻硬挺著,眼睛凝視面前的墻壁,如槍子兒,她狠瞪著。我說,姨你咋了?她說,姨沒咋的。姨跟你念叨念叨。當(dāng)時我趕緊下樓,跑到一半,又回家來一趟。為啥回家?我想起沒帶鑰匙啊。

        我再說不出一句話,一個字。讓她念叨吧,愛跟誰念叨跟誰念叨,愛跟誰追問跟誰追問。李小瑞走了,火葬場人來得很快,天剛亮就將人拉走,下午就火化了,火化也沒去幾個人,都是大芳姨的朋友,看到她發(fā)的朋友圈,自覺到火葬場集合。我本打算陪到最后,可等我媽她們又回到負(fù)一樓時,我起身就往外走,跟我媽說,困了,回去躺會兒。她有點責(zé)怪我,畢竟我這么說是當(dāng)著大芳姨的面,可我理直氣壯,少有那種定力和決心,不理會任何聲音,戴上口罩跟身后有人拿槍頂我后脊梁似的,快步離開。天亮起來的時候,我還在回家路上,身邊路過許多提著口袋預(yù)備到早市采買蔬菜、早點的上歲數(shù)人,當(dāng)我們眼神相遇,他們都發(fā)現(xiàn)我哭著,我都很想聽他們叫我聲:孩兒。

        9

        張元仿佛從未出現(xiàn),瑞貝卡仿佛從未出現(xiàn),她是這樣覺得的,很多時候她撫摸自己手機(jī)里的名字,瑞貝卡,這人仿佛是她,也不是。劉芳麗發(fā)現(xiàn)了她的異常,當(dāng)夜晚來臨,女兒房間仍然沒動靜,她不出門去了,往常這時候會傳來的窸窸窣窣換衣服的聲音。她連粉餅盒都不打開了。瑞貝卡的房間靜悄悄,如死寂般,劉芳麗不知道氣急敗壞了多少回,她踹門,她咒罵,而門里永遠(yuǎn)只傳來女兒仿佛剛睡醒的喃喃聲。劉芳麗泄氣了,瑞貝卡似乎在耐心聽著對方什么時候離開這個家,只有等劉芳麗離開,她才會出屋自由活動一陣兒,像尋覓時機(jī)出外獵食的動物,能證明此事的是,冰箱里隨機(jī)減少的食物。

        劉芳麗不是不去思考,但思考出的答案更讓她泄氣。她當(dāng)然記得變化發(fā)生的那一天,瑞貝卡從外面回來時,她正懷揣羞澀的甜蜜坐在餐桌后,桌上擺滿了女兒愛吃的菜。劉芳麗示意她去看看這一切,瑞貝卡僵硬地過來了,面對她坐下,臉上有混濁的色彩,分不清是水是油,妝容慘不忍睹。劉芳麗還是想當(dāng)然地判斷著——姑娘在外面玩瘋了。那天的瑞貝卡看來并無異常,身上散發(fā)著陌生沐浴露的芳香,發(fā)尾還是濕的,她平靜地夾菜,喝杯里倒好的啤酒,不給劉芳麗一個鄭重其事開口的機(jī)會。劉芳麗忍不住了,把杯舉起來,說,姑娘,媽今天開心。你祝福下媽媽吧。瑞貝卡看著她,眼珠困難地挪動,似還沒醒過神兒,仍然舉起杯,和母親碰了下。劉芳麗說,上次管你拿那五千,給你打回卡里了。他是個守信用的人,媽以后跟他,你可以放心了。瑞貝卡問,這回是個什么人?劉芳麗說,搞裝修的,自己有個裝修隊,在解放門那片兒住。比我小兩歲,很會心疼人。我跟他說了,往后我得帶我姑娘一塊兒過,他同意。媽不走,讓他入贅,委屈不著你。瑞貝卡好一陣兒沒說話,抬頭和母親四目相對,眼珠也不知道轉(zhuǎn)了。劉芳麗看見女兒下嘴唇在往下扯,露出細(xì)白的下牙,粉紅的牙齦,似乎正準(zhǔn)備發(fā)出某種尖叫,可她在忍著,除了忍不住的紅眼圈。劉芳麗問,你在想什么。瑞貝卡嘴全張開,緩緩道,我想看看他的相片。劉芳麗拿起桌上的手機(jī),翻了會兒,她已經(jīng)完全感受到了女兒的不對勁兒,將其視為女兒的抵觸,像她離婚后第一次帶男人回家的那晚,正撞上起夜去廁所的瑞貝卡,當(dāng)下這幕和女兒十二歲時在黑暗中出現(xiàn)的眼神一模一樣。還多了些什么?劉芳麗一樣咬緊牙關(guān),跟自己說,我是媽,我不能被她拿住。她要看就看,看不看都無法改變我。

        瑞貝卡接過手機(jī),照片中老吳干瘦的黑胳膊繞過劉芳麗的脖子,他倆坐在公園里的花壇前。開的是梅花,是開春時照的了,他倆在一起也有段時間了。瑞貝卡死盯著老吳在照片上的胳膊,眼前閃過稀落的影像,一些還未及銷毀的碎片。老吳干瘦的黑胳膊搭在酒店的白床單外面,老吳干瘦的黑胳膊掠過她的胸,老吳干瘦的黑胳膊打開她淋浴室的磨砂門,老吳的黑胳膊……瑞貝卡緊閉眼睛。手機(jī)咣當(dāng)落在一盤豆角炒肉里,劉芳麗凝視眼前的畫面,抬手掀掉了桌子。

        劉芳麗不記得是在她打到了哪一步的時候,瑞貝卡開始還手,開始反敗為勝,占據(jù)上風(fēng)。小時候她打過瑞貝卡太多回了,瑞貝卡上學(xué)那幾年,還時不時挨個耳光,每到這些時候,瑞貝卡做出的抵抗無非是冷眼相對,摔門回屋。她幾時還過手?劉芳麗的視線被頭發(fā)遮住了,頭繩滑落在發(fā)尾的部分,就要完全散落開,而瑞貝卡抓著母親的衣領(lǐng),用自己新做的美甲一下下在她化了妝的圓臉上劃長道。劉芳麗也試圖往她臉上留下道子時,瑞貝卡將她向后一摔,聽見后腦勺結(jié)實磕在地上的聲音,下一秒,劉芳麗怒視的眼神忽然不見。她眼白上翻,眼皮又緩慢眨兩下,頭歪過去,像睡著一樣,平緩地躺倒。等后半夜人醒來時,屋里靜悄悄的,劉芳麗以為瑞貝卡又出去了,一時破口大罵,滿屋子亂轉(zhuǎn)。劉芳麗打電話給老吳,商量要不要報警,或者去求助電視臺,訴說女兒的不孝。老吳勸她,想開吧,我是和你過日子,又不和你姑娘過。老吳的安慰,令劉芳麗歸于平靜,她默默坐在客廳,用手撫摸自己臉上的道子,摸到干涸的血痂。眼淚開始往下淌,越哭越能聽見回音,等她哭累了,回音仍然在。劉芳麗假裝聽不到瑞貝卡房間里的活人動靜,她戴上口罩,換上裙子。等一切收拾妥當(dāng),在屋里站了站,故意想讓女兒聽見一個聲音,從小到大,她都知道最該怎么懲罰瑞貝卡。不是打她,更不是罵她。她只需要拋棄她。劉芳麗將防盜門重重甩出一個響兒。走前故意一聲不吭,走后故意給房里留下絕望,這一切,瑞貝卡縮在被子里都分毫不差地接收到了。

        孤立在紅霧中,瑞貝卡抓著酒瓶,瑟瑟發(fā)抖,她出來找劉芳麗了。街上幾乎沒有行人,她從深夜一點找到了三點,喝掉一個空瓶,就買上一個滿瓶,如今手上已是第六瓶,世界不再真切。她在街上邊走邊喝邊哭,找不到人來陪伴自己,事實恍如天啟,天啟又是最后的判決,她發(fā)現(xiàn)自己這么多年一個朋友也沒有,一個愛人也沒有,一個家人也沒有。坐在關(guān)了門的商場門口,手機(jī)上最后一個群聊因她賣產(chǎn)品也已將她踢出。瑞貝卡似乎走了很長一段旅程,到終點只發(fā)現(xiàn)一個個孤零零的告示牌:此路并不暢通。路到這兒就該斷了,繼續(xù)走下去,該是下輩子的事。對于今天認(rèn)識到的一切,她仍然相信,一定有什么東西是老天能補(bǔ)償給她的,只是她還沒有去發(fā)現(xiàn)。瑞貝卡望著天空,月牙兒又成了滿月,小時候她一直擔(dān)心,當(dāng)月亮變得又窄又細(xì)的時候,居住在上面的嫦娥和玉兔是否還有容身之所,她們生活著的那座廣寒宮是否還存在,她唯恐它會坍塌,落下一地的墻磚,砸死那些神話里的美人和動物。只有滿月的時候,她才能感到踏實,其次就是父親和母親左右拉著她一只手的時候。那種記憶已經(jīng)模糊,不似月亮,永遠(yuǎn)高懸,不為人力動搖,也就永留一份期望和幻想。瑞貝卡用手指點亮手機(jī)屏,看看朋友圈可有人回復(fù)自己。沒有她渴望的事情發(fā)生。她又去打開手機(jī)聯(lián)系人,找出一個號碼來,歲月匆匆,人世無常,在那個與她同姓的名字下面,號碼和月亮一樣,還牢固存在著。

        瑞貝卡打給父親,傾聽電話里的聲音。她聽到一個女聲,女聲以無比清楚的吐字告訴她,這是一個空號。街上紅霧更重了,借著微弱的路燈,瑞貝卡看見自己的魂魄正在馬路上走著,魂兒從一幢居民樓后扭著腰肢,像逛街一樣游蕩在畫有白線的車道上,坐在石階上的另一個瑞貝卡大為震驚。沒錯,街上那個是自己,步履得意又舒展,在旁若無人散步的“她”的頭頂,是個綁在電線桿上有些年頭的廣播喇叭,一遍遍播放著:您好,您撥打的電話不在人間。瑞貝卡捂著嘴巴,這一幕的荒誕比周星馳的任何一部電影都讓她大笑,讓她神經(jīng)癲狂。她晃悠著起身,想去追趕自己的魂兒,周圍的霧氣隨踏出的步子,正一點點外散,在更遠(yuǎn)地方凝結(jié)成一些緩慢旋轉(zhuǎn)的布景。布景一會兒圍滿了排球場上的網(wǎng)子,一會兒覆蓋酒店里的白床單,一會兒又成了月球上的環(huán)形山。她越走越快,快到早已錯過要找的也渾然不知。一時她忘記全部前因,全部后果,只耿耿于懷一件事兒。你是怎么到這個世界來的啊?瑞貝卡問自己,獻(xiàn)上一個又一個揣測,向四面喊,垃圾堆撿的?石頭里蹦出來的?充話費(fèi)送的?刮發(fā)票刮出來的?她矜持地笑了,凝視自己的足尖,以無限柔情道,是刮的。刮出來的獎金五元。不,我媽當(dāng)時刮出來的字兒更多,那天上面該是這么寫的:獎金瑞貝卡。她把酒瓶扔掉,說,我是獎金???還不如他媽五塊錢呢。五塊錢我買瓶可樂喝,吱吱冒氣,咣咣打嗝兒,從里往外打出個大嗝兒,什么都給打通了,人能很痛快??蓳Q來的我是個啥?我是給人世添堵來的。這么寬,這么寬的一條大馬路啊,這么老大個兒月球,因為有了我,車也走不了,兔子也跑不了,嫦娥眼巴巴地瞧啊,她瞧我啥時候死。

        夜班出租車發(fā)現(xiàn)了她。人送到派出所,第二天早上劉芳麗來領(lǐng)。瑞貝卡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母親滿臉血道子。那天回家后,當(dāng)劉芳麗一言不發(fā)回到自己屋里,又再度打起竊竊私語含著抽泣的電話,并準(zhǔn)備換衣服出門時,瑞貝卡關(guān)上了自己的屋門。劉芳麗以為瑞貝卡是因為羞愧。只是這種羞愧蔓延的時間似乎久了點兒,而劉芳麗也并沒在長久的等候中等來那個她期盼著的道歉。當(dāng)時間一天天過去,劉芳麗開始懷念女兒過去曾在家里帶給她的,名為溫馨的氣氛,她并不知道,瑞貝卡的靈魂在那個晚上,就已經(jīng)失蹤了。

        10

        疫情稍有控制,我回到了南方,此刻我在飛機(jī)上,靠窗坐,外面天氣很好。天是藍(lán)的,地是綠的,從上向下望,那些松散分開著的村鎮(zhèn)如一個個電子元件,細(xì)密而微縮著,連接它們的是一條條細(xì)長的道路,整個平原宛如一個活人。我看到我家鄉(xiāng)的血管,也看到它的骨肉,看到我們乘坐的小飛機(jī)是個逃逸中的細(xì)胞,正準(zhǔn)備從頭部逃亡到腰部,那里更溫和,血管更密集,情況也更復(fù)雜。我腦子里始終轉(zhuǎn)著一些單調(diào)的問題。今早我離家前,我媽堅持要我吃完六個餃子再走。吃四個是不行的,五個也不夠好,必須是六個,六個餃子能讓她更安心我的旅程一些。把我送到長途汽車站之后,她要直接去上班,車內(nèi),我們口腔里飄散出同樣的餃子餡兒的味道,為我,她也吃了六個。我媽對我說,如果我將來沒給她發(fā)送出殯,我就造了大孽了。我知道她想到了大芳姨的事,也知道我這一走,留下她一個人,和瑞貝卡留下大芳姨一人在人世一樣,都是狠心地拋棄。我當(dāng)然可以安慰我媽說,都是暫時的,老丁,你也自己學(xué)學(xué)做飯,過點獨(dú)立生活,別老指望我。我原意說幾句俏皮話,我媽卻還是哭了。她壯實的穿正裝的身體俯在方向盤上,猛然下壓,車?yán)戎表懀肄D(zhuǎn)頭到另一邊去,那一刻我覺得,我是男性。

        瑞貝卡死了,我意識到她的死亡對我來說不再是一則陌生人的新聞,而是一樁震撼我生命的訃告。我試圖打開電腦,在飛機(jī)上敲點字出來,但有好半天,都只是不斷打開文檔又關(guān)上,疫情期間,飛機(jī)沒坐滿,我和我邊上的女人之間隔了個座位。她身上香水味兒挺重的,穿著打扮都不像她這個歲數(shù)的人,頭發(fā)都是小卷兒,一直窺看我電腦屏幕上的內(nèi)容,估計是當(dāng)免費(fèi)電視看了。我把電腦合上,很想轉(zhuǎn)頭和她對視一眼,但也沒這么做。我心里說,我怕我這一轉(zhuǎn)頭不知道會看到誰。這趟飛機(jī)上基本都是老鄉(xiāng),我們由同樣的水土養(yǎng)育,氣息相同,習(xí)慣相似。這片土地上的女人都很像。我怕我一眼看到另一個大芳姨,更怕看到成為婦女的瑞貝卡。后來女人開始一根接一根吃她帶上飛機(jī)的秋林紅腸,氣味兒蓋過香水,無孔不入,即便我已經(jīng)戴好口罩,掛上耳機(jī),氣味兒仍躲避不了。感覺冥冥中就在向我傳達(dá)這樣的信息:你會將這氣味兒一直攜帶,走又能走多遠(yuǎn),飛又能飛多遠(yuǎn)。女人碰我胳膊一下,問我,來一根不?我笑著擺手。她也笑,一笑褶子就出來了,我也終于還是面對她那張陌生人的臉。挺漂亮的,雖然舉止不夠雅,女人一手拿著香腸,小口小口地咬下,露出的一雙眼睛里既有孩子樣的狡黠,也有為自己貪吃的不好意思。

        我提著一行李箱的牛肉、茄子、木耳,在人群里穿梭,下機(jī)后南方的潮熱最先將我俘獲,仿佛到另一個世界里去了?;丶?,打開燈,肚子空落落的,屋里冷鍋冷灶,我一一將帶回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收拾好,看著躺在冰箱里的黑紫色茄子,沒有半點食欲。給我媽報了平安,她一直等待我落地安全到達(dá)的消息,我還想和她多說兩句,我媽卻怪我耽誤她看電視劇了。真好,我撲哧一樂,她總是知道怎么消解人生那些淺淡的愁緒,愁緒如灰塵,由拂塵輕輕一掃,大半也就消了,可別等它積下來。我在沙發(fā)上坐下,無牽無掛點起一根煙。趙卉的電話又進(jìn)來,跟我說,那天你不是和老吳杰克約好了,上午八點第一醫(yī)院門口見嗎,結(jié)果第二天你就訂票回南方了。你沒去,可我去了。我沉默一會兒,這事不是被我忘了,是我不大想記起來,此刻隨煙霧上升,倒也可以提。趙卉說,她和老吳杰克一碰了面,三人一塊兒去住院部打聽。老吳上來就問,瑞貝卡住哪屋?讓護(hù)士給他好一頓白眼,以為他頭一宿喝多了沒醒,上醫(yī)院找什么外國人。我笑了,說,他們都不知道她叫啥。趙卉也說,幸虧有我。說找李小瑞,可你猜怎么著,也沒這個人。我說,趙卉,我沒來得及跟你說。小瑞走了,就第二天走的,人沒救過來。趙卉沒言語,我有點累,側(cè)身在沙發(fā)上躺下,把毛毯拉過來,蓋在胸口,又撣了兩下煙灰,躊躇著說,卉啊?;埽克f她在聽呢。我說,我還有句話。一直沒和你聊到那個點。但你應(yīng)該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趙卉又用她兒童般的笑聲試圖安撫我,說,干啥這么深沉。我說,你還記得那天咱倆研究李小瑞的朋友圈,夕陽西下,我們單獨(dú)在一起,什么話也沒說的那個時刻嗎?趙卉說記得。我說,我們心里,其實多少有點羨慕她能表達(dá),是不是?趙卉說,是啊,那天我這么想,要是有一天我也想不開,走絕路了。誰能幫我也參詳參詳活著時的事?我說,我能啊。我是你的朋友圈。但你可別逼我,你這屬于逼啞巴說話,造孽啊。我和趙卉后來還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誰先放下電話都不太好,就這么一直通著話。我就在沙發(fā)上睡下,睡前,高層屋外黑云翻卷,一場大雨隨后落下,云層中偶爾有明亮的閃電,不作響,一下下閃著光。是正有霹靂降臨,要一舉擊碎世上的空蒙。

        疫情看來一時半會兒不會讓人安心了,等夏天過去,又是一個秋冬,傳聞病毒將卷土重來。幾個晚上,我獨(dú)自走在離家不遠(yuǎn)的錢塘江邊,自擺地攤又重被允許之后,這里一入夜,人頭攢動,比商場還熱鬧。我沒事就來走走逛逛,看別人賣的針頭線腦兒、襪子襯衫,或干脆就在椅子上坐下,聽戴墨鏡的老頭兒拉一段荒腔走板的二胡。那晚七點半剛過,我坐著聽老頭兒演奏馬哮喘版本的《賽馬》,手機(jī)上進(jìn)來個齊齊哈爾的號碼。接了,聽出聲音是大芳姨的。我一下子又被拉回到和瑞貝卡相連的記憶中,更過分的是,還有那晚與大芳姨獨(dú)處的不妙感受也一道而來。大芳姨說,姑娘,姨給你打的是長途。我說,沒事,我有套餐,給我打你不花錢。姨什么事?大芳姨舒緩了下,說,我給你媽打電話,怎么也打不通。你說你媽咋想的呢?我說,不知道。也許忙,沒聽見。話說到這里,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夠厚道了。又說不行你隔會兒再給她打,但她這陣的確是忙,要有什么重要事,不行我給你轉(zhuǎn)達(dá)。我言下之意是,你可能看出點兒啥吧。

        老頭兒的《賽馬》拉得他也累,聽眾也累,他曲里的馬更累。我走遠(yuǎn)了點,下橋,到遠(yuǎn)處亮著不多街燈的小公園,和眾人隔出一片空間。說了幾句后,大芳姨還沒掛電話的意思,似乎她也跟我繞了很大一個圈兒。她說她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沒指望了,身邊也沒人照看她,就想念老朋友,一人孤獨(dú)得慌。我不知道怎么能給她介紹幾個朋友,總不能也勸她去金約翰釣魚。話題不見結(jié)束,我有些煩躁,其實我本該對這樣一個媽媽輩的女人充滿同情,只是每當(dāng)我想到那一晚,大芳姨說起,上樓回去拿鑰匙,我就,我就……我嘆息一聲說,姨啊,我要回家了。大芳姨說,姑娘,你先別掛。姨跟你說個事兒,你指定感興趣。聽你媽跟我說了,你是寫小說的,經(jīng)常需要素材。我說,是這樣。她說,我后來找人把我姑娘手機(jī)密碼給解開了,我算終于整明白她因為啥跳樓了。我說,就這事啊,不太想寫。她說,你別著忙,你繼續(xù)聽。你說你也研究她朋友圈好長時間了,那你知道楠哥是誰嗎?呂眉呢?張元呢?老吳呢?呸,老吳,唉。我說,姨,你好像比我都興奮。大芳姨說,我姑娘人走都走了,要是她走能幫上你點兒啥,我尋思她也愿意。姨也希望能幫上你。因為啥呢,不管我和你媽怎么相處,你是小輩兒,還是小瑞的朋友,姨對你印象不錯,該咋是咋的。

        我眼中那些蔥郁的樹木,柔弱脆嫩的枝條,在潮濕夏夜偶然吹起的夜風(fēng)中,正發(fā)出輕微的簌簌聲。遠(yuǎn)處有個小水泡,泛著一點漣漪,時而撲通一聲,是四處可見的青蛙,跳進(jìn)去傳來的響動。場景倒有禪意,有松尾芭蕉的俳句的意思了,耳邊卻是稍顯聒噪的鄉(xiāng)音。我有點兒起玩心,一會兒將電話拿到左手,一會兒放右手,一會兒擱在膝蓋上,慢慢挪動著腿,試探它在哪一刻掉下來,再用手去接。大芳姨喂喂了好幾次,直到我跟她說,姨啊,嘻嘻,不用了。她說,多好的故事,你是不知道。知道了,我跟你說,你得啪啪拍大腿。我想了想,行吧,那你給我講。這些人名兒我都不熟悉,也不知他們和小瑞生前是什么關(guān)系。大芳姨沒繼續(xù)說話,隔會兒她又說起話來,話題竟又回到起初,關(guān)于她現(xiàn)在活得多不易,多孤獨(dú),多么沒依靠。我摸不著頭腦,懷疑大芳姨是不是也受了刺激,間歇性失憶什么的,剛才還說到給我提供素材,興致勃勃給我講了一通人名,現(xiàn)在就跟我倆的談話是段錄音,被誰掐走了當(dāng)中一截似的。我提醒她,姨,故事不講了?也行,你好好休息,保重自己。我這陣兒也忙,可能顧不上你。大芳姨突然說,你得照顧好你自己。雖說現(xiàn)在年輕,事一多,一年比一年見老,女的還老得快呢。姨不賺你錢,單純?yōu)槟愫茫扑]你款保健品,日常吃兩口,別的不敢保,提升免疫力沒說的。姑娘你可能不了解,人這免疫力一提升,啥啥都提升。我慢慢將手機(jī)再次拿遠(yuǎn),手臂伸直,舉高到頭頂。我不會砸自己手機(jī),我只是不想聽她說了,更不想讓她聽見我再說出一個字兒。

        家很近,就十分鐘路程,我向相反方向走,打算南轅北轍,繞遠(yuǎn)道兒回去。我家樓后是所新建的高中,私立,不好考,我書房的窗子正對著學(xué)校的操場,常能看見那些浸滿青春氣息的少男少女在綠茵操場上整齊劃一地做體操,或跑步。無聊時,還能將自己裝成狙擊手,在高樓上對準(zhǔn)那些樓間的隱蔽角落,找出老師們和監(jiān)控都發(fā)現(xiàn)不了的秘密情愫?,F(xiàn)在是晚上,我從校門前走過,看見教學(xué)樓一層層亮滿了燈,快高考了啊。樓外停了不少家長的車,那些焦急或麻木的中年人神態(tài)也將我?guī)Щ氐阶约旱母咧袝r代,在夜色闌珊的校外,我媽、老丁等候著我。我和這些父母們一同站著,盯住每一個點燈熬油的教室窗子,一久站,又出神,靈魂仿佛也長出眼睛,像嬰兒學(xué)步一樣笨拙地試探,去騰空。她還不太能掌握視野,我在原地接收著,只覺一會兒看到何其遠(yuǎn),一會兒又看到何其近。我看到這個點兒的我媽,正在客廳那架壞了三個燈泡的大燈下,看《海峽兩岸》《天網(wǎng)》或《一線》。看到我自己,夜色下很難觀察到,但的確長出一根鮮明的白頭發(fā)??吹揭暰€正對的那間教室里,某張課桌上,女孩兒架著的書本后頭藏有一面小鏡子,她托腮,她找角度,她痛恨每一顆青春痘,同時孜孜不倦地研究男生傳給她的小紙條上,每個字的筆畫和力度。我看了很久,腿站麻了,下課鈴終于打響,學(xué)生們陸續(xù)出來,我的魂兒又穩(wěn)穩(wěn)降落回肉身,人打了個寒戰(zhàn)。女孩兒朝我走來,卻是穿過我的身體,在她身后,有人一早盼著她,有桌好菜在家等著她,還有雙手在等著給她接書包。

        責(zé)任編輯?張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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