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發(fā)榮

虛擬病歷

過期的藥丸滋長。霜降。除了沉淀體內骨折的鋼釘

還有一場遲來的車禍。病號1，病號2，病號3

病號4……病號99，一了百了。生銹的時間

止住海水，瘋癲的母獸。止住麻醉劑，以牙還牙

止住聽診器，輸液管，O型血。月亮

掛在兩棵香樟樹間。南北，流水不息

急癥室，重癥監(jiān)護室，骨科，肝膽內科，1號手術間

處方箋若干，CT片若干，通行證若干，叛徒若干

交出皮帶，鑰匙，身份證，雙手交叉

像推進火化池，像雨中被雷劈倒的那棵樹，仍舊

在那帶人受過。心心念，救世主生于斯，死于斯

像抽空的磁帶，省略磁頭的嘶嘶聲，重新用鉛筆卷回去

倒敘。那些和命運有關的大多偏向了命

種子回到腹部

剩下的電影

信，退回給發(fā)件人。多余的門藏在鑰匙里

敲門聲隱退。請進，黑暗中的半張臉

請進，最美的時刻。記憶中的冬天沒這么冷

大河門前過，鮭魚拼命往上游，是為了

回到出生地。出生地，落單的烏鴉叫了三聲

雙膝跪地的男人平靜、細致、溫柔

琴聲撫平無法改道的河床。烏鴉叫了三聲

年邁的火車，咔噠，咔噠駛向遠方

春日

在路上，我們努力辨認那些亞熱帶花卉和植物

紅千層。海桐。迷迭香。朱頂紅。天竺葵

我們努力辨認那些亞熱帶花卉和植物

紅花機木。吊蘭。火棘。杜鵑。鵝掌柴

辨認它們的學名別稱，界門綱目和生長習性

我們努力辨認它們：滿天星。含笑。金櫻子

像一個初為人父的父親需要摁住內心

狂亂的心跳。你看，孩子們在花叢中

雨水，在需要它的地方

落下

謁剃頭匠

理發(fā)店的老伙計先去了。祖父問起他

我們只說，他病了。人老之后，就變成了

植物。衰老已無需再長途跋涉

舊相識已無需再見。蜂窩煤還在，推剪還在

缺齒的梳子還在，大兒子結婚時用的紅臉盆

還在，店門口的長凳還在，右上角裂了一條縫的

鏡子還在，透明膠布還在，一分為二的臉

去了哪兒：3號老背鍋，8號掰腳，13號自新

他爹，18號榨油她老倌，23號老光棍，28號

終于排到祖父。他有秘而不宣的疼，只對鏡中人

開放。一個人的時候，他就與影子搏斗，把風暴

喚回內心。入土可安否？百獸寂靜

我又埋掉了三條翻肚皮的金魚

一片蟲蛀的葉子

時光

籽粒飽滿，一個勁兒的矮下去

如浮標。母親恩賜的肉身，抖掉重負

高崗之上，晚霞是被收割的部分

連同遺孀，孤兒與頭頂草帽的魚群

恒河沙數(shù)。我會慢慢變得溫柔，遲鈍

用篩子反復篩過時光，讓走散的親人重聚

聽弦外之音，歌采薇

手提鞋子光腳返回土地，一畝三分

歷險記

反對無效。過期的創(chuàng)口貼在等待流血的傷口

他拆開一個又一個紙箱，把恐懼折疊，再折疊

某種暗藏的力量在一面鏡子中迫使他成為父親

迫使他縮回伸出的手。局外人，一盤殘棋的看客

行至半山腰透過草木俯瞰山下人間的晨練者

互不相識擦肩而過做著一模一樣的事情

從一場鬧劇趕赴另一場鬧劇途中的落伍先知

無非是這樣，就是這樣。誰的憤怒像一場濃霧

被等待清除，歸零。誰把挖出的土重新填回去

生見一回，死見一面，他所有的不幸在于

不能安分地待在家里整理洗漱臺或清洗內褲

像我一個剛出獄的親人回到大街上遇到警車鳴笛而過

倉皇間躲進電梯胡亂按了幾個數(shù)字

透明的魚

巨網(wǎng)啊，已撒下，我是打魚人的誘餌

每一條透明的魚都試圖把自己掛上去

一定有這樣一群透明的魚，穿過河流

身體變成濕漉漉的故鄉(xiāng)、羊腸小道和炊煙

河流，已用去一半

愿者上鉤的人還未鍍上不老金身

時鐘和鉚釘

由遠及近，時鐘又開始走動，停滯三天半的世間

安然無恙。內心深處的瘡疤被誰無意扣動了一下

眼淚竟嬰兒般不止。道路寬闊，人群密集處

壞消息還沒有傳來，遲早，衰老是一生的錯事

任何胃都無法消化。甘草的甜，在水中

握拳如石。十二月的小雪，我把心中的利刃

磨鈍。穿墻術交還鉚釘

復原

鞭炮聲訊號模糊不清，紅白喜事。接二連三的人

選擇在冬天離開，集體遷徙。作為參照

輪回的器物尚未成型。愛過的人，心底的苦

不能說出來。在化尸爐前，請取出愁和恨的鐵

在鬼門關前依次排隊，交出一個時代的序列——

碑石上的文字，而非別的。房檐下

曬干的蒲公英，利膽?；覡a，試著將記憶的拼圖

復原

日常

動物飼養(yǎng)員每日喂養(yǎng)籠中的幼獸和賬簿

陶罐陳于家中暗格。方寸之間

需重新清洗、擦拭，猶能記憶如新

油鹽于器，藥渣反復煎熬。割腕自殺的女人

和服毒自殺的女人是同一個女人。須斷腸

救護車呼嘯而過

我們談論更多的是露從何夜白

捕鳴蟬

六月，傍晚的栗樹林是一條深溝

千萬只蟬集體暴動，撲打著上帝的翅膀

山頂?shù)幕鹪釄?，公墓里互不相識的人

死后都成了左鄰和右舍

他們豎起墓碑，白天沉默，夜晚

借腹部的發(fā)聲器不斷喊一個人的名字

獻給月亮的銀酒杯，穿過栗樹林的光

溫暖而鋒利，寂靜無人認領

即景

鳥籠掛樹干，深色的幕布卷起一角

里面關押著三年前的畫眉。樹下走過的人

吹起口哨，鳥聲來自不遠處的翠柏

也可能來自某棵萬年青。暖陽下

踢皮球的母孫二人，滿地的枯草和紅土

是他們的影子

冬天的儀式

桉樹林筆直的梯子沒人爬上去。黃精草

隱于其間。我雙膝跪地，動用鋤頭

十字鎬——刨黃土、挖黃精，補血氣

九骨療饑。這一連串動作，像極了

枯草叢里的父親，雖然他不曾言傳身教

但對于挖掘，我早已和他一樣駕輕就熟

本在河

落日流成本在河，長年疾走，儀式，靈魂出竅

把城堡從河底挖出，堆積成尸骨。把河水

重新挑回地面。隔岸觀火的人們，撈起

半個月亮和一張年久失修的照片

深淵，再向下，飛去天堂

前行的人與后退的，會為他點燃冥燈

心事終究要化成淤泥，鼓面仍舊籠罩萬古愁

誰的酒瓶還沒裝滿酒？身體之外的驛站

已轉投人世。哪一條岔路通往熟悉的往事？

風吹散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在水里，變成鹽

瓦罐，白鞋子。脫韁的水馬，一生

都未潛入某個名字的倒影。每個夏天

都有一枚青杏，落入河中

無頂之樹

狩獵者，用月光遮住傷疤，用鋒利

捕獲一頭豹子身上的花紋。呼吸

槍口已對準自己——坐以待斃的

交換牙齒吧，順便，交換睡眠

年輪的秘密在腳底，不肯輕易泄露

赤腳走過青嶺吧，冬天剛過去，發(fā)芽的骨頭

有舊事物的花瓣。時間如雨，占卜的龜甲

在遠處嘗試飛行，卦辭掉進荒蕪的枯井

把饑餓還給琥珀吧，棺木漆黑，人去樓空

孤零的鳥巢，時鐘，懸空的佩刀

甚至連根拔起的引線，生老病死，壽衣

偶有飛鳥穿云而過

且自開懷

醒來明月，醉后清風。舉目無親的人

習慣守口如瓶，習慣抹掉人間疾苦

白露已為霜，荒草和墓地連成一片

有神仙、鬼怪從我身上汲取些許暖意

作為去往天堂或鬼門關的盤纏

摁住內心的冬天。舉目無親的人

習慣把所有的女人當作酒，當作糧食

他們撒下網(wǎng)，捕捉深秋瘸腿的老虎

他們卑躬，又常被暗箭射中

就像火葬場上空的鳥鳴，抓住他們——

誰，吹滅了蠟燭，放走最后一只烏鴉

夜色降臨

走廊燈亮，一雙手在擦拭一道門

一道深褐色的門。她彎下腰，青草已爬到她的

脊背，高過想象中的墳頭。她踮起腳，伸手

仿佛要掰下更遠處的一棒玉米。她搓

一只手扶門，一只手搓，上下搓，左右搓

嚴絲合縫，一步一個手印地搓。搓——

似乎對堅硬仍懷抱希望，仍堅信傷己才能及人

我側身經(jīng)過那道門，聲控燈熄滅的瞬間

我看到她身后的房間，一片漆黑

只有那道門，一開一合，如一具還未上釘?shù)?/p>

棺材，立在我身后

慈悲

他們比常人，提前來到泥土之下

反身打撈、挖掘?？宓舻母?，把泥土

舉過頭頂。所有的傷口，都在用雨水縫合

道路泥濘，駕流水出逃的人在暗處

行刑。受潮的不只歸倉的谷粒，還有雨中

戴斗笠的土鼴鼠

那段尚未公開的恩怨等待被一株清香木

活埋。復仇者，陰影中凸起的部分

是他的心臟

手推嬰兒車的拾荒者，冒雨，從垃圾箱

伸手撈出一座觀音。衣袖揩凈污垢

仍舊滿目慈悲

詠嘆調

桃花灼灼，梨花其貌如大雪。至少是二月

在銀行的臺階上，我的兄弟就這樣

披頭散發(fā)，肆無忌憚地睡著。陽光剛好照在

他光著的腳上。而立之年，無端的痛苦

像黑暗中的井繩，咬了我一口。它試圖以毒攻毒

治愈我的妄想癥，清算我的糊涂賬。它試圖

一步一個腳印，把生活踩扁，把僅剩的斬釘和截鐵踩扁

忘川，只剩秋水。那些浮在水上的，除了黃沙

還有嬰兒的尿布與出生地達成的和解

與沿途一直跟著我們的那只鷹

交換飛翔與哀莫大于心死的恐高

安

中年的零件已拆除，死后注銷的

只剩印章如一扇空門。三個被等待認領的漢字

需要縫補，需要用柏枝，洗凈肉身

愰兮惚兮。三月水暖，五月刈麥，八月

父親將煤送入爐中，一只蟋蟀銼刀狀的翅膀

祖先的遺物，月亮在天上搬運一袋青鹽

走過冬天的人把雙手背在身后

暮草春，恒悲。蘋果樹關押著臨終的遺言

我們先后繞過一堵白墻，數(shù)著臺階

像數(shù)著雨聲。那些在異鄉(xiāng)徹夜守著糧倉的

犬吠聲

皮卡

矢車菊等待報廢。汽車王國。修理工

連夜拆除一只輪子，螺帽擰上去，兩次

扳手，用來敲開一枚核桃。八月十五

往事的瘦馬馱回兇年、戾氣和衰象

隱身之術，巨型油桶下落不明

丁丁兮伐木，嚶嚶兮鳥鳴

一棵接一棵倒下的，于己

相安無事。伐木的人，不知去向

年關

遺像已備好，閻王不請自己去

永遠年輕，永遠黑白，永遠16英寸

于相冊第一頁。剛愎已自用，小型鋼鐵廠

大狗矗立如怪，可打劍，可鑄戟

一生中的鑰匙，正等待某個鎖孔插入

骨頭脆響。收押，監(jiān)禁，行刑

貓頭山，鷹嘴崖，風吹草木，吹枯葉

也吹人間疾苦。悠悠生死別經(jīng)年

留替身，生長果樹，結滿果實

從醫(yī)院，黃昏的祖屋，從A到B

生死有命。血緣，祠堂，牌位，撫平青筋

拐杖隨了去，火焰中的鳥抵達故鄉(xiāng)，赦免

內心的石頭。不斷下墜的雨水啊

美好的陷阱，舊手電的光依然射向遠方

大霧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