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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淌在心里的沙溝

        2021-10-30 10:37:27王樹貴
        莫愁·小作家 2021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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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粉娣說,等放暑假,她上海的姨娘要接她去玩幾天,語氣里滿是得意與炫耀。我才不羨慕呢。上海算什么,暑假里,我要和爸爸媽媽坐幫船,去沙溝賣小豬。嘩嘩數(shù)著票子的爸爸,有求必應(yīng),吃的穿的玩的,可勁兒買。上海,遠得如日出之后的一層薄霧,模糊地縮在東邊,和我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整個青少年的記憶里,沙溝,才是我的天堂。

        里下河洼地,交通不便,農(nóng)民除了種地,主要副業(yè)是養(yǎng)豬。我的爸爸頭腦活,擅長養(yǎng)豬。母豬一窩產(chǎn)下十幾個小豬,他比照應(yīng)我們還精心。三四個月后,小豬長到二三十斤,當(dāng)苗豬出售。仔豬交易市場,我們顧河村沒有,鎮(zhèn)上也沒有,縣城邊上有,可離我們老遠老遠,感覺跟天邊的上海一樣。鄰近的沙溝就是約定俗成的我們顧河人的鬧市。

        在我心里,沙溝比縣大,比市大,跟世界一樣大,它容納一切精彩,儲蓄我對城市元素的所有向往。而今回想,那些精彩場景紛至沓來,爭先恐后擠到筆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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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溝大得讓我心慌。在家,媽媽是我最煩的人,可在沙溝街上,我攥著她的衣角,生怕走丟,回不了家。沙溝的石板街,不是江南的青石板,而是黃麻條石。里下河地區(qū),只有黑得冒油的土,稍微有些硬度的,就是河底生姜狀的石頭蛋,學(xué)名“地骨”,爸爸罱河泥時經(jīng)常有,可這算不上石頭。真正的石頭,只在課本上見過。沙溝的石板街,讓我猜測它神秘的前塵往事:這些黃麻條石從哪里來?怎么來的?走過哪些車馬?行過哪些人物?像莊稼一樣生長在鄉(xiāng)野的孩子,既無先生說古,更無書籍滋養(yǎng),除了驚奇,依然是百思不解的迷惑。這些迷惑,有的至今還存著。

        石板街上坑坑洼洼,兩邊商鋪林立,農(nóng)家生活所需應(yīng)有盡有,馓子、桃酥,瓜秧、豆種,火叉、鐵鍬,燙頭發(fā)的、做皮鞋的、賣唱片的、敲白鐵皮的……幾個月甚至半年趕一次集,爸媽把家用所需都要備齊。我不關(guān)心這些,就覺得麻團真甜,真香。沿街的店鋪賣冰水,一個玻璃盒子里,一半黃色,一半橙色,上下噴涌,循環(huán)往復(fù),玻璃上貼著紅字:“冰水,一角一杯?!倍⒅v不息的冰水,一不留神,麻團吃噎著了,那杯冰水媽媽不買不行。果真瓊漿玉露啊,世上竟然有這么好喝的水。因為這杯水,什么時候想起,沙溝都是甜的。

        爸爸非常寵孩子。媽媽的愛有些不一樣。一條煙火塵俗的街,多少誘惑等著我?。合肽髠€糖人,想買本小人書,想吃根紫甘蔗,想要件花衣裳……什么都想。爸爸無原則應(yīng)承,媽媽很生氣,兇爸爸:“你就喘吧!”日頭下,爸爸曬得黑黑的臉,一笑露一口白牙,耳朵上的小肉釘歡快地跳。媽媽的責(zé)備一點作用沒有。

        第一件滑雪衫在沙溝買的。那年我十歲,也是和爸爸媽媽去賣豬,豬賣完了,數(shù)著沾豬糞的鈔票,爸爸豪氣地問我想要啥,我指著街邊店里的紅色卡腰滑雪衫,就要那個。價錢應(yīng)該很貴,媽媽肉疼,爸爸笑瞇瞇付了錢,安撫媽媽,只要菩薩保佑,小豬平平安安的,多大事啊。在爸爸那里,什么都可以通過小豬解決。

        村里人都知道,我家的豬養(yǎng)得好,我們家的豬圈頂干凈。母豬的豬食,爸爸自己拌煮。豬圈內(nèi),冬天炭火取暖,夏天紗帳防蚊。母豬臨產(chǎn),爸爸日夜宿在豬圈,給小豬接生。體質(zhì)弱一些的小豬,生下來呼吸困難,爸爸顧不得擦一擦,給它做人工呼吸。豬是我們家的聚寶盆,兒女的學(xué)費,田里的化肥農(nóng)藥,四季的人情往來,全指望它們呢。我們家的小豬,個個油光水滑。對小豬能賣好價錢,爸爸從來都是信心滿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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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豬市在沙溝的哪個方向,我真記不清。幫船夜里走,每次都在黎明前靠岸。幫船靠岸,爸爸幫船老大躥出跳板。正值壯年的父母齊心協(xié)力,把裝小豬的藤條筐火急火燎地抬上岸。不是一筐,是三五筐。每筐兩三只小豬。交易市場沒有圍墻,散落的,又是約定俗成的,燈影幢幢,一堆人喧囂嘈雜。

        豬市是早集,一個時間一個價。爸爸對行情了如指掌。他指揮我們看護歸攏到一起的豬,看管大人熱得脫下的衣裳,還有購物的竹籃、打油的壺、買飼料的蛇皮口袋,等等。他操一根竹杠,穿過豬筐上口的編織眼,和媽媽一人一頭,屁股一抬,貓了腰直奔離水邊三五十米的豬市。我們家的豬筐一落地,就圍上來不少人,有買家,有開行的。開行的,類似今天的中介,每成交一頭豬,他們都要收取一定的費用。爸爸和他們老熟,忙里偷閑開玩笑,聲清氣朗??鹄锏男∝i賣完,爸爸媽媽返回再抬。一欄小豬全部售完,爸爸胸口的口袋鼓鼓的。這時候,沙溝的石板街才醒,爸爸要帶我們?nèi)ソ稚详麆陉麆诙亲印?/p>

        有時幫船的停靠點被別的船只占了,船主會讓我們從木排上走上岸。木排整齊、安靜地泊在水邊,一棵棵又粗又圓,爸爸告訴我,有杉木,更多的是美國花皮松,打家具好得很。

        爸爸老早就雄心勃勃要買木排,替兒子打家具,好娶兒媳婦。賣小豬攢的錢差不多了,爸爸真買了五棵花皮松,木排行的主家用“油葫蘆”把松木從水里吊到爸爸的水泥船上,爸爸就這么運回了家。找來油鋸工,開成片板,一塊磚一塊板,間隔著透風(fēng),從我十一歲一直到我二十歲,沙溝河里的木排就這樣擱在我們家的閑屋里,也一并風(fēng)干在我的記憶里。

        爸爸的觀念其實很傳統(tǒng)。他自立門戶早,吃的苦比同齡人多,總想盡可能給自己的兒子多些庇護。二十歲那年,我參加工作了,在老家的聯(lián)辦初中做老師。在爸爸眼里,這一點不稀奇,女兒遲早要嫁出去。他屋里沒打算留我。

        我在老家教了三年書,那是怎樣一段時光呢?我常常找不到準(zhǔn)確的語句來描述。說冷清寂寞,那是自然。除了隔天來一次的郵遞員,沒有書籍,更沒有網(wǎng)絡(luò),心里常常很空??吹酵瑏淼哪贻p人,通過種種途徑紛紛離開這里之后,有一些失落和彷徨,我對爸爸說:“給我打個書桌。我要讀書?!?/p>

        爸爸舍不得他從沙溝拖回的花皮松,這些木板,他有計劃,怎么可以輕易挪作他用。讀書不是讀好了嘛,都成公家人了,每月幾百元工資,還讀什么書。

        再催他,我咬著嘴唇,都快繃不住哭了,爸爸終于決定給我打只新式的書桌。用他從沙溝運回的花皮松,只用兩張板。

        書桌做成了,合心合意,有學(xué)校里的辦公桌寬,抽屜多,帶弧度,鄉(xiāng)村人家沒見過這樣的桌子,夠新潮的。爸爸說不上漆,以后我出嫁了,這桌子還可以重新上漆,新嶄嶄放到弟弟的婚房。

        我在這張書桌上翻著自學(xué)考試的書,偶爾也寫寫寂寥、無助的心思。從1993年到1996年,大把大把的時光在這張桌子邊流逝。

        我與沙溝,隔著一片茫無涯際的水域。其實是有邊有岸的,只是目之所及,一派蒼茫,不由人不心慌。其實,見與不見,岸都在那里。

        為生活奔忙的腳步總是停不下,我的沙溝幾乎被歲月的風(fēng)塵掩埋,某一天,熟悉的穰草味將其喚醒。寫下這些文字,致我逝去的里下河的青春。

        王樹貴:文化傳媒有限公司文案,愛好文學(xué),作品發(fā)表于多家報刊。

        編輯 沈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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