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xiāng)只有泥土,滿目褐栗。瓦礫刺穿村莊的表皮,堅硬又堅韌地探出頭來。石頭要從很遠的地方運來,有的用來磨刀,更多的是用來壘屋。有人開挖房基時,意外地從地下挖出排列整齊的石塊。白撿這么多石頭,該是多好的運氣。城里的專家聞訊趕來,翻來挖去,一聲嘆息如同扔在村莊傷口的風:這可是罕有的古代地下排水涵道??!
城市才有的涵道,怎么會出現(xiàn)在偏僻的村莊?不是無人知曉,但又無人知情。故鄉(xiāng)流傳一個又一個傳說,故鄉(xiāng)謎一樣地活在一個又一個傳說里,盡管有些傳說并不遙遠,只是風一般地飄忽不定。誰能相信搖來搖去的風呢?
有一天,祖父揭去村莊的表皮,深掘數(shù)米,以便窖藏滿屋的紅薯。我好奇地下到地窖的底部,感覺就在地球的中央。新開的地窖沒有瓦礫,也沒有石頭,土壤棕黃而純粹,散發(fā)著一股又一股大地的體氣,幾分熱,又幾分冰。陽光一次又一次被微風吹碎,渣一樣帶著光亮從洞口掉落。村莊的深處,竟然如此鮮黃。
這個叫歐陽的村莊,據(jù)說曾經(jīng)高樓林立。而村中最古老的建筑,我只記得一座“叢桂堂”,據(jù)說這是知縣劉悌堂執(zhí)教的學堂。村里的教書先生還是知縣?我小時曾好奇地跑去探究,一棵直插云霄的碩大皂角樹立在叢桂堂前廳堂,嫩綠的陽光被全部擋在樹冠之上。叢桂堂高大而寬闊,堂內(nèi)顯出幾分陰森。一個寡居的老婦人從里間躥出,黑衣抖動,面色死灰,刀子一樣的眼瞪得我抽身離去。轉(zhuǎn)過屋角,沒有了老婦人,但見墻上鑲嵌著一塊石頭,上面赫然刻著三個字“石敢當”。
叢桂堂,劉悌堂,石敢當,我的故鄉(xiāng)記憶,只剩有老婦人刻下的這三道印痕。
歐陽究竟有著怎樣的故事?若干年后,我意外地從一本舊書中,發(fā)現(xiàn)了一段關于劉悌堂的文字。
劉宅俊(1798-1861),字愷生,號悌堂,道光二十四年(1844)進士,初授廣西來賓縣知縣,歷任天河、修仁、荔浦、懷遠等縣知縣,署新寧州知州。方東樹《劉悌堂詩集序》云:“劉氏(劉悌堂)名弗耀于遠,而其說盛行一時?!?/p>
“盛行一時”居然出自我的故鄉(xiāng)。
“盛行一時”的劉悌堂,僅僅盛行一時。咸豐年間,致仕回鄉(xiāng)的劉悌堂課徒為生,執(zhí)教之館即歐陽劉府的叢桂堂。咸豐十一年(1861)春,太平軍攻破劉府,數(shù)百年間富甲桐城東鄉(xiāng)的豪族從此煙消云散。村民的傳說中,不再有劉悌堂,只有一個叫劉觀伯的人。
家道隆興時,劉觀伯搖著紙扇錦衣玉食。上過一次餐桌的魚,哪怕從未動過,劉觀伯皆不再吃。家道衰敗后,劉觀伯行乞為生,吃些殘羹冷炙。瞧見主人家吃魚,忍不住央求給夾一塊,哪怕是魚頭。主人家道:你不是不吃剩魚剩肉么?劉觀伯說:還提那些干什么喲……
村莊的故事,漸漸淪為風,又漸漸風過無痕。直到有一天,廣西師大出版社的朋友送來一本《廣西石刻》,這個村莊的故事重新被風吹開。
一塊“雞巖帆影”石刻上,“悌堂劉宅俊題”六個字清晰可見。這方石刻,位于廣西扶綏縣城筆架山。這里曾是舊新寧州治所,劉悌堂在這里居官數(shù)年??上У氖?,區(qū)區(qū)十個字外別無信息,劉悌堂只是他鄉(xiāng)的風景。
十萬大山的廣西,石刻件有6000件以上,從史前文明到宋元明清,清晰或殘損,一字或一畫,無不散發(fā)著歷史的余溫。
廣西羅城仫佬族自治縣的一處石刻,劉悌堂留下了更多的文字。羅城即舊時的天河,是劉悌堂廣西經(jīng)歷的第二站。喬善鄉(xiāng)古金渡口旁的懸崖上,距地5米處刻有劉悌堂題寫的十二個大字:“飛瀑懸崖,甘華義渡,鄉(xiāng)閭表帥?!标柨涛淖謴竭_尺余,古樸渾厚。
羅城位于廣西北部,南海的風,總是伸長脖子,啃嚙這塊石頭上的文字。這些斑駁的文字,或許就是摔死在石頭上的風。故鄉(xiāng)的故事,千里之外仍逃不出多舛的命運。
廣西的朋友,努力幫助還原劉氏故事。道光二十六年(1846),知縣劉悌堂巡視治下,渡口乘船時,聞聽邑庠生韋代昌的便民義舉。韋氏系當?shù)丶{統(tǒng)屯的大戶,見鄉(xiāng)民過河困難,以私產(chǎn)造船、雇渡夫,免費渡送過往行人。劉悌堂大為感動,遂在對岸勒石表彰韋氏,以“使聞者知為善之樂”。又為韋氏賦詩一首:“忠孝傳家國,詩云教子孫。廣行方便路,陰騭滿乾坤?!庇浭挛淖峙c贈詩,一并在這里成為石刻。
人類對石頭充滿信任。劉悌堂的同鄉(xiāng)何如寵,曾將自己的一首詩刻在家鄉(xiāng)的大青山的石頭上:“堅云墮地閣山椒,仙隱禪棲萬古遙。為向懸崖磨數(shù)字,與他后世認前朝。”時事的轟轟烈烈,如何甘心淪為“數(shù)字”?而所謂的前朝今世,總是大多歸于泥土,石頭也會記憶模糊。故鄉(xiāng)與劉悌堂,同樣沒有留下更多印痕,廣西的朋友于石刻上,又識讀出模糊不清的一行:“欽加同知御特授天河縣正堂加五級記錄五次為禁……”
匆匆過客,無須有更多的企求。故鄉(xiāng)的叢桂堂,或許能夠還原歷史情境。但是,歐陽村的泥土上,已經(jīng)站滿了綠色植物。無論舊時房屋,還是或老或少的人,綠色植物都像橡皮擦一樣,將其擦得干干凈凈??湛帐幨?,植物的枝葉間,飄動著前朝或今世的風。
數(shù)年之前,老婦人的后人拆除了叢桂堂,可以派上用場的木與石,用在了村道旁的水泥樓上。只有那塊石敢當,仍舊躺在叢桂堂的舊基,一只鳥叫來一只鳥,說著無從破解的鳥語,悠閑地將石敢當與植物踩在腳下。輕松,無痕。
血雨腥風是風,云淡風輕是風,難以琢磨的風,將頑鈍和尖銳的瓦礫吹成褐栗色。石敢當會不會是村莊最后一塊石頭?石敢當上的鳥飛走了,鼓著腮幫子的風,正在趕來的路上。
章憲法:作家,明史學者。著有《明朝大敗局》《明朝大博弈》《海上大明》《文狀元》等。
編輯 沈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