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潤
葵花長得熱烈,只用一小片陣地
就亂了一群追趕者的腳步。沒有一朵葵的臉
獨自向著自己,沒有一個幽怨的表情
傳達獨家的思想和靈魂。在葵林
追隨的人,影子匆忙而傾斜
我敢妄言,沒有任何一個人
能用內心的熱量,逼退它們集體的光芒
在鄉(xiāng)野,這傾城之色需要我用低矮的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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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有高昂的頭顱,飽滿的眼神
擁擠的果實,健美的體格
和一起向著太陽的膚色與容光。然而
這都不足以填充一個人內心的河流。在我
看來
它們是有宗教的,清澈,歡愉,簡明
而毫無,沾染之意
在俗世的泥濘里跋涉得久了,厭了
毫無防備,就會愛上這不遼闊但通透的花田
這是干凈的人間,只用浮動的暗香
贈我以鄉(xiāng)間的明火。而在日光鋪蓋的正午
時分
無論我選擇歸來的哪一條道路,葵花的臉
都一定是,渡我回家的那一張羅盤
一朵葵,開過了半夏
她渴望它能用金黃的喇叭,把整個秋天叫醒
把經過的耳朵叫醒。它是她冥想中的小太陽
是她卸下塵土,又惹上塵土的小鏡子
是她離開暮色時分中的,親密的稻草人
她漫步在高擎火炬的,大大小小的手臂中
這么多的物像,竟沒有哪一種
更像是上帝賜予草葉的碩大的戒指。多年
以前
乃至多年以后,被一季丟失又被另一季拾起
對一朵葵,她不想談及果實
她只是要,看到或經過一種生長和姿態(tài)
自然的陶器
為什么我如此摯愛葵花
一朵也是,一片也是
一朵我視如己出,如若私人的愛情
而一片,則視為天上的星盞
只虛構,那街市的往來
在九月,葵用展開的葉子開拳
而我善用蜷曲的五指,在鄙陋中抱拳
不需要言語,葵用葵籽的微笑
向我打開,輕便的道路
植物使人禪悟,于是愛上葵
愛上這蜜蜂奔走的金黃的跑道
塵世之下,我多在另一種磨盤上走動
但又常常迷醉于田埂上,這葵的酒杯
這自然的陶器,這糧食的熱浪
它集合一株植物的美德
反復救我于干冷之上
失散千年的人,手持《五子之歌》
所有的風吹向我,相見多么美妙
檀木擺脫敲擊,抄詩的手迎來雅樂
茶匙伸向杯池,提及杜甫
孤獨是一種信仰。在一個人的詩經里
在一方水土的詩經里,母鹿正趕往森林
它經過河水,離開柵欄回到國度
一盞燈,擊潰了黑暗
幾首詩,圍成查找不實的葵園
做一次小小的客,在缺水的地面上
撿起掉下來的聲音——
那《碩鼠》的聲音
《伐檀》的聲音
饑餓使人惶恐
而有些葵花硬正的骨骼
莫名裝飾了我的胃鏡
我不以身后的金黃為貴,我憂患
風吹籽粒,有身輕的種子
將沒入無邊的草叢。我想象
種子重新長成的樣子,比我身后的葵朵更
璀璨
它們可以不遼闊,但須向葵花學習頭顱低垂
在一片金黃里移步,我是有罪的
我身披白衣,卻無法冶愈數顆動蕩的心
看見山喊山,遇見水戲水
這個山水的人間呀
好葵,都被用來謝罪了
逼問一種要義,有可能找到真相
一個是晴朗的,而另一個充滿憂郁
抬頭的葵花或者低頭的葵花
如此有趣,又如此無趣
光芒的涌入,在晨光和傍晚的分割中
有磨鐵的聲音發(fā)出來。身著粗布的女子
她總是努力新鮮著,臥床,吟詩,習字
歲月溫柔以待的樣子,安穩(wěn),散漫,恬靜
某年八月,庭前梨香棗熟
上樹的少年,卻不知晚來風急
次日天高云淡,光滿宅院
某年八月,行走歸來
前庭的葵花,道別竟是最后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