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子
摘句:留不住的人血液里住著風(fēng)。
楔子
逢春天,生性頑劣的孫兒輕易折了一兩枝海棠,惹得惜花的耄耋老人吹胡子瞪眼。
“上回教你的詩可背上了?”
孫兒輕哼,稚嫩的童聲張口就來:“春似酒杯濃,醉得海棠無力。”
老人倏而一笑。
海棠花瓣落下的剎那,歲月繾綣,葳蕤生香。在那煙花三月的揚州,他也曾遇到一個如海棠花般的姑娘。
第一章
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的揚州觀巷,以假亂真的通草花為當(dāng)?shù)匾淮筇厣D菚r的江遲燕,也不過十五、六歲,隨父母顛沛千里返揚。
在聯(lián)社的組織下又經(jīng)幾年發(fā)展,通草藝人江師傅已而成為行業(yè)的領(lǐng)頭人。也因此,有不少年輕人慕名前來拜師學(xué)藝。江師傅桃李滿天下,怎奈何犬子生性頑劣,沉不下心來學(xué)習(xí)這門手藝,每天盡會泅水捉魚、四處闖禍。
湖面泛起金燦燦的光,少年迅速捉住水中一條鯉魚,還不容他涉水返岸,忽聽前方的大樹后傳來聲響。
“呔!你這小兒竟偷吾河神子民,還不速速認(rèn)錯?!”那人故意粗著聲線,依稀聽得是個姑娘家。
早前便聽聞樹后有個勞什子河神,專吃白食,今日可算叫他給碰上了。
“河神?”江遲燕略微一思索,繼而輕輕笑了,“有錯既有罰,不知河神大人的懲罰是?”
樹后的小姑娘默了默,貝齒輕咬朱唇,殊不知水中的少年已而悄然行至身后。
“你……你明日上供些糕點與我?!鄙倥行┬奶?,可能是第一次訛人的緣故。
江遲燕站在樹前不作聲,側(cè)著身子才勉強(qiáng)看清她的樣子,額頭飽滿,皮膚白皙,蕾絲邊的裙子污跡斑斑,更像位落難公主。
見對方不答話,少女盡量加重語氣,自以為很兇道:“本河神耐心欠佳,你這小兒……”
“想吃糕點?”少年突然出聲。
她沒防備,嚇了一個哆嗦。
“我聽老先生說,河神長相奇丑無比?!苯t燕慢條斯理地走到她的面前,眼底藏著戲謔的笑,“不曾想,竟是位美嬌娥?!?/p>
少女紅著臉,不為害羞,一顆心七上八下,只得低頭看著鞋尖。她原是珠江岸邊鐘家的掌上明珠,不幸與家人在碼頭沖散至觀巷。
眼下的她,為求溫飽,只得坑蒙拐騙。
“你叫什么名字?”江遲燕莞爾一笑,伸手替她撥去發(fā)絲間的一粒紅蕊。
人間三月,海棠開得正旺,小蕾深藏萬點紅,可人卻比花嬌。
少女小聲道:“鐘……鐘姝好。”
觀巷民風(fēng)質(zhì)樸,江家新添了雙筷子,收留了鐘姝好。
為報答恩情,她自愿攬下大小家務(wù)事,可到底是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不是弄壞簸箕就是添些麻煩。
做錯了事,她往往苦著一張小臉,將院子來來回回再打掃一遍。
江遲燕幸災(zāi)樂禍,趴在窗戶邊沖她粲然一笑:“河神妹妹,叫兩聲哥哥,我興許幫幫你?!?/p>
“不要?!彼龥]好氣。
“小姑娘?!彼允呛闷獾匦?,翻身躍出廂房,“你欠我份情,報恩就得聽我的?!?/p>
若非江遲燕,恐怕她仍要風(fēng)餐露宿。
鐘姝好停下活計,抿了抿唇,表情怯生生的:“你要我做什么?”
“不難?!苯t燕的笑意更深,“做朵花而已?!?/p>
第二章
俗話說,知子莫若父。即便江師傅深知兒子并非學(xué)制通草花的料,卻仍會每個月布置一份作業(yè),制不出就要挨戒尺。
坦白說,制作過程不難,難的是沉下心。
此后但凡江師傅講學(xué)授課,江遲燕便會領(lǐng)著鐘姝好躲在墻后偷師學(xué)藝。
“你往旁邊站一站,你擋著我聽課了?!辩婃眉?xì)眉微微蹙起,發(fā)力推搡著他,結(jié)果只是徒勞。
“我不,你讓我讓我就讓,那我豈不是很沒面子?”江遲燕不依不饒,頑劣得連挪個地都要占個便宜。
“你這人怎么這么討厭?!”
“怎么說話呢,我可是你救命恩人?!币患抡f了百八十遍,江遲燕沒完沒了,樂此不疲。
鐘姝好氣不過,手底下又多用了三分力。
這一下,江遲燕徹底沒了防備,臨摔倒前愣是拽住了鐘姝好的衣服一角,兩人雙雙倒在門前,一齊悶哼了一聲,惹得全班的學(xué)生探出頭來。
江師傅走出來一看,氣不打一處來,單罰江遲燕面壁思過了一下午。雖說這人被罰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但鐘姝好還是過意不去,在打掃院子時悄悄給他塞了兩塊糕點。
“說好了,給我做朵花?!苯t燕得了便宜還賣乖,一把抓住她的手,說什么也不松開。
“你快放手,叫人看去了怎么辦?”鐘姝好急急地說,臉頰上暈起淡淡的粉紅。
“你先答應(yīng)?!?/p>
少女沒轍,聲音軟軟糯糯,像一條垂頭喪氣的小奶貓:“好好好,我答應(yīng)。”
姑娘家心細(xì),不出大半個月便做好一朵像樣的海棠,鐘姝好難得揚眉吐氣了一番,得意地遞給他看:“這回是報恩,下回可要講價的。”
“講價?”江遲燕的笑眼益發(fā)蠱惑人心,湊近了些,趁她發(fā)愣,順走了那朵假海棠。
“江遲燕!”少女的心臟“怦怦”跳。
“謝了!”他轉(zhuǎn)頭笑著跑進(jìn)春風(fēng)里,發(fā)梢都染上恣意的光。
只是,江遲燕終究沒能逃過戒尺,倒不是因為江師傅發(fā)現(xiàn)通草花制作者另有其人。畢竟這是第一回從鐘姝好那里得來的寶貝,他終是沒能舍得,留在身邊看了好些天。
少年的手掌猩紅一片,幾天難泅水。
鐘姝好為他上藥時,忍不住紅了眼眶:“為一朵花而已,江老師未免太過狠心。”
其實,無怪江師傅狠心,是有人壓根沒交。
眼見小姑娘眼窩子淺,眼淚說掉就掉,江遲燕又心疼又好笑,索性趁機(jī)訛人:“莫要哭了,該哭的是我,下回當(dāng)真要講價?”
鐘姝好抽泣著,用力搖了搖頭:“不……不講了。”
許是頭一回受女孩心疼,江遲燕很受用,難得溫柔了一回,輕輕擦去她眼角的淚,耐著性子溫聲哄她。
第三章
江遲燕雖頑劣,卻也是個堂堂正正的少年,不屑擔(dān)空名。下月的作業(yè),他特署了鐘姝好的名。
“我爹夸你有天賦,河神妹妹,拜我為師學(xué)做通草花,如何?”江遲燕壞笑著擋了她的去路,橫行霸道,分外乖張。
靠得太近,鐘姝好不由屏住了呼吸,匆匆瞥了一眼少年的眼睛,直言拒絕:“不要,你還沒我做得好?!?/p>
江遲燕一噎,氣急之下便口無遮掩:“反正你找不到親人,若是你做的通草花叫人買了去,保不齊名揚四方,你的親人自然能尋來。”
“那也不要你管?!彼t著眼跑開。
這些天來,每當(dāng)鐘姝好看見有母女路過巷口,免不了觸景傷情,久而久之,她暗暗埋怨自己無能,找不到回家的路。
原來世界那樣大,走散便難聚。
姑娘家八面玲瓏的心思,江遲燕想破腦袋亦猜不出,為逗她開心,好說歹說才請到她一同逛逛東關(guān)街,正好遇上商販?zhǔn)圪u通草花頭飾。
“海棠花,襯你。”少年斂了性子,小心翼翼地買來遞給她。
大紅燈籠高懸于頂,可疑的紅暈爬上少女的臉頰,她故意刁難道:“沒誠意,你得親手為我戴上?!?/p>
這一刻,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慌了心神,竟覺得海棠再嬌也不如眼前人。
江遲燕柔和了眉眼,輕輕將花插進(jìn)她的發(fā)髻,仔細(xì)看著她:“漂亮?!?/p>
鐘姝好紅了紅臉,轉(zhuǎn)臉說道:“一兩朵花就想哄好我,未免太小看人了?”
換作是別人,江遲燕早不樂意伺候,可誰叫他這回做錯了事,更別提這個人還是鐘姝好。
一想到他的河神妹妹愛吃糕點,他的眼睛一亮:“你待在此地莫動,我很快回來。”
只可惜今日人流驟增,江遲燕好不容易排著長隊買來糕點,卻徹底和鐘姝好沖散在人海里。
老街沒有高樓,他只得站在重心不穩(wěn)的石柱上四處眺望,不經(jīng)意之間就恰好瞥見人群中一點紅。
多虧了這朵海棠,如若不然,她真真又要走丟。
“鐘姝好!”江遲燕費力地?fù)荛_逆流的人群,急切地抓住了她的手。
不知從何時起,他漸漸習(xí)慣家中多了一個人,漸漸習(xí)慣與她插科打諢,漸漸習(xí)慣與她嘻笑打鬧。
習(xí)慣有其意味,意味著再難割舍。
回家路上,他們的影子一直交疊著彼此。
“若是有一天你我走散,請務(wù)必戴上這朵海棠,這樣的話,即便遠(yuǎn)隔萬里……”夜色沉沉,江遲燕牽著她往前走去,頓了頓,繼續(xù)道,“我也能找到你?!?/p>
好聽的話向來沒有道理,只管聽的人開心。
過去,鐘姝好在碼頭見過來往萬萬人,卻從未見過這般熾熱張揚的少年,她心臟空缺的一塊漸漸溢滿柔情,由他帶著自己慢慢走回家。
第四章
上回,江遲燕聽父親有意收她為徒,這才旁敲側(cè)擊問她的意向,畢竟愛好強(qiáng)求不得。
又一周的新授課,江師傅的班里來了位新同學(xué),來人不是旁人,正是鐘姝好。
“河神妹妹向誰打聽來我這周有課,特意和我坐個同桌?”江遲燕低頭與她耳語,溫?zé)岬臍庀姙⒃谒∏傻亩巧稀?/p>
意料之中,她的耳尖泛紅。
鐘姝好小聲辯駁:“才不是?!?/p>
“那是因何?”他來了興致。
“因為,我很想家?!彼哪抗怊龅诵?,鼻頭微酸。
聽聞江師傅年輕時也曾與師母分別過,說來也巧,師母幫忙做活的人家新購置了一座室內(nèi)裝飾品,作品的落款是一個小小的“江”字。
車馬郵件都慢,重逢皆是人為得來的緣。師母以為的巧合,不過是江師傅沒日沒夜四處接活的結(jié)果。
若是有朝一日,遠(yuǎn)在珠江的父母也在買來的裝飾品識得她的名字,那可真是天大的幸事。
關(guān)于這事,江師傅心善,早在一開始便托同是珠江邊的好友打聽。這日子細(xì)細(xì)算來,好友的回信也該帶到了。
然而,郵遞員送信的那天,江遲燕半路截和,私自拆封信件,信上的三言兩語,偏偏成為他和鐘姝好之間的一道天塹。
她確實不是河神,也到底不是個尋常姑娘。
珠江岸邊響當(dāng)當(dāng)?shù)溺娂?,光是一個小小的跺腳,便能揚起一方塵土。
彼時,江遲燕只差沒將信紙看出一個大洞,他有種沖動,若是當(dāng)場撕毀當(dāng)作從未發(fā)生,是否能挽留住什么?
他猶豫著,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她渴望回家的神情。
“她若是想走,你當(dāng)真以為留得住嗎?”江師傅背手站在不遠(yuǎn)處,表情淡漠。
留不住的人血液里住著風(fēng)。
見他充耳不聞,江師傅繼續(xù)問道:“這十幾年來,我從未強(qiáng)求你學(xué)制通草花,你可知為何?”
那一年,江師傅不過是觀巷里的一個窮小子,是師母眾多追求者之一。不論身份地位還是家室,他都比不過旁的年輕小伙子。
那時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放手。
江遲燕猜不透,低聲問道:“為何?”
江師傅的眼神變得悲憫起來,長嘆了一聲說道:“強(qiáng)求求不來好花啊?!?/p>
倘若是強(qiáng)求,可江遲燕分明在她的眼中也曾瞥見過一瞬柔情,但人是無法憑愛意將海棠花所私有。
一如江遲燕,無法留住鐘姝好。
第五章
明知這是一場注定無果的遇見,江遲燕還是忍不住陪她再多走一段路。
春天有草莓,夏天有荷花,秋天有糕點,冬天有栗子,即便是天上星,他也會想著法子替她尋來。
鐘姝好愛看話本,全套的《倚天屠龍記》,他也費盡千方百計淘來。
也因此,同窗的師兄妹們免不了調(diào)侃二人,說是老江家白白撿了個童養(yǎng)媳。消息走得快,江師傅得知后又狠狠教訓(xùn)了一頓江遲燕,叫他莫要癡心妄想。
年少的喜歡啊,真誠無畏,一往無前。
縱是旁人百般阻撓,他也聽不進(jìn)一句。
又過了幾日,江師傅布置下作業(yè),主題關(guān)于嬌俏的少女與鮮花。
“你做的海棠與我的畫,那才是良配?!苯t燕纖長的手指指著成畫,眼里透著光亮,“這畫中的姑娘還差兩撇點睛的眉毛,只可惜我不會畫?!?/p>
聞及,鐘姝好下意識地?fù)崦?,羞赧笑道:“不如你替我描眉,試試手??/p>
四周靜了靜,淺淡的花香慢慢悠悠爬進(jìn)屋內(nèi),少女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圈陰影。
古人譬如張敞,為妻子描眉,是用情至深的典范。
江遲燕胡亂想著,只敢照著眉毛的輪廓畫個樣子,狀似無意問道:“那日在院子里說過的話,你都聽見了吧?”
江師傅說完走后,江遲燕在外面的院墻旁發(fā)現(xiàn)了一根橫躺的笤帚,想來大概是有人正欲前來打掃院子。
鐘姝好想要睜開眼睛,卻被他伸手蒙住。
“鐘姝好,明月湖算不上大,比不上珠江?!苯t燕的語氣有些低微,鼻尖親昵地碰了碰她,啞聲說道,“可若你跟著我,我便對你好?!?/p>
“若是我不愿呢?”鐘姝好扒下他的手,故意同他唱著反調(diào)。
“那我便跟著你,即便天涯海角?!鄙倌甑纳袂閳远ǎp手緊緊握著她。
隨之而來的不是氣急敗壞的回嗆,而是少女鼓起勇氣落下的青澀一吻。
“書上說,我們問心無愧就好,莫管旁人。”鐘姝好看著他的眉眼,認(rèn)認(rèn)真真說下諾言,“那我們可說好了,我跟著你,你永遠(yuǎn)只對我一個人好。”
人間情事,不外乎一見鐘情或是日久生情。前者熱烈卻難見真誠,后者真誠卻過于緩慢。
而他們恰恰適中,乍見怦然,久處仍心動。
江遲燕欣喜地望著她,不得不承認(rèn)第一眼見她就控住不住的心動。
“當(dāng)然啊,我只遇見過一個河神妹妹?!?/p>
第六章
江師傅惜才,每每交上來的作業(yè),總是給鐘姝好一個相當(dāng)漂亮的等第。
遠(yuǎn)不止江師傅對其格外褒獎,江家店鋪擺設(shè)學(xué)生作品,有商人一眼看中鐘姝好的設(shè)計,工廠連夜趕制幾千單。
后又聽聞那商人來自珠江,現(xiàn)在正在廠里視察工作,鐘姝好連鞋都尚未來得及穿,就要去一探究竟。
遺憾的是,她前腳剛到,對方便走了。
江師傅看在眼里,格外心疼這個聰慧的姑娘。好友的下一封信送到時,大院門口除了郵差,還有一位氣度不凡的年輕男子,應(yīng)是她的兄長。
江遲燕站在不遠(yuǎn)處,眼睜睜看著少女驚喜地跑了過去。
他早知這一日會來,卻不知會有這般無措。
從珠江到明月湖畔,路程并不容易,來往信件也很遲緩,可鐘家仍未放棄尋找小女兒,多虧有好心人告知,這才知曉鐘姝好的具體下落。
“什么時候走?”里屋的大人們相談融洽,江遲燕靜靜蹲在花壇前播種通草木的種子,故作開心道,“真好,河神妹妹終于找到家人了。”
“真丑。”鐘姝好吐出兩個字,伸手將他的嘴角往下拉去,“裝笑的樣子真丑?!?/p>
如果可以,他希望她留下,可是他又覺得她不該僅僅綻放在這小小的觀巷。
“強(qiáng)顏歡笑果然很難,做不到表里不一?!苯t燕的不開心寫滿了一整張臉,轉(zhuǎn)換了話題,“你可知通脫木有何用處?”
“怎么?”
“其莖髓可制通草花,一年可生長幾十厘米,足夠蓋住一人半身?!鄙倌甑难壑袏A雜著細(xì)碎的星光,聲音溫柔且動情,“待明年春天,你或可同我一齊躲在這葉片之下,共賞春光爛漫。”
沒遇見她前,他是明月湖畔的小霸王,從不懼歲月長。遇見她之后,鯉魚、湖水、鵝卵石都變成太過遙遠(yuǎn)的事物,他愿意放下驕傲,只向她俯首稱臣。
甚至,連那么討厭而又煩瑣的通草花,都變得那樣有趣可愛。
鐘姝好見慣了他吊兒郎當(dāng),他陡然如此認(rèn)真還有些許不太習(xí)慣,帶著笑意說道:“好?!?/p>
兄妹二人臨走前,特在東關(guān)街玩了個遍。
趁著兄長購買特產(chǎn),兩人才放下矜持牽起了手,他們走到一顆許愿樹的跟前,每一根樹枝上都掛滿了善男信女求來的紅紙。
“我希望,我同阿好長相廝守?!睜T火搖曳,江遲燕虔誠地將兩張寫有愿望的紅紙掛在枝頭。
“等我回來,沒準(zhǔn)某些人另尋新歡也未可知?!辩婃霉室庹f道,眼睛卻是笑得瞇了起來。
江遲燕豈會不知她是故意,溫聲說道:“我允過你,自然萬不敢辜負(fù)。”
自鐘姝好走后,他認(rèn)真學(xué)制通草花,后浪的勁頭大有代替江師傅之勢,二三十道工序、上百個流程,他也會認(rèn)認(rèn)真真完成。
鐘姝好習(xí)慣清晨起早打掃院子,衣服規(guī)規(guī)矩矩熨燙貼合。
這些小小的習(xí)慣,江遲燕都學(xué)著做。
在十幾歲的少年心中,最深的喜歡或許就是,所有她留下的習(xí)慣仍然活在他的身上。
第七章
江遲燕到底是沒能見得到他心心念念的姑娘,第二年春末,時局動蕩不安,通草花被迫停止生產(chǎn)。
這一停,就是十年。
沒了收入來源,江家只得另謀生路,江師傅一雙精巧的手做起了農(nóng)活。在同鐘姝好的書信中得知,這段年月是讀書人的劫。
而對于江家而言,這也是最困窘的年月,困窘到江遲燕連一張郵票的錢也拿不出。
漸漸地,就和鐘姝好斷了聯(lián)系。
起初她也會單方面寫信過來,抱怨家中飯菜口味不如師母,驚喜夏日荷花如此明麗,只是后來也慢慢沒了消息。
于江遲燕而言,唯一可以見她的地方,就是在他的夢里。
那晚,他夢見她白發(fā)蒼蒼也沒能等來他,醒來后便淚濕眼眶,下定決心外出打起短工,只為寫一張回信。
可誰又能料到重逢那樣突然。
那日與往常并無不同,辛苦勞作一天的江遲燕灰頭土臉地推開院門,迎面看到的正是那相別已久的夢中人。
這兩年來,鐘姝好隨兄長出國求學(xué),泰晤士河畔的熱風(fēng)養(yǎng)人,吹得她益發(fā)熠熠閃光,引人凝神細(xì)望。
“對不起,我來晚了?!辩婃媚﹃植诘氖终疲瑹釡I含在眼眶里,“真希望,我們能永永遠(yuǎn)遠(yuǎn)不分離?!?/p>
允下承諾只需要三言兩語,兌現(xiàn)諾言卻要傾其所有。
“不早了,我給你做碗熱面。”江遲燕一身的傲骨碎了七七八八,斷然不敢看著她的眼睛,故意忽略了最后一句話。
時至這一刻,他才不得不承認(rèn),也許父親是對的。也許有的人,終將歸還給人海,才敢遠(yuǎn)遠(yuǎn)相望。
隔著霧氣騰騰的桌面上空,江遲燕將從前同她合作的通草花作品遞給她,莞爾一笑:“這算是……我給你的禮物吧?!?/p>
沒什么像樣的離別禮物,別的他也買不起。
“我很喜歡?!辩婃玫男θ菀稽c點放大,簡直愛不釋手,她忙從包里翻出提前準(zhǔn)備好的小禮物,“這是我在英國買來的鋼筆,看到它第一眼,就覺得你會喜歡?!?/p>
見他沒反應(yīng),她又繼續(xù)道:“以后,你可以用這支筆給我寫信啦?!?/p>
江遲燕眨了眨眼,依言接過。
“怎么,你不喜歡嗎?”鐘姝好注意到他的細(xì)微表情。
“不。”只是一想到要用這支筆寫下一封信,江遲燕的內(nèi)心登時升起巨大的悲傷。他努力笑道,“我很喜歡?!?/p>
第八章
鐘姝好的生辰,鐘家誠邀江家赴宴。來往賓客絡(luò)繹不絕,不乏青年才俊。
江遲燕好不容易買來的西裝,仍然有些寒酸,他坐在角落看著鐘姝好身穿華服,周圍都是與她格外登對的同齡男子。
原來觀巷不是世界的全部。
“我們出去散散心吧?!辩婃媒K于抽出身,走到了他的身邊。
“好?!彼馕?。
優(yōu)美的古典樂緩緩流出,他們躲在灰暗的走廊上盡情跳舞,晚風(fēng)吹過少女的長發(fā),時光若是就此定格那該有多好。
可是他的腦海里仍然止不住回想的是方才晚宴開始前,鐘父的一席話:“尋常男子大都庸俗,配不上我的女兒?!?/p>
少年一往無前的棱角,經(jīng)人事打磨,已而平滑。
又一次的分別,他們之間寥寥數(shù)語。
或許此刻的鐘姝好永遠(yuǎn)猜不到,再過不久,她就會收到來自江遲燕的最后一封信。
返揚的大船漂浮在江上,江師傅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一次勸道:“遲燕,門當(dāng)戶對才是人間常態(tài),其他的通通走不了長路?!?/p>
況且他們都是人間的滄海一粟,通草花的文化須得傳承,需要一脈香火傳承下去。
“父親的意思是?”江遲燕滾了滾喉結(jié)。
“我為你尋了門好親事,那姑娘純樸勤快,是個好姑娘?!苯瓗煾档馈?/p>
世間女子何其多,姓鐘的也只那一個。
江遲燕在同鐘姝好的最后一封信中僅僅寫了五個字,他說:“莫要等我了?!?/p>
第九章
江遲燕那時候跑船賺錢些,得來的幾個月錢,又偷偷一次去了一趟珠江?;貋碇?,他便按照江師傅的意思,與別的姑娘成了家。
他與鐘姝好,到底是結(jié)束了。
所謂意難平,再難也得平。
日子過得快,庭院里種植的通脫木,早已亭亭如蓋,又過了幾年,通草花終于恢復(fù)生產(chǎn),這一年的揚州制花廠生產(chǎn)了新作品,先后在各大展覽會上展出。
而后,江家父子為珠江進(jìn)口商品會設(shè)計通草花架,獲得業(yè)界一致好評,香港記者還為此做了有關(guān)專題報道。
一時之間,江遲燕聲名鵲起。
“請問江先生,您方便透露一些創(chuàng)作初心嗎?”記者舉著話筒,他們站在商品會外的紅色長毯上。
人頭攢動的會場外是艷陽高照的塵世,春光無比爛漫,江遲燕瞇起眼睛,恍惚中好像看見一個熟悉的女人,發(fā)髻上點綴著艷麗的海棠。
“稍等?!彼櫜簧巷L(fēng)度,如少年般莽撞,撥開逆流的人群,努力走上前去看一看那姑娘的正臉。
某一瞬間,過往與現(xiàn)在不謀而合,可無一人是她。
錯過,才是少年愛戀絕大多數(shù)的結(jié)局。
待江遲燕收拾好情緒,采訪才繼續(xù),他低低地笑了:“初心,大抵是因為我佩服過一個人,她天真爛漫,善良純真,似乎有著許多人所擁有的珍貴品質(zhì)?!?/p>
“但是那又怎樣呢?”他吸了一口氣,“我佩服她,這就夠了?!?/p>
離開廣州后,有同行的人無意提到,本次商品會的開辦者之一姓鐘,是鐘家長子。在記者采訪江遲燕時,誰都沒有注意到,不遠(yuǎn)處的高樓上站著一個身著駝色大衣的女人。
“小妹,真的不去打個招呼嗎?”大哥攬過她的肩,忍不住出聲。
“不必了,待會兒還有別的正事。”她按住了眼角,匆匆轉(zhuǎn)進(jìn)大樓里。
這世間唯一不變的就是,朝夕萬變。
一瞬間,她思緒萬千,猶記得那年明月湖畔,不知歲月悠悠的少年,其實有給過她一個家。
尾聲
后來的江遲燕,盡其事,聽天命,目送身邊親近的人一一遠(yuǎn)去,除了他,很少有人知曉他與一個姑娘的故事。
又一年春天,庭院里的通脫木繼續(xù)生長,垂老漸漸爬上了他的臉頰,兒孫歡聚一堂。
他獨自站在如蓋的葉片之下,靜候第一場春雨。
他心里如湖面般清明,幾十年前沒能等來的一場春雨,幾十年后亦無法如愿。
編輯/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