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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鳥之外

        2021-10-28 11:08:26岳舟
        花火B(yǎng)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同桌單詞

        岳舟

        作者有話說:很高興第一次在《花火》B版和大家見面!也很開心遇見了一直幫我改稿、照顧我時差的小明!這篇文的靈感來自一首我聽哭了很多遍的蘇打綠的《早點回家》,文章中的很多細(xì)節(jié)和設(shè)定,則源于我的真實生活。我的母親是我小學(xué)隔壁班的老師,這是當(dāng)時班里公開的秘密。多年來,我和母親在隔著一層身份相處的過程中有矛盾也有溫情,于成長的路上痛并快樂著。我很感謝這段經(jīng)歷,所以寫了一個被愛包圍的小孩,送給你們,也私心鼓勵一下當(dāng)年的我自己。夏日漸老,那么就祝大家生活愉快啦!

        我把一切都憋在心里,習(xí)慣以沉默應(yīng)對所有的不確定,卻在此刻忽然發(fā)現(xiàn)呼之欲出的洶涌愛意,原來一直、一直都在我的身邊。

        許昭昭約我吃飯,準(zhǔn)確來說,是脅迫。

        許昭昭長得人高馬大,撲上來一把摟住我的肩,她剛訓(xùn)練完,身上還帶著一股膠皮跑道的味道。她架著我往食堂飛奔,到了便大馬金刀地往那兒一坐,心安理得地開始挑選自己喜歡的菜色,從最東一路點到最西,然后假模假樣地來一句:“麻煩你啦。”

        打碎牙咽進肚子里,我舉著飯卡一一排隊。

        待我抱著兩三個托盤挪回座位時,許昭昭周圍早已簇?fù)砹艘蝗耗猩妥蛱爝€不是同一批。見我回來,她抬腳隨機踹走一個,拍了拍座位對我說:“坐這兒?!?/p>

        我覺得在許昭昭的字典里,可能從來就沒有過“分寸”二字。

        我端著盤子扭扭捏捏地坐下,周圍鬧哄哄的男生也逐漸安靜下來,唯獨許昭昭仍喋喋不休,哈哈大笑,偶爾抽空似的扒兩口飯。我生怕她口水四濺,默默拉遠盤子,一抬頭,她明媚的笑顏就撞進我的眼睛。

        許昭昭生得明艷招搖,高高的馬尾吊在腦后,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她身材很好,長期訓(xùn)練下的肌肉線條流暢,在人群中扎眼至極,像一朵花期未到卻已足夠芬芳熱烈的玫瑰。

        對于自己突如其來的欣賞,我心下只覺得別扭至極,遂扭開頭,裝作只是不經(jīng)意地掃了她一眼。

        我和許昭昭的孽緣,還得從徐明麗——一位放眼整個附中都沒人喜歡的教導(dǎo)主任說起。

        徐明麗其人嚴(yán)肅,古板,教條,十年如一日地穿黑套裝,頭發(fā)盡數(shù)攏在腦后,眼鏡擦得透亮。高中課本有一篇文章叫《裝在套子里的人》,黑白插畫上但凡有字,寫的就是徐明麗的名字。

        許昭昭是徐明麗的頭號眼中釘——她時常藐視校規(guī),穿著運動服在校園里大搖大擺地游蕩,偶然被徐明麗抓過一次,罰寫了五千字的檢討。

        于是當(dāng)我中午躡手躡腳地從班級出來時,看見的就是一邊拉腿,一邊叼著筆湊五千字的檢討的許昭昭,她修長的小腿被日光曬成小麥色,彼時正大大咧咧地搭在窗臺上。她那時明明不認(rèn)識我的,卻還是沖我揮揮手,笑嘻嘻道:“你也被罰了?”

        我沒理自來熟的她,側(cè)身進了徐明麗辦公室。她擦著眼鏡,頭也沒抬道:“桌上有水果,你背完再吃。”

        一盒切得精致的橙子整齊地擺在桌角,徐明麗戴上眼鏡,目光在我身上打量一圈,繼而面露不悅:“把你的衣服扣子系好。”

        體育課熱得要命,我才敢抬手解開校服短衫的第一顆紐扣——總共也就只有兩顆。

        我乖乖地系上扣子,腦子里響起同桌對徐明麗的評價——教務(wù)處保守的“老巫婆”。此時此地,我心下無比贊同,卻連悄悄附和一句的勇氣都沒有。

        的確,放眼整個師大附中,沒有人喜歡徐明麗——除了我。

        因為她是我親媽。

        每天四十分鐘的午睡,徐明麗要占用我十分鐘,用來聽寫單詞——她買了一本厚厚的四級書,要我在學(xué)習(xí)英語上走在別人前頭。

        其實有個教職工家長挺好的,同學(xué)得知你媽是教導(dǎo)主任后,大抵會不自主地對你敬畏幾分,由此可以免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煩。但奈何徐明麗學(xué)生緣實在太差,我只得默默隱藏我倆的關(guān)系,每天中午都偷偷摸摸地來,再悄無聲息地走。

        今天的聽寫聽到一半時,許昭昭推開了辦公室門,面露愁色:“主任,我下午還得訓(xùn)練呢,那個檢討,我能不能先交一千字?”

        徐明麗無視她,繼續(xù)念手中的單詞,許昭昭倒也不尷尬,滿辦公室瞎轉(zhuǎn)悠起來,不久踱步到我旁邊,身上有好聞的沐浴液香味。

        薄荷香侵入鼻間時,我走神片刻,本就記得不牢的單詞記憶剎那間斷帶,我懊惱地搜索大腦的每個角落,連昨天背的都想起來了,就是想不起來現(xiàn)下該寫出來的“緊急情況”。

        情況真挺緊急的,不過徐明麗可不管這些,機械地重復(fù)一遍后,便繼續(xù)沒什么語調(diào)地念著下一個單詞,我只得放棄,順便惡狠狠地瞪了一眼罪魁禍?zhǔn)住龔澭葱烀鼷惇劚构竦脑S昭昭,她直覺似的回頭,對我展露一個無辜且可恨的微笑。

        快聽寫完單詞時,許昭昭的腳步聲慢慢遠去,半晌又漸漸靠近——她大膽地到徐明麗那繞了一圈,而后又回到了我聽寫的小窗臺邊上。正午,驕陽似火,陽光大片地打在窗臺上,我邊寫邊想,曬得頭昏腦漲,煩人的薄荷香又來了,這次她伸出一只手指,在窗臺上無聲地寫著。

        直到許昭昭寫了第三遍,我才看出她是在告訴我“緊急情況”這個詞怎么拼寫。有了前幾個字母的提示,我?guī)缀跏枪馑賾浧?,唰唰寫上,然后馬不停蹄地送到徐明麗眼前。

        等待批閱的過程是最折磨人的,我默默離徐明麗的辦公桌遠了幾步,盯著她的表情暗自揣摩——徐明麗一生氣就喜歡扭眉毛,那是她臉上唯一一塊經(jīng)常調(diào)動的肌肉,有一次我聽寫三十個單詞錯了七個,她氣得眉毛倒豎,像生物課本上的草履蟲。

        這次看來應(yīng)該是不錯的,徐明麗緊抿的唇角終于沾上點笑意,她把書放回抽屜,接著把橙子推給我道:“吃完睡一會兒吧?!?/p>

        每次只有考得好后,她才會露出這副慈母姿態(tài)。我默默地扒著橙子皮,偷偷打量一旁瞎轉(zhuǎn)悠的許昭昭——她背后好像長了眼睛,迅速回頭,眉眼彎彎地沖我一笑,沾染了些許邀功的意味。

        我避開她的目光,一半是心虛,一半是赧然的感激。

        “你走吧,明天再來?!毙烀鼷愋那楹?,懶得和她糾纏,遂揮了揮手,示意她可以離開。許昭昭如蒙大赦,頭也沒回地徑直推門而出——她救了我,一定意義上也救了她自己。

        吃完橙子,擦完手,我在徐明麗辦公室的折疊床上午睡,她坐在桌前寫東西,不時傳來筆尖和紙張發(fā)出的沙沙的摩擦聲,窗外靜悄悄,我夢見了許昭昭——她的手指修長,指甲剪得圓鈍,在窗臺上寫著字母,手指抬起之際,有薄荷香襲進鼻尖。

        我醒來時,徐明麗已不在屋里——她要查下午第一節(jié)課的上課情況,此時應(yīng)該正趕往第一校區(qū)。我躡手躡腳地從辦公室出去,整棟樓尚未從燥熱的夢中醒來,我抬步欲走,樓梯側(cè)突然閃出一個身影——又是許昭昭。

        剛在夢里見過,我有些莫名其妙的難為情,撂下一句硬邦邦的“剛才謝謝你”便想逃離現(xiàn)場。許昭昭人高手長,一把拽住我,聲音自我背后越過肩膀傳來:“樓月?”

        完了。

        許昭昭成了這所學(xué)校里第一個知道我真實身份的學(xué)生——她剛才看了展柜,徐明麗把我五歲得的芭蕾大賽獎杯放在最顯眼的地方,以至于所有認(rèn)識我的老師見面的第一句都是:“聽說你跳芭蕾?”

        其實我七歲就得了支氣管炎,每年秋天都得復(fù)發(fā)一次,舞蹈早就荒廢了,但為了徐明麗的面子,我往往只能故作謙虛地點點頭:“還行?!?/p>

        猜出我的身份后,許昭昭興奮更甚,她跟在我屁股后頭喋喋不休:“樓月?樓月?是你吧?沒想到徐明麗都有孩子了,我們以為她這輩子都結(jié)不了婚呢?!?/p>

        我不理她,在心里默默反駁——結(jié)是結(jié)了,但也離了。我爸跟徐明麗性格不合,早早地就說出了一句“我真的搞不懂你”,繼而在我還沒上小學(xué)時就用一紙離婚證輕飄飄地卸掉了父親的包袱——這事兒對徐明麗打擊很大,對我倒還好,他本就不管我,我們之間除了一根顫巍巍的血緣紐帶,和陌生人也沒什么區(qū)別。以至于前幾天偶然想起他,我還要靠翻合照才能依稀記起那張日漸模糊的臉和他不常被提起的名字。

        快打上課鈴了,我扭過身去,第一次嚴(yán)肅地和許昭昭正面對話:“請你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別人,謝謝?!?/p>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為我見許昭昭眼睛一亮,仿佛她本來并沒有要告訴別人的意思,而我的話給她提供了新思路,她說:“好啊,那你打算拿什么封我的口?”

        我難以置信地抬頭看她,明媚的少女略彎著腰,眼睛里是我的影子——有三分無助,三分無語和四分無可奈何。

        “我?guī)湍阆胍粋€吧,”見我沉默,許昭昭伸了個懶腰,舒展的背脊似風(fēng)中飄搖的柳條,“幫我打飯?”

        見我不解,她繼續(xù)道,“我想吃的東西太多,那么多窗口又跑不過來……看來以后就可以交由你代勞啦!”

        估計是怕我拒絕,許昭昭盡力地往自己臉上貼金:“我剛才還提醒你單詞了呢?!?/p>

        我站在原地,想了想當(dāng)自己被蓋章“徐明麗親生女兒”后會出現(xiàn)的可怕現(xiàn)象,遂咬了咬牙,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好”。

        那天之后直至今日,我真的當(dāng)上了許昭昭的打飯小跟班,我恪盡職守,任勞任怨,風(fēng)雨無阻地伺候著大小姐,滿足她每天“想一出是一出”的口味。

        今天她的話格外多,她說不完又不許我走,好容易挨過艱難的午飯時刻,我馬不停蹄地往徐明麗的辦公室趕。這一中午被她使喚得夠嗆,又沒來得及復(fù)習(xí),我就此打破了自己的出錯紀(jì)錄,聽寫三十個單詞,錯了十一個。

        徐明麗的眉毛就差打一個“中國結(jié)”——她取消了我的午睡和水果,讓我趴在窗臺上把出錯的單詞每個默寫二十遍。

        許昭昭就趴在我旁邊寫檢討,我倆之間隔了小半堵墻——剛才在食堂,她給我興致勃勃地展示了這幾天在外邊憋出來的四千字檢討,顛過來倒過去都是那幾句車轱轆話,徐明麗估計也懶得為難她,今天再湊夠一千,她就可以脫離苦海了。

        想到她即將解脫,又想到我仍將持續(xù)到不知何時的沒來由的苦難,我就氣不打一處來,筆都落得重了些。許昭昭十年如一日地看不出眉眼高低,拿腳偷偷踹我的小腿:“樓月,‘馨怎么寫?”

        我被她煩得夠嗆,隨便翻了一頁默寫本,畫了一個大大的愛心扔了過去。許昭昭沒說話,就在我一度以為她終于識趣地安靜下來之時,她又把本子給我扔回來,底下回了一個更大的愛心,還用筆涂實了。

        我笑了,她也笑了,但徐明麗沒笑——她清了清嗓子,問我,錯了十一個單詞,到底有什么臉笑。

        升入高二后,我和許昭昭分到了一個班,她不常來上文化課,但每天上午的最后一節(jié)課,我都會在后門看到一道等我放學(xué)一起沖刺食堂的靚麗身影。同桌問許昭昭是不是我朋友,我搖搖頭,卻又可悲地發(fā)現(xiàn)除了許昭昭,我并無其他固定的同伴。

        如果非要細(xì)想她的話,許昭昭的定位大概很像榴梿喜歡的人特別喜歡,覺得她漂亮又熱情,討厭的也特別討厭,覺得她張揚又大膽。

        我私心覺得自己像蘋果,一年四季都在貨架子上擺著,大家都不討厭,但也沒有人特別喜歡。我把這個結(jié)論告訴許昭昭的時候,她嬉笑著拽我的辮子,對我說:“我就特別喜歡你呀!”

        我無語凝噎,狀似嫌棄,卻尚未覺察到,自己已默默靠近了許昭昭一點。

        下午的體育課要測八百米,這是我從小到大最頭疼的項目,故龜縮在班級里裝死,拜托體委給我打個保底分。課上到一半時,許昭昭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進班,估計剛訓(xùn)練完,額頭上黏著幾根汗?jié)竦陌l(fā)絲。我默默遞給她一張紙巾,看著她把一整瓶礦泉水飲盡,然后說:“我看樓下測八百米呢,你怎么沒去?”

        要怎么和一個長跑特長生解釋這件事呢?我支吾半天,最后總結(jié):“我……跑得不快?!?/p>

        許昭昭大手一伸,把我從座位上架起,半拖半拉地帶出班級:“你跟著我跑,保你輕輕松松拿滿分?!?/p>

        我擺手拒絕,叫苦連天,許昭昭一路拽著我下樓后,站定,扭頭問我:“樓月,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哪能看不起呢,許昭昭過于放肆的性格時常讓我忽略,她是省長跑名將,國家級的獲獎證書都拿了一對。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我搖搖頭說“怎么可能”,跟在她身后,硬著頭皮上了跑道。

        我上次跑步還是體育中考,升入高中后,最大的運動量也就是爬三層樓梯。此時此刻,哪怕是跟在許昭昭身后用最科學(xué)的節(jié)奏跑,我也早已眼冒金星,分心算了算還有幾圈,發(fā)現(xiàn)竟然剛剛過半,我迸發(fā)出一聲哀號,許昭昭聞聲扭頭,遞給我一只手:“跟緊哦,保存體力,最后一圈還得沖刺呢?!?/p>

        我一向?qū)υS昭昭親密的身體接觸避之不及,此時此刻卻被疲憊沖昏了頭腦,把手交了過去。強大的牽引力自指尖傳來,我跑得兩眼發(fā)黑,直到體育老師的哨聲在耳邊響起,才如瀕死的魚般倒在了操場上。

        許昭昭把我拉起來,說剛跑完步不能躺下,于是我顫巍巍地站著,她幫我去體育老師那看成績,然后走回來,遺憾地?fù)u了搖頭:“差十三秒滿分?!?/p>

        我喘不上來氣,痛苦地?fù)]手,表示我已經(jīng)非常滿足了。許昭昭卻懊惱地甩了甩頭發(fā),將其視作自己跑步聲生涯中的恥辱之一。

        被許昭昭攙扶著回班時,班長剛剛開會回來,臉上表情不太好,低頭罵了一句:“教務(wù)處真是過分!”

        見我表情凝固,許昭昭抬步上前,齜牙咧嘴道:“別這樣說,教務(wù)處也有挺好的老師!”

        班長推了推眼鏡,嚴(yán)謹(jǐn)?shù)卣f道:“的確,徐明麗才是最過分的!”

        “……”

        我拉了拉許昭昭的手,示意她別再讓場面更尷尬了。

        許昭昭清了清嗓子:“怎么了?”

        “學(xué)校要強制剪頭發(fā)?!卑嚅L把兩張標(biāo)準(zhǔn)發(fā)型示例圖貼在布告欄,“男生八毫圓寸,女生齊耳短發(fā),下周一就檢查?!?/p>

        “不是吧,”姍姍來遲的同學(xué)們圍在布告欄前,“連頭發(fā)長短也要管?”

        我尷尬地立在一旁,附和也不是,不附和也不是。就在我猶猶豫豫的時候,門口傳來冰冷的聲音:“預(yù)備鈴已經(jīng)打過了,你們班還靜不下來,是不想上課了嗎?!”

        幽幽開口的徐明麗,就站在我左手邊,她的目光淡淡掠過我,沒什么波瀾。

        同學(xué)們灰溜溜地坐回座位,徐明麗站在教室前面,蒸籠似的下午,因剛上完體育課而充斥著身體散發(fā)的熱氣和汗臭的教室,徐明麗仿佛沒有體溫感知,紐扣依然扣到最上邊一顆:“聽好了,最近學(xué)校發(fā)現(xiàn)很多學(xué)生偷偷染發(fā)、接發(fā)、燙發(fā)的情況,還有同學(xué)請晚自習(xí)的假去打理頭發(fā),屢禁不止。你們不是該臭美的年紀(jì)。給你們一周時間,全校都剪,沒誰可以搞特殊。下周三中午檢查,發(fā)型不合格的人就不要上課了。好了,現(xiàn)在你們班馬上準(zhǔn)備上課,我會把剛才的紀(jì)律問題反應(yīng)給你們班主任?!?/p>

        徐明麗走后,教室里罵聲一片,我同桌一向大膽,她張嘴提議:“咱們都不剪!”

        三兩附和聲傳來后,整個教室沸騰了,眼見著統(tǒng)一戰(zhàn)線即將成立,我同桌繼續(xù)大聲道:“說好了,這一周大家挺過去,誰也別剪,誰也別當(dāng)三班的叛徒!大不了咱們給校長聯(lián)名上書!”

        “好!”贊同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我痛苦地閉上眼,就連趴在桌上都不知道該用什么姿勢。無助又迷茫的時刻,我下意識地看向許昭昭,她也看著我,攤了攤手,又甩了甩自己標(biāo)志性的長馬尾,什么也沒說。

        中午去徐明麗辦公室時,我有些心不在焉,單詞又默寫錯了好幾個。她皺著眉放下本子,對我說:“樓月,你最近不在狀態(tài),是被你班的氛圍影響了嗎?我今天去你們班,烏煙瘴氣的,實在不行的話,自習(xí)課就來我的辦公室上,我……”

        “不要這樣,你已經(jīng)讓我很為難了?!?/p>

        話畢,我們陷入漫長的沉默。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對我來說,她是一個負(fù)責(zé)的母親,獨自把我拉扯著長大,卻從未和我抱怨過什么,對工作而言,她也是一個合格的教導(dǎo)主任,每天早出晚歸,校風(fēng)校紀(jì)一手抓。可當(dāng)兩種立場加在一起時,我無法承受,試圖平衡,卻又只能徒增壓力和疲憊感。

        徐明麗愣了愣,表情有剎那的凝固,一向凌厲的雙眼也稍有失焦。

        見她這般,我問:“頭發(fā)……能不能不剪?大家對于這個要求很不滿,其實只要不影響學(xué)習(xí),頭發(fā)長短也不用苛求一致吧?”

        我隱隱有所期待,卻仿佛也早已預(yù)知了答案。

        “不能,這是規(guī)定?!?/p>

        我做了三班的叛徒,第一個剪了齊耳短發(fā)——我沒法不剪,徐明麗和我朝夕相處。

        幾乎是懷著必死的心,我坐進了座位里。如果說灼灼的目光是刀,我覺得自己的背后一定布滿了窟窿。我同桌姍姍來遲,挑釁似的披著長發(fā),甚至還卷了發(fā)尾。見我一頭剪得生硬的頭發(fā),她怒不可遏地拍我的肩膀:“樓月,你瘋了?咱們當(dāng)時是怎么說的?”

        我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她是抵抗活動的發(fā)起人,而我是她身邊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不配合的。

        不滿的嘀咕聲從背后傳來,我面上火辣,一言不發(fā)地把自己縮進墻角,假裝背書。昨天晚自習(xí)我和同桌一起偷吃了半包餅干,余下的如今被丟棄在我倆桌子的交界處,她真的生氣了,把半包餅干扔進了垃圾桶,然后把不小心滑到我桌子上的筆和本子盡數(shù)攏了過去,意在與我劃清界限。

        許昭昭是上午第二節(jié)課來的,她一屁股坐在我旁邊的位子上,難得敏感地覺察出來縈繞在我周圍的低氣壓。

        “誰欺負(fù)你了?”

        我不理許昭昭,埋頭趴在桌子上,眼淚幾近掉下來時,就見一個腦袋從旁邊伸進來,靠在我的膝蓋上,兩只漂亮的眼睛盯著我,從我手臂下方與我對視。

        眼淚剎那間收住,我把許昭昭的頭推走,靠在墻上發(fā)呆,許昭昭仍嘰嘰喳喳地問:“說啊,月月,到底是誰欺負(fù)你啦?”

        “誰敢欺負(fù)她?。俊蔽彝来蛩畾w來,陰陽怪氣地開口,和坐在她座位上的許昭昭四目相對,許昭昭站起身,比她高出一頭,臉再一冷,氣勢上就贏了。

        “說好了一起不剪頭,她當(dāng)時也答應(yīng)得好好的,害怕就說啊……”同桌后撤兩步,順帶著瞪我一眼。我很想解釋,其實我當(dāng)時并未“答應(yīng)得好好的”——我什么都沒敢說。不過眼下的境地,無論辯駁什么都是越描越黑,我看著許昭昭因知曉真相而風(fēng)云變幻的臉色,心里突然涌起一絲感動——不是因為她替我說了什么、做了什么,而是此時此地,終于有人能夠共情我的無奈。

        許昭昭的嘴張張合合,伶牙俐齒突然鈍了起來。同桌占了上風(fēng),上課鈴又恰巧響起,沒給許昭昭反擊的機會。她深深看我一眼,踩著鈴聲走出了教室——這節(jié)她沒訓(xùn)練,估計又逃到小賣部避暑去了。

        上午最后一節(jié)課是數(shù)學(xué),老師被臨時抓去開會,我們發(fā)了一張卷子,寫完就集體自習(xí)。一上午搞得我心力交瘁,對著面前的三角函數(shù)遲遲無法落筆,最后胡亂寫了幾個數(shù)便交了上去,然后接著趴在桌子上發(fā)呆。

        許昭昭推門進來時,我正偏頭呼呼大睡,被班里窸窸窣窣的議論聲吵醒。一扭頭,許昭昭正站在我桌邊,和我同桌大眼瞪小眼,一頭精心愛護的馬尾被剪掉了,現(xiàn)在只到耳根,估計洗完沒怎么吹,發(fā)尾還是濕的。

        “你也剪了?”我同桌語塞,許昭昭一揚下巴,扭頭沖著全班道:“對,我也剪了,所以別可著樓月一個人欺負(fù),我也剪了,你們也瞪我,往我凳子底下踹垃圾?”

        她不說我都不知道,一低頭,腳底下不知何時早已堆滿了來自四面八方的零食包裝和鼻涕紙,大都是泄憤用的。

        我的眼淚從上午憋到現(xiàn)在,終于在此刻奪眶而出。許昭昭鼻子上還粘著頭發(fā)茬,抻著脖子和每一個看向我們的人對視。

        她是個簡單得都不能再簡單的人,喜歡什么就光明正大地和別人炫耀,她喜歡說樓月是她的好朋友,喜歡說她的頭發(fā)留了四年,從小學(xué)畢業(yè)后就沒剪過。

        感動歸感動,但許昭昭這一舉動多少有些烏龍,因為在當(dāng)天下午,教務(wù)部就廣播通知——經(jīng)會議討論后決定,取消剪頭制度。

        一場還沒來得出展現(xiàn)的反抗就此消失,我和許昭昭成了學(xué)校出爾反爾的犧牲品。但大多數(shù)人總歸是開心的——我們開心于不用聽他們抱怨徐明麗的決定,他們開心于不用剪頭,或者說,不用被學(xué)校管控。

        半大的孩子,更多的是討厭被人左右的感覺,同桌也并非多喜歡披肩長發(fā),下午就規(guī)矩地扎了起來,還給我買了杯奶茶暗示和好,我原諒了她,她也別別扭扭地原諒了我。

        中午依舊去背單詞,我偷偷打量徐明麗,她難得對我窺探的眼神有所回應(yīng),隔著眼鏡片淡淡掃我一眼。我迅速低頭,半晌卻聽她說:“你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這個決定確實不太理智?!?/p>

        我沒接茬,內(nèi)心悄悄炸起一朵小小的煙花。

        今天許昭昭難得坐住板凳,在教室里待到晚自習(xí)——雖然一下課她就呼呼大睡。放學(xué)后她第一個站起身,大搖大擺地拉著我往外跑,操場上還沒什么人,許昭昭的短發(fā)在空中飛揚,我不太習(xí)慣,替她心疼得夠嗆。她卻很無所謂地?fù)]了揮手:“教練早就想讓我剪了,說頭發(fā)累贅,耽誤本小姐沖刺速度?!?/p>

        她笑得恣意張揚,聽我說謝謝,拉著我的手便道——我們是朋友嘛。

        今天是我生日,夏日的晚風(fēng)浪漫而又迷人,老天在街頭撞翻一捧玫瑰,挑了一枝,于十七歲的那個夜晚捧到我眼前。

        她是我最好的生日禮物。

        我們在校門口分手。我走出去半條街,徐明麗的車停在路邊。我鬼鬼祟祟地坐上車,對她說:“下次不用等我了,我十分鐘就能走回家的?!?/p>

        的確十分鐘就能走回家,但她愛擔(dān)驚受怕,執(zhí)意要等我,一來二去之間又多了個可能“暴露身份”的機會,車被紅燈逼停,徐明麗坐在駕駛座,沒回頭,對我說:“樓月,你是不是特別怕別人知道我是你媽?”

        她似乎完全忘了我的生日,提了一個我不想面對的話題,我裝作沒聽見,她也沒再追問,半晌才幽幽開口:“如果可以的話,離許昭昭遠點,我發(fā)覺你們最近越走越近,她是體育生,會影響你學(xué)習(xí)。”

        “她是我唯一的朋友?!?/p>

        這還是我第一次反駁徐明麗的話,為了許昭昭。她依舊沒什么怒火,見我不悅,便閉口不再說什么。我們之間的氛圍并不劍拔弩張,更沒有誰歇斯底里,反而更像郁結(jié)了太多東西以后,想開口都不知從何捋起的疲憊的行人。

        我打開車窗,向外偏出一點點的頭,車載音響里放著《早點回家》,溫和的男聲唱——“生命很長,美好或者悲傷細(xì)數(shù)也數(shù)不完?!?/p>

        ……

        回家后,我把自己關(guān)在臥室里,默默在日歷上撕掉一頁,把寫著“生日”二字的紙團扔進垃圾桶,樓下突然傳來很大聲的叫嚷,似仲夏夜的鳴蟬,她喊——樓月!

        我拉開窗簾,許昭昭在樓下沖我揮手,身旁斜立著一輛共享單車。我迅速打開窗戶,她舉起一個小蛋糕,我一眼認(rèn)出——它丑得很有特色,是我家附近蛋糕店賣得最不好的一款,快打烊的時間,她只能買到這個。

        她如何得知我的生日,我無從知曉。

        許昭昭很大聲地喊“生日快樂”,蛋糕上插著蠟燭,點點燭光燃破了夜。她估計被蠟油燙到了手指,叫苦連天地哎喲起來,場面太過好笑,笑到我眼眶濕潤,淚水滾落。

        徐明麗突然推門進來,我迅速離開窗邊,滿臉淚水地站定在房間中央。我的演技過于拙劣,她顯然是察覺出什么的,端牛奶給我的手一頓,目光向窗外望了望,最后只一句:“喝吧?!?/p>

        送走徐明麗以后,我趴到窗戶邊,沖許昭昭揮手告別。洗澡,溫書,熄燈,倒在床上,我回味今天發(fā)生的一切,輾轉(zhuǎn)反側(cè)之際,脖子突然被硌了一下,我掀起枕頭,一個小包裝盒赫然于眼前。

        是一條項鏈和一張字條,上面寫著:“生日快樂,我的女兒?!?/p>

        高三來得很快,我和許昭昭一路相攜,她偶爾上課,大多數(shù)時間是在紅白跑道上追逐著她自己的夢。成人禮還有一周舉行時,許昭昭來上了課,問我到時候該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我不可能讓我爸來給我開——這么多年,他早已有了新的家庭,新的兒女,和我沒什么話好多說,偶爾互相的口頭慰問,聊表關(guān)懷足矣。但如果讓徐明麗替我開,那就意味著一切即將曝光于天日,我沖許昭昭搖了搖頭,她說:“人家都和父母抱著哭,你總不能干站著。”

        于是中午,我問徐明麗同樣的問題,她正處理手上的工作,聞言一頓:“隨便,你想我去我就去?!?/p>

        她的心思昭然若揭,嚴(yán)肅、古板、教條、沒人喜歡的徐明麗,只是想清清楚楚地聽我說一句:“我想你來參加我的成人禮?!?/p>

        可我說:“我也隨便?!?/p>

        沒什么懸念,成人禮是到底是徐明麗給我開的,她還是很開心,體現(xiàn)在她換掉了一身亙古不變的黑色套裝,穿了一條明黃色的裙子。我班女生驚叫連連,說徐明麗瘋了。

        “她來開成人禮?!蔽遗ゎ^,第一次在別人提及她時表態(tài),或者說,替她也說幾句話。

        “成人禮?給誰?”同桌驚呼,四下張望,“徐明麗還有孩子?”

        這是一個很特殊的日子,我保守了這么久的秘密,此刻藏在嗓子眼里呼之欲出。許昭昭適時地來到我身邊,有關(guān)徐明麗的字眼盡數(shù)落入她耳中,她牽起我的手,什么也沒說。

        “就是我,我是她女兒?!惫钠鹆耸嗄陙矸e攢的所有勇氣,我和盤托出??粗瑢W(xué)們的表情變化,許昭昭的手越攥越緊,最后我同桌開口:“樓月,你沒拿我們當(dāng)朋友,之前都不告訴我們!”

        我曾很多次想象過這個場面,想象著他們后知后覺的疏遠和躲避,這是我能想象的最好結(jié)果??伤齻儑\嘰喳喳地圍上來,仿佛在這一瞬間忘記了被迫剪掉的頭發(fā),無數(shù)個被罰寫檢討的日夜,她們激動地一遍遍和我確認(rèn):“真的嗎?徐主任那么嚴(yán)肅的人竟然還會切愛心西瓜!難以想象欸?!?/p>

        前幾天徐明麗給我切過一盒西瓜,偶發(fā)閑情逸致地拿買鍋送的心形模具刻了一下,中午我沒吃完,帶回了班級,引起了小范圍轟動。不過那時的她們可能永遠想不到,自己口中熱愛生活,滿懷少女情思的神仙媽媽,是從來不會笑的教務(wù)處“老巫婆”徐明麗。

        主持了成人禮的開場后,徐明麗下臺向我走來,我們不敢對視,彼此都有點尷尬和難為情——我是因為周遭熾熱的目光,她是因為自己身上那條多年沒穿過的黃裙子。

        我有點鼻酸,這竟然是我們第一次光明正大的會面。

        許昭昭爸媽都在國外,她嫌折騰,又怕尷尬,就沒讓他倆回來。此時此刻正漫無目的地游蕩,見徐明麗來,她便厚著臉皮湊上去,明知對方煩她,卻依舊嬉皮笑臉地說:“主任,你今天真好看,笑一笑就更好看了?!?/p>

        我勸她不要——徐明麗的假笑比哭還難看。

        徐明麗以沉默忽視許昭昭,她摟住我的肩膀,歪頭看著徐明麗:“主任,你之前都夸我是好姑娘了,難道還要這么冷漠嗎?”

        “好姑娘?”我把許昭昭的手掰下來,無論是午后檢討,還是車內(nèi)警告,徐明麗從來沒說過許昭昭是好姑娘,她在對方身上用過最貼近的贊美的詞,也就是“跑得挺快”四個大字。

        我眼見徐明麗遞去一個眼刀,有什么事兒瞞著似的,但她一定沒付封口費,因為許昭昭下一秒就告訴了我:“就你生日那天,主任說你不開心,你說我是你唯一的朋友,拜托我去看看你啦!說到這兒我才想起來,你一點都不夠意思?。可者B我都不告訴!快讓我補回來生日禮物,不許不要!”

        人群吵吵鬧鬧,許昭昭摟著我的肩膀,我媽站在我面前,偷偷摘掉眼鏡,仰頭看天。淚眼迷蒙之間,我想起那個夏夜,舉著蛋糕祝我生日快樂的女孩,想到那份藏在枕頭底下別扭又?jǐn)Q巴的禮物,想起那晚狹小的車廂里,溫柔的男聲唱——流浪星光,代替著那么多眼神對我說話。

        我把一切都憋在心里,習(xí)慣以沉默應(yīng)對所有的不確定,卻在此刻忽然發(fā)現(xiàn)呼之欲出的洶涌愛意,原來一直、一直都在我的身邊。

        于是我落筆,寫下這個故事。彼時夕陽西下,許昭昭靠在我的肩頭,晚風(fēng)迷人,她怪我寫得太感動,邊哭邊吃我媽切的西瓜。

        是愛,是清風(fēng)朗夜,明月昭昭。

        編輯/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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