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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見至尊寶

        2021-10-27 01:55:07阿缺
        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 2021年10期

        阿缺

        一次海難,讓她的男友頭部受損,智商與幼童無異;一個詭異的家庭教師,將智障變?yōu)樘觳?。一切重來,他們能否再續(xù)前緣?她的至尊寶會否變成別人的齊天大圣?

        1

        快到六點的時候,汪路特意瞟了一眼斜前方工位上的陳靈。她正在整理文件,看樣子,不一定能準時下班。那太好了,就是今晚,汪路對自己說,一定要鼓起勇氣,要跨出第一步。

        老天也在幫他。六點一到,同事們呼啦啦站起來,涌出辦公室。陳靈果然還端正地坐著,把文件分類,又處理表格。樓外天光漸暗,汪路只看得到她的一小半側(cè)臉,被電腦屏幕的光勾勒出了瑩瑩的線條。

        過了半小時,陳靈才站起來,活動了下脖子。

        于是她也看到了身后的汪路。

        “汪哥,”她有些詫異,“你也還沒走啊?!?/p>

        汪路瞥了一眼她的電腦屏幕,見是關(guān)機動畫,知道是時候了,便說:“是啊,有點兒事剛處理完,要走了。你還要忙嗎?”

        “我也弄完了?!?/p>

        汪路心頭打鼓,說:“那一起走吧?!?/p>

        他們出了辦公室,走進電梯。里面只有他倆,以及一片沉默。明明只有十幾層樓,汪路卻像是過了好些年。他讓腦子轉(zhuǎn)起來,試圖打破這尷尬,說:“小陳啊,你來公司好幾年了吧?”

        陳靈“嗯”了一聲,“三年零七個月?!?/p>

        “你干得不錯,同事們都很喜歡你。”他想了半天,只憋出這句話,含蓄地表達了對她的好感——他也算陳靈的同事之一嘛。

        陳靈訥訥地點頭,說:“謝謝?!?/p>

        電梯到了一樓,停下,銀白金屬門滑開。陳靈正要走出去,汪路知道到了關(guān)鍵時刻,深吸口氣,讓聲音變得從容和漫不經(jīng)心,“對了小陳,一塊兒吃個晚飯吧?”

        陳靈扭頭,頓了頓說:“就不了吧,我不太餓,而且一般我都是回家吃?!?/p>

        “現(xiàn)在還早,吃點兒吧?!蓖袈窙]有了退路,說,“也一起聊聊天。你來公司好久了,平常上班也不方便,正好是個機會,聊聊吧,我想……多了解一下你?!?/p>

        話里的意思已經(jīng)很明顯。陳靈看著他,有些猶豫。這小小的空間一片安靜,沉默像是催化劑,凝固了空氣。電梯門在她背后合上。

        汪路松了口氣。

        他們下到負一樓,在一排排汽車間找到了那輛有年頭的灰色汽車。汪路開車,陳靈坐副駕駛,很快出了辦公樓,匯入街上龐大的車流。

        這個小城的秋天黑得早,一棟棟高樓隱在晦澀的天氣里,有些亮起了燈,有些沒有,因此燈光都是支離破碎的。正是晚高峰,車龍在城市的每一條街道上掙扎,翻身都難。

        汪路默默開車,陳靈則扭頭看著窗外。窗外暗下來。

        “去哪兒吃呢?”汪路說。

        陳靈卻沒回答,汪路也不催。車繼續(xù)艱難地前行。過了好一會兒,陳靈才開口,“汪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

        “嗯?”

        陳靈慢慢吸口氣,說:“那……那汪哥你先送我去市立小學(xué)。我接個人,等看到他,汪哥你再決定要不要吃這頓飯吧?!?/p>

        汪路懸著的心放下了。陳靈來公司三年多,如今也已年近三十,出入都是一個人,又經(jīng)常去小學(xué)接人……通過這些情況,他也基本上能推斷出陳靈的身份——單親媽媽。她長得清秀,氣質(zhì)嫻靜,要不是有孩子拖著,公司那些小伙子恐怕早就排著隊追求了。

        但這一點,汪路并不介意。他也是獨自帶著女兒,知道其中艱辛,更想跟她一起分擔(dān)。他甚至想,陳靈的兒子剛讀小學(xué),跟自己女兒年紀差不多,還可以一起玩耍,免得她太孤單。

        這么亂糟糟地想著,他們駛離大路,來到學(xué)校門口。這時天已全黑,路燈在幽暗中撐開一蓬蓬光暈,放學(xué)的孩子們早被家長接走了,校門口冷清清的。

        汪路放慢速度,左右巡視,發(fā)現(xiàn)除了校門右邊站著的一個高大男人,并沒有背著書包翹首等待的小孩。

        “停車吧。”陳靈輕輕地說。

        汪路把車停在路邊,跟陳靈一起下了車。但校門口還是沒有小孩。他說:“你兒子呢?要不要給老師打……”

        話還沒說完,就看到陳靈走向了那個高大男人。男人也看到了她,原本木訥的臉上立刻綻開夸張的笑容,一跺腳,大踏步向她奔來,抱住她。

        男人三十左右的樣子,長了胡茬,比陳靈整整高出一個頭,抱著她的時候,她的整個腦袋都埋進了他的胸膛。他臉上布滿夸張的笑容,連聲喊著:“紫霞,紫霞……”聲音很大,又透著與這個體型很不協(xié)調(diào)的奶聲奶氣。周圍路過的人都側(cè)目而視。

        汪路被這一幕弄得蒙了,后退一步。他這才留意到,這個男人背上還背著書包,是市小學(xué)的統(tǒng)一制式。書包上面的圖案是一群小孩在朝陽下敬禮,本來很好看,在他背上卻顯得格外別扭。

        陳靈掙開他的懷抱,說:“別鬧了?!?/p>

        男人“哦”了一聲,嘟著嘴,很不情愿的樣子。

        “好啦好啦,”陳靈拍拍他的腦袋——她個子本不矮,但依然要踮起腳才能完成這個動作,“乖,回家給你做好吃的?!?/p>

        男人的表情立刻從郁悶變成歡喜,連連點頭,又笑嘻嘻地拉著陳靈的手。陳靈向汪路走來,男人被她牽著,一邊走,嘴里還一邊嘟囔著什么。

        走得近了,汪路才聽出來——男人是在背乘法口訣。

        “這就是我要接的人,”陳靈的聲音里帶著歉意,但更多的,還是深潭一樣的平靜,“他是我男朋友,在里面讀二年級。”

        汪路再后退一步,抵住了車門。他腦子里亂哄哄的,不知說什么好。

        “所以,”陳靈看著他,“你現(xiàn)在還愿意吃那頓飯嗎?”

        2

        回到小區(qū),已經(jīng)有些晚了,陳靈讓李鉆風(fēng)先上樓,自己則去超市買菜。她在打折區(qū)逛了很久,最后才抱著一堆蔬菜結(jié)賬回家,但剛出電梯,就發(fā)現(xiàn)李鉆風(fēng)還蹲在家門口。

        他把作業(yè)本放在腿上,手拿鉛筆,認真地做著題。走道里光線昏暗,感應(yīng)燈隔幾秒就會熄滅,所以他一邊做題,還要不時拍一下手。

        “你怎么不進去?”陳靈問。

        李鉆風(fēng)抬起頭, 撇了撇嘴, “鑰匙丟了……”

        陳靈嘆口氣,把一大袋菜放下,掏鑰匙開門。李鉆風(fēng)意識到她不開心,趕忙又說:“我不是故意的……下午活動課的時候,我跟他們玩捉迷藏,玩的時候掉了……”

        “你是跟班上的同學(xué)們玩嗎?”

        “是啊,我玩得可好呢!我藏在操場的樹后面,藏了一整節(jié)課,他們都沒有找到我?!?/p>

        陳靈看了他一眼。李鉆風(fēng)似乎又長個兒了,一米八幾,又高又壯,他那些同學(xué)恐怕連他的腰都達不到。這么碩大的體型,那些剛栽的樹根本藏不住?!安皇撬麄冋也坏侥?,而是他們不……”她想了想,還是搖頭,“你去做作業(yè)吧?!?/p>

        等她做完飯出來,李鉆風(fēng)已把作業(yè)寫完。她一邊吃一邊檢查,點頭贊道:“不錯,全是正確的?!?/p>

        李鉆風(fēng)得了表揚,高興得多扒了幾口飯。但看著他這副稚氣天真的樣子,陳靈心里又默默嘆息了聲,說:“吃完飯,你陪我看電影吧?!?/p>

        “還看至尊寶嗎?”

        “對?!?/p>

        “好啊好?。 ?/p>

        陳靈心里稍微寬慰了些——就算他忘了一切,變成這副模樣,但他還是愛看這部電影,多少遍都不膩。

        于是,這一天剩下的時間里,他們就窩在沙發(fā)上,又看了一遍《仙履奇緣》。陳靈本來是坐直的,看著看著,身子就歪了。她用額頭擠開李鉆風(fēng)的手臂,斜靠在他左邊胸膛,讓那條厚實有力的臂膀搭在自己肩上。這是以前他們一起看電影時,她最喜歡的姿勢,足夠親昵,有安全感,還能聽到他胸膛傳出的心跳聲。

        如今,一切都變了,只有這樣依偎著,她才會恍惚覺得又回到從前——噩夢沒來,生活永遠那么甜蜜,他還是她的至尊寶,會踩著七色云彩來娶自己。

        這么想著,她的眼睛濕潤了。李鉆風(fēng)卻被電影里夸張的無厘頭表演逗得哈哈直笑。

        他們每次看這部電影,都會這樣——他笑得開心,她默默垂淚。

        《仙履奇緣》是《大話西游》系列的第一部,年代久遠,盡管畫質(zhì)是高清,但在大屏電視上,還是出現(xiàn)了細細麻麻的顆粒。他們卻依舊很認真地看著。一個半小時后,電影結(jié)束,李鉆風(fēng)大聲說:“我還要看下一部!”

        “很晚了,你明天還要上學(xué),”陳靈坐直了,聲音悶悶的,“過幾天再看吧。”

        “好吧……”李鉆風(fēng)不舍地看著屏幕上劃過的演職人員表,揉了揉左邊腋下,咦了一聲,“我這里的衣服怎么又濕了?”

        “是天氣熱,出的汗?!标愳`隨口打發(fā),說,“去給你洗漱,然后乖乖上床睡覺?!?/p>

        李鉆風(fēng)卻嘟著嘴,晃了晃腦袋說:“我自己洗,我會用熱水器啦!”

        “也行?!?/p>

        但李鉆風(fēng)在調(diào)水溫時,還是把自己燙著了。聽到尖叫時,陳靈心里一揪,連忙推門進去,看到李鉆風(fēng)光著身體,抱胸蹲在角落,而蓮蓬頭還在噴著滾燙的熱水。浴室里一片水汽氤氳。她一陣心疼,連忙關(guān)了水管把手,柔聲安慰道:“沒事沒事,水關(guān)了。”

        浴室水溫最高也不到60℃,雖然覺得燙,但也只是在李鉆風(fēng)背上留下一片通紅。陳靈檢查了一遍,見沒燙傷,拍拍他說:“還是我給你洗吧?!?/p>

        李鉆風(fēng)蹲著,一邊抽噎一邊點頭。

        陳靈又好氣又好笑。這時,她突然發(fā)現(xiàn)李鉆風(fēng)背上有幾道瘀痕,不是很深,但摸上去的時候,還是能明顯感覺到他的肌肉緊了緊,想來是覺得痛了。

        “你背上怎么回事?”她問。

        李鉆風(fēng)說:“摔了的,不疼……”

        陳靈疑慮重重,但問了幾遍,李鉆風(fēng)也還是這么說, 只得作罷。洗完后, 李鉆風(fēng)扭扭捏捏不肯上床, 說 : “我應(yīng)該一個人睡……”

        “為什么?”陳靈微惱。

        “別的小朋友都這么說的,他們早就一個人睡啦!”

        陳靈看著他,“但你不是小朋友,在這個家里,你三十一歲,你是我的男朋友,”頓了頓,又補充了幾個字,“和未婚夫。”

        李鉆風(fēng)皺皺鼻子,顯然對后兩個身份不以為然。但他也察覺到了陳靈的怒氣,以及某種隱忍悲愴的情緒,便不再多話,乖乖地躺到床上,兩手平放在腿邊,一副規(guī)規(guī)矩矩的樣子。很快,陳靈也躺到了他身旁。

        燈熄了,窗外有一些游離的光,但屋子里一片幽暗。

        “我想聽睡前故事……”過了許久,李鉆風(fēng)說。

        陳靈沒有理他,似乎還在生氣。

        “對不起嘛?!?/p>

        “抱我?!?/p>

        李鉆風(fēng)挪了挪身子,把她環(huán)抱住,又試探地道:“我想聽睡前故事……孫悟空遇見唐僧之前,是什么樣子???”

        但陳靈蜷縮在他的懷抱里,嗅著他的氣息,渾身軟綿綿的。她不想說話。疲勞和灰暗在她身體里褪去,她感到了溫度,感到了幸福,鼻子有些酸楚,但還是綿長地呼吸著。世界在這一天的尾聲,終于收起了猙獰爪牙,向她示以平和安寧。她躺在巨大的溫柔里。

        過了許久,她才想起李鉆風(fēng)的話,說:“孫悟空啊,? 那個時候, 他的名字叫至尊寶……”她停下來,因為她聽到了李鉆風(fēng)的輕微鼾聲。他總是這樣,以為能聽完一個故事,卻每次都早早地入睡——嘴角還掛著淺笑,想來是做著好夢。

        陳靈卻沒有這樣的運氣,迷迷糊糊地睡著后,噩夢如約而至。

        在夢里,颶風(fēng)四起,黑暗中狂浪滔天。這樣的天氣里她本應(yīng)什么都看不清,但夢就是這么奇怪,狡黠而充滿惡意,非讓她直面人生中最慘痛的一幕。一柱光連接了她和遠處的游船。于是,她看到小船在海浪里顛簸,李鉆風(fēng)父母的臉失去血色,他們明明在大聲呼救,卻聽不到一點聲音。充斥夢境的,是狂風(fēng)呼嘯,是波浪翻涌,以及李鉆風(fēng)痛苦的呻吟。

        “對不起,”她在現(xiàn)實和夢境中同時淚流滿面,“對不起……”

        李鉆風(fēng)在下沉,臉越來越淡。夢里的海水不再是咸,都變成了酸,這些黑暗的液體消解了他的模樣。“沒關(guān)系,”他被完全溶解前,嘴角輕輕揚起,笑容平淡又悲傷,“你要活下去……”

        “對不起……”在枕上,她輕輕呢喃。

        “對不起!”在夢里,她聲嘶力竭。

        3

        一進辦公室,陳靈就感覺氣氛跟平常不同,好幾個同事在偷偷瞟她,但她扭頭過去,同事們的視線又連忙移開。

        她不禁微惱——定然是汪路把昨天小學(xué)門口的事情,跟同事們說了。她知道同事們會怎樣想?!爸钦夏杏选?,這個詞語能引發(fā)的好奇和閑言碎語,可比“單親媽媽”要多。雖然她已經(jīng)習(xí)慣這種目光,但還是皺眉,她原本覺得汪路是個內(nèi)斂得體的人,所以才沒有像拒絕其他人一樣,隨便找個理由來敷衍。但沒想到汪路見到李鉆風(fēng)后,還是……

        陳靈深吸口氣,平靜地走到工位上,坐下,開始一天的工作。

        但很快,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猜錯了——同事們看自己的目光,并不是憐憫和質(zhì)疑,而是羨慕。因為開例會時,老板要指派她做一個出差采訪。

        “啊?”她抬起頭,詫異地看著長桌盡頭的老板。

        “今天凌晨的熱門微博你沒看嗎?”老板說,“一個網(wǎng)友在新疆趕夜路時,見到了寒夜燈柱?!闭f著,老板在會議室屏幕上投影出了那張微博圖片。

        圖片上是一條深夜里的公路,但路的兩旁,一道道五彩斑斕的光柱從地面升起,直入云霄。云層都被照得氤氳迷離,像染上了胭脂,而云彩的間隙,露出了點點星辰。

        盡管圖片被放得很大,有些模糊,陳靈還是被這幅奇景驚得深吸口氣。她更難以想象,那個夜里趕路的旅人,在抬頭的一瞬間看到它時,會是怎樣的震撼,這又是怎樣的幸運。

        她還沒說話,坐她對面的汪路卻露出遲疑神色,說:“光柱現(xiàn)象還算常見吧,只要溫度夠低加上濕度大,就能形成懸浮冰晶,折射光線形成光柱。需要派人專門去嗎?”

        老板贊許地點頭,說:“汪老師厲害。不過我這邊收到的消息是,太陽出來后,光柱還沒消失,已經(jīng)不是冰暈造光能解釋的了。聽說軍方已經(jīng)包圍了那片區(qū)域,但我在附近一個叫至元村的地方有線人,小陳過去后能進去拍攝,出一份特稿?!?/p>

        這就是同事們羨慕的原因。公費出差,待遇頗豐不說,旅游觀光也不提,對媒體工作者來說,最重要的還是能遇上一個引起大眾關(guān)注的新聞。這幅光柱圖僅僅在微博上就引起了幾萬轉(zhuǎn)發(fā),而誰都聞得到,它背后還藏著能將職業(yè)生涯推到高峰的巨大秘密。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陳靈搖搖頭,說:“這是好機會,但我不能出差?!?/p>

        老板皺起眉頭。他這才想起,陳靈進公司這幾年來,的確沒有出過差?!盀槭裁矗俊彼麊?。

        “我家里有人要照顧,走不開?!标愳`低聲說。

        “小陳啊,你進公司時間不短了,這個機會,我是覺得你應(yīng)該要爭取的。”

        誰都聽出了老板的不滿,沒人敢作聲。陳靈垂下眼瞼,低聲說:“謝謝老板,但我確實去不了?!?/p>

        老板臉上作色,正要說什么,汪路突然道:“我對超自然現(xiàn)象還挺好奇的,讓我過去吧?!?/p>

        “汪老師,你不是……手頭還有那么多活兒要忙嗎?”

        汪路笑了笑,說:“加點兒班就弄完了。”見老板還在猶豫,又道,“我雖然是老員工,但也別光想著壓榨我,也給個出去玩的機會嘛!大不了我自費,回來后還寫一份游記,哦不,報道。”

        他說得輕松又委屈,其他人都笑了。堅冰一樣的氛圍出現(xiàn)了縫隙,不再尷尬,老板順著臺階下,也沒多糾結(jié),點頭讓汪路負責(zé)這次采訪。這事兒也就揭過去了。

        “剛才謝謝了?!背鰰h室后,陳靈在微信里給汪路發(fā)了這句話。

        消息發(fā)出去后,對話框里很快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中”。但這種顯示一直持續(xù)著,三分多鐘后,對話框里只多了兩個字。

        “沒事?!?/p>

        陳靈怔怔地看著手機,又抬頭看了看不遠處工位上汪路的背影,有些悵然。她按熄屏幕,手機剛放下,又在桌面上振動起來。

        她正想按掉,但一垂眼,看到了“張老師”三個字。

        是李鉆風(fēng)的班主任。

        “老師,有什么事情嗎?”她快步走出辦公室,在過道里接了電話。

        “你來學(xué)校一趟吧,”張老師在電話里說,“李鉆風(fēng)出事了?!?/p>

        4

        陳靈匆匆趕到學(xué)校辦公室,還沒進去,就聽到里面?zhèn)鱽砹思怃J的嚷嚷聲。

        “你們這學(xué)校怎么搞的,這么大個人了還是小學(xué)生?”是女人的聲音,“我可以告你們的!我查過,教育部規(guī)定的小學(xué)生,是六歲以上的兒童——兒童!他這模樣恐怕三十多了吧,還是兒童嗎?”

        陳靈眉頭一皺,走進辦公室。

        李鉆風(fēng)站在角落里,撇嘴垂頭,臉上有干涸的淚痕,衣服皺巴巴的。不遠處一張辦公桌旁,坐著富態(tài)的張老師。他對面是一個四十左右的婦女,干瘦精明,拉著一個小胖男孩的手。嚷嚷聲正是出自她口。

        其他座位上的老師都朝他們看過來,表情各異。

        “阿風(fēng),”陳靈穿過婦女與張老師之間,徑直走到李鉆風(fēng)身前,低聲問,“怎么了?”

        李鉆風(fēng)低著頭,胸口一起一伏,不肯說話。

        見她來了,倒是張老師如釋重負,連忙說:“你終于來了?!庇洲D(zhuǎn)頭看向婦女,“羅集媽媽,這位是李鉆風(fēng)同學(xué)的監(jiān)護人?!?/p>

        婦女斜眼看過來,上下打量,迅速判斷出了敵我的戰(zhàn)斗力,輕蔑一笑,“第一次在學(xué)校里看到監(jiān)護人比被監(jiān)護人小的,難怪這么奇葩。”

        陳靈仍不看她,見李鉆風(fēng)不肯開口,又走到張老師座側(cè),問:“出什么事了嗎?”

        “你們李鉆風(fēng)跟人打架了,”張老師臉上的肉顫了顫,說,“當然了,小孩子打鬧本來常見,也沒鬧出什么事來……”

        一旁的羅集媽媽插口道:“這是小孩打鬧嗎?”拉起矮胖男孩的手,又抬手指了指李鉆風(fēng),“這是以大欺小啊,白長這么大個子,得有一米九了吧,公德去哪兒了?吃的是白飯,把屎留肚子里,公德給拉出來了?那還上什么學(xué)呀,在廁所就能吃飽喝足衣食無憂啊?!?/p>

        話說得難聽,周圍老師們都面面相覷,但也沒人吱聲。羅集媽媽的氣場已然籠罩整個辦公室。他們都知道這是最難纏的一類家長,被市井和瑣屑的生活磨礪過,唇舌銳可殺人,臉皮厚能筑墻??茨挲g,羅集多半是他媽三十多以后生下來的,雖不算老來得子,但肯定也護得跟心肝兒似的。

        陳靈卻似充耳未聞,又轉(zhuǎn)頭對李鉆風(fēng)低聲道:“你打他了嗎?”

        李鉆風(fēng)點點頭。

        “為什么?”

        “是他先打我……”

        這一刻,陳靈想起了昨晚給他洗澡時,他背后的那些淤青。“不是第一次打你了吧?”她問。

        李鉆風(fēng)頭垂得更低,泫然欲泣,但咬牙忍住,只讓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別怕,”她低聲說,“我不會讓人欺負你的。”話剛說完,她心里微顫,好像有苦澀的種子在胸膛里萌動——這句話,她以前也對他說過。

        那時,他們剛剛確定關(guān)系,又看了一遍《月光寶盒》。她開玩笑對他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是我的人了,如果有人欺負你,你就報我的名字——在《月光寶盒》的結(jié)尾,紫霞第一次出現(xiàn)時,就是這么對至尊寶說的。

        想不到一語成讖。

        她把甜苦交雜的回憶壓回心底,走回張老師身旁,說:“那,現(xiàn)在您這邊打算怎么處理?”

        張老師連忙說:“都在一個班里,學(xué)校也不想弄得不好看,這樣,道個歉,賠點醫(yī)藥費就可以了?!?/p>

        陳靈點點頭,“嗯嗯,也可以,不過賠償我就不需要了,歉是怎么道呢?是孩子給孩子道歉,還是家長給我道歉?”

        張老師和羅集媽媽都抬起頭,看著她。

        “嗯?”陳靈說,“是我沒說明白嗎?”

        張老師說:“是我沒說明白,我說道歉和賠償……”

        “是啊,我聽明白了,但我不需要賠償,道歉的話,態(tài)度好一點兒就行?!?/p>

        羅集媽媽終于反應(yīng)過來,叉腰大罵:“你是不是神經(jīng)病啊?!明明是那個傻瓜欺負我家孩子,還讓我們道歉,我呸!”又拉起羅集的手,“集集,你說,是不是他欺負你?。俊?/p>

        男孩連忙點頭,“是他打我,我都夠不著他?!?/p>

        陳靈依然不看她,問張老師:“誰欺負誰,是孩子們說的嗎?”

        “是啊,還有同學(xué)作證?!?/p>

        “那監(jiān)控呢?”

        “倒還沒看,但孩子們都說了,應(yīng)

        該……”

        陳靈深吸口氣,“那現(xiàn)在看監(jiān)控吧?!?/p>

        張老師面露難色,猶豫道:“手續(xù)有點兒麻煩,要校長簽字……我看事情也不大……”

        羅集媽媽也尖聲道: “看就看!我非得……”這時,羅集拉了下她的衣袖,被她一把甩開,“放心!媽給你做主!”

        陳靈說:“學(xué)校收的費用里,有一部分是用于監(jiān)控的吧,交了錢,我就要看。我請了假,今天不用上班,有很長時間可以看?!?/p>

        張老師只得起身去校長辦公室,半小時后回來,帶兩個家長和孩子去了監(jiān)控室。很快,他們調(diào)出了視頻,果然是羅集趁課間老師不在,用書砸李鉆風(fēng)的頭。李鉆風(fēng)個子高,站起來躲,羅集又在哄笑聲中爬到桌子上,嘴里尖叫著什么,邊叫邊砸。直到最后他用鉛筆扎李鉆風(fēng),李鉆風(fēng)受不了,才推了他一把,將他推下桌子。他一屁股摔到椅子上,哭起來,正好老師進教室,他便告了狀。

        看完監(jiān)控,羅集媽媽臉色由白變紅,結(jié)束時又變白了,說:“那、那我家集集也只有八歲,打鬧一下能疼到哪里去?”

        陳靈沒抬頭,對張老師說:“再把前幾天的視頻也調(diào)出來吧?!?/p>

        “這……”

        “我說過了,我有一整天的時間。而且我也有看視頻的權(quán)利。”

        于是,他們又在前幾天的監(jiān)控里看到了羅集和幾個男孩把李鉆風(fēng)逼在角落里欺負的畫面。他們遠不如李鉆風(fēng)高大,身高一半都不到,但仗著李鉆風(fēng)不還手,拳捶腳踢,還有拿著笤帚砸的。他們臉上都沒有咬牙切齒的恨意,只是一片歡快,這種欺負,是出于純粹而原始的惡意——打敗比自己體型大那么多的人,會給他們帶來一種殘忍的成就感。而周圍人的起哄,無疑放大了這種感覺。

        整個過程中,陳靈的臉都是沉靜的。張老師擔(dān)憂地瞥了幾眼,但看不出她的表情。

        “這確實是學(xué)校的失誤,這樣吧,”張老師關(guān)了電腦屏幕,對羅集媽媽說,“羅集媽媽,你讓孩子道個歉,態(tài)度好一點。都是同學(xué)嘛,以后還要相處……”

        “憑什么我們給這個怪胎道歉!”羅集媽媽狠狠掐了兒子一把,羅集大哭起來,哇哇叫媽。但她沒理會,轉(zhuǎn)過頭,聲音尖銳似刀,“我就說,這怪胎就不應(yīng)該在學(xué)校里。聽說他以前在這里上過學(xué),過了十幾年變白癡又回來了——這是小學(xué)啊,又不是智障收容所!喂你,你趕緊把這怪胎領(lǐng)回去!”她是指著陳靈在說,但發(fā)現(xiàn)陳靈沒看自己,她繼而想起:整個過程中,陳靈的目光壓根兒沒往自己身上落一下。

        她心里突然掠過一絲不祥——自己縱有千百戰(zhàn)斗力,對方卻從未接招。

        果然,她聽到了陳靈對張老師說的話。

        “我家李鉆風(fēng)是跟常人不一樣,但他來這里上學(xué)是特批的,手續(xù)齊全,也有醫(yī)療證明。他應(yīng)該跟所有小孩一樣?!标愳`的聲音不高,只是隱隱顫抖,那是極力壓制某種情緒的表現(xiàn),“而且我改變主意了,道歉我要, 賠償我也要,我會找醫(yī)生來鑒定他的傷——我認識很多醫(yī)生?!?/p>

        張老師猶豫道:“要不再……”

        陳靈沒等他說完,亮出握在掌中的手機,說:“剛剛的視頻我已經(jīng)錄下來了,張老師,您應(yīng)該知道我的職業(yè)吧——我是做新聞傳播的。”

        張老師像被蜇了似的,眼皮一跳。他總算醒悟過來,最難纏的一類家長,并不是悍婦,而是眼前這個有著冷靜眼神和凌厲手腕的年輕女人。他也上網(wǎng),知道這種跟“校園暴力”沾邊的視頻,經(jīng)過專門的營銷傳播,能在網(wǎng)上引起多大的轟動。

        事關(guān)學(xué)校聲譽,已經(jīng)超出了張老師的職權(quán)。他又去了一趟校長辦公室, 最后在校長的調(diào)解之下,? 羅集媽媽賠了兩千塊錢——事后會由學(xué)校補給她。然后,羅集和那些欺負過李鉆風(fēng)的小孩,逐一向李鉆風(fēng)道歉,并罰寫檢討。

        他們道歉的時候,李鉆風(fēng)卻像是自己犯錯了一樣,后退幾步,連連擺手,無助地看著陳靈。

        等事情落定,已經(jīng)是下午漸盡了,眾人各自離開。陳靈也要走,但被校長叫住了。

        李鉆風(fēng)在辦公室外等著,里面只有陳靈和校長。

        “我覺得,”校長猶豫了一下,“李鉆風(fēng)可能不適合在這所小學(xué)里了?!?/p>

        陳靈低頭看了一眼手機。

        校長連忙道:“我不是那個意思?!焙瓤谒终f,“本來就算沒這事兒,我也要跟你說的——他太聰明了,已經(jīng)不是小學(xué)能教的了?!?/p>

        陳靈轉(zhuǎn)頭看向窗外的李鉆風(fēng),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的頭依然垂著。更遠處,風(fēng)把樹葉吹得嘩嘩作響。

        校長接著說:“他剛進學(xué)校時,確實什么都不記得了,一切都要重新教。但這兩年,他學(xué)得很快,別的小孩最聰明也就是聽一遍能記住,而他,聽半句話就知道后面的意思。他的試卷就是標準答案。”校長拿出一沓試卷,往下一扒,露出一串整齊的紅色“100”字樣,“我們本來是商量讓他跳級, 但從三年級到六年級的所有內(nèi)容,他都知道——所以我們建議,他可以讀初中了。”

        陳靈沉默了。

        校長以為她生氣,連忙又道:“當然,我們也只是建議——你考慮考慮?!?/p>

        回到家,陳靈才感覺疲倦。她陷進沙發(fā)里,眼皮重得像鐵,閉目養(yǎng)神。

        李鉆風(fēng)本來站在客廳,見她疲倦的樣子,也坐在她身旁。她的呼吸清晰可聞。漸漸地,他也歪著身子,頭枕在她腿上,也閉上了眼睛。

        傍晚未到,太陽尚有金輝。但斜陽被城市的高樓大廈切割著,落到這棟樓時,只剩下微弱的一抹。它穿過陽臺玻璃,在地板上爬行,最后落到了陳靈臉上。

        這時,李鉆風(fēng)悄悄看了眼陳靈,見她似乎睡著了,嘴邊輕輕呢喃出一個字。

        “媽……”

        陳靈的眼皮動了動,但沒睜開。

        陽光落在她眼睛下,有些細細的輝芒在閃,不知是因為皮膚反光,還是別的什么。

        5

        他們第一次認識,也是在這樣一個布滿霞光的傍晚。

        那時候李鉆風(fēng)大三,是學(xué)長,在一樓教室門口走來走去背單詞。那是在第二教學(xué)樓,以迂回曲折著稱,很多人找不到去教室的路,當時還有不少關(guān)于在二教迷路的段子。陳靈是新生,從宿舍走來教學(xué)區(qū),走了很久,經(jīng)過了長橋和明遠湖。她站在樓前,仰視整棟大樓。

        于是,他看到了這個面帶新奇的學(xué)妹。她正仰著頭,沐浴在金黃霞光里,整個人都快融化的樣子。

        她也留意到了這個奇怪的男生,問:“老師?”見他沒回,她皺皺眉,“學(xué)長?”

        他還是沒說話。

        “謝謝?!彼偷偷亍芭丁绷艘宦暎瑴蕚渥哌M去。

        他說:“哎,二教不要亂闖。”

        “二教?”她轉(zhuǎn)過頭,指著頭頂斜上方的塑料大字,“你當我不識字啊,明明是綜合樓嘛!”

        他順著看去,果然是綜合樓。原來自己默背單詞,不自覺間走到了這里。他有些不好意思,正要道歉,她已經(jīng)走進去,身子一轉(zhuǎn),消失在樓道間。

        再一次見面,是在期末的院際辯論比賽上。兩人各是正反方的一辯。李鉆風(fēng)看著對面認真辯駁的陳靈,一下子想起了半年前那片夕陽,有些失神。他在后面的辯論環(huán)節(jié)出現(xiàn)了好些漏洞,被陳靈抓住,最后讓傳媒學(xué)院拿了冠軍。

        但也就是這個契機,讓李鉆風(fēng)知道了陳靈的聯(lián)系方式,開始頻頻約她。陳靈對這個學(xué)長有點兒反感,覺得煩人,每次都推掉。有一次晚上他又約她逛校園,陳靈想也不想就回短信拒絕了,“晚上要上選修課?!?/p>

        但其實她的選修已經(jīng)結(jié)課,當晚沒什么事情。晚飯后她路過商業(yè)街,看到了學(xué)校的內(nèi)部電影廳要播放的電影片名:《大話西游》。這是她最喜歡的電影,就買了票——很便宜,估計片源也是盜版的。

        她走進昏暗的電影廳,來看這老片子的人不多,觀眾稀稀拉拉,她找了個座位坐下。電影已經(jīng)看過無數(shù)遍,但她還是能被星爺?shù)臒o厘頭表演逗笑,整個過程笑聲就沒停過,惹得斜前排的男生老是回頭看她。光線昏暗,她看不清是誰,連忙收斂了笑聲,但沒多久又忍不住笑起來。

        后來電影放完,影廳燈光亮起,她才看清男生的臉。正是李鉆風(fēng)。她殘存的笑容頓時僵在嘴角。好在李鉆風(fēng)并沒有走過來,沖她點點頭,便轉(zhuǎn)身走了。

        打那以后,李鉆風(fēng)就再沒有約過她。但她發(fā)現(xiàn),電影廳里重放《大話西游》的頻率變高了,只要她看到告示,每次都會去看,而只要走進電影院,都能發(fā)現(xiàn)李鉆風(fēng)。他們沒有交談,座位也隔得遠,散場就離開。

        這樣一直持續(xù)了一年,到大二課變得多起來,一忙時間就過得飛快。其間她也在校外見過幾次李鉆風(fēng),他是在兼職,倒賣小商品和發(fā)傳單之類的。她面無表情地路過,他也沒打招呼。后來陳靈把精力花在學(xué)習(xí)上,沒再參加辯論賽,只在比賽結(jié)束后看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最佳辯手居然是李鉆風(fēng)。再一打聽,發(fā)現(xiàn)李鉆風(fēng)大一時也是最佳辯手,只在大二那年落選——就是跟自己辯論那次。她找出當時的錄像,重看李鉆風(fēng)跟自己的辯論過程,發(fā)現(xiàn)李鉆風(fēng)在前半截口齒伶俐,邏輯清晰,而且是他熟悉的題目,本來勝券在握,直到遇到了自己。他那些辯論中的漏洞,一半是失神導(dǎo)致的,一半看起來像是故意的。

        于是,下一次再看《大話西游》散場后,她總覺得該說點什么,便在廳外等著李鉆風(fēng)出來。但等了一會兒也沒動靜,她納悶地走進去,看到影廳老板正在給李鉆風(fēng)付錢。

        “就不知道你這樣圖什么,每次都包場看這部電影?!庇皬d老板掏出錢,點了點,“還讓我正常賣票。包一場三百,賣一張票六塊,喏,這是今天的54塊?!?/p>

        李鉆風(fēng)低頭接過錢,也不說話,轉(zhuǎn)過身。他看到了門口的陳靈。

        那個晚上,他們在學(xué)校里走了很久。剛開始他們沒說話,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就默默地走著。走過人群熙然的商業(yè)街,走過漫長的湖上步行橋,還有在夜里幽靜空曠的環(huán)形大道。

        “你說,”快走到宿舍區(qū)時,陳靈突然問,“為什么紫霞會喜歡至尊寶?因為他拔出了紫青寶劍嗎,還是他說的那個一萬年的謊言?”

        “都不是吧?!?/p>

        陳靈停下腳步,看著比她高半個頭的李鉆風(fēng)。

        “是在市集的時候,紫霞進到至尊寶的心里時,他也進了紫霞心里?!崩钽@風(fēng)皺眉回憶,聲音很慢,但很篤定。

        宿舍樓就在不遠處,每一扇窗里都亮起了燈。陳靈的心也像這些窗子一樣,慢慢亮起來,她深吸口氣,突然說:“以后你不用包場看電影了,兼職掙錢也不容易。”

        “???”李鉆風(fēng)一愣,繼而沮喪地點點頭,“噢……”

        “我們可以在別的地方看《大話西游》?!?/p>

        6

        平靜的日子沒過多久,陳靈又接到了初中班主任的電話,讓她去一趟學(xué)校。

        她做好了再跟那些兇悍的、無理的家長們針鋒相對的準備,萬一斗不過,她也能承受辱罵和鄙夷的目光。但她沒想到,這一次李鉆風(fēng)做的事情,將她徹底擊敗了。

        李鉆風(fēng)給同班女孩寫了情書。

        從班主任嘴里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陳靈身體里像是被抽走了幾根骨頭。她后退一步,靠到了墻,又茫然地抬起頭。

        班主任又說了一遍:“他給班上的女同學(xué)寫情書,影響很壞,你看,這要是其他同學(xué)寫,我疏導(dǎo)疏導(dǎo)就行——但他生理年齡三十多了,女同學(xué)才十三歲,這,總有個倫理上的……”

        陳靈轉(zhuǎn)頭看向李鉆風(fēng),他低著頭,還是一副做錯了事情的樣子。但這一次,她幫不了他,她甚至都幫不了自己。她再也沒有了跟所有人抗爭的勇氣。

        “我……”過了好久,她才深吸口氣,“他是真的寫情書了嗎?”

        “證據(jù)確鑿?!?/p>

        “我能看一下嗎?”

        那張薄薄的紙伸了過來,她下意識去接,手又跟被蜇了似的縮了縮。班主任皺著眉往前遞。她躲不過了,接過來,展開看。

        是的,是李鉆風(fēng)的筆跡,是他的語氣,是他的好感和愛意——只是給了另一個人。他用笨拙的語言表達好感,想跟她交往,在信的結(jié)尾,他說了那四個字。

        我喜歡你。

        陳靈手一抖,信落在地上。

        班主任悲憫地看著她——他知道陳靈和李鉆風(fēng)的關(guān)系,是監(jiān)護人,也曾經(jīng)是情侶,是未婚夫妻。李鉆風(fēng)給別的女孩寫了情書,在李鉆風(fēng)看來,這可能是同齡人都會做的事情,但對陳靈來說,這張紙上透著濃濃的殘忍和荒誕。

        “老師,我……”陳靈囁嚅著,過了許久才緩過來,垂下眼瞼,“那個女孩怎么樣了?”

        “也還好,沒怎么嚇到——但她家長反應(yīng)有點兒大。”

        “對不起……”

        “這個對不起我可以轉(zhuǎn)達,”班主任嘆了口氣,“他這樣可能是受了周圍同學(xué)的影響,你也別想太多……至少在學(xué)習(xí)上,他是很聰明的, 有些教師不會做的題目, 他都會……”

        后面的話陳靈就沒聽進去了,她腦子里滿是往昔那些破碎的畫面,那些凌亂的語句。多年來被某種執(zhí)念壓住的疲倦一下子翻涌上來,在身體里一浪一浪地拍打,讓她站立不穩(wěn)。

        “你……你沒事吧?”班主任見她搖搖晃晃,嘴唇煞白,問道。

        “沒……”陳靈反應(yīng)過來,看了眼李鉆風(fēng),咬咬牙,“我想給他請幾天假。”

        學(xué)校的假好請,畢竟李鉆風(fēng)成績很好,落幾天也不會怎么樣;倒是陳靈給自己請假時,遇到了一點兒麻煩。

        “這幾天請假?”老板有些不滿,“成都和印度的蘇拉特,同時爆發(fā)了同等級的地震,我還想派你去成都做個震后訪談呢?!?/p>

        地震?她想起昨晚回家后,她在沙發(fā)上確實感到了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但她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后來倦極,整夜也都沒有開手機。

        “實在抱歉,”陳靈說,“能有別的同事先頂上嗎?我回來后無償加班,把事情弄完。”

        “哪兒還有人?汪老師也是剛請假,說是陪女兒出國玩……”說著,老板突然一愣,想到什么,低頭看了眼她寫的請假表,“噢噢我明白了,那可以,可以批準!你們好好玩兒!工作的事我找其他人頂上?!?/p>

        陳靈一頭霧水。

        很快,她就明白老板為什么有那副奇怪的表情——在機場,她見到了汪路父女二人。

        “好巧啊!”汪路也很驚奇,問了下航班號,居然是同一趟,“你們也去泰國玩?”

        “是啊,我們?nèi)ァ⑸⑿摹!?/p>

        “挺好的。”汪路看了一眼旁邊撇著嘴有些不高興的李鉆風(fēng),點點頭,又重復(fù)了一遍,“挺好的?!?/p>

        “對了,上次出差,多謝你?!?/p>

        汪路搖搖頭,說:“沒啥,本來我對那張照片也很感興趣,就算你要去,我也得跟你搶呢?!?/p>

        “那查出什么來了嗎?”

        “沒有……”汪路的眉頭皺成川字,“那邊已經(jīng)被封鎖了。不過我在至元村待了幾天,又發(fā)現(xiàn)了新情況——晴天閃電,天空都像要撕裂的樣子。那里肯定要出什么事,但我回來后,這個選題被禁了,我跟不進去?!?/p>

        “哦。”

        接下來他們就沒怎么說話了,可能因為那頓始終沒吃的飯,總是有些尷尬。他們在登機口沉默地坐著,倒是李鉆風(fēng)和汪路的女兒汪樂儀聊了起來,在空地上玩得開心。他們以機場的方形地板為格子,蹦蹦跳跳地踢著文具盒。

        路過的人看到一個高大的青年陪八歲小孩玩這么幼稚的游戲,都露出笑容。但看到李鉆風(fēng)臉上單純稚氣的表情后,又愣一下,搖搖頭,快步走開。

        “他這樣……”汪路猶豫了一下,“很久了嗎?”

        陳靈沒有看他。晨霞透過巨大的落地玻璃,落在她臉上,像是補上的一層妝,讓她這幾天失血的臉上有了一絲紅潤。

        “嗯,很久了?!?/p>

        “是……天生的嗎?”

        “是意外。”

        “怎么造成的?”

        “溺水了?!?/p>

        汪路聽她語氣淡淡的,轉(zhuǎn)過頭,只看到她在霞光中的側(cè)臉。他低頭看了眼機票,到達地是普吉島,眼皮一跳,說:“難道……不會是幾年前普吉島海難那次吧?”

        陳靈點頭,“是那次。”咬了下嘴唇,臉上掠過一絲痛苦,“本來他很忙,不想去泰國的。是我,剛剛訂完婚,鬧著要旅游,還把他父母也帶去了。那天天氣不好,旅游局不建議出海,但還是我,非要買票去海上玩?;貋淼臅r候,遇到了風(fēng)浪……”

        “沒人能預(yù)料得到,你別太自責(zé)了……”

        “他父母遇難了,他溺水重新變成嬰兒,只有我,什么事都沒有。我寧愿出事的是我——也應(yīng)該是我,一切都是我作出來的?!?/p>

        汪路不知如何安慰,沉默了。太陽升起來,廣播開始播報登機準備,四周的人影移動起來,早早在檢票臺前排成長龍。但陳靈沒有動,沉浸在苦難的往事里,嘴唇快咬破了也不自知。

        “嚴重嗎?”汪路看了一眼玩得正開心的李鉆風(fēng),“如果是腦損傷的話,我認識幾個醫(yī)生,可以再看看?!?/p>

        陳靈回過神來,低頭整理了下表情,才說:“不是損傷,是記憶清掉了?!币娡袈仿冻鲈尞惿裆嘈σ宦?,解釋道,“是罕見病例,醫(yī)生也沒辦法——總之就是腦袋被冷水灌入過,但沒有器官損傷,只是什么都不記得了?!?/p>

        “如果只是失憶,也有辦法吧……”

        “是所有的記憶——不僅僅是他經(jīng)歷的事情和認識的人,”陳靈看著蹲在地板上撿文具盒的李鉆風(fēng)——他一玩起來就忘了不快,額頭上都沁出了細細的汗珠,嘴里還發(fā)出興奮的嗚嗚聲,“所有的習(xí)慣、常識,對世界的認知,都不記得了,連怎么說話都忘了。”

        汪路咋舌:“那就是——跟嬰兒一樣?”

        “嗯,醫(yī)生也是這么說的——他重新成了嬰兒,一切都要重新學(xué),知識、禮貌……但沒關(guān)系,他還會再長大的,只是時間問題?!?/p>

        開始檢票了,人龍緩慢地向前蠕動。汪路也站起來,喚來女兒,摸著她的頭。他猶豫了一下,轉(zhuǎn)頭對陳靈說:“那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嗯?”

        但汪路想了想,終究沒有開口。他掏出登機牌,跟女兒一起走向VIP通道,檢票員立刻讓人龍停下來,看過他們的登機牌后,讓他們直接進了長廊。

        陳靈帶著李鉆風(fēng)在后面排隊,進飛機后找到靠窗的座位。李鉆風(fēng)想跟她說話,但看她表情冷冷的,撇撇嘴,也不敢多話。

        直到飛機降落,陳靈手機有了信號,才看到一條微信——是汪路那沒說完的半句話。

        “他重新長大,還會是以前那個人嗎?”

        這個問題,她是想過的,但只在腦海里浮現(xiàn)了一瞬間,就被壓下去了。

        當時她在醫(yī)院,聽醫(yī)生講李鉆風(fēng)的傷情分析。那是個老醫(yī)生,頭發(fā)花白,很瘦,眼鏡很厚。辦公室里還煮著茶,青煙裊裊,咕嚕嚕作響。四周的擺設(shè)簡潔明凈,門的隔音很好,關(guān)上門,這里仿佛就不是在嘈雜混亂的醫(yī)院里,而是某間茶室。

        但陳靈腦子里亂糟糟的,醫(yī)生的話很多都沒聽清,只記得他提到了“海馬體”“大腦皮層”和“全息影像”這些詞語。

        “全息影像?”她終于反應(yīng)過來,覺得這個詞語很突兀。

        “是啊,這是腦科學(xué)對記憶的一個假設(shè)?!贬t(yī)生說話的時候,手指在桌上輕輕點著, 噠噠噠, 像是心跳, “1971年, 工程師丹尼斯·伽柏?zé)o意中發(fā)現(xiàn)了全息影像現(xiàn)象——現(xiàn)在這項技術(shù)已經(jīng)成熟了,很多地方都在用。簡單來說,就是把一道激光分成兩束,一束照在這個桌子上反射,另一束通過鏡子反射,最后兩束光又匯聚投射到感光底片上,沖洗出來后,就是全息照片了。你再用同類激光照它,會發(fā)現(xiàn)桌子的立體影像在空中飄浮。但神奇的是,即使把照片撕碎,用激光去照任何一個碎片,都能得到這張桌子的完整影像——你聽明白了嗎?”

        陳靈遲疑著點頭,只點了一下,又搖頭。

        醫(yī)生的厚底鏡片后面,目光炯炯,道:“這就跟人的記憶很像。現(xiàn)行的理論是說,記憶都是儲存在海馬區(qū),但越來越多的實驗證明其他部位也有完整記憶,就像全息照片的碎片散落在大腦各處。比如海馬體受損的失憶病人,至少還記得說話和一些習(xí)慣,這就是其他地方還在支持記憶?!?/p>

        “但你不是說過,他的腦袋沒有損傷嗎?”

        “是啊,這是最奇特和不解的地方——他在冷水里浸泡,接近窒息,但最后還是活過來了,腦袋完好無損,就是……所有的碎片都不見了,就像,”醫(yī)生想了想,“就像電腦硬盤被清空了?!?/p>

        “那,只要沒有損壞,”順著這個比喻,陳靈燃起了一絲希望,“是不是只要再往里面復(fù)制進數(shù)據(jù)……就是記憶,那就能恢復(fù)?”

        醫(yī)生說:“理論上是這樣,但他的數(shù)據(jù)已經(jīng)被抹掉了,從哪里去復(fù)制呢?”

        辦公室里一片沉默。煮茶的咕嚕聲更明顯了,水汽在他們之間彌漫。

        “這個病很麻煩。我有兩個建議——從人情上說,我的建議是你把他交給福利院,由專人照顧。你也有你自己的生活?!?/p>

        “另一個呢?”

        “另一個就是從理智上說的了。我接下來說的話可能有點兒不近人情,你不要介意,但你男朋友這個病例很——”醫(yī)生斟酌著字句,慢慢道,“很珍貴,只要他的監(jiān)護人,噢,他的監(jiān)護人就是你了……只要你同意,我們希望能簽一份合同,配合我們對他進行研究。放心,我們是正經(jīng)醫(yī)療機構(gòu),不會有不人道的舉措,所有的手術(shù)和研究手段都會經(jīng)過你的同意。作為回報,我們會給你一大筆……”

        最終,陳靈兩個建議都沒有聽,她選擇了帶李鉆風(fēng)出院。

        “那你接下來呢,”辦完手續(xù)后,醫(yī)生追著問道,“你要帶他去哪里?”

        “回家?!?/p>

        她只說這兩個字,就出了醫(yī)院。她把李鉆風(fēng)帶回他小時候生活的地方,找關(guān)系開證明,讓他重新進了以前的小學(xué)。這個證明還得由醫(yī)生開,當醫(yī)生看到證明的內(nèi)容時,就明白了個大概,長嘆一聲。

        “雖然我的專業(yè)不是心理學(xué),但也知道,人性格的形成有很多因素,是無數(shù)偶然組合來的。你可以把他帶回以前的學(xué)校,但他那些同學(xué)呢?難道你還能一一找回來嗎?”醫(yī)生勸道,“只要有一點不同,他的性格就會改變,就不是當年的李鉆風(fēng)了?!?/p>

        “這樣至少我們還在一起。”陳靈堅定地把證明往醫(yī)生面前推過去,“我愛他,只要是他就行?!?/p>

        醫(yī)生看著她的眼睛,鏡片上有些泛光。他猶豫半天,說:“但你撫養(yǎng)他,讓他長大,你們的關(guān)系就更像是母子,而非情侶。你還愛他,想跟他在一起,但他還會愛你嗎?”

        陳靈的臉倏忽間變得慘白,手指也跳動了一下。她突然想起了《大話西游》,在最后的情節(jié)中,至尊寶忘掉了往日情誼,紫霞依然愛他;他變成了孫悟空,心里只有成佛之路。

        醫(yī)生看著她的表情,似乎也有點兒不忍。過了許久,他拿起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顯然,汪路和醫(yī)生的擔(dān)憂并沒錯。

        哪怕陳靈把家安在了李鉆風(fēng)以前住過的地方,小學(xué)也是原小學(xué),甚至刻意找了原來的教室。但李鉆風(fēng)卻在她給他庇護之后,叫了她一聲——

        “媽……”

        這是扎在她心里最銳利也是鋸齒最多的刀。

        所以她帶他來到了泰國,所有變故起源之地。

        他們落地普吉島,也沒跟汪路打招呼就出了機場,徑直來到海邊。他們在長椅上坐著,從下午坐到晚上,游客們漸漸散去,夕陽沉入海中。起風(fēng)了,雨點也啪啪打下來,海水顯得暗沉沉的,在越來越大的海風(fēng)吹動下,更加陰森可怖。

        陳靈站起來,拉著李鉆風(fēng)來到沙灘,讓他直視冰冷又洶涌的海潮。李鉆風(fēng)有些畏縮,想往后退,被陳靈拉住,問:“你記起來了嗎?”

        李鉆風(fēng)眼角泛著水花,“想起什么來啊?我……我害怕……”他抓緊陳靈的衣服,囁嚅道,“我要回家,媽,回家……”

        這個針一樣鋒利的字眼刺痛了陳靈。這些年所有的委屈都涌上心口。她臉色驟白,一咬牙,揪住李鉆風(fēng)的衣領(lǐng),大步向海里走去。

        海水漫上來,淹沒了他們的腳踝,冰冷刺骨。

        李鉆風(fēng)嚇得哇哇哭叫。他本來又高又壯,要掙開陳靈輕而易舉,但他似乎忘了這一點,只是哭喊著,被一步步拉進海里。海水到了腰部,他一個激靈,喊道:“我錯了,我好好做作業(yè),好好學(xué)習(xí)!我不敢了……”

        陳靈也是滿臉淚水,大聲問:“你記得了嗎?”

        “記得了記得了!”

        “記得什么?”

        李鉆風(fēng)一愣,繼而說:“我記得乘法口訣,解方程組,做應(yīng)用題,我要當全年級第一,我不給別人寫情書了……”他的聲音又快又急,混在海風(fēng)里,被撕成一絲一縷。

        陳靈更是面如死灰,嘴角一下子咬出了血。雨滴變得稠密,風(fēng)更大了,海浪起伏,退的時候到她的膝蓋,漲時又到了胸口,拍打得他們站都站不穩(wěn)。但陳靈沒有后退,抓住李鉆風(fēng)的手臂,指甲都要掐進肉里了。

        風(fēng)浪翻卷,天地一片昏暗,雨滴狂暴地打在腦袋上。恍惚間,她又回到了那一夜,游輪傾覆,四周都是驚慌的叫聲。她被嚇蒙了。那個時候也是蒙住的,要不是李鉆風(fēng)拉著她到了欄桿旁,讓她扶好,她早已經(jīng)跟甲板上的人一樣被卷進海里了。但她寧愿被卷進去的是自己,死亡只是一瞬間,這些年如蜂蟲一樣啃噬她、讓她無法安睡的愧疚才是真正的折磨。是她的任性害了李鉆風(fēng)一家。她唯一的希望是李鉆風(fēng)快些恢復(fù),但這份希望日漸渺茫。她的怒氣被冰冷的海浪和雨水澆滅,渾身涼透,哀聲道:“求求你,你記起來好不好……”

        李鉆風(fēng)哭嚷著,泣不成聲,只是連連搖頭。

        陳靈心哀如死,叫道:“為什么要這么對我,我錯了,你記起來啊,我不是你媽媽,我是紫霞啊……”李鉆風(fēng)想往后退,她死死攥住他的衣服,“如果這是懲罰,我寧愿不記得!讓我也被海水淹一回吧!”

        潮水漲起,半人高的水墻撞過來,她站立不穩(wěn),被卷進冰冷的海水里。她失卻了所有力氣,松開手,外面風(fēng)急雨驟,水冷浪嘯,她心里卻一片寧靜。就這樣吧,她想。

        但一只手抓住了她。格外穩(wěn),帶著令人心安的溫度,有一種久違的熟悉。

        她心里一喜,從海水里掙出來,看到了那個抓住自己的人,是汪路——這個本來要陪女兒玩耍的男人,不放心他們,跟過來了。她的喜悅再次澆滅,奮力掙扎,但掙不過汪路的手,被拖到了淺水區(qū)。李鉆風(fēng)也嚇壞了,快步跟在他們身后。

        看著他膽怯又可憐的樣子,陳靈突然怒氣勃勃,向他撲過去,聲音變得凄厲,“你記起來!你不是我的至尊寶嗎?你不是要愛我一萬年嗎?你怎么什么都記不得了!”

        風(fēng)浪暴躁,一道閃電劃過,李鉆風(fēng)哇哇大哭。

        汪路也冷得發(fā)抖,但一言不發(fā),緊緊箍住陳靈。陳靈依舊掙扎、依舊哭喊。李鉆風(fēng)站在一旁,走也不是,靠近又不敢,無助地看著汪路。

        “沒事了,沒事了……”汪路一遍遍道,不知道是對陳靈說,還是對李鉆風(fēng)說。但隨著他的聲音,兩個人都平靜下來了,海浪也不再洶涌,慢慢退去。

        汪路低頭看著懷里的陳靈,她似乎累了,低聲抽泣,嘴里喃喃著什么。她臉上一片濕潤,布滿水痕,不知道是海水,還是流下的淚。

        7

        李鉆風(fēng)越來越聰明——這是羅老師對他的評語。

        兩年前從泰國回來后,陳靈就給李鉆風(fēng)辦了退學(xué)手續(xù),請了一名姓羅的家教。羅老師是市里有名的特級教師,許多高端活動上都有他的身影。本來這種家教都很貴,但羅老師聽說了李鉆風(fēng)的病情,很感興趣,折了一多半的價。

        不過陳靈剛看到這類評語時,還有點不以為然,一來老師的褒獎本就當不得真,都是給家長看的,她自己的求學(xué)之路也是鋪滿了好評;二來李鉆風(fēng)雖然記憶被清空,生理年齡卻仍是三十三歲,比其他小孩聰明本也正常。

        但很快,她就發(fā)現(xiàn)這個評語的比較對象,并不是那些初中生。

        “我?guī)н^很多學(xué)生,”羅老師說,“其中不乏天才,遠超同齡人的天才,所以他們才需要特殊家教,所以我才收費那么貴。但李鉆風(fēng)跟所有人都不一樣?!?/p>

        陳靈扭頭看了一眼正在低頭做題的李鉆風(fēng),只“哦”了一聲。

        羅老師見她不以為然,正色道:“我沒有開玩笑,他的知識水平雖然不及我們,但在我看來學(xué)習(xí)能力遠超世界上任何一個人——你想,他是四年前出的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學(xué)到了初三的水平。哪怕是天才中的天才,也不可能四歲的時候就初中畢業(yè)——而且還是以全校第一的成績?!?/p>

        “可能是他殘留的記憶在起作用吧?!标愳`說。

        但這句話她自己也難以真的相信。記得李鉆風(fēng)剛出院時,對世界一無所知,連話都不會說,飯也吃不了——前一個月是靠輸營養(yǎng)液才活下去的。他的大腦已經(jīng)完全清空,連在泰國遇到的海難,也想不起半點兒。連他的性格也跟以前不一樣了。他在家學(xué)習(xí)后,變得沉默,不愛說話,仿佛真的是一個遭遇青春期困擾的男孩。

        他身上唯一跟原來的李鉆風(fēng)相似的,是愛看《大話西游》。

        也就是憑著這一點,她才有勇氣堅持下去。

        “那他很聰明,”陳靈回過神,“總是好事吧?!?/p>

        羅老師說:“是啊,是好事,也是稀罕事。所以要跟你商量,我想給他定制新的教學(xué)方案,不按照高中的填鴨法——反正他也不用去參加高考?!?/p>

        “那就照您的方法來吧?!?/p>

        說完,陳靈疲倦地揉了揉眼睛。

        這一陣子她確實很累。她還待在原公司,位置比以前高,工作量自然也增加了。加上這兩年又太邪門,至元村的晴天閃電過后,全球極端天氣頻現(xiàn),天災(zāi)肆掠——法國小鎮(zhèn)格拉斯被奇怪的濃霧籠罩,霧氣散開后,里面一半的人死亡,另一半人昏迷;塔林城①在一個夜晚突然沉入海中;紐約遭受了罕見的地震,傷亡慘重……每一件事都是大新聞,都要出專題。他們便忙得要命。連陳靈這種不肯出差的人,也不得不跑了幾趟外地,了解災(zāi)情,聯(lián)系專家分析起因。

        而前不久,中國西南部又爆發(fā)了一次地震,她剛回來還沒休息多久,就又得去一趟四川。高強度的工作已經(jīng)讓她腦袋里的弦越繃越緊。

        要不是汪路一直幫襯著,那根弦恐怕早就斷了。

        她總感覺欠著汪路,但有些東西是沒法還的,她也只能沉默。好在汪路也只是默默地幫著,沒有要回報——這無疑增加了她的愧疚感。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李鉆風(fēng)快些長大,恢復(fù)成年人的智力,再當回她的至尊寶。那她就不會這么累了。

        李鉆風(fēng)也仿佛感受到了她的希望,飛快地成長著。有時候她白天去上班,晚上再回家時,李鉆風(fēng)都會變得不一樣。他的稚氣在消散,眼神變得寧和,甚至有些悲憫。

        但只要在陳靈面前,他就會恢復(fù)孩子氣的一面,經(jīng)常很得意地向她炫耀今天又學(xué)了什么。陳靈太累,有時候聽著聽著就在沙發(fā)上睡著了,他便停下,依偎在她身旁。如此幾次,他就沒再說學(xué)習(xí)的事情了。

        才過半年多,羅老師就向她辭職。

        “我已經(jīng)沒什么可以教他的了,他很聰明,嗯,很聰明……”羅老師將后面這幾個字重復(fù)了好幾遍,神情欣慰又有些恍惚,繼而擔(dān)憂道,“但我也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接下來……”他搖搖頭,有些落魄地離開了這個家。

        如果陳靈沒有這么身心俱疲,會聽出羅老師話里的奇怪之處。但她被工作弄得反應(yīng)遲鈍,羅老師走后幾天,兩個警察找上門,她才后知后覺地心里一凜,察覺出不對勁。

        “別緊張,跟你沒關(guān)系,”一個警察見她臉色泛白,道,“我們是來問羅老師的事情?!?/p>

        “他怎么了?”

        “被抓了?!绷硪粋€警察說。

        前一個警察耐心解釋道:“利用特級教師的身份,與官商結(jié)交,借機宣傳一些……很危險的思想,有邪教嫌疑?!?/p>

        “就是邪教?!?/p>

        “總之他老跟人說什么人類是外星人制造的,地球也是,現(xiàn)在外星人要把地球收回去,末日要來了,這一陣子的頻繁天災(zāi)就是征兆……這種言論造成了很惡劣的影響?!本煲贿吔忉屢贿叞櫭?,又問陳靈,“他前一陣子在你家做家教,有沒有什么奇怪的舉動?也跟你說了那些話嗎?借機斂財了嗎?”

        陳靈搖頭。

        見跟陳靈聊不出什么,警察又去跟李鉆風(fēng)問話。這時的李鉆風(fēng)已經(jīng)跟三年前那副稚氣未脫的樣子完全不同,他個子又長高了些,超過一米九,老實地坐在沙發(fā)上,問一句答一句,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拘謹?shù)爻聊?/p>

        “他沒有說很奇怪的話,”他回憶著答道,“就是讓我讀書?!?/p>

        “讀什么書?”

        “《憂郁的熱帶》《槍炮、病菌與鋼鐵》《妮薩》《我們都是食人族》《象征之林》《西太平洋上的領(lǐng)航者》……”李鉆風(fēng)面無表情,嘴唇翕動著吐出一大串書名。

        陳靈在一旁也聽愣了。前幾本書她大概聽說過,后面的就都很生僻了,但聽書名應(yīng)該也是人類學(xué)著作。羅老師讓他讀那么多人類學(xué)的書干嗎?她皺起眉頭。

        警察關(guān)心的卻是另一個點,“你說的這些書,你都看了?”他顯然不太相信,因為家里書架上擺著的,只有高中教輔書籍。

        “嗯,都看過了?!崩钽@風(fēng)說,又指了指不遠處的電腦,“是電子版。一個U盤能裝下的知識,超過一個圖書館?!闭f完他就往后仰了仰,眼睛微閉,仿佛剛才解釋的那句都有點多余。

        兩個警察仍是一副不信的樣子,但也問不出更多的了,便起身離開。

        他們走后,陳靈剛要說話,卻發(fā)現(xiàn)李鉆風(fēng)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扭了扭手指。他剛才的拘謹和沉默,在噼啪的指節(jié)扭響中完全消失,仿佛換了個人。

        “你……”陳靈一愣,但疑心是自己多想了,搖頭問道,“那些書,你真的都看了嗎?”

        “當然啊,”李鉆風(fēng)展齒一笑,“他們不信,你也不信嗎?”見陳靈還在猶疑,他上前拉住她的手,說:“我證明給你看!”

        仿佛孩子急著向父母展示剛拿到的滿分試卷。

        這個聯(lián)想讓陳靈心里微痛,等回過神,發(fā)現(xiàn)李鉆風(fēng)已經(jīng)開了電腦,窗口文件夾里,擺著一列列整齊的word文檔。剛才李鉆風(fēng)說的書名,在里面都有,且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羅老師讓我看的,是這幾百本書,但我怕我全說出來,警察會懷疑?!崩钽@風(fēng)說。

        “懷疑什么?”

        “只要是反常的事情,他們都會懷疑。但我還是高估他們了,我只說了幾本,就不信。低等人類?!?/p>

        其實陳靈也不信。

        李鉆風(fēng)看出了她的疑惑,表情一黯,過了幾秒又抬頭笑著說:“我看書很快的,不信你隨便說一本書?!?/p>

        陳靈想了想,說道:“《起風(fēng)之城》?!边@是陳靈很喜歡的一本科幻小說,寫得很好,但比較小眾,李鉆風(fēng)應(yīng)該沒看過。

        果然,李鉆風(fēng)皺皺眉,說:“沒看過……我找一下書?!彼氖种冈阪I盤上跳躍,屏幕上頁面跳轉(zhuǎn),除了正常的網(wǎng)頁頁面,右下角還出現(xiàn)一個黑框的代碼頁。本來這本書需要付費閱讀,但李鉆風(fēng)敲了幾行代碼,就順利進入了網(wǎng)頁后臺,將整本書下載下來。

        “這樣……”陳靈提醒道,“這樣看盜版書是不對的……”

        “哦?!崩钽@風(fēng)隨后應(yīng)道,打開《起風(fēng)之城》的文檔,“原來是小說集啊,我看看。”

        這本書的確是由十二個中短篇小說組成,陳靈以為他看完至少要花幾個小時,便打算去忙點工作。但她剛要離開,又呆住了——只見李鉆風(fēng)熟練地將《起風(fēng)之城》word文檔的縮放比調(diào)到40%,屏幕上便一下子顯示八個頁面,密密麻麻都是文字。李鉆風(fēng)移動鼠標滾輪,那些文字在屏幕上如流水上涌般掠過,他坐得很端正,神情認真。

        “你……你是在看嗎?”陳靈問。

        李鉆風(fēng)點頭。

        但這也有點兒太夸張了……陳靈下意識地又看了眼屏幕:上面被文字擠滿,八個頁面,差不多也有六千多字,而且還在迅速滾動翻頁。這樣的閱讀速度,只有機器人才能辦到。她再觀察李鉆風(fēng)的表情,發(fā)現(xiàn)他雖然盯著文檔,偶爾眨眼,但整個過程中瞳孔都靜止著,不像正常人閱讀時眼球會左右移動——也就是說,他是同時看著八個頁面上的所有文字?

        “看完了?!崩钽@風(fēng)說,“寫得很好啊,比絕大多數(shù)科幻小說都好?!?/p>

        “噢——啊?你看完了?”陳靈瞥了眼顯示屏下的時間,這才過了不到五分鐘。

        五分鐘看完二十萬字?

        “那我考一下你吧?”她說。

        李鉆風(fēng)垂下眼瞼,低聲說:“你說吧?!?/p>

        “《以太》里面,男主角最喜歡什么樂隊?”

        “金屬樂隊、U2,還有滾石。”

        “《太陽墜落之時》的第二幕,發(fā)生在哪里?”

        “美國新墨西哥州奧特羅縣?!?/p>

        “顧鐵的名字,來源于作者的另一篇小說,叫什么名字?”

        “叫《星空王座》,在《大饑之年》的后記里提到過,我待會兒搜一下,晚飯前也看完了吧。”李鉆風(fēng)說,又抬起眼睛,“我沒有騙你,我看書很快,理解也很快?!?/p>

        陳靈沉浸在震驚里,沒有聽出他聲音里的失落,說:“可這是怎么辦到的……你看書根本沒按照順序來,同時看八頁文檔,別說情節(jié)了,連字句都是斷裂的。那上下文、段落、對白,這些是怎么看進去的?”

        “這很簡單啊。”李鉆風(fēng)關(guān)了文檔,站起來,又坐回沙發(fā)。他有些疲倦,頭仰在靠墊上,眼睛閉上了。

        “不簡單啊,”陳靈追問道,“怎么看進去的?”

        “因為所有的文字,就在那里?!?/p>

        晚上休息時,李鉆風(fēng)早早入睡,陳靈卻睜著眼睛,回憶著白天的事情。她聽到過很多關(guān)于李鉆風(fēng)聰明的評價,從未在意,畢竟他生理年齡三十多歲了,比小孩子強也正常。但今天他展示出來的,是遠超常人的閱讀和理解能力。

        她突然覺得一切都陌生起來。

        汪路和老醫(yī)生都說對了,李鉆風(fēng)再次長大,已經(jīng)不是當年那個全心愛他的男人了。他成了另一個人。

        但沒關(guān)系的……她默默安慰自己,誰都會變的,他就是李鉆風(fēng),只是變得快了一點兒。沒關(guān)系,只要他跟自己在一起。

        這么想著,她安心了些,閉上眼睛。但睡意還未來,她就突然想起了李鉆風(fēng)說的一句話,驚得一下子坐了起來。

        李鉆風(fēng)感覺到被子擾動,咂咂嘴,又翻身睡過去。

        借著燈光,陳靈凝視他的側(cè)臉。他睡著時跟以前一樣,安靜,睫毛微微顫動,不知在做什么夢。但他白天說的那句話,如巨鐘一樣在陳靈腦海里回蕩,手腳都有點兒冰涼。

        “低等人類?!?/p>

        他說那句話的時候,她只覺得是小孩學(xué)的吐槽,但見識了他的能力,陳靈感覺事情并不那么簡單。

        那他的自我定位是什么呢?以及,在他心里,她陳靈是不是也是所謂的“低等人類”?

        8

        這個念頭在陳靈心中纏了一整晚,攪得她睡意混亂,頭疼欲裂。第二天上班路上,她開著車,突然轉(zhuǎn)向,開向了市醫(yī)院。

        這幾年地震頻發(fā),她經(jīng)常跑醫(yī)院,往往都是人多得擠滿過道,寸步難行。但這座小城還好,目前沒有被波及,她很輕易就找到了當年治療李鉆風(fēng)的老醫(yī)生。

        幾年過去了,這間辦公室似乎沒有變化,茶壺在跳躍的爐火上煮著,咕嚕咕嚕的聲音和水汽一起冒出。

        “是你啊?!崩厢t(yī)生顯然還記得她,點頭微笑,“是他出了什么事嗎?”

        陳靈猶豫一下,如實說出了李鉆風(fēng)的近況。

        老醫(yī)生聽得很認真,不時插嘴問兩句,聽完后道:“如果你說的是真的的話,那我當初的猜想就沒有錯——他這個罕見病情給他帶來了超高智商,是很有價值的特例,說不定會促進腦科學(xué)進一步發(fā)展?!?/p>

        “可是,智商太高了,會不會……”陳靈顯然沒有老醫(yī)生這種興奮,皺著眉頭,“有什么辦法,能限制一個人的智商嗎?”

        老醫(yī)生一下明白了她過來的用意,一時愣住了。茶壺的咕嚕聲延綿不絕,水汽在他們中間裊裊上升。

        “有些事情,是我們醫(yī)生不愿意做的,也做不到?!?/p>

        “求求您了……”陳靈說,“我不是要讓他變笨,只要正常就行……我只想要一個平靜安穩(wěn)的生活?!?/p>

        過了一會兒,老醫(yī)生才低頭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說:“那你先帶他來檢查一下吧,如果真的高得離譜,我們再想辦法?!?/p>

        當天下午,陳靈就把李鉆風(fēng)帶到了醫(yī)院。他有些不解,問了好幾遍要做什么,陳靈支吾著沒回答。

        老醫(yī)生見到李鉆風(fēng),一貫平靜的臉上都有些動容,盯著他,看了許久。李鉆風(fēng)顯然不太習(xí)慣,皺眉看著陳靈。陳靈扭過頭,假裝沒看見。

        “那就去測試吧?!崩厢t(yī)生收回目光,說。

        幾個護士把李鉆風(fēng)帶出辦公室,他走之前,扭頭看了一眼陳靈。那一眼的眼神很復(fù)雜,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又帶著難以掩飾的失望和倦怠。

        陳靈愣住了,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做錯了什么。

        見她神情恍惚,老醫(yī)生以為她擔(dān)心,說道:“你別想太多,只是去做智商測試。其實現(xiàn)在測智商都不用在醫(yī)院,找個網(wǎng)頁做做題就行,但他情況特殊,還是要有人盯著,做比較細致的測試好一些?!?/p>

        一個小時后,測試結(jié)果出來了。老醫(yī)生看到結(jié)果的時候,愣了一下,又問護士道:“沒弄錯吧?”

        “沒有,”護士說,“每個結(jié)果都如實記下來了?!?/p>

        “再做一遍?!?/p>

        很快,新的測試成績也送到了辦公室。老醫(yī)生臉上的皺紋抖了抖,滿是不悅,對陳靈道:“你是來浪費我時間的嗎?”

        陳靈不明所以,湊近電腦,發(fā)現(xiàn)兩次的測試成績是103和105——是普通人的成績,遠遠談不上天才。

        “哦……”她也愣住了。

        老醫(yī)生沉著臉,擺擺手,意思不言自明。

        直到陳靈走出醫(yī)院,她都有些蒙——此前李鉆風(fēng)表現(xiàn)出來的絕對遠超常人,但智商測試怎么會這么普通,難道……

        她看向身旁的李鉆風(fēng)。

        斜陽移到醫(yī)院大樓側(cè)面,金黃的光斜照而下,勾勒出李鉆風(fēng)的臉側(cè)線條。他的表情完全藏在光芒后,陳靈仰著頭,只能看到一片刺眼的金芒。夕陽暗淡,李鉆風(fēng)的眼神顯露出來,如此冰冷與警覺,與之前在醫(yī)院的彷徨疑惑截然不同。

        這一瞬間,陳靈明白了。

        “那個IQ測試的結(jié)果,”她說,“是你故意的?”

        李鉆風(fēng)俯下身子與她對視,慢慢道:“我只是在自保。”

        陳靈一凜,又想起他在應(yīng)對警察前后的表情變化,不禁心里發(fā)冷。她一直以為李鉆風(fēng)還是那個純良幼稚的孩子,即使有過人的聰明,即使身軀如此巨大——但從什么時候起,他心里開始裝了那么多東西?從什么時候起,他變得這樣陌生?

        9

        打那以后,陳靈就對李鉆風(fēng)多留了個心眼。

        李鉆風(fēng)一直在家,以前他要花錢,只要跟陳靈說,她一般都會給?,F(xiàn)在,她每次都得問清楚錢要用在什么地方,如果是要買書或網(wǎng)上課程,她就會遲疑,支支吾吾地不給。剛開始李鉆風(fēng)還會撇撇嘴,一臉不滿的樣子,到后來他也明白了什么,就不再問她要錢了。

        但滿箱滿箱的書還是在往家里送。

        陳靈回家看到快遞箱,一愣,說:“誰下的單?”

        李鉆風(fēng)蹲在地上,認真把書分類,頭都沒抬起來,“我買的?!?/p>

        “你用我的賬號了?”陳靈皺眉問。

        她也蹲下來,翻了翻地上的書,發(fā)現(xiàn)有些是復(fù)刻,還貼著絕版標簽——總之不便宜。但她想了想,這幾天好像沒收到扣款信息。

        “沒有,我有自己的賬號?!?/p>

        “我不是說網(wǎng)購賬號,買東西總要……”

        李鉆風(fēng)點點頭,說:“嗯,我說的也是銀行卡,不是網(wǎng)購賬號?!?/p>

        “那你……”

        “我掙了錢?!崩钽@風(fēng)掏出一張卡,遞給她,“買完書還剩了一點兒錢,正好把你的車貸還了。”

        陳靈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問:“還剩多少?”

        “十七萬七千九百五十七塊三?!狈路鹆系搅岁愳`接下來要問什么,不等她開口,李鉆風(fēng)便說,“是我掙的,合法手段——買進和賣出而已。掙錢只是一種能力,而且是很好掌握的那種?!?/p>

        說完,他就抱著書走到書架前,兩手同時翻頁。書頁仿佛樹葉翻飛,沒幾分鐘兩本書就翻完了,扔在一邊,又拿起另外兩本。

        看著他坐在落日的書桌前認真汲取這些孤本上的知識,陳靈百感交集。李鉆風(fēng)的變化已經(jīng)超過她的預(yù)期,雖然他還是對自己千依百順,但這只是冰山露出的一角,海面以下,黑暗又龐大,是她完全不了解的東西。

        好在李鉆風(fēng)雖然智力過人,卻都只用在了讀書上面。他開始了大規(guī)模閱讀,在網(wǎng)上下載了各種各樣的文檔,論文、小說和繪畫,有一次陳靈還見到他在認真看汽車發(fā)動機的原理圖……那些網(wǎng)上下載不了的資料,他就買書。這一陣子,負責(zé)小區(qū)配送的快遞員都快瘋了,每天都要用小推車摞好幾箱書送到家門口,走的時候,又要把前一天送過來的書拖走,自行處理——因李鉆風(fēng)買得太多,又看得太快,家里堆不下,只能扔了。

        陳靈往往只能從書海間看到李鉆風(fēng)的背影,他被埋在書堆里,認真地看著,汲取古往今來、各門各類的知識,仿佛其他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

        就這樣,也挺好吧……陳靈這么想著。

        哪怕他跟以前的李鉆風(fēng)截然不同,但只要他在,那他就還是她的至尊寶。

        直到不久后,李鉆風(fēng)突然咳出了血,暈倒在書堆里。

        陳靈回家看到后,嚇壞了,連忙叫了救護車。醫(yī)生來得很快,過來只看了一眼昏迷的李鉆風(fēng),就皺眉道:“這多久沒休息了?”

        陳靈一愣。

        這些天她跟蹤報道地震原因,身心疲倦,睡得很早。早上醒來時,就看到李鉆風(fēng)已經(jīng)坐在書堆里或電腦前。她以為他休息過了,現(xiàn)在看來,他是不眠不休地這樣持續(xù)了……幾個月。

        好在經(jīng)過醫(yī)生檢查,只是過度疲勞,在病房里注射血糖液后,安靜休息就行。陳靈不敢回家,就在病房里陪著昏迷不醒的李鉆風(fēng)。

        第二天李鉆風(fēng)依然在酣睡,似乎要把之前欠下的覺補回來。陳靈依舊不放心,一直等到傍晚,李鉆風(fēng)沒醒,卻等來了一臉惶急的汪路。

        “你怎么……”陳靈遲疑道。

        “他們說你在醫(yī)院,我不放心,過來看看……”汪路說著,看到病床上的李鉆風(fēng),聲音便停了。

        陳靈這才想起,自己上不了班,請假時只說了在醫(yī)院。汪路多半以為是自己出了什么事??吹剿~頭上沁出的細密汗珠,陳靈不禁更加愧疚,卻不知說什么好,只點點頭。

        汪路也愣了愣,說:“他……沒事吧?”

        “只是疲勞了,休息一陣兒就好?!?/p>

        “那你吃了嗎?”

        陳靈這才想起自己守了一整天,水米未進,腹里空空蕩蕩。她還沒客氣,汪路已經(jīng)看出來了,點了下頭,就轉(zhuǎn)身出了病房。

        等他再回來時,已經(jīng)提著幾袋飯食,遞給陳靈。他自己也是一下班就趕過來,沒來得及吃,便坐在陳靈身邊,也拿起飯盒。

        夾菜,咀嚼。

        整個過程,他們都是無聲的。

        吃完后,汪路把飯盒收拾好,扔到外面。

        “謝謝你?!标愳`有些過意不去,猶豫一下,還是道,“但你不……”

        汪路擺擺手,打斷她道:“別說了,我知道。我不是為了什么,我只是愿意?!眲傉f完,他扭過頭,聲音變得詫異,“你醒了?”

        陳靈先一愣,隨即明白后面這句話不是對自己說的。她轉(zhuǎn)過頭,果然看到李鉆風(fēng)已經(jīng)睜開眼睛,正與汪路對視著。

        “你什么時候醒過來的?”陳靈沒有留意到那眼神里的冷漠和敵意,問道。

        李鉆風(fēng)扭頭看她,臉上又恢復(fù)爛漫而憔悴的笑容,說:“剛醒……這是醫(yī)院嗎?”還沒等回答,又說,“我要回家?!?/p>

        醫(yī)生檢查過后,確認可以出院,陳靈才去辦了手續(xù)。但此時天色已晚,她正要打車,一旁待著沒走的汪路說道:“我送你們回去吧?!?/p>

        “不用了,”陳靈說,“太麻煩你了?!?/p>

        “順路的?!闭f完,汪路轉(zhuǎn)過身,按開電梯門。

        陳靈只得扶著虛弱的李鉆風(fēng),跟在后面,一路下到停車場。李鉆風(fēng)眼睛閉著,斜倚著她,雖然身材高大,但還是順利進了汪路的車。

        李鉆風(fēng)坐進車后座,身子歪倒,似眠未眠的樣子。

        陳靈一路扶他,累得微微氣喘,沒急著進車里,而是背靠車門休息。汪路也沒有進去,陪她站著,但沒有說話。車庫的冷光在汽車外殼上流轉(zhuǎn),在他們臉上凝結(jié),像是一層霜。

        “你……”汪路說。

        陳靈垂下頭,沒有看他的眼睛。

        于是沉默繼續(xù)著。休息夠了,陳靈才拉開后座車門,準備進去。

        “你坐前面吧,”汪路見李鉆風(fēng)斜睡著,三個后座全占了,道,“讓他休息一會兒?!?/p>

        陳靈坐到了前排。

        后排躺著自己的男友,旁邊坐著自己的追求者,這個場景怎么說都有點兒尷尬。但汪路是個識趣的男人,全程沉默,車也開得很慢,似乎怕打擾后排休息的李鉆風(fēng)。

        車子就這么緩慢穿過黑暗幽靜的街道,穿過各種色彩的燈,穿過無數(shù)行色匆匆又面無表情的人流。

        陳靈頭靠著玻璃,睡著了。

        “到了。”汪路小聲叫醒她。

        她連忙道謝,到后排把熟睡的李鉆風(fēng)叫醒,扶著他下了車。確認沒有問題后,汪路點點頭,駕車離開。陳靈扶李鉆風(fēng)往前走,扭頭看了車的背影一眼,看著它滑入夜色,突然想起——整個回來的過程中,汪路只說了“到了”兩個字。

        “他走了?!倍杂腥说馈?/p>

        “嗯……嗯?”陳靈過了兩秒才反應(yīng)過來是李鉆風(fēng)在說話,回頭看他,發(fā)現(xiàn)他也看著車的背影,嘴角勾著冷笑。

        剛才的憔悴和困倦早已消失。

        “你……沒事了?”陳靈問。

        李鉆風(fēng)收回目光,臉上又變得一派親昵無邪,點頭說:“休息夠了就好了。我以后會注意的,不會再讓你擔(dān)心了?!?/p>

        他們一起走向屋子。但李鉆風(fēng)剛才那冷漠殘忍的笑意一直刻在陳靈心里,讓她有些不安,又扭頭看了一眼小區(qū)外的街道,然而夜色如幕,她已經(jīng)找不到汪路的車了。

        但愿是自己的錯覺吧,她暗暗想著。

        第二天,她正要去上班,李鉆風(fēng)叫住了她。

        “你為什么還要工作呢?”李鉆風(fēng)說,“我能掙錢,可以養(yǎng)活我們一輩子。”

        陳靈當然知道這一點。她見過李鉆風(fēng)是怎么掙錢的——在網(wǎng)上瀏覽各種各樣的新聞,大多與頻發(fā)的地震有關(guān),速度極快,頁面剛刷新就關(guān)閉,看得差不多了,他就將錢投進股市。幾進幾出,掙的錢就超過了她大半年的工資。有一次她發(fā)現(xiàn)除了股票,李鉆風(fēng)還買電子貨幣,投了不少。后來聽說電子貨幣崩盤,她心里一驚,打電話回家,得到的卻是輕描淡寫的回復(fù):“早就料到,昨天已經(jīng)全賣出去了?!彼褪沁@么從細枝末節(jié)的線索和看似無關(guān)的新聞中,摸索出了財富的流向,并將之引向自己。

        她也想過既然無須為錢奔波,可以辭了工作,但又想到如果整天待在家里,跟這樣的李鉆風(fēng)相處,總有點兒瘆得慌。他還依賴自己,但已經(jīng)越來越陌生,越來越像一個……神。

        這個聯(lián)想讓她心里一悸。

        “工作也不全是為了錢?!彼笱芙忉尩?,“我也有些想做的事情?!?/p>

        李鉆風(fēng)撇撇嘴,便轉(zhuǎn)身去翻書了。

        陳靈來到公司,照例處理工作,但她總覺得哪里不對勁,抬頭望了一圈才恍然。她問隔壁工位上的同事,“汪經(jīng)理今天沒來上班?”

        “你不知道嗎?”同事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過了會兒才說,“他出車禍了。”

        下午回家,陳靈推開門,直視著書堆里的李鉆風(fēng)。李鉆風(fēng)還是在看書,但已經(jīng)節(jié)制了許多,看一會兒就揉揉眼睛。

        陳靈慢慢走到他身邊。

        “怎么了?”李鉆風(fēng)看到陰影覆蓋在書頁上,才抬起頭,沖她笑道,“今天怎么回來得這么早?”

        “我今天沒上班?!?/p>

        “嗯?!崩钽@風(fēng)點點頭。

        “因為我的同事出了車禍?!?/p>

        “挺遺憾的?!?/p>

        陳靈直視著他,“就是昨天送我們回來的同事,汪路。”

        “原來他叫這個名字?!?/p>

        “他昨晚開車回家,路上發(fā)動機故障,撞到了對面的車。幸好速度不快,現(xiàn)在在醫(yī)院,搶救過來了?!?/p>

        李鉆風(fēng)聳了下肩,臉上沒什么表情。

        “是不是你做的?”

        “是呀?!?/p>

        這次輪到陳靈怔住了。今天上午,她聽說汪路出事后,立刻趕到了醫(yī)院,汪路還在急救,一旁有警察詢問醫(yī)生情況。她隔著玻璃看向手術(shù)房,但焦急也沒用,就走到了警察旁邊。聽了幾句,她大致聽出汪路是昨晚開車回家時,汽車突發(fā)故障,撞到了對面的車。至于故障的原因,警察也很費解——發(fā)動機突然熄火,剎車同時失靈。她當時沒想太多,等到醫(yī)生從手術(shù)室里出來,告訴他們汪路脫離了生命危險,她才松了口氣。

        這口氣一松,無數(shù)畫面就像紛飛的書頁,在她腦海里交替劃過。

        ——不久前李鉆風(fēng)看的那本發(fā)動機原理圖。

        ——李鉆風(fēng)與汪路對視的冰冷眼神。

        ——李鉆風(fēng)一進車里,就斜倒著,而她和汪路站在車外,看不到他在里面的動作。

        所以她確定汪路沒大礙后,立刻趕回家,想與李鉆風(fēng)對峙。但沒想到,他沒有任何遲疑地承認了,仿佛這只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你……”愣怔過后,陳靈的怒氣才升騰上來,“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李鉆風(fēng)低下頭,“他喜歡你?!?/p>

        “那又怎么樣?所以你就要害死他嗎?”

        李鉆風(fēng)想說什么,但只張張嘴,隨即點了點頭。

        陳靈手都氣得抖了起來,說:“你知不知道這樣是犯法的?”

        “知道,但法律只是人類對自身和他人行為過于謹慎的約束,沒有法律,人類會進步得更快?!?/p>

        “但如果你害死了一個人,心里不會愧疚嗎?”

        李鉆風(fēng)皺了皺眉,說:“愧疚?那更是人類感情的冗余,完全沒有必要存在?!闭f完,他直視陳靈的眼睛,“所以你會報警抓我嗎?”

        陳靈后退一步,身子有些失去支撐。這已經(jīng)是她全然陌生的李鉆風(fēng)了,智商高絕,掌握人類所有知識,蔑視法理。

        “神”這個字眼再次在她腦袋里閃過。她心里一涼,隨即猛咬牙——她想要的只是至尊寶,不是神;如果神出現(xiàn)了,那就……就弒神吧。

        “從今天起,你不準出門,不準看書,不準上網(wǎng)!”

        李鉆風(fēng)以為聽錯了,問道:“什么?”

        陳靈一字一頓地重復(fù)了一遍。

        “那我干什么呢?”

        陳靈冷冷道:“就待著,什么都不許干!”

        為了監(jiān)督李鉆風(fēng),陳靈索性請了長假,陪李鉆風(fēng)待在家里。家里大門緊鎖,書籍全部扔了,網(wǎng)絡(luò)也給掐斷,手機關(guān)機,兩人坐在沙發(fā)上,往往沉默很長時間。

        以李鉆風(fēng)的身形和智力,要擺脫這種束縛當然很簡單,但這次陳靈動了真格。他可以無視法律與道德,不在意所有“低等人類”的看法,但他無法面對陳靈難過的神情。

        所以盡管“無聊”對他來說是最大的煎熬,但還是在盡力忍著。

        他們整天待在家里,唯一的消遣,就是看電視。新聞里依然充斥著各種天氣異象,仿佛世界瀕臨瓦解。這些看久了令人壓抑,后來,陳靈便找出電影資源。

        他們再次看起了《大話西游》,一遍一遍地放。

        李鉆風(fēng)對信息的提取能力早已超過了電影能表達的極限,《大話西游》又是看過無數(shù)遍的,但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會安靜地坐下來。仿佛他那一直高速轉(zhuǎn)動的大腦也終于倦怠,不再饑渴地汲取知識,隱于塵囂,歸于寂靜。

        后來陳靈回憶往昔,會有些難過地想:這大概是她跟李鉆風(fēng)相處得最安靜、最舒服的時刻了。

        直到他們的門被人敲響。

        10

        “羅老師?”陳靈看著門外的人,詫異道。

        門外站著的,正是之前給李鉆風(fēng)做家教的特級教師羅老師。但他不是……

        “我被放出來了?!绷_老師看出了她的疑惑,苦笑道,“因為事實證明,我的說法沒錯。”

        “什么說法?”陳靈一愣。

        羅老師說:“看來你在家里待得太久了,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闭f著朝里看了一眼,“他在家嗎?”

        陳靈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世界需要他的時候到了?!?/p>

        陳靈一頭霧水,但還是把羅老師請進了屋??吹搅_老師,李鉆風(fēng)站起來,卻沒像以前那樣對他禮貌問好,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羅老師也盯著他,眼角微微抽動,像是盯著一件珍寶。他看了很久,卻始終沒有開口對李鉆風(fēng)說話,而是轉(zhuǎn)身對陳靈道:“你打開電視吧?!?/p>

        電視打開后的第一個頻道就是新聞臺。半分鐘后,陳靈就知道,她閉門隱居的這段時間,世界真的變了。

        三天前,芬蘭首都赫爾辛基再次出現(xiàn)了天氣異象。這一次比以往更加詭譎,明明太陽高照,大雪卻直接從空氣里結(jié)晶飄落,落到海面上后,剛剛還波浪起伏的波羅的海迅速結(jié)冰——從海面到海底,整個大海都被凍成了冰塊,體積因而增大,冰塊高出地面幾十米。城里也被波及,一切能凝固的液體都凍結(jié)了,水管迸裂,泳池成塊,還有人沒來得及爬出來,活生生凍在了冰塊里。當人們驚惶地跑到街上,高出海面的冰山突然居中裂開,在裂出的通道里,走出了一個外星人。

        關(guān)于外星人的相貌,每個看到的人的說法都不同。有人說看到的是一條上半截長滿觸手、下半截則是四條粗壯的腿的生物,仿佛章魚和大象的結(jié)合體;有人說它明明沒有實體,只是一個光團,在空氣中移動;還有人信誓旦旦說,外星人是類似機甲盒子的造型,六個面都長了臉……即使電視臺拍到了它,它在屏幕上的樣子,也是每個人之前認定的模樣。

        此時陳靈看到新聞畫面,外星人是一團模糊的光暈,里面隱隱有個端坐的白色人影,卻始終看不清。

        “我看到的是渾身冒火的惡犬,”一旁的羅老師及時解釋道,“每個人都不一樣,不管是在現(xiàn)場,還是在視頻里?!?/p>

        但與外星人詭譎的外形相比,更令人震驚的,是他的目的。

        “人類真是個令人失望的物種?!边@是他的第一句話,落到耳里都是人們最熟悉的語言,有些人甚至聽到的是方言,“我給了你們兩百萬年,這段時間里,科奇拉爾那星人已經(jīng)走進太空,發(fā)現(xiàn)了聯(lián)盟;02878763星人完成了自身改造,適應(yīng)所有極端環(huán)境;xxx星人領(lǐng)悟宇宙奧義,精神達到一統(tǒng),整個種族不分彼此……只有你們,還留在如此野蠻、落后又貧瘠的階段?!?/p>

        他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他的本體筆直地穿過人群。盡管城市的每個角落都聽得清,但人群回過神后,忘了芬蘭人天生的隔閡羞澀,蜂擁著追上去。

        外星人隨后列舉了人類的種種劣跡,諸如屠殺、戰(zhàn)爭和疾病,還有人類在科技樹上的懶惰。等它走到城市另一邊的海邊時,這種帶著憤怒和不甘的控訴才停下來。

        它站在冰墻前,緩緩轉(zhuǎn)身,掃視著跟過來的人群。

        “你們,讓我的打賭輸?shù)袅??!?/p>

        人們一愣,隨即喧囂四起。但每個人的聲音混在一起,都壓不住外星人接下來的一句話,“我為我的失誤付出了代價,接下來,到了你們?yōu)槟銈兊膽卸韪冻龃鷥r的時候了!”

        這句話猶如山呼海嘯,在整個城市、整個人類世界回蕩。外星人身后的冰墻瓦解成粉,城里所有凍結(jié)的冰塊也爆炸開,為他的憤怒做出了最好的注解。

        隨后發(fā)生的事情就沒有新聞畫面了。據(jù)說是各國領(lǐng)導(dǎo)緊急協(xié)商,與外星人溝通,向他展示人類文明的種種閃光之處,藝術(shù)、文學(xué)、物理學(xué)的最新進展……但傳出來的消息是,外星人都嗤之以鼻。當然,小道消息也說,有激進組織打算刺殺他,一勞永逸,結(jié)果自然可想而知。

        陳靈拿起手機,刷到了最新進展:外星人對人類整體的文明并不滿意,但提出可以見見最聰明的個體;如果還不滿意,將毀滅整個人類。

        看完后,陳靈有些恍惚,抬起頭又問:“這些是真的嗎?”

        羅老師點點頭。

        陳靈的恍惚消失了。她笑了笑,隨即感到的是,荒誕和不真實。這真是……一個三流科幻小說都不屑于寫的橋段,就這么在現(xiàn)實里發(fā)生了。一直以來困擾人類的天氣異象,都是為外星人的出現(xiàn)而做鋪墊,而整個輝煌的人類文明存亡,竟在外星人個體的一念之間。

        “所以現(xiàn)在各國都在挑選,優(yōu)先從科學(xué)家群體里找,但社會人士也可以報名?!绷_老師在一旁道,“本來當代公認最聰明的人是霍金,但他前幾年去世了——即使他在,恐怕也不如李鉆風(fēng)聰明?!?/p>

        陳靈下意識地搖頭,“這怎么可能?”

        “我沒有夸張,我見過很多人,我也見過霍金本人,”羅老師一本正經(jīng)道,“我深信我的判斷沒有錯。李鉆風(fēng)的學(xué)習(xí)能力和頭腦運算能力已經(jīng)跟普通人類不是一個層次了。所以我來,是希望他去參加評選,拯救整個人類?!?/p>

        陳靈看了李鉆風(fēng)一眼——他依然面無表情,仿佛一切與自己無關(guān)。她想了想,問:“如果去了,會發(fā)生什么嗎?”

        “我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陳靈有些氣急。

        “外星人的來歷和目的,對我們來說都是未知,他說的賭約,也不知道具體內(nèi)容。這確實很慚愧,他對我們了如指掌,我們卻對他一無所知。如果人類選出了最聰明的個體,送到他面前,能不能說服他,之后會怎么樣,能不能安全回來,這些我確實不能保證——但李鉆風(fēng)確實是我們最好的選擇?!?/p>

        陳靈說:“但并不是唯一的選擇。”

        說完,她就露出了送客之意。羅老師也沒有賴著不走,深深看了一眼李鉆風(fēng),便低頭出了門。臨走前,他又對陳靈道:“你再好好考慮一下。他——他出現(xiàn)的意義已經(jīng)遠超過個體的層面,是人類整體的幸運。你把他藏在你的生活里,不是浪費,是犯罪啊!”

        陳靈面色微變,但隨即恢復(fù)了冷漠,關(guān)上了門。

        羅老師走后,陳靈轉(zhuǎn)身回到屋里。李鉆風(fēng)還站在電視前,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畫面上的外星人,天色已經(jīng)晚了,一片幽暗。他的臉被屏幕的光勾勒著,左邊臉頰光怪陸離,右邊沉在陰影里。

        “啪”,屏幕熄滅。陳靈握著遙控器走過來,說:“別看了?!?/p>

        李鉆風(fēng)點點頭,又坐回沙發(fā)。

        接下來他們把下半部《大話西游》看完了,但整個過程中,陳靈都心不在焉的,總覺得這間屋子里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變了。她再扭頭看李鉆風(fēng)——他倒是一切如常,專心致志地看著電影。

        “對了,”她實在忍不住,問道,“你剛才看電視里的外星人,是什么樣子?”

        “我?!?/p>

        “???”陳靈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什么?”

        “我是說,我看到的外星人的形象,”李鉆風(fēng)轉(zhuǎn)過頭,與她對視,說,“是我自己?!?/p>

        11

        這座小城有一種奇怪的能力——不管世界怎么變化,它始終被濃重的煙火氣息包圍,街道里不見末日前的慌亂,依然是叫賣、吆喝和無處不在的汽車鳴笛聲。陳靈在街上轉(zhuǎn)了一圈,都有些疑心外星人要毀滅地球的消息是不是虛構(gòu)的。

        但回到家,打開電視,就會知道末日的陰霾依然籠罩。

        “最聰明個體”的選拔在各國進行得如火如荼。無數(shù)科研精英被推到臺前,供政府審核,由于國情不同,審核條件也千差萬別。最終,有四個國家選出了代表,與外星人談判。

        德國選出的是杰出的工程師;中國選出的是中科院院士;美國公投出的最聰明人,是本屆總統(tǒng);英國派出的,是一名籍籍無名的精神病人,該病人平時沉默怯弱,發(fā)病時卻一直念叨意義不明的話語——英國人認為,這些話里包含著能說服外星人的哲理。

        這四個“聰明個體”乘坐一架飛機,飛到了太平洋上空。飛機頭頂,空間裂開,露出逐級而下的臺階,供他們落腳。

        隨后,外星人開始提問。

        “人類文明到達最終歸宿的標志是什么?”

        德國工程師回道:“利用A.I.,進化為機械文明。”

        中國科學(xué)家答道:“進入星辰大海?!?/p>

        美國總統(tǒng)答道:“每個人都能享受真正公平的就業(yè)和稅收?!?/p>

        英國精神病人笑嘻嘻地說:“脫離身體形態(tài),思想充斥宇宙?!?/p>

        短暫的停頓過后,德國工程師腳下的臺階驟然消失,他慘叫著摔落云層。其余人踏上臺階一步。隨后,外星人又問:“人類文明到達最終歸宿的阻礙是什么?”

        中國科學(xué)家略一思索,答道:“傲慢?!?/p>

        美國總統(tǒng)直接說:“歧視?!?/p>

        英國精神病人依舊笑嘻嘻的,說:“婆媳矛盾?!?/p>

        這一次,幾人腳下的臺階都沒消失,科學(xué)家和總統(tǒng)松了口氣,精神病人搖頭晃腦。他們同時踏上一步。

        接下來,外星人不斷發(fā)問,幾人或快或慢地回答。爬到第七階時,外星人問道:“人類發(fā)明的最偉大的游戲是什么?”科學(xué)家回答:“戰(zhàn)爭。”精神病人回答:“《塞爾達傳說:曠野之息》?!倍偨y(tǒng)猶豫一下,回答:“政治。”剛說完,總統(tǒng)就被拋下云霄。

        到十五階時,科學(xué)家回答錯誤,腳下臺階消失;到第四十七階時,外星人問:“人類的本質(zhì)是什么?”精神病人立刻答道:“人類的本質(zhì)是什么?”外星人良久地看著他,然后搖搖頭,臺階緩慢消失。

        “如果這四個人是你們最聰明的個體,”外星人的聲音響徹天際,也從每一臺收看直播的電視里傳出來,“那我的失望已經(jīng)無以復(fù)加。”

        說完,他閉上了眼睛。

        在他閉眼的這幾分鐘里,哥斯達黎加、維爾紐斯、昆明三座城市被突如其來的暴風(fēng)雪掩埋,無人幸存。

        這一幕震驚了世人。雖然屏幕上看到的是一片雪白,但純凈如紙的畫面里,透著真正的憤怒。外星人的威脅并非空穴來風(fēng)。

        但在各國領(lǐng)導(dǎo)的懇請下,外星人答應(yīng)再給人類一次機會,選出真正代表整個人類智力巔峰的個體。

        看到這個結(jié)果時,陳靈的腦子里再次浮現(xiàn)出羅老師的臉。她轉(zhuǎn)頭看著李鉆風(fēng)。李鉆風(fēng)也看著她, 猶豫一下, 說: “我可以……”

        陳靈想起那四個墮入云霄、摔成肉泥的“聰明人”,下意識地搖頭,說:“不行!”

        “哦?!崩钽@風(fēng)悶悶地說。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但我能拯救世界呀。”

        “這個世界不需要你拯救,”陳靈閉上眼睛,“你要陪在我身邊。”

        然而,就算他們安守一隅,家里也畢竟不是水簾洞,總會有人來找到他們。不久后,羅老師再次敲開了他家里的門,但這次不同的是,他背后還站著六個黑衣服的男人。

        “這是什么意思?”陳靈詫異地問。

        “我從教多年,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對天才的浪費?!绷_老師說,“既然你不愿意讓他發(fā)揮真正的作用,那我們只能硬來了?!?/p>

        陳靈冷笑一聲,說:“你想用強嗎?我會報警的?!?/p>

        羅老師看著她,眼睛里神色復(fù)雜。“你報警吧。”他說,“然后你就會知道你面臨的處境?!?/p>

        陳靈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她轉(zhuǎn)頭看了眼身后的李鉆風(fēng),發(fā)現(xiàn)李鉆風(fēng)的表情居然跟羅老師一模一樣,眼神里交織著各種感情,最后融匯成深深的悲憫哀傷。她不明所以,還是掏出手機報了警,羅老師和他身后的男人們沒有阻止她。

        但她剛撥通,羅老師身后一個高大男人的身上也響起了鈴聲。他接通電話,低聲說道:“現(xiàn)在明白了吧?!?/p>

        這六個字,也從陳靈的手機聽筒里傳出來。

        “他不只是你的男朋友、你的未婚夫,他是整個國家整個人類的財產(chǎn)?!绷_老師頓了頓,似乎不愿再解釋,“讓他跟我們走吧,別弄得太難看?!?/p>

        說完,幾個男人走上前,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她后退一步,有些慌亂地看著李鉆風(fēng)。李鉆風(fēng)扶住她的肩膀,低聲說:“他們有很強大的勢力,有堅定的意志,他們要把我從你身邊奪走?!彼贉惤诵瑴?zé)岬臍庀⒃谒吜鲃?,“我不想離開你。只要你愿意,我們可以反抗,但代價很高,高到我無法預(yù)測……”

        陳靈扭頭與他對視,這才明白,在羅老師帶著面目冷峻的男人們來敲門時,他就看清了整個形勢,知道他們要面對的是整個世界的壓力。但他沉默地站在她身后,一直等著她做出決定。

        “所以,要反抗嗎?”他再次低聲問。

        陳靈點點頭。

        “好?!?/p>

        話音剛起,李鉆風(fēng)已跨步移到了羅老師右邊,右手重重地砍在他脖頸上。羅老師向左倒地,擋在左邊三個男人前面;李鉆風(fēng)原地轉(zhuǎn)身,手肘揚起,擊中身邊一個男人的太陽穴。他們終于反應(yīng)過來,怒喝驚叫皆有。李鉆風(fēng)面無表情,欺身靠近離得最近的黑衣男,先是提膝,黑衣男因下體劇痛而彎腰的時候,他再雙手合拍在黑衣男的耳朵后側(cè)。黑衣男倒地。剩下四個男人驚恐后退,同時掏出了槍,但最右邊一個剛掏出來,手便被李鉆風(fēng)扭住,槍落下,被李鉆風(fēng)接住。李鉆風(fēng)拉開保險,來不及瞄準了,他就近開槍擊中男人膝蓋,再以男人的腋下為掩護,砰砰砰砰砰砰連射六槍。前三槍打在最后三個男人的槍上,三柄槍全部飛出,后三槍則擊中了三個人的膝蓋,三個男人捂腿倒地。

        這些事情從開始到結(jié)束,不到五秒鐘。

        陳靈一晃神,剛才還把屋門堵得嚴嚴實實的黑衣男人們,就全都倒下了。

        “你……”

        “嗯?”李鉆風(fēng)把槍插進褲袋,逐一擊打黑衣男人們的頸動脈。每一記手刀過后,都有一個人昏迷。

        “你、你學(xué)過格斗嗎?”

        李鉆風(fēng)搖頭,“沒學(xué)過?!币婈愳`有些驚嚇的樣子,皺眉解釋道,“并不難,只需要計算, 把最合適的力施加在最合適的地方——本來可以更快的,但我想你肯定不愿意殺人。”

        他們離開的時候,羅老師掙扎著爬起來,但腦袋劇痛,想說的話全變成了呻吟?!澳銈儭彼μ鹕碜樱澳銈儾荒茏甙 @世界都要毀了,你們能去哪里?”

        李鉆風(fēng)蹲下來,近距離盯著他。羅老師顫抖著伸出手,抓住他的衣領(lǐng),他皺了皺眉,抓起一旁的厚底杯,砸在羅老師額頭。羅老師一聲不吭倒了下去。

        “走吧?!崩钽@風(fēng)站起來,“這里肯定待不下去了。他們的人也不止這點兒?!币婈愳`還愣著,又道,“既然選擇反抗,就沒有退路了,我們只能逃亡?!?/p>

        但逃到哪里去呢?陳靈心里想。

        想歸想,他們還是來到了停車場。陳靈剛要掏車鑰匙,卻被李鉆風(fēng)攔住了。“你的車肯定是它們的目標?!彼吐曊f著,走到一輛白色舊車旁,用槍擊碎玻璃,探身進去。

        十幾秒后,車門打開,他坐上了駕駛座。

        “走吧。”

        看樣子,李鉆風(fēng)是要自己開車。但他什么時候?qū)W的駕駛呢?陳靈已經(jīng)不想問了,默默坐上副駕駛。

        車在街上穿行。開了一會兒,陳靈突然發(fā)現(xiàn)李鉆風(fēng)既不是去機場,也不是去車站,便問:“你去哪里?”

        李鉆風(fēng)轉(zhuǎn)頭看了她一眼,又正視前方,淡淡道:“機場和車站肯定有埋伏,我們?nèi)フ彝袈?。?/p>

        “???”

        “他是唯一肯幫你的人?!?/p>

        “但你不是……”陳靈想起前一陣他還設(shè)計陷害汪路的事情,又想到汪路一直暗戀自己,自己現(xiàn)在卻帶著男朋友去向他求助,便下意識搖頭,“這樣不太合適吧?”

        “我明白你的顧慮,但那是沒必要的。從理性的角度來說,我們的安全是最重要的——你讓我動手的時候,就要想到這一點?!?/p>

        陳靈便沒再說話了。

        如李鉆風(fēng)所料,汪路看到狼狽的他們,沒問什么就讓他們進屋了。屋子不小,裝修很簡單,但看得出是用了心的。九歲的汪樂儀正在吃晚飯,看到李鉆風(fēng)進來,立刻放下筷子跑過來,脆生生地說:“你來啦!”

        陳靈這才想起,兩年前他們?nèi)ヌ﹪?,李鉆風(fēng)和汪樂儀在機場一起踢過格子。但汪樂儀從七歲到九歲,依然是小孩心性,李鉆風(fēng)卻飛速長成了現(xiàn)在“神”的樣子。

        “是啊,我來找你玩啊。”李鉆風(fēng)出乎意料地和善起來,蹲下來摸摸小女孩的頭。

        “那我們?nèi)ネ饷嫣吒褡影?!?/p>

        李鉆風(fēng)點點頭。

        陳靈還想阻止,一轉(zhuǎn)眼,李鉆風(fēng)已經(jīng)帶著汪樂儀出了門。她是擔(dān)心外面不安全,但又想,李鉆風(fēng)肯定比她思考得縝密,自己不用多心。但這下只剩她和汪路在家,又難免有些尷尬。

        好在汪路什么都沒說,只起身去給她倒茶。

        她左右看看,發(fā)現(xiàn)客廳里掛著很多汪路和汪樂儀的照片,從汪樂儀還是嬰孩,到現(xiàn)在長得亭亭玉立。

        “你們一直一起生活嗎?”陳靈打破了沉默。

        “是啊,她媽媽難產(chǎn)去世后,一直是我在帶?!蓖袈氛驹谙鄡郧?,凝神看著,“九年就像一瞬間,過得好快。”

        “也很辛苦吧?!?/p>

        汪路低下頭笑了笑,“帶孩子肯定有很多艱辛的地方?!?/p>

        陳靈想起李鉆風(fēng)出事后的那些年,自己也是咬著牙熬過來的,心有戚戚地點頭。

        “但有時候又想,這個過程其實也不全是為了孩子,有一部分也是為了自己。”他轉(zhuǎn)過身,“如果沒有樂怡,這些年我也撐不過來。為人父母就是這樣的,既是奉獻,又是自私的,也很難說是孩子更需要我,還是我更需要孩子?!?/p>

        陳靈一怔。這幾年生活的畫面像幻燈片一樣在她腦海里一幕幕劃過。是啊,她總是以為自己是在贖罪,是犧牲者,但如果沒有李鉆風(fēng),自己也是熬不下去的。

        汪路沒留意到她的神色,把茶遞給了她。

        陳靈怔怔地接過茶杯。

        “不過孩子總是要長大的,”汪路自嘲地笑笑,搖了搖頭,“再自私也不能把她一直留在身邊——也留不住?!?/p>

        陳靈手一軟,杯子掉在地板上。水漬和茶葉流了一地。

        “怎么了?”汪路嚇一跳。

        “沒什么……對不起……我去看看李鉆風(fēng)?!标愳`心不在焉地道著歉,往門外走去。她跌跌撞撞地下了電梯,來到小區(qū)花園,李鉆風(fēng)和汪樂儀就在不遠處踢著格子。

        斜陽被高樓切割,撲下來棱角分明的影子。他們是在陽光下畫的格子線,踢格子的時候,身上總籠罩著淡淡的光輝。陳靈則站在陰影里,有風(fēng),身上還有些涼。

        陳靈向他們走過去,但走到高樓影子的邊緣,又站住了。

        在她的視線里,李鉆風(fēng)高大的身子跳來跳去,臉上卻一直沒有表情。他真的跟那個在電影院里追自己的男生不一樣了。這是兩個無法重合的形象。她希望他再長大,成為自己的男朋友,但現(xiàn)在,他成了她的孩子。

        汪路的話又在耳邊響起。

        她邁起步子,又停下了。影子緩緩移動,她站著不動,卻在陰影里越來越深。過了很久,她轉(zhuǎn)身,離開了這個小區(qū)。

        在三條街之外,陳靈看到了正到處搜尋的黑衣男子。她深吸一口氣,迎面走了過去。

        12

        沒有李鉆風(fēng)在身邊的日子,陳靈頗有些不適應(yīng)。她沒去上班,天天守在電視機前,追著選拔天才的進程。在眾多競爭者中,她看到了李鉆風(fēng)的身影——李鉆風(fēng)被帶走后,參加了這次選拔。

        這次選拔完全由人民做主。每個人都有投票權(quán),選拔全程有電視直播。由于海選沒有限制,這次參與的人超過了歷史上任何一次選拔,凡認為自己有一技之長的,都報了名——其所長從天文到地理再到生物學(xué),無所不包,職業(yè)從導(dǎo)演到保安再到民工,無一落下。

        但在近億人中,李鉆風(fēng)還是很快脫穎而出。在一對一或一對多的知識對抗環(huán)節(jié),他永遠冷著一張臉,然后在聽完題目后的一秒內(nèi)開始陳述答案。無論哪種學(xué)科,無論艱深還是淺薄,他都答得上來。事實上,由于他回答得過快過準,觀眾們都開始質(zhì)疑他是不是作弊了,還專門為李鉆風(fēng)設(shè)置了隨機提問環(huán)節(jié)。當然,李鉆風(fēng)用冷峻的臉和平靜的語氣,讓他們的疑慮轉(zhuǎn)化為驚嘆。

        很快,李鉆風(fēng)通過了一層層選拔,成為中國區(qū)最聰明的人。隨后他被送往聯(lián)合國,跟其他國家最聰明的人待在一起。一天后,其他人全部退出。

        最后去見外星人的,只有李鉆風(fēng)。

        但李鉆風(fēng)剛走出會議室,他面前的空氣就開始變形,涌現(xiàn)了許多奇詭的顏色,匯聚成外星人的形象。說明不只是人類在關(guān)注這場聲勢浩大的選舉,外星人也留意著。它停在李鉆風(fēng)身前,仔細打量他,李鉆風(fēng)則冷冷地對視著。

        陳靈在電視前看到了這一幕,突然想起李鉆風(fēng)說過,他看到的外星人形象,是他自己。那么,此時他是不是像站在鏡子前,與自己對視?

        “你跟他們都不一樣,”外星人說,“來吧,讓我看一下人類進化的巔峰?!?/p>

        李鉆風(fēng)點了點頭,又搖頭道:“但不是在這里。”

        “你想去哪里?”

        “你最初來到地球的地方?!?/p>

        “也好,我希望最初和最終,都在那里?!?/p>

        有關(guān)整個世界存亡的最終考驗,沒有像前一次那樣在海上進行,而是挪到了戈壁灘——位于中國新疆一個叫至元村的地方,晴天閃電最先出現(xiàn)之地。

        外星人剛接受這個條件,身影立刻潰散,下一刻便出現(xiàn)在至元村的荒漠上空,安靜地飄浮著。李鉆風(fēng)則由專機護送,一路橫跨大陸海洋,在將近十個小時后,也來到了戈壁灘。

        而這十個小時里,國內(nèi)的媒體早已做好準備,幾十架無人機圍著外星人旋轉(zhuǎn),沒有絲毫拍攝死角。地面也匯聚了眾多來看熱鬧的人,腦袋擠在一起,像是黃沙成海,上面長了一大叢漆黑海藻。海藻還有越長越大的趨勢。

        人們仰著頭,人們圍在電視機前,人們祈禱或詛咒。所有人都在等著李鉆風(fēng)直面外星人的時刻。

        對陳靈來說,這份等待更加煎熬。這些天她一直待家里,守著電視,看李鉆風(fēng)在一輪輪選拔中脫穎而出。當電視里的李鉆風(fēng)休息時,她又會打開回放,重看幾遍他的表現(xiàn)。只有這樣,她才會心安。因此這么多天來,她都睡得很少,眼里布滿血絲,腳邊全是速食盒的包裝袋。她全身心都在電視屏幕上,連手機一直振動都沒有留意到。

        等到李鉆風(fēng)上了飛機飛往新疆時,她的身體已接近極限。但她依然看著空中網(wǎng)絡(luò)傳過來的直播。在臨近最終考驗時,他依舊冷靜如前,端坐在有著豪華內(nèi)飾的客艙沙發(fā)上,臉上一點兒表情都沒有。

        整個直播,他都是這樣一副表情。畫面里只有他的臉,與電視前的陳靈對視著。她這樣長久看著屏幕,腦袋里掠過無數(shù)往事……

        直到敲門聲響起。

        她以為是羅老師又來了,便坐著沒理會,任由敲門聲一聲聲響著。一分鐘后,敲門聲停了,寂靜持續(xù)了一分鐘,她的手機又振動起來。她拿起來一看,發(fā)現(xiàn)上面有幾十個未接來電,都是汪路打來的——最早的是幾天前,最近的是剛才。

        她撥了回去,鈴聲自門外響起。她一愣,便走過去,打開門。

        汪路在門外站著,握著手機,頭上纏著紗布。

        看到她,汪路也愣住了,說:“你氣色怎么這么差?”

        陳靈轉(zhuǎn)身坐回沙發(fā),呆滯地看著電視。汪路艱難地在速食包裝間尋找落腳處,走了進來,又叫了陳靈一聲,見她沒反應(yīng),便小心地將手搭在她額頭上。

        只碰了一下,他就皺起眉頭,“你發(fā)高燒了!走,我們?nèi)メt(yī)院!”

        陳靈這才意識到,自己眼前早已出現(xiàn)了無數(shù)黑點和光圈。電視里李鉆風(fēng)的臉都變得模糊了。但當汪路來拉她時,她還是一把推開,說:“馬上就到……他要面對外星人了,我?guī)筒涣怂?,但我要看著……?/p>

        “你這樣根本撐不到那時候!”汪路的聲音有些急,“你看你過的是什么日子!他要是平安回來,你卻撐不住了,那你這幾年就太不值了!”

        但陳靈咬著牙,汪路怎么勸都不動搖。汪路嘆息一聲,只得下去買藥,沖好了給她服下,在她喝完藥又繼續(xù)盯著的時候,他找出掃把,開始打掃屋子,把垃圾清掉,拖了地,打開窗子,讓空氣涌進來。

        汪路前后忙碌著,在陳靈眼里,他的身影很淡、很模糊,像是虛影一樣在視野邊緣進進出出。她睜大眼睛,抗拒著體內(nèi)的睡意,但腦子越來越昏沉。喝下藥后,睡意更明顯了,像是海潮一樣在她身體里起伏涌動,每一次潮水拍打,她的眼睛都沉重一分。到最后,上眼皮成了磁,下眼皮成了鐵,拼命地想合上,而她則拼命地撐著。

        終于,電視里的畫面有了變化,飛機緩緩降落,李鉆風(fēng)下飛機后被接上了車,開往至元村。直播畫面由跟隨在車后的無人機拍攝,因此,陳靈只能看到一行車隊在荒漠里穿行,掀起的黃沙遮住車窗里的李鉆風(fēng)。

        沿路有無人數(shù)圍觀。有些人甚至驅(qū)車跟隨,有人從車窗里探出身子,向李鉆風(fēng)大聲喊著什么。盡管喊聲被風(fēng)沙和引擎轟鳴撕得粉碎,陳靈還是能從那些狂熱的表情上看出來,他們把李鉆風(fēng)當作英雄、當作救世主。

        她心里一陣苦澀——李鉆風(fēng)明明是她的至尊寶,現(xiàn)在卻成了其他人的孫悟空。

        很快,李鉆風(fēng)就到了目的地。那是一處立在戈壁灘上的小鎮(zhèn),人煙稀少,一邊是廢舊的老房子,一邊是新建的特色旅游區(qū)。鎮(zhèn)子盡頭還有一面殘破的墻壁,寫滿了標語。

        李鉆風(fēng)下了車,走向墻壁。他周圍匯聚了無數(shù)人,跟著他移動,但靠近墻壁時,另一堵無形的墻出現(xiàn)了,人們和無人機被擋住,只有李鉆風(fēng)能穿過凝成實質(zhì)的空氣,慢吞吞地爬上標語墻。

        正是下午已過,傍晚未到,一輪太陽斜在天邊,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起風(fēng)了,他頭發(fā)凌亂,衣服獵獵抖動。他沒有看身后的人群,在墻壁邊緣站了一會兒,突然往前一步。

        人們發(fā)出驚呼,正以為他要摔下去時,他的腳卻結(jié)結(jié)實實踩在了空氣上。他再踏一步,踩得更高,仿佛走在透明的臺階上。

        這一幕很熟悉,人們抬起頭,果然,外星人的身影出現(xiàn)了。

        他俯視李鉆風(fēng)。李鉆風(fēng)卻低著頭,一步步踩上去,走到離地近百米的高空時,才停下來。

        由于無人機不能靠近,直播畫面只是遠景,陳靈只能看到李鉆風(fēng)孤零零地站在高空,風(fēng)想必更大了,他的衣服和頭發(fā)都在向后掠起,似乎隨時會摔下來。

        汪路也停下忙碌的身影,站在她身邊,緊張地看著電視。

        畫面中,李鉆風(fēng)直視外星人,外星人的身體卻漸漸龐大,遮住斜陽,投下的巨大陰影籠罩了李鉆風(fēng)。“你,”他雄渾的聲音再次響起,“準備好了嗎?”

        所有人都盯著李鉆風(fēng)。無人機的攝像頭被調(diào)到最大精度,對準李鉆風(fēng)的臉。這一刻,全球所有人都看著他,如果視線有溫度,那他的臉一定成了太陽。

        頓了頓,他點點頭。

        下一瞬,外星人的身體像開始無限擴大,有形而無質(zhì),像是煙霧彈驟然炸開,斜陽的光輝立刻暗淡。而這一瞬間,陳靈也看清了外星人在她眼中的樣子——籠罩在外星人身上的光暈膨脹后,里面端坐的白色人影也變得清晰,竟神似蓮座上的觀音大士,手托寶瓶,法相莊嚴。

        觀音大士……陳靈腦子里突然掠過《大話西游》里的一幕——至尊寶死后,在水簾洞里皈依醒悟,提點他的人,正是觀音。

        一股不祥的預(yù)感涌起,她只覺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

        我知道有一天,他會在一個萬眾矚目的情況下出現(xiàn),身披金甲圣衣,腳踏七色云彩來娶我。

        詭云低壓,群魔亂舞,陳靈身穿婚袍,安坐于無數(shù)猙獰妖物間。處處掛著紅燈,鬼影亂舞,魔王抓著她的頭發(fā),流涎而笑,“拜過祖師爺,喝過合親酒,你就是我的人了!”

        廣場上,群妖狂嘯,火焰高漲。陰云壓得極低,也極暗,仿佛末日將至。

        陳靈眼角劃淚,無助地垂下頭。

        云層上響起了隆隆轟鳴,仿佛戰(zhàn)車碾過。她抬起頭,眼睛睜大,猶有淚光閃爍。云開始變色,由灰暗迅速成為七彩,并卷起旋渦。旋渦的最下端,一個閃著金光的人影緩緩降落。是李鉆風(fēng)。他以天神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大笑著沖入滿地的妖魔鬼怪中。

        妖怪慘叫奔逃,魔王狂吼,也被打得落花流水。

        陳靈笑了,抹掉眼角淚痕,跑到他身邊,眼淚又迸出來了?!爸磷饘殻憬K于回來了!”她說。

        但他的眼神里,卻滿是陌生。

        “姑娘,你認錯人了?!?/p>

        陳靈從夢里驚醒,一下子坐起來,滿頭大汗,大口喘氣。她睜眼環(huán)顧,發(fā)現(xiàn)四周墻壁雪白,床旁還有一排醫(yī)療儀器。這里是醫(yī)院。

        她怔了怔,覺得哪里不對,這時病房的門被推開,汪路走了進來。她突然想起李鉆風(fēng),一個激靈,不顧身上還插著輸液管,掙扎著爬起來。

        汪路連忙攔住她,說:“你要做什么?”

        “李鉆風(fēng)……他還在回答外星人的問題,我要看……”

        汪路看著她,“你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嗎?”

        陳靈遲疑了一下,看向窗外。天已經(jīng)黑了,外面的高樓都亮起燈火,如同發(fā)光的蜂巢。車流聲透窗傳來。

        “我直接昏到晚上了?”她喃喃道。

        “你昏到了第三天的晚上?!蓖袈分噶酥篙斠汗?,“所以才要給你輸液?!?/p>

        “那李鉆風(fēng)……”

        “他贏了。”

        這三個字說出來,陳靈就像是抽去了一直釘在骨頭里的刺,松倒在床頭。是啊,外面的城市依舊喧囂,世界并未毀滅,一切都在暗示著李鉆風(fēng)最后說服了外星人。

        “那他回來了嗎?”她問,“過了三天,應(yīng)該能到家了吧?!?/p>

        汪路扭過頭,再轉(zhuǎn)回來,笑了笑道:“你先調(diào)養(yǎng)好身體?!?/p>

        “怎么了?”見他表情不對,陳靈心里再次掠過一絲不祥,問,“他怎么了?是不是外星人傷害他了嗎?”

        汪路坐在床邊椅子上,給她把被子掖好,才慢慢吐出三個字,道:“他走了?!?/p>

        “很好,雖然人類的整體文明不值一哂,但居然有個體達到甚至超過了聯(lián)盟標準智力?!痹诨胤乓曨l畫面里,外星人緩緩地在李鉆風(fēng)周圍漂浮,打量著他,語氣也不再憤怒,“那我的打賭雖不致全勝,至少也是平局了?!?/p>

        所有人都松了口氣。但云端之上的李鉆風(fēng),臉色還是冷峻沉郁,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了,你回去吧。”

        外星人說完,一條向下的透明臺階出現(xiàn)在李鉆風(fēng)腳下,逐級延伸至地面。

        但李鉆風(fēng)沒有動。

        外星人有些詫異,又說了一遍:“你可以回去了。你放心,人類文明依然可以延存。”

        “我知道?!崩钽@風(fēng)停頓了一下——由于鏡頭太遠,他的聲音很小,但電視臺根據(jù)他的口型配出了字幕,“但那跟我沒有關(guān)系。”

        外星人停止了旋轉(zhuǎn)的身體,飄到他跟前。風(fēng)更大了,他的光暈似乎要被吹散,云朵也被撕成碎片,流絲一樣在他們中間掠過。

        “你問了我那么多,我也有些問題想問你。”

        “你說?!?/p>

        “你提到的賭約,是跟誰打的?”

        “我不能告訴你?!?/p>

        “具體內(nèi)容是什么?”

        “我不能告訴你?!?/p>

        李鉆風(fēng)點點頭,又問:“你來自哪里?”

        “我不能告訴你?!?/p>

        “宇宙中,是不是還有很多像你這樣先進的文明是不能告訴我的?”

        “我不能告訴你……”外星人頓了頓,又說,“你很狡猾?!?/p>

        “那請你帶我走?!崩钽@風(fēng)抬起頭,臉上第一次有了表情——那是融合了狂熱和誠摯的復(fù)雜神色,“帶我去見識那些神奇的文明,帶我了解偉大的知識。我請求你。”

        外星人的身影突然脹大,與李鉆風(fēng)貼得極近。他緊緊地盯著他,說:“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如果我不知道,我也不會站在這里?!?/p>

        外星人似乎明白了,“所以這才是你來見我的目的?”

        “是的,我對拯救人類沒有什么興趣,我回答你的問題,是要證明我自己,再提出請求?!?/p>

        “你真的跟他們……不一樣?!蓖庑侨司従徬蚯?,穿透他的身體,點點頭,“你的大腦有二次發(fā)育。我答應(yīng)你,我會讓你見到你無法想象但能理解的知識,我還會送你回來,讓你將知識傳授給他們。但你要明白這樣的代價,如果你要跟我走,你身上要改造的地方會很多,你會偏離‘人類更遠。還有時間——盡管我可以照顧你此前的時間觀念,但文明之間的距離無法忽略。這是漫長的旅程,五年十年不可能結(jié)束,幾十年,也不可能。你最快回來,也要在數(shù)百年后?!?/p>

        “我想過,我能接受?!?/p>

        外星人說:“那我們可以走了,你不用收拾行李?!?/p>

        “收拾了也沒用。”

        “還有需要告別的人嗎?”

        聽到這句話,李鉆風(fēng)微微抿了下嘴,轉(zhuǎn)過頭,看向攝像頭的方向。他的目光穿過云絲,穿透屏幕,落在了陳靈身上。他長久地看著,嘴唇翕動。

        字幕上顯示那是三個字的唇語——對不起。

        過了好一會兒,李鉆風(fēng)才轉(zhuǎn)回頭,神色如常,說:“我們走吧。”

        畫面隨即變得漆黑,成了一面模糊的鏡子,倒映出陳靈流淚的臉。

        13

        外星人離開后,人類社會長舒了一口氣,人們的焦點不再是恐懼,而是那個拯救了地球的年輕人。李鉆風(fēng)雖然遠走異星,但他掀起的熱潮才剛剛成型。許多人成了他的崇拜者,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占據(jù)著網(wǎng)絡(luò)搜索的榜首。微博、公眾號,還有實體傳媒——他的名字無處不在。

        在這樣的形勢下,他的過往不再是秘密,陳靈也被牽連出來了。

        采訪、通告邀請和官方調(diào)查紛至沓來,將她的生活徹底顛覆。還有粉絲聚在她家門口,整夜不走。幾家影視公司打聽到了她和李鉆風(fēng)的故事,想以此拍攝電影,看到陳靈五官精致,氣質(zhì)上佳,甚至直接邀請她本色出演。

        陳靈疲于應(yīng)對。她和李鉆風(fēng)的往事,是蟄伏的傷,每提起一次都會痛一次。但那些人偏偏要一次次揭開,網(wǎng)絡(luò)又是謠言流傳和發(fā)酵的培養(yǎng)基,很快,她和李鉆風(fēng)的往事有了無數(shù)版本,善意的,也有惡意的。

        她拒絕了所有采訪,關(guān)掉手機,閉門不出。但不久之后,還是有人敲開了她的家門。

        是幾個美國人。

        “我不接受采訪了,那些事也不想再提,你們走吧。”陳靈疲倦地對他們道。

        領(lǐng)頭的美國人須發(fā)皆白,推了推眼鏡架,用英語說:“我們知道你的處境,我們來這里也不是要增加你的困擾,是李鉆風(fēng)讓我們來的——準確地說,是他離開地球之前,讓我們來的?!?/p>

        原來,李鉆風(fēng)離開前,給這家致力于研發(fā)人體休眠技術(shù)的工作室發(fā)了一封郵件。郵件正文里,李鉆風(fēng)分析了他們技術(shù)上的誤區(qū),而在附件的文檔中,他又給出了所有問題的解法。當時工作室里的專家很吃驚,雖然他們研發(fā)人體休眠技術(shù)已經(jīng)很久,但一直沒有發(fā)布成果,郵件里提到的內(nèi)容都是絕密的。他們下意識地想報警,但看過附件后,又都怔住了。

        “那的確是非常高明的解決辦法,尤其是在冷卻液的制取上,規(guī)避了我們此前的誤區(qū)。對人體細胞在低溫下的保護,他也有更好的見解。但我們還需要時間驗證他的理論,所以馬不停蹄做了實驗,當然,結(jié)果毋庸置疑?!泵绹说?,“感謝他,一封郵件,讓我們省掉了至少二十年的科研時間?!?/p>

        陳靈看著他,等著他后面的話。

        “這樣慷慨的饋贈,他沒有收取回報,只在郵件結(jié)尾里提到——如果我們驗證了他理論的正確,讓我們來找你?!?/p>

        陳靈明白了李鉆風(fēng)的意思,心里像是掠過了一陣涼風(fēng)。

        美國人顯然也知道了前情,見她遲疑,又說:“雖然是初步驗證,只做了幾例試驗,但我可以保證,我們的技術(shù)能夠讓你在冷凍箱里休眠至少五百年的時間——實際上可能更長。這不會對你的身體有絲毫損害。至于費用,你不用擔(dān)心,李先生的贈予值得我們永久回報,我們工作室背后的投資是美國最大的財閥集團,絕不會出問題?!?/p>

        陳靈愣愣地聽著,“五百年……”她喃喃道。

        “是覺得很久嗎?”美國人連忙說,“但在休眠技術(shù)下,你只會感覺是睡了一覺,不會有時間的流逝感!”

        陳靈搖頭說:“可能你不明白五百年的意義,不是因為久,而是……”見美國人眼睛里的困惑,她低頭笑了一下,“算了,讓我考慮一下吧,你們明天再來?!?/p>

        李鉆風(fēng)的意思不言自明——等我。

        等我五百年。

        他去了異星,那里與地球截然不同,或許能將他改造成永生,或許那里的時間流動也不一樣,五百年對他不過是彈指一揮間。但陳靈留在地球,所以他留下了休眠技術(shù),讓她可以在睡眠艙等他,等他歸來。

        可以想見,他再回來時,會帶來嶄新的科技,推動人類新一輪的進步。他會腳踩七色云彩,身披金甲圣衣,是所有人心里的蓋世英雄——但他已舍棄了七情六欲。

        她的至尊寶,終于成為了別人的齊天大圣。

        第二天,美國科學(xué)家們再次敲響陳靈的家門,但久久沒有回應(yīng)。他們對視一眼,等到天黑后,報了警。警察強行打開門,看到屋子里一切如常,卻再也沒有了陳靈的身影。

        陳靈搬了家,辭了工作,恢復(fù)成孑然一身的狀態(tài)。她先回了趟老家,待了幾個月,等風(fēng)聲漸漸平息后,便背起行囊,到處旅游。

        她去了很多地方,走了很多路,走路時不會想很多。仿佛只要她走得足夠快,迎面刮來的風(fēng)就能吹散往日迷霧。等到她終于忘掉很多事情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又來到了普吉島的海邊。那正是近晚,海邊匯聚了很多人,她走過去,有人叫住了她。

        她轉(zhuǎn)過頭,看到了汪路。汪路穿著寬大的沙灘衫,露出的肌膚已經(jīng)曬成了古銅色,他手里還牽著一個女孩。陳靈見過,是汪路的女兒汪樂儀。

        “你們也來這里玩嗎?”陳靈問。

        “我們是來……”汪樂儀嘟著嘴大聲說,但還沒說完,就被汪路輕輕扯了扯發(fā)尾。她便不說話了,走過來,拉著陳靈的衣擺。

        “是啊,我們過來玩?!彼f。

        他們走在沙灘上。傍晚的陽光很好,天邊像鋪著一層流動的黃金,腳下的沙子也不再炙烤,踩在上面,感覺溫?zé)峋d軟。他們每一步都陷進沙子里,因此走得很慢,影子也慢慢拉長。

        “餓了嗎?”汪路突然問。

        汪樂儀使勁點頭。陳靈猶豫一下,也“嗯”了一聲。

        “那我們?nèi)コ燥埌?,”汪路說,“我們還有一頓飯,一直沒吃?!?/p>

        “我記得。”

        汪路牽起汪樂儀,汪樂儀又拉著陳靈的手。陳靈被她小而肉的手捏著,猶豫了下,沒有掙開。斜陽融金,從天上流進海里,碎成波光點點。汪路低下頭,笑了笑,說:“那走吧?!?/p>

        原載《科幻世界》2021年7-8期

        原刊責(zé)編? 姚海軍

        本刊責(zé)編? 杜? 凡

        注:

        ①塔林城:愛沙尼亞首都、最大城市的經(jīng)濟、文化中心,是波羅的海沿岸重要的商港、工業(yè)中心和旅游勝地,起源可追溯到13世紀。1997年,塔林歷史中心(老城)作為文化遺產(chǎn)列入《世界遺產(chǎn)名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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