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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靜的歌聲

        2021-10-26 08:09:30姜曉明
        南方人物周刊 2021年28期

        姜曉明

        霧中的草原,傳來馬群的嘶鳴聲

        若不是海拉爾停水,我是不會驅(qū)車七十多公里住在伊敏河鎮(zhèn)的。

        興華大街貫穿小鎮(zhèn)南北,我在這條主街上兜來轉(zhuǎn)去,最終還是返回路南那棟孤零零的五層建筑。

        “你們這停水嗎?”我問前臺的姑娘。

        “什么?”她正在低頭玩手機(jī),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我告訴她海拉爾停水的消息。她連忙起身,把蓋在腿上的毛衣扔到身后的床上,走向衛(wèi)生間,里面?zhèn)鞒隽魉暋?/p>

        我站在前臺等著,臺面左側(cè)立著個手捧金元寶的財神,右邊趴著只口銜銅錢的蟾蜍,他們都在沖我咧嘴笑。

        姑娘帶著我去看房。她站著比坐著顯胖,黑色仿皮短裙緊箍著肉色連褲襪,我注意到她右腿有團(tuán)模糊的刺青。

        電梯上到五樓,走廊昏黑。每走一段,廊燈就會亮一盞,隨即身后的熄滅。空氣中有股綠皮火車的味道。她打開一間房,接著又打開對面的另一間。

        “我要陽面的。”我說。

        “陰面的安靜?!彼f。

        “陽面很吵嗎?”

        “嗯!”她肯定地點點頭。

        我還是要了陽面的客房,姑娘臨走前叮囑我:“晚上嫌吵,我再給你換?!?/p>

        我習(xí)慣性地直奔窗前,傾瀉的陽光遍灑蕭瑟的草原,往來的車輛仿佛磅秤上的游鉈,在鎮(zhèn)外的省道上左右移動。當(dāng)我的目光落在對面街角那家叫“夜艷”的KTV時,恍然明白這邊為啥吵了。

        午后的斜陽灌滿房間,我喜歡這種溫暖而安靜的感覺??晌译S后發(fā)現(xiàn),除了陽光之外,很難再找到其他能夠撫慰人的東西了:地毯上有毛發(fā)和燙痕,衣柜歪斜,床頭和茶幾布滿浮灰;衛(wèi)生間門框上粘著一塊有血污的創(chuàng)可貼;洗手池旁有片薄如紙板的香皂,包裝袋上印著“貴賓專用”,我撕開它,打開晃動的水龍頭,手剛觸到水,香皂就飛了出去——熱水器上的溫度顯示65℃。我突然開始想家。

        我準(zhǔn)備在晚上睡覺之前盡可能到外面消磨時間。

        電梯門打開時,我愣了一下——沒有人,里面停著一輛不銹鋼餐車,上面散亂地擺放著一盆剩菜湯、兩副用過的碗筷、四個花卷。電梯下行時,我又扭頭瞥了一眼餐車,一個花卷被人咬了一口。我屏住呼吸——努力回想它之前是否完整。

        前臺的姑娘仍在低頭看手機(jī),我從她面前走過時,她沒有察覺。

        街道兩側(cè)是低矮老舊的房舍,但都刷著色彩明快的墻漆,在以汽修和五金配件為主的門市中,一幢亮得耀眼的白房子掛著黑字招牌“花圈壽衣”。 招手即停的面包車走走停停,隨時有乘客跳上跳下。街上不時有穿著藍(lán)制服的工人走過,擁有五千多名員工的華能伊敏煤電廠就坐落在鎮(zhèn)南面,它像一座巨型加濕器,高聳的煙囪和冷卻塔長年冒著滾滾白色氣浪。

        伊敏河鎮(zhèn)屬鄂溫克族自治旗,位于伊敏河西岸。半個世紀(jì)前這里是達(dá)斡爾族人放牧的地方,自從上世紀(jì)70年代發(fā)現(xiàn)儲量豐富的煤炭資源后,這里就成了呼倫貝爾草原的工業(yè)重地。在“2019中國西部百強(qiáng)鎮(zhèn)”中,伊敏河鎮(zhèn)位列第九。

        向北走了約3公里,街道上逐漸熱鬧起來,政府機(jī)構(gòu)和民宅大都分布在這一帶。

        農(nóng)貿(mào)市場緊鄰馬路,賣東西的吆喝聲此起彼伏。一陣陣瓜香飄進(jìn)我的鼻子,我走到一個瓜攤前,秋末的香瓜和西紅柿擺在攤床上。我拿起一個瓜聞了聞,左顧右盼地尋找不知去向的攤主。最后,我的目光停在相鄰的女?dāng)傊魃砩希行┎磺樵傅販愡^來,邊幫我稱重邊盯著自己的攤位?!笆磷佣嗌馘X?”一個女人晃過來問?!?塊?!迸?dāng)傊鞔鸬?。女人搖搖頭?!澳沁厓?塊。”女?dāng)傊髦钢约簲偵系奈骷t柿說。

        賣牛奶的女人

        吃早餐的男人

        傍晚,路邊的男人

        氣浪蒸騰的華能伊敏煤電廠

        一個穿蒙古袍的女人在賣牛奶,她裹著頭巾,邊給人裝奶,邊盯著我——在她古銅色的面孔上有雙十分警覺的眼睛。當(dāng)我試圖把相機(jī)對準(zhǔn)她時,她眉頭緊鎖雙唇緊閉,用力沖我揮動手臂,像是在說:“滾遠(yuǎn)點,你這個討厭的家伙!”

        夜幕降臨之前,我在一個小區(qū)的長凳上和一家面館打發(fā)了剩余的時光。

        回到酒店,那輛餐車停在一樓電梯口,花卷不見了,碗筷上落著蒼蠅。

        我草草洗漱后,又望了會兒窗外?!耙蛊G”亮起霓虹,幾個人影在變幻的霓光下晃來晃去。

        街道晦暗,路燈昏昧,那個男人仍徘徊在路口,我回旅館時他就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什么人,他雙手插著褲兜,張望每一輛從他面前駛過的汽車。遠(yuǎn)處省道上,大貨車用車燈切割著草原的茫茫夜色。

        我上床躺下,想盡快入眠,好借助昏睡屏蔽所有感官——隔絕周遭的一切。然而,睡意遲遲不來,除了閉上眼睛外,我的聽覺和嗅覺依然靈敏。我聞到一股股煙味飄進(jìn)房間,接著我的耳朵辨識出隔壁兩個男人在聊天,他們顯然在議論一個熟人。我的神經(jīng)也處于不安之中——準(zhǔn)備隨時迎接“夜艷”突如其來的歌聲。但歌聲始終沒有來,整晚都很安靜。

        清晨,出門吃早餐時,我很想問問前臺姑娘昨夜為啥這么安靜?可是前臺空無一人。

        我頭腦昏沉地走了1公里,來到一家叫“賀嘉緣”的酒店。酒店用彩鋼板搭建,像一個車間工棚,簡陋的天花板上吊著水晶燈,一條金光閃閃的T臺占據(jù)半個餐廳,兩只象征純潔愛情的白天鵝振翅于T臺前端。這是一家婚宴主題酒店,兼賣早餐。

        幾個男人走了進(jìn)來,他們個頭矮小敦實,脖頸粗壯,走路時肩膀前后晃動,仿佛一輛輛小坦克。多年前,我在泰國機(jī)場急著趕航班,拖著行李箱一路小跑,避之不及撞到一個“小坦克”,我險些趔趄摔倒,他卻紋絲沒動。當(dāng)時我就猜想他來自草原,現(xiàn)在我則感覺來到了他的故鄉(xiāng)。這些男人圍坐在一起,桌上很快擺滿餐碟——他們點了豐盛的早餐,以肉食為主。離開餐廳時,我聽到了滿足的飽嗝聲。

        駛出伊敏河鎮(zhèn)不久,草原上大霧彌漫,耀眼的太陽變成了朦朧的月亮。那天是白露。我小心把車開下路肩,停在兩根直指天穹的水泥柱下。

        我站在濕冷的霧中,一時辨不清方向,伊敏河鎮(zhèn)消失了,仿佛從來沒存在過。

        TIPS

        我多次從202省道途經(jīng)伊敏河鎮(zhèn),每次都會在路邊地攤買菇娘和香瓜,也曾吃過一次午餐,菜碼大到一盤足夠三四個人吃。

        伊敏河鎮(zhèn)向北40公里有著名的巴彥呼碩敖包,廣為人知的旋律 《敖包相會》 與這里頗有淵源,電影 《草原上的人們》 就在這里取景。

        南面50公里處有紅花爾基樟子松國家森林公園,是亞洲最大的沙地樟子松林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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