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未若
身為一個走狐媚惑主路線的女殺手,我的任務是埋伏在賀侯爺身邊,用美色獲取他的信任。誰知賀侯爺是個不走尋常路的侯爺,竟然派我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侍女去挑糞!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一)殺手
人間四月天,大啟豐都,飛花溪畔。
辛垣一字一句道:“這是我們最后的機會?!?/p>
我捧著桑葚吃得汁水橫流,一邊贊同地狂點頭。
辛垣又道:“秦明帝新喪,秦國朝局不穩(wěn),若能稍加引導,讓其內部權臣紛爭,動搖國本,對我啟國來說大有裨益?!?/p>
他環(huán)視一圈:“大啟的未來,就托付在各位身上了?!?/p>
站在我身前的是九位如花似玉的妹子,此刻都紛紛下拜以表決心。辛垣養(yǎng)了她們這許久,總算要拉出來溜溜了。
包括我在內。
于是辛垣開始分配任務。頭三位妹子容色傾城,走的便是美色誤國的路線;中間三位妹子武功絕高,被派去刺殺秦國重臣;后三位妹子擅長易容,能潛入權臣府邸刺探情報。
我眼巴巴地湊上去:“那我呢?”
辛垣瞟了我一眼:“你……見機行事?!?/p>
我大叫:“辛子城,你不能這么對你二姨!”
“……”辛垣額角青筋一跳,“你信不信我揍死你?”
我趕緊跑了。
由于害怕辛垣打擊報復,隔天我就上了路,遠赴秦國。
為了掩人耳目,連我在內,十個妹子分開行動,要聯(lián)系則用秘密暗號。
我一路上都在思考我未來的人生道路。
大將軍趙溯、丞相賀祁、中護軍賀峪……秦國重臣、權臣都被姐妹們搶繡球似的挑了個遍,我排行第十,這么多年搶啥都搶不贏她們,更別說這種立頭等功的大事。
思考了很久,我決定先找個地方填飽肚子。
秦國的都城洛邑,果真有盛世氣象,啥都比豐都賣得貴。辛垣愛學故去的恩師,大啟上一代名相紀和,走什么清正廉潔的路線,他替大啟養(yǎng)了我們這一群女殺手,用的卻是自己的俸祿。由于他不貪不污,搞得我們時常跟著他一起喝西北風。
就像現(xiàn)在,我還沒確定長遠的人生目標,就已經兩袖清風,腹內空空。
正好洛邑城里的顯貴,丞相賀祁的次子賀崢新封了寧遠侯,擴建府邸,大張告示招一批傭人仆役。
我急急忙忙去面試。
可巧這一日賀侯爺無事,親自挑選傭人。秦明帝臨終托孤,輔政大臣就有丞相賀祁,賀家由此一躍成為秦國顯貴。賀崢雖然得封為侯,卻是蒙了父兄蔭庇。他年歲尚輕,在朝堂上不成氣候,因而諸位妹子在挑選攻略目標時一致忽略了他。此刻我來應征他家傭人,也不過是想先安定下來,再徐徐圖之。
應征者眾多,侯府大堂擠滿了人,賀崢端居高座,一身藏青滾邊錦袍,眉目看不分明,卻很有幾分雍容氣度。
“就她吧?!彼蛛S意指了指我,“看起來力氣比較大。”
我:“……”
我在這一瞬間決定,此人就是我的攻略目標了。一眼就能看出我的力氣大,真是眼力不凡。你這么厲害,你咋不上天?
(二)掏糞
我如愿以償?shù)剡M了侯府,一同進來的共有男女仆役各十人,每人被分派了不同的活計。
我被派去掏糞。
我無法理解,偌大一個侯府,居然讓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婢來做這種腌臜活兒!就算我力氣比較大,可以讓我去挑水、砍柴啊,我十分樂意!
后來我聽說,原先掏糞的那個漢子給管事的塞了好些錢,換去砍柴了。
我摸了摸身上僅剩的三個銅板。
我恨死辛垣了。
掏糞讓我累成了狗,但我依然惦記著自己的攻略任務。
我是不能一直這么掏糞的,我必須接近賀崢,最好成為他身邊紅人,得他信任,這樣才能探聽重要情報,傳回豐都,讓我大啟的軍隊知己知彼,方能維持一線生機。
我每天掏糞之余,就埋伏在賀崢時常經過的地方,準備先制造一場美麗的邂逅,然后再用我的美貌誘惑他,最后成功上位。
然而賀崢是個不走尋常路的侯爺,我埋伏在書房前時,他去了臥房;我躲在臥房邊的廊檐下時,他又去了后院;我怒而殺去后院時,他已經備馬施施然出了府去。
我簡直心累。
掏糞的人身上常帶臭氣,女婢們不愿接近我,男仆們更加不愿,我一個人窩在后門院墻下,沮喪地長吁短嘆:“侯爺啊侯爺,我到底什么時候才能見到你?”
一道冷淡的嗓音傳來:“你要見本侯作甚?”
我受驚躍起,猛然回頭,只見后門洞開,一道藏青色身影立于月色下,神色淡漠,眉目疏朗,這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容顏。
我藏在心中的話頓時脫口而出:“侯爺,你好帥啊!”
賀崢頓了片刻,淡淡地說道:“本侯也這么覺得。”
然后朝身后抬了抬手:“此女言行不端,拖下去杖責二十下?!?/p>
杖責二十下是會要人命的,他真是個狠心的侯爺。
我哭得像一個孩子,聞者傷心,聽者動容。
賀崢果然動容了:“把她的嘴堵上。”
馬上有人上前將一塊布巾塞進我嘴里,我兩眼對焦一看,竟是后院籬墻上用來擦地的那塊抹布。
我簡直痛不欲生。
打完后也沒人管我,賀崢日理萬機,自然不會管一個賤婢的死活。
我一個人躺在后院深處,臉朝下啃著黃泥土,身上的疼痛深一陣淺一陣傳來,眼前暈暈的,也不知今夕何夕。
我躺得無聊,就開始想豐都,想辛垣,想紀相家的那三百株桑樹,想那條波光粼粼的飛花溪。
等我想到那些甜美的桑葚并開始流口水時,忽然被人踹了一腳,然后就有人“砰”的一聲摔倒在地,直接滾到了我身上。
似乎是哪個糊涂蛋沒看見躺在這里的活人,在我身上絆了一跤。我早疼得麻木了,倒是沒什么感覺,那人卻摔得不輕,狠狠掐住我的脖子道:“什么東西!”
我已經聽出了他的聲音,急忙告饒:“侯爺饒命,我是人,我是人!”
賀崢放開了我,嗓音卻還是冷硬:“何人在此鬼鬼祟祟?”
我很委屈:“并沒有鬼鬼祟祟……侯爺,我是起不來?!?/p>
“……是你?”賀崢總算認出了我。
我苦哈哈道:“可不是我?”
他頓了頓,看了我一眼:“你在這里躺了一夜?”
我苦著臉:“可不是么?”又沒人管我。
賀崢站了片刻,忽然伸手將我從地上提了起來,我受寵若驚,倒沒想到他堂堂一位侯爺,竟有這份好心??上膭幼鲗嵲诖拄?,完全不顧我被打得稀爛的屁股。我痛得亂號:“侯爺輕點兒!麻煩輕點兒??!”
他不耐煩地皺了皺眉,直接將我打橫一抱,手正按在我受傷的某處。我垂死掙扎地“呃”了一聲,然后兩眼一翻,兩腿一挺,直直地暈死過去。
(三)侍寢
多年前,辛垣他娘親撿到襁褓中的我時,曾找人給我算了命,說我是出生貧寒,命中富貴。
對此,我向來不以為然,如今這半死不活的關頭,倒似乎領悟了那算命先生的讖言。
只看此刻,我被打得半死,躺在地上一夜都沒駕鶴西去,被賀崢好生安置之后,反而發(fā)起高燒,幾日不退,一度危及性命。
我由此霸占了侯府最好的一間廂房,緊挨著賀崢臥房,身邊大夫、仆役不斷,占盡了天時、地利,只差人和,我的攻略任務就算完成了一半。
人和卻還要賀崢配合。
賀崢倒來看了我?guī)状危贿^一般都是略坐一坐就走。最初我病勢兇猛時,燒得頭暈眼花,賀崢來看我,我睜眼一看,床邊擱著好大一只雞腿!于是不由分說地撲上去啃了一口。
據(jù)說,我將賀崢的臉上啃出好大一塊紅印。賀崢當場黑了臉,忍了半晌才寒聲道:“等她醒了,將她趕出府去?!?/p>
我醒來后聽周圍伺候的人說起這事,心中怕怕。等賀崢再來看我,我便做出一副乖巧的小羊羔模樣,拿一雙濕漉漉的眸子眼巴巴瞅著他。
賀崢沒再說什么。
我覺得他肯定是心軟了,奈何管家是個沒眼力見的,等我身子大好后竟然真要將我趕將出去。我是絕對不能走的,于是只得死皮賴臉地磨:“求您別趕我走……我掏糞,我掏糞又挑水行不行?”
管家皺眉:“你一個掏糞的,誰敢喝你挑的水?改劈柴吧。”
好歹是留了下來。
我心中憂傷。自從我好了之后,賀崢就沒再理會過我。兜兜轉轉一大圈,還挨了頓打,結果居然又回到了起點。
哦,還增加了個劈柴的任務。
即使我力大如牛,一人干兩人的活也是吃不消,每日劈完柴后再掏糞,人都有點兒搖搖晃晃了。我搖搖晃晃地挑著兩只裝著排泄之物的大木桶,準備從后門運出去,后門卻吱呀一聲忽然開了,我受了一驚,一下子站立不穩(wěn),往前倒去。
與此同時,我已經看清了門后的人正是風姿雋秀的賀侯爺。侯爺是個好侯爺,見我即將摔倒,一伸手便扶住了我,可惜他忽視了我身上挑著的兩只糞桶。我撲倒了賀崢,糞桶撲倒了我,一瞬間臭氣四溢,滋味酸爽,不可言喻。
我發(fā)誓,這一刻,我在賀崢眼里看到了殺氣。
我嚇得兩手兩腳纏住他不肯起來,我怕我一起來就會被人拖下去打死。賀崢伸手狠狠推我,我雙手摟著他脖子不肯放,腦袋埋在他脖頸間,還不忘一迭聲求饒:“侯爺饒命!”
賀崢掙了片刻便放棄了,深呼吸幾口,咬牙切齒道:“你再不起來,我真的打死你?!?/p>
我趕緊松了手,賀崢一把扯開我,手一抬就有幾個彪形大漢按住了我。我嚇得兩股戰(zhàn)戰(zhàn):“侯爺,你說過不打我的……”
賀崢冷冷地瞪著我:“我說過不打死你而已?!?/p>
然而這里實在太臭,侯爺沒心情看我挨打,直接拂袖而去。我身上也臭,大漢們不愿靠近我,隨便意思了幾下就讓我滾了。
我沮喪地回了下人的院子,本來準備好好睡一覺,誰知不到一刻就因為身上太臭,被人趕了出來。我只好在侯府里漫無目的地游蕩,打算等身上的氣味兒散了再回去。轉了幾圈轉到了后院涼亭,結果又一次碰上了賀崢。
講道理,我其實并不愿意在這節(jié)骨眼上繼續(xù)觸他的霉頭。侯爺顯然是沐了浴,更了衣,散著墨黑長發(fā)在涼亭里看書,月色下眉目如畫。
我一瞬間甚至有點兒自慚形穢。
賀崢抬頭見了我,眉頭又狠狠皺起:“你帶著這一身污穢轉到我眼前,是一定要我打死你?”
我趕緊搖頭,也覺得自己有點兒作死:“侯爺明鑒,我沒有地方可以清洗?!?/p>
男仆們的浴房我進不去,女婢們的她們又不讓我進,嫌我污染了空氣。
賀崢皺眉看著我,然后走過來一把將我拎起,甩給了一邊候著的幾個婢女。
于是我有幸享受了侯爺?shù)拇觯谠⊥袄锱萘藗€爽,身邊還有幾個香噴噴的侍女伺候著,就是她們替我清洗的動作略顯粗魯,仿佛在洗一塊抹布。
洗完后我被人裹上一件雪白寢衣,披散著頭發(fā)被推進侯爺?shù)呐P房等候他發(fā)落。侯爺正躺在窗邊的小榻上閉目小憩,聽到聲響睜開眼,轉頭看向我。
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同侯爺是一樣的造型,都是一樣的雪白衣衫,一樣的垂散墨發(fā)。只是我眼中的侯爺清冷如畫,就是不知侯爺眼中的我是如何模樣。
我含羞帶怯地湊上去道:“侯爺,今晚可需要奴家侍寢?”
侯爺一腳將我踹出了門。
(四)刺殺
于是我還是每日砍柴、掏糞。
我知道,身為一個女殺手,身為一個走狐媚惑主路線的女殺手,我這些日子的表現(xiàn)是極其不符合自己的定位的,也不知我那些姐妹做得怎么樣。
聽說最近秦明帝兩大托孤大臣,大將軍趙溯與丞相賀祁不和,朝堂上紛爭不斷,我知道這其中肯定有我那些姐妹的功勞。
她們都比我強。
我挑著糞桶出了后門,穿過長長的巷子交給趕車人,由他運出城去。我正憋足了勁將糞桶擱到馬車上,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身后驀然傳來獵獵風聲。
我一轉頭,就看到賀崢一身白衣滿身血,正朝我這邊奔來,身后三五個黑衣人緊追不舍。站在我身后的趕車人也忽然動起來,手中一把寒芒匕首直朝賀崢刺去。
一場刺殺。
這一瞬間我竟然松了一口氣,因為刺殺他的人,并不是我那些姐妹。
不是她們,那我就可以救他了。
于是我沖上前去,大喝一聲,運起力氣,一把將滿車的糞桶都撂倒了。
臭氣瞬間如烏云罩頂,黑衣人當場被臭得暈頭轉向,我趁此機會將他們三兩下踹倒,然后拽著賀崢迅速進了后門。
侯府的守衛(wèi)迅速捂著鼻子圍了上來,賀崢人已陷入半昏迷狀態(tài),居然還能嫌棄我:“你……你給我走遠點兒?!?/p>
我嗅了嗅身上的臭味,有點兒委屈地“哦”了一聲。好歹我也是他的救命恩人,雖然手段特殊了一點兒,可他怎么能把嫌棄表現(xiàn)得如此明顯呢?
沒過幾天,我發(fā)現(xiàn),原來侯爺還是記得我的好的。
這一日我正在院子里劈柴,忽然聽到有人在喊我。我轉頭一看,原來是侯爺身邊的一位貼身婢女,之前曾見過一面。她笑瞇瞇道:“王姑娘,侯爺有請?!?/p>
我一聽,立馬樂顛顛地放下斧頭:“好的好的。采荷姐姐,侯爺是不是要賞我?”
采荷上下瞧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一笑:“侯爺讓我?guī)Ч媚锶ハ磦€澡?!?/p>
“哦?!蔽业男念D時涼了半截。侯爺還是嫌棄我臭,看來是沒有對我刮目相看。但轉念一想,侯爺讓他的貼身侍女過來,證明我在他心中的地步已經提高了不少,于是又開心起來。
我高高興興地被帶到上次洗澡的地方,還是那幾個姑娘等在那里。我咧嘴向她們示好,卻沒人理我。她們七手八腳地把我按進了浴桶里,這一次洗澡時間尤其久,我身上都要被擦破皮了,疼得直叫喚。
等我跨進侯爺臥房的時候已是深夜。我躡手躡腳地進去,卻發(fā)現(xiàn)房里沒人。我疑惑地東張西望,猶猶豫豫地靠近床邊,探頭悄悄往里看,卻發(fā)現(xiàn)床上也沒人。正奇怪著,忽然有人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我猝不及防被推倒在了床上。
轉頭一看,卻是侯爺站在床邊,昏黃的燭光從他身后照過來,他的神色顯得有些莫測。
我驚訝地說道:“侯爺?你還沒睡?你的身體好了嗎?”
說著我就要從床上爬起來,誰知道賀崢慢悠悠地往前跨了一步,一下子就堵住了我的去路。我只好雙手撐住床欄,迷茫地看著他:“侯爺?”
“你不是想侍寢嗎?就今晚吧?!?侯爺竟然露出一個云淡風輕的笑容。
我震驚地睜大了眼睛,原來他找我來是為了這個。
賀崢瞧了我片刻,淡淡地說道:“怎么?不愿意?”
我趕緊開口:“愿意,可愿意了!”
不僅愿意,甚至還有些感動。身為女殺手,為了實現(xiàn)目標而獻身是最基本的素養(yǎng),我混了這么久的日子,總算開始發(fā)揮作用了。
賀崢面色沉靜,沒再多說,點了點頭:“既然如此,那就開始吧。”說完也不動彈。
我愣了半天,慢慢反應過來,呆呆地望著他,咽了咽唾沫:“侯爺……是想讓我自己來?”
賀崢冷淡地瞧著我:“既然是你侍寢,自然是你來。”
“……哦。”
行吧。雖然我從來沒有嘗試過……但是身為女殺手,主動獻身也是必需的素質。
來就來!
我一咬牙,起身慢慢靠近賀崢,試探著朝他的腰帶伸出手去。
過了片刻,賀崢大怒道:“你這蠢貨,到底會不會侍寢!”
……
經過一夜的雞飛狗跳之后,我的攻略任務總算前進了一大步。
我再也不用干劈柴、挑糞的粗活了,賀崢將我調到了他的院子,成為內院的一名侍女。
其他小侍女看我的眼神既有嫉妒又有幸災樂禍。我知道她們在想什么,她們嫉妒我能攀上侯爺這棵大樹,又嘲笑我不被侯爺看重,侍寢之后居然沒給個名分,仍和她們一樣是個侍女。
我卻覺得賺大發(fā)了。畢竟不是哪個殺手都能這么快就接近目標的,我的姐妹們說不定都比不上我。
我收到埋伏在大將軍府的姐妹傳來的密信,得知刺殺賀崢的正是大將軍趙溯。如今大將軍在朝堂上勢力如日中天,丞相賀祁已被排擠出權力中心,其子賀崢卻不懼鋒芒,經常與大將軍針鋒相對,這才惹惱了大將軍。
姐妹告訴我,要想辦法獲得賀崢的信任,繼續(xù)挑撥離間,讓趙家和賀家徹底斗起來,從而擾亂秦國朝堂。
賀崢經此刺殺之后,卻不怎么出門了,常常稱病不上朝,整日待在府里。
我還沒能想出什么好辦法來挑撥離間,反而被賀崢支使得團團轉。侯爺是個講究人,一飲一食無不精細。我雖然智謀比不上其他姐妹,卻跟著辛垣他娘學了不少庖廚之道,自從有一次給賀崢做了芙蓉燴鱸魚,他便天天使喚我給他做飯。
不僅使喚,還挑三揀四:“今日這菜怎么如此咸?你當本侯家的鹽不要錢嗎?”
我苦哈哈地解釋:“這道菜原本就重口一些,侯爺不喜歡,我下次再換。”
賀崢抬頭瞧了我一眼:“手怎么了?”
我把左手往背后一藏:“沒……沒怎么?!毙闹袇s嚇了一大跳。
我與姐妹們通信,有一種獨特的手段,便是以出入侯府的送菜人為中介,通過一種無色無味的顏料,將密信書寫在侯府后門墻角的隱蔽處,只有以鮮血浸染墻磚,字才會顯現(xiàn)出來,且顯現(xiàn)時間極短,幾個呼吸間就會再次消失,因此極為保密。前些日子姐妹送來密信,我便割破了自己的手指讀了信。難道侯爺已經察覺了我的小動作?
賀崢淡淡地說道:“本侯并非不講理之人,你的手燙傷了,這兩日不用做飯。”
我吃了一驚,摸了摸自己左手腕上的燙傷,這里倒真的是做飯弄的。原來他指的是這個……
我訥訥道:“哦。多……多謝侯爺關懷?!?/p>
(五)賑災
然而賀崢沒能清閑多久。
到夏季的時候,洛邑城郊忽發(fā)大水,大將軍趙溯上疏,推薦賀崢去賑濟災民。
趙溯此舉確實不安好心。早些年秦明帝在位時大興奢侈之風,秦國國庫空虛已久。趙溯給賀崢戴了一頂年少有為的高帽子,卻暗中克扣賑災錢糧。賀崢再怎么有能力,有手段,也沒辦法憑空喂飽災民們的肚子。
賀崢自下朝之后,臉色便一直沉著,一個人關在書房里不出來,也不許任何人進去。膳房做好了午飯,不敢來送,眼看已過了午時,采荷道:“王姑娘,侯爺待你一向與旁人不同,還請你去給侯爺送送飯吧。”
我端著膳盒進了書房,做賊一般怯生生地往里走。走到里間,才剛掀開門簾,一只茶杯便砰的一聲砸碎在我腳前:“滾出去!”
我嚇了一大跳,好在下盤甚穩(wěn),保住了侯爺?shù)纳藕?。我顫顫巍巍地把膳盒舉起來:“奴婢這就滾。侯爺……侯爺要不要先吃點兒東西?”
書案后,賀崢一身煞氣地抬起頭,面無表情地瞧著我。我猶猶豫豫,腳尖試探性地往里蹭了蹭:“今天膳房做了酒釀鴨子,奴婢先給侯爺擺飯?”
半晌,賀崢開口道:“是你做的嗎?”
我一愣,搖頭:“不是,是膳房的陳師傅做的……”
“本侯想吃你做的?!?/p>
我趕緊點頭:“奴婢這就去做!”
難得侯爺松口要吃飯,我緊趕慢趕地去了膳房,精心做了幾道他平日里愛吃的菜。等我回到內院時,卻見書房門緊閉,守衛(wèi)告訴我,賀崢的兄長,中護軍賀峪來了侯府,正在與侯爺密談。我猶豫地站在書房外,不知道該不該讓人通傳。這時書房門卻忽然打開,一個器宇軒昂的男子從里面走了出來。
我趕緊低頭行禮,賀峪掃了我一眼,對著身后戲謔地開口:“從前只道你為人刻板無趣,沒想到府里竟也有這等樣貌的侍女?!?/p>
賀崢也從門里跨了出來,聞言,漫不經心地瞧了瞧我,淡淡地說道:“隨手買來的小玩意,瞧著還合心意,便留著了?!?/p>
他身量修長,風姿挺拔,站在威嚴霸氣的賀峪身邊也不遜色。賀峪大笑道:“你也有為美色所迷的時候!”
賀崢將賀峪送出了內院才回來。我一直等在書房外,見到他的身影出現(xiàn)在內院大門,趕緊迎上去:“侯爺,飯做好啦,現(xiàn)在要不要擺飯?”
賀崢頓住腳,轉頭瞧了我片刻,忽然伸手掐了掐我的臉,我頓時“哎喲哎喲”地叫喚起來。
“為美色所迷?”賀崢似笑非笑,“也算吧,畢竟世間美貌女子那么多,像你這么蠢的倒確實少見?!?/p>
賀崢隔天就前往洛邑城外賑災,順便把我也打包帶了過去。
城外餓殍遍野,洪水糟蹋了今年的莊稼,顆粒無收。洛邑城門連關了一個月,不許流民進城,無家可歸的流民們堵在城外,哀號震天。
賀崢在城外轉了一圈,便直接往南到了徐州。徐州多富賈,他換了一身裝扮,身穿錦袍,頭戴金冠,一副富貴公子哥的行頭,陪這些富商一連喝了小半月的酒,席間觥籌交錯,親熱得如失散多年的親兄弟。
我一直跟在賀崢身邊,看他和富商們你來我往使著水磨工夫。最后一場宴席,酒已三巡,佳人斟酒,美人在懷,氣氛熱鬧得要將屋頂都掀翻。有個沾親帶故的二流子醉醺醺、色瞇瞇地過來摸我的臉,賀崢拔劍而起,一劍將他的手砍斷。
像是滿屋子的熱鬧都結了冰,靜得讓人窒息,只有那人的慘叫聲響徹耳邊。賀崢眼底染了醉意,懶洋洋地笑了一聲,眼神卻狠戾無比:“手這么不干凈,干脆剁了吧。”
賀崢最終以威逼利誘的方式,從這些向來只進不出的富商腰包里掏出了賑災的錢米。手段不算光彩,但災民終于有了一口飯吃,撐到秋收,便也能繼續(xù)活下去。
我在回城的路上困得差點兒睡著,腦袋一直往馬車壁上撞,疼得我猛地驚醒,然后繼續(xù)瞌睡。雖說我身體一向很好,但這兩個月跟著他東奔西跑,也有些扛不住。賀崢輕輕“呵”了一聲,似是在嘲笑我:“過來。”
我便迷迷糊糊地朝他那邊靠過去。賀崢將我的頭按在他肩上:“睡吧?!?/p>
我受寵若驚,抬頭去瞧他的神色,卻被他按住腦袋動彈不得。他的嗓音淡淡地拂過我的耳畔:“你睡不睡?”
我想了想,還是睡了。
(六)行刑
賀崢因為賑災有功,獲得了秦國皇帝的嘉獎,升為散騎常侍。
大將軍賠了夫人又折兵,更是視賀家為眼中釘。沒過多久,便聽說賀崢的父親賀祁在朝堂上觸怒皇帝,丟了丞相之位,當了個清閑的太師。其實觸怒皇帝是假,惹怒大將軍才是真。
賀祁賦閑在家,也沒有怨憤之色,整日讀書烹茶,仿佛修身養(yǎng)性就是他畢生追求。埋伏在賀祁府上的姐妹傳來消息,說是賀祁表面上無動于衷,實則暗地里扶植人手,韜光養(yǎng)晦,以待時機。姐妹說,賀祁非池中之物,若是他有朝一日得勢,對大啟將會是大威脅。我想起賀崢對徐州富賈們不露聲色的算計。他雖然年輕,卻頗具謀略,賀家的人都厲害得讓人心驚。
賀祁淡出朝堂后,兩個兒子開始在朝堂上展露鋒芒。他們雖然威勢不顯,但勝在年輕氣盛,大將軍一時也奈何不了他們。朝堂上明爭暗斗得厲害,侯府里的日子也跟著不好過起來。
賀崢最近愛上了射箭,在后院辟了一塊校場,每天射靶子,箭箭力透靶心。我在旁邊伺候時不過是隨口拍了一句馬屁,他就找上我的麻煩。
那日已近正午,賀崢從朝堂回來后就直奔校場,沉著臉一連練了近兩個時辰,校場的靶子都被他射穿了十數(shù)個。眼看飯點到了,我肚子餓得咕咕叫,瞧著侯爺正好又是三箭齊中靶心,趕緊鼓掌道:“侯爺箭法真好!”
我本意是希望他能意識到已經中午了,該吃飯了,誰知他卻轉過頭來,要似笑非笑地瞧了我一眼,道:“本侯還能射得更好,你過來,給本侯當陪練?!?/p>
于是我被迫頂著一只蘋果,雙腿直打戰(zhàn)地站在了靶場中央,賀崢舉手搭箭,目光沉沉地在遠處盯著我,弓弦拉到極致之時,猛地松了手。有一瞬間我以為他是真的想殺了我,但下一剎那,利箭從我頭頂破空而過,帶起的風飽蘸了蘋果汁水的香甜。
賀崢淡淡地說道:“嚇成這樣?真沒出息?!?/p>
我哭喪著臉做了好吃的拔絲蘋果,才讓侯爺對我重新緩和了臉色。
賀祁遇刺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書房里烹茶。
消息是賀峪帶來的,他和賀崢下著棋,像談論什么無關緊要的小事一般,說刺客是個女子,藥下在賀祁平時喝的茶里,正好那日有個侍衛(wèi)辦事得力,賀太師于是將茶賞給了他,結果侍衛(wèi)當場七竅流血而亡。
太師府雷厲風行,抓到了下毒的女刺客,那女人易容成府里的侍女,潛伏了大半年才下的手,本以為萬無一失。事情敗露后,她當場服毒自盡,什么話都沒逼問出來,她身上也干干凈凈,查不出到底是誰指派的。
賀峪問道:“你說,到底是誰想要殺死父親大人呢?”
賀崢道:“人都死了,既然沒查出來,說這些也無意義。”
我在一旁給他們斟茶,聽到“人都死了”時,有一瞬間眼前仿佛被白光籠罩,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見。等我回過神,一杯茶已快滿溢,我快而穩(wěn)地放下了茶壺,像是方才并沒有走過神一樣,端著斟好的茶穩(wěn)穩(wěn)地放在他們面前,微微抬起頭,卻見賀峪與賀崢的視線都落在我身上,竟不知他們看了多久。
我不知道自己面上是否露出了端倪,朝他們福了福身,竭力用從容的嗓音道:“請主子們用茶。”
賀峪一笑,仍是那副爽朗大氣的態(tài)度,仿佛方才的盯視只是我的錯覺:“你家婢女的手倒是穩(wěn),這么滿的一杯茶,端過來竟絲毫未灑?!?/p>
賀崢瞧著我,淡淡說道:“只有這點好了。”
我在那天夜里給潛伏在賀峪家的姐妹送去密信,只有兩句話——身份恐已泄露,速撤。
然而已經晚了。
三日后,賀峪在自家后院抓住了一個鬼鬼祟祟的女人,此女當時正在往外傳遞密信,發(fā)現(xiàn)不對后想要逃跑,被潛伏已久的暗衛(wèi)當場抓住。
密信才寫了一半,用的是無色無味的顏料,鮮血浸染之后才顯出痕跡,卻是一套看不懂的暗號。賀家接連遭遇刺客,實在讓人心驚。此女被嚴刑拷打,仍不肯招出真相,賀峪一怒之下將其用重枷鎖住,游街三日后在東市口斬首,以示震懾。
我是后來才知道,那位姐妹是以侍妾身份接近賀峪的,卻陰差陽錯愛上了他。她在最后一封密信里寫的話,是告訴我們,她要退出殺手組織,她想留在他身邊過平凡人的生活。
可惜殺手的命運是早就注定了的,不退出還好,一旦決定退出,就是軟肋被人制住的時候。她幻想得那樣美好,卻沒想到是他親手將她送上了斷頭路。
行刑那一日,賀崢忽有興致,在城東的朝鳳樓里置了一桌酒席,一個人自斟自飲好不悠然。重兵把守的囚車從窗外的街上經過時,圍觀的百姓神情既興奮又驚恐,全都等待著一場血色盛宴。我站在桌旁,看到我的姐妹渾身是血躺在囚車里。她曾是這一群殺手里最好看的女孩子,曾教我絞花汁做脂粉,曾笑言憑她的容貌,定能俘獲每個男人的心。
此事之后,姐妹之間已多日不敢用密信聯(lián)系。但我知道沒人會去救她,不能去救,因為賀峪故意游街三日,等的就是她的同伙來救她。
可怎么能不救呢?賀家的人城府如此之深,若無人去救,或許還有后招來折騰她。時至今日,我的身份或許也早已暴露,賀崢故意將我?guī)н^來,不就是為了試探我的反應?如果他們要等同伙,那么由我出面是最好的,反正我一向最不爭氣,做不了一個好殺手。
我現(xiàn)身了,其他姐妹至少暫時安全了。
囚車停到了東市口,血跡斑斑的女人被拖了出來,劊子手迎著慘淡的陽光舉起手中的屠刀。我的手已扶上窗欞,只需一躍就能跳出去打落那把閃著寒光的屠刀,也或許還沒沖過去就會被埋伏的弓箭射成刺猬。
身形微動的那一刻,我的左手忽然被人大力抓住。
賀崢神色平靜,一點兒都看不出他的手正牢牢鉗制著我,他定定地盯著我,一字一句道:“你想做什么?”
(七)出征
我被投入侯府的私牢中,賀崢親自搜遍了我身上所有能藏東西的地方,又用藥使我渾身無力,不能動彈,無法做出自戕之舉。
那一日賀峪最終并沒有殺我的姐妹,行刑的最后一刻,忽然沖出來幾個蒙面的刺客將人劫走。這些人是賀峪自己安排的,他一早就做好打算,若能找出同伙最好,若不能,他也不會真的殺了她。
姐妹回去后卻趁著看守放松警惕之時,一頭撞死在了囚牢的墻上。
或許她終于意識到,殺手的宿命便是如此,那些風花雪月不過都是癡心妄想。
賀崢每隔三五日就會來到牢中,略站一站便走,或許知道我什么都不會說,他什么都沒有問。
有一日深夜,我睜著眼睛數(shù)著頭頂天窗上透出的星星,賀崢忽然闖了進來。他身上帶著酒氣,坐到我身邊,就那么定定地瞧著我。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眼神往旁邊躲,卻被他按住腦袋轉了過來。我只好和他大眼瞪小眼對視著,良久,賀崢淡淡地說道:“這么晚了,還沒睡?”
我誠實地回答道:“白天睡了好久,晚上睡不著。”
“你真的打算什么都不說嗎?”
我沉默以對。
“你知道我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你的身份嗎?”
這個問題我倒真的有點兒好奇,便偷偷瞧了瞧他。賀崢似乎是笑了一下:“你剛來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了?!?/p>
我驚訝地瞪大眼睛。怎么會呢?我這么掏糞、劈柴長時間,做夠了苦累活,原來都是無用功?
賀崢斜覷了我一眼:“我本來是打算一開始就將你抓起來的。誰知你笨得如此清新脫俗,倒讓我起了興致,想看看你還能折騰出什么花樣來?!?/p>
我氣憤地張了張嘴,又閉上了。他太能顛倒黑白了,明明是他在折騰我!
賀崢嘴角還帶著笑,眼神卻慢慢淡下來:“你雖然笨得厲害,卻居然沒留下什么破綻。誰值得你這么為他賣命?”
我垂下了眼睛,不再看他。賀崢的嗓音驀然冷下來:“你真以為我不會殺了你?”
我想了想,還是抬起頭開口說了一句話:“侯爺,那天,你為什么阻止我跳窗出去救人?”
賀崢的眼神變得鋒利起來,冷冷地盯著我:“本侯的人,沒有死在別人手里的道理?!?/p>
我點了點頭:“我救人那天就打算去死了。侯爺若想我死在你手里,那我就好好活著,等侯爺發(fā)落。”
身為殺手,這是我能為這一場相識付出的最大的情誼。
賀崢卻忽然動了怒,他氣得雙眼赤紅,惡狠狠地指著我:“你以為本侯不敢?你以為你算什么東西?”
我默默地望著他,等他的下一步動作,他卻轉身大步離開了囚牢。
我再次見到賀崢的時候,已是落木蕭蕭的深秋,牢房里早早備上了厚被子,倒是很舒適。這天夜里,我正睡得迷糊,不知做了什么夢,猛地驚醒過來,看到兩個黑衣女子站在面前,二話不說架起我就走。
我還不太清醒,一路恍惚地被塞進馬車里,骨碌碌滾到了一只黑鍛云紋靴旁。抬眼一瞧,侯爺穿著一身墨色錦袍,靠窗坐著,一手拿著書,冷淡地看了我一眼。
我渾身無力,費了半天勁才坐起來,正要開口,外面一聲吆喝,馬車開始向前行進。我猝不及防,身子往后一傾,正倒在侯爺?shù)男⊥壬?,趕緊伸手一把抱住,才沒跌倒。
侯爺瞧了被我抱住的腿一眼,又盯著我看。我訕訕地松開了手,偷偷撫了撫他褲腿上被我抓出的褶皺,小聲道:“侯爺,咱們要去哪兒?”
侯爺望著我,神色還是淡淡的:“大啟。”
我一驚,難道侯爺發(fā)現(xiàn)了什么?
隔了兩天,我才從侯爺親兵的交談中得知,原來侯爺是被派往雍州,領兵出征大啟。我開始有些坐立不安。這樣大的動作,不知辛垣有沒有事先得到消息,做好準備?
賀崢這幾日一直不怎么說話,卻常常用嘲弄的神色打量我,仿佛等著我憋不住來問他。我確實快憋不住了,可是我無法開口去問,因為一開口就徹底暴露了。
如今戰(zhàn)事在即,我害怕我的任何一點兒錯誤,都會將大啟置于萬劫不復之地。啟國實在太弱,我們都輸不起。
我終于沒有安生日子過了,每天焦心焦肺,整夜整夜地睜眼到天亮。賀崢的臉色也越來越沉。
直到這一日,我們到了平城郊野,天色已晚,親兵們升火做飯,我正準備挪下車去避一避侯爺這張黑如閻羅的臉,卻忽然聽到一陣極細微的風聲。
多年的習武經驗在此刻發(fā)揮了作用,我以難以想象的迅猛速度撲倒了賀崢,一支利箭貼著我的后腦射進來,釘在了馬車壁上。
賀崢神色大變,伸手攬住我的腰翻了個身,將我護在了下面,右手迅速從腰間翻出一只小瓶,倒出一果小藥丸:“吃下去?!?/p>
我趕緊含住藥丸咽了下去。被下了這么久的軟筋散,總算是可以解脫了。
越來越多的利箭射進來,馬車已經被射成了篩子,眼看局勢危急,我掂量了一下自己恢復的功力,忽然掙開賀崢的手,從馬車里破窗而出。
利箭如雨般朝我射過來,我狼狽地打了幾個滾,才躲開了第一波攻擊,藏到了樹后。賀崢緊跟著我從馬車里躍出來,藏進了另一片林子,好在我吸引了不少火力,他應當沒有大礙。外面的親兵死傷無數(shù),情況實在不妙,我正打算去尋賀崢,卻被人一把抓住了手。
賀崢道:“走!”
但已無路可走。這次的刺殺是鐵了心要置賀崢于死地,我們且戰(zhàn)且退,終于退到一片山崖邊。我還沒來得及開口,賀崢已抱著我跳了下去。
(八)歸去
山洞內,我生起一堆篝火,不敢燃得太烈,怕引來追兵。
賀崢半靠在山洞邊,一手還握著劍,那只手卻已傷痕累累。
墜崖之時,侯爺以劍為杖,好歹止緩了下落之勢。落地時他在我下面墊了一下,我摔得渾身淤青,卻沒有大事,侯爺卻斷了一條腿。
我沒有想到他會這么做。
我烤著山澗里捉來的魚,不知不覺走神了,抬頭去看侯爺,卻沒想到會與他的視線對上。我下意識地躲了一下,又覺得不妥,把目光轉回去了,小聲道:“侯爺,腿還疼不疼?”
侯爺冷冷地盯著我,嘲弄地笑了笑:“會說話呢?我當你這些天啞巴了?!?/p>
我噎了一下,覺得有點兒委屈。他這些天不也故意不開口?可是一看到侯爺?shù)耐?,我就又把這點兒委屈忘了,輕聲道:“不是不想說,就是……不知道怎么開口?!?/p>
侯爺“呵”了一聲:“怕一開口,被我知道你是辛垣派來的?”
我吃了一驚,手中的魚掉在了地上。侯爺冷眼瞧著,竟然還笑了:“怕成這樣?”
我雙手顫抖著,不知該如何是好。侯爺卻沒有繼續(xù)嘲諷我,嗓音冷淡道:“你那些姐妹撤離時被我兄長發(fā)現(xiàn),他要下殺手,被我阻止了。我給辛垣寫了信,問人是不是他派的,他承認了。”
我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竟是這樣?
賀崢瞧著我的神色,笑道:“沒想到我和辛垣會有私交?這么多天一言不發(fā),你以為你有多重要,大啟派了殺手,我就會沖過去攻打豐都?那也要等打得下來時再說。”
我訥訥道:“可是,侯爺不是要出兵攻打……我們嗎?”
侯爺?shù)溃骸拔因_你的?!?/p>
我簡直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頓了頓,我小聲問道:“那侯爺去雍州做什么?怎么會遇到刺殺呢?”
侯爺?shù)难凵窭湎聛?,淡淡地說道:“我有事去雍州,這是真的。至于刺殺——”
他冷笑一聲:“誰派的人,我自然會回去找誰算賬。”
我便猜到,或許仍是大將軍趙溯,他對賀家的忌憚和狠辣已到了人盡皆知的地步??哨w家和賀家之斗,未嘗沒有我那些姐妹的挑撥,賀崢對趙溯恨之入骨,對我們這群女殺手,對大啟難道就沒有芥蒂?
賀崢似乎看出了我心中所想,有些嘲諷地開口:“你們這些伎倆,我還不放在眼里。只是沒想到辛垣已不濟到這種程度,居然能使出這種手段。”
我皺著眉道:“他不是這樣?!?/p>
賀崢的臉一下子冷若冰霜:“你維護他?”
我有點兒怵他的眼神,但還是小聲道:“他是我外甥,我自然要維護他?!?/p>
辛垣他娘當年收養(yǎng)我,又認我做了義妹,辛垣自然是我外甥,雖然他不太愿意承認。
賀崢的神情頓時一言難盡。
我重新烤好了魚,仔細喂給賀崢吃了,又整理了一下他傷腿上的夾板,這才從大腿內側的假皮下取出一張薄如蟬翼的紙來,又用水化開。賀崢萬萬沒想到他親自搜身后,我身上居然還藏著東西,神色很有些氣急敗壞:“你做什么?”
我沒有回答,低頭將化開的藥水灑在他身邊,輕聲道:“這雖是毒藥,卻也有驅蟲的效果,灑上之后就不會有蛇蟲之類侵擾?!?/p>
賀崢神色冰冷,定定地望著我:“你想走?”
我沒有看他,轉頭望著外面的天色:“侯爺方才已經放出信號,護衛(wèi)應當很快就到了。我不會走遠,等確定侯爺安全之后才會離開?!?/p>
賀崢大約知道以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留不住我,他沒有阻止,只是問道:“你想回大啟?”
“我是個失敗的殺手,雖然也沒人指望我做成什么事情,哈哈哈?!蔽倚α藘陕暎吐暤?,“感謝侯爺救了我的姐妹,也沒有殺我?;厝ブ螅視嬖V辛垣,以后別再派刺客來挑撥離間了,這一招對大將軍或許有用,對賀家沒用?!?/p>
“那你呢?”賀崢在我身后道,“你沒有什么要對我說?”
我的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頓,輕聲開口:“侯爺,我走了。保重?!?/p>
(九)無恙
早春時節(jié),天氣和暖。
我回到大啟之后,才知賀崢所言非虛,姐妹們都平安回了豐都。
只是有兩個已經永遠不在了。
我去向辛垣請罪,因為我沒能完成任務。辛垣卻很平靜,只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p>
我們一起去了城外的桑林,那是紀丞相留下的。紀相為大啟鞠躬盡瘁,死后只留下了這片桑林。豐都乃風水寶地,桑樹也生長得格外茂盛。這是一方如此豐饒的沃土,只是不適合成就霸業(yè),豐都百姓愛戴紀相,但紀相也沒有辦法光復大啟。
辛垣也沒有辦法,但無論如何他都要盡力一試。我是辛垣他娘養(yǎng)大的,我們都深受大啟恩惠,所以我們都義無反顧。
這一年冬天,大啟與秦國開戰(zhàn)了。
秦國那邊帶兵的正是賀崢。大啟將才凋零,辛垣自然義不容辭地上陣,雙方互有勝負,一直打到來年四月。邊陲小國伊荻趁機攻打秦國邊境,秦帝下令停止攻啟,暫時休戰(zhàn)。
賀崢和辛垣在渭水之畔簽訂停戰(zhàn)協(xié)議,辛垣他娘問我:“元娘,不去看看嗎?”
我一顆一顆地從樹上摘著桑葚,汁水從指間滑落,清甜誘人。我低著頭道:“會給阿垣添麻煩的?!?/p>
辛老夫人俏皮地笑了:“那可不一定?!?/p>
后來我還是忍不住偷偷去看了,賀崢比我最后見到他時要清瘦了些,腿傷已看不出大礙,眼神、氣度卻越發(fā)沉肅。他們坐在營帳內商談,我癡癡地看著,不知被誰推了一把,“哎喲”一聲跌進了帳中。
賀崢和辛垣的視線頓時都落到我身上。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起身,不敢抬頭,好半天才聽辛垣淡淡地說了一句:“阿元,來得正好,帳里沒有酒了,你去庫房拿點兒酒來?!?/p>
我來時借了套侍衛(wèi)的衣服,此刻正好冒充辛垣的貼身侍衛(wèi)。我趕緊應了一聲就要退出去,賀崢的嗓音驀地響起:“不必了?!?/p>
賀崢慢慢地踱步到我的面前,捏住我的下頜,讓我與他對視。他道:“辛帥,酒我就不喝了,感謝招待,這次倒是要向你討一個人?!?/p>
他的眼神里逐漸勾起一點兒笑意來:“元娘,別來無恙。”
我呆呆地望著他,心跳如擂鼓。
我最后還是跟著賀崢回了洛邑,或許從我決定來渭水之畔見他,就已注定會是這樣。
辛垣什么也沒說,只是差人送來了一包行李,是辛老夫人和姐妹們的一點兒心意。
離開的路上,賀崢一直握著我的手,我從馬車的窗子向外看,沃野之上,一片綠意,春耕的老農正在田間辛勤地忙碌。
這一次能休戰(zhàn)多久呢?
誰也不知道。
亂世朝不保夕,人力如此微茫,只夠盡力愛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