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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鱉洋上的鮸魚

        2021-10-25 16:58:47趙悠燕
        散文詩世界 2021年10期
        關(guān)鍵詞:漁場魚頭海面

        趙悠燕

        七月,臺風過后的一天早晨,他們駕駛著漁船,以每小時15海里的速度,沿著新建成的漁港一直往北。那座遠近聞名的漁場,以前稱為龜鱉洋,兩座樹木茂密的山,形如龜,貌似鱉,趴伏在泛著幽微亮光的洋面上,從他看見它們的那天起,一直以固有的姿態(tài)沉默著,從沒改變。

        去龜鱉洋上抲鮸魚。這是前輩們的口頭禪?,F(xiàn)在,它被叫做灰鱉洋,就像鮸魚又被稱為米魚。這兒的人從來不會去考證,龜和灰,鮸和米是如此天差地別。現(xiàn)在,他們要去那兒捕鮸魚,那條身上布滿如米點似花紋的大魚,每當六月至八月的旺發(fā)期,它們憋足勁,鼓起膘,發(fā)出“咕咕咕”的叫聲,那幾乎是一種對死亡的召喚。人們趨之若鶩,向著發(fā)出聲音的方向。他想起小時候,在海灘邊玩,看到很多趴浮在灘涂上的鮸魚,近前看,鮸魚滾圓的白色肚皮露出水面,翻不了身,被赤著腳的他們一一扔進竹簍。那時,他們不懂魚兒為什么會這樣?大人們說,這是因為魚鰾發(fā)脹喪失了生命,所以才叫它“漲膠鮸魚”。

        他們到了漁場。此時天空露出了嶄新的藍色,如水洗過一般,透徹明亮的沒有一絲瑕疵。他們把網(wǎng)撒下去,太陽朗照著,一望無際,海面的每道皺紋都被照得妥帖平整起來。一番勞作后,他們的額上冒出了汗,后背的衣服漸漸變成深色?;撕荛L時間,幾百頂漁網(wǎng)終于被陸續(xù)拋入海中。大家耐心等待著,想象著在泥沙海區(qū)的鮸魚陸續(xù)鉆入網(wǎng)中,起網(wǎng)的時候,魚兒活蹦亂跳的模樣。滿倉的鮸魚,帶給他們的是翻蓋新房,孩子換新衣,婆娘咧開嘴笑的希望。此時,有人說話,有人打盹,有人沉默,他抽著煙,努力向空中拋出一個個形似團箕的煙圈,很快被風呼散。他狠狠地扔掉煙蒂,再次望向海面。希望如此渺小,卻是他需要面對的現(xiàn)實。兩個多小時后,起網(wǎng)了,隨著起網(wǎng)機的不斷轉(zhuǎn)動,他們瞅著網(wǎng)漸漸從海底升上來,仿佛心儀的姑娘即將出場,激動的心蹦蹦直跳。來吧,魚!

        這一網(wǎng),只有十來條鮸魚,它們被纏在網(wǎng)里,吻部努力地往網(wǎng)眼外直伸,胸鰭張開來,形似鳥的翅膀,在束縛它自由的網(wǎng)里,或許它想如鳥一般,逃脫漁網(wǎng)騰空飛去。他把魚從網(wǎng)上摘下來,扔到艙板上,魚的身子撞擊著艙板,發(fā)出“啪啪”的激烈聲響。他回了一下頭,發(fā)現(xiàn)鮸魚的一只眼睛直愣愣瞪著他,大眼圈幾乎占了頭部的三分之一,黑色的大眼珠顯示著驚奇和不滿。他有些尷尬地轉(zhuǎn)過身,同伴們蹲在地上,把魚小心地往魚箱里碼。他們都很沉默,彎著的背影顯得有些沉重。現(xiàn)在,錨地擴大,漁場縮小,資源漸趨稀少。就像他們住的鮸魚島,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每到捕撈季節(jié),大鮸魚一筐筐從船上運下來的輝煌,很多人,不得不奔赴更遠的海洋去捕捉鮸魚,這都是他們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難道,他也要像村里的其他人那樣,背上行李去遠方打工?或者,伴著老婆安心在家務農(nóng)?

        老人們說:寧可丟掉廿畝稻,不可丟掉鮸魚腦。以前,島上會舉辦鮸魚節(jié),那時的鮸魚可真多啊,村民們在稻谷場上架起大鍋,竹簍里盛著幾百條鮸魚,在一派熱火朝天的剖殺、燒煮、品嘗中,那些握刀的人,手下發(fā)出短促的唰唰聲,魚鱗從他們的手中飛濺出來,在陽光下閃耀著白花花的圓點,悄無聲息落地,漸漸地,走在稻谷場上的人,感覺到了腳下的柔軟。他們把魚鱗集聚起來,掃進畚箕,倒在田里。那個時候,即便家里沒人出海,在鮸魚收獲季節(jié),村民也會買上一條,大張旗鼓地燒煮一番,作為對這個儀式的敬重。他們熱衷于這個部位的加工和品嘗,如紅燒鮸魚頭,鮸魚頭骨漿,鮸魚頭燒豆腐。后者魚頭的鮮味融入豆腐,成為每戶人家的桌上菜。

        近些年,漁民們的收獲越來越小。所有的形式在現(xiàn)實面前只好被匆匆打發(fā),或者裝作遺忘。前陣子,他的一個伙伴說,島外的一家餐館會做鮸魚十吃。他翻著眼睛,掰著指頭細數(shù)著:鮸魚膏、鮸魚排、鮸魚羹、土豆鮸魚頭、鮸魚骨醬、清蒸鮸魚、鮸魚子燒豆腐、鮸魚面疙瘩、雪菜鮸魚肚、水果鮸魚。這家飯店在一座大橋下,來往的車子總要從橋上駛下來,特意去嘗嘗老板親手做的鮸魚十吃。那要多少的鮸魚啊,他看著艙板上的鮸魚,想著它們從頭到尾,從里到外,甚至骨頭都被用來上菜桌。這個人的餐館里,是不是擠滿了鮸魚的魂?他不由深吸一口煙,瞇起眼,回想當年無數(shù)的鮸魚簇擁著被網(wǎng)羅上船的情景。

        收齊了網(wǎng),他們準備回家。此時,夕陽剛剛下山,幾縷玫瑰紅抹在天邊,天空浮現(xiàn)著幾朵淡淡的云絲,像一幅精致的畫。不遠處的島礁立在海面上,如一張張起伏的黑色剪影。捕了三十多年的魚,他從來不覺得大海是美的。美這個字眼,像網(wǎng)上說的,有點矯情,不屬于他這樣以漁為生的人。但又不可否認,此時的大海讓他情緒起了漣漪。他又掏出一支煙點上,如果跟同伴說這些感受,那幫人一定會笑得抽風。瞇著眼深吸一口,緩緩吐出來,面對這樣的情景,繚繞的煙霧恰如其分地掩蓋了他的情緒。

        這個時節(jié),稻浪飄香,家鄉(xiāng)金黃色的田野上是一片繁忙的收割景象。他們家也有幾畝地,除了種稻,也種蔬菜,只是,里里外外,忙碌的大多是他老婆。一樣的,海是你的田。對于他的愧疚,老婆勸慰道。穿過渺茫的海面,他仿佛看見,島上的天空中,有成群的鳥雀飛過,搶食著成熟的稻谷,就像在大海上飛翔啄食的海鳥。民以食為天,動物界何嘗不是?它們一樣為食而來。鳥雀展開翅膀的樣子,讓他想起棲息于水深15-70米海里的鮸魚,那個時候,它們抑或如鳥兒一樣,有著遨游如飛翔般的自由和快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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