昕晨

一

小時候，父母外出務工，帶上了年僅六歲的我。猶記得那年火車車廂里擁擠不堪，空氣里難聞的煙味與泡面味混雜。我蜷縮在母親的懷里，害怕又好奇的打量著陌生的環(huán)境和人，直到“哐當哐當”的火車行駛聲響起，窗外風景開始倒退時，我才后知后覺的感到了惶恐與失落。

“我們要去哪兒？”，“我們什么時候回來？”，“為什么外公外婆不跟我們一起走？”……這些疑問爭先恐后的涌出心底，卻在我看到父母疲憊的面容時消散了，我埋下頭默默擦拭眼淚，懂事乖巧地一言不發(fā)。

我控制不住的開始想念外婆家院子里那棵矮小的桃花樹和在樹下草叢里打滾的橘貓，想念外婆早上煮的糍粑香甜的味道，也想起了隔壁男孩借走我的玻璃彈珠還沒有還。

這是我第一次學會告別。沉默著告別與我朝夕相處的親人朋友，告別我熟悉的一草一木，懷揣不舍與不安乘著列車奔赴陌生而縹緲的終點。我有太多的為什么要問，卻又不得不把他們壓抑在心底，交給時間解答。

二

后來回到故鄉(xiāng)讀初中，開始了初次住校生活。外婆家到學校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每周日下午我都會回一趟家，取生活費，添幾件衣服，再享用一頓外婆精心準備的飯菜，又匆匆返校。

每次我搭車時，外婆都堅持看著我上車，直到我坐在位子上了，她也不肯離去，非要扒住車窗不停的叮囑，讓我認真的看著她點頭才肯罷休。

車子開動了，她退到路旁站牌下，目送我離去。我大聲喊著：“外婆快回去吧！”或許是風太大吹散了我的聲音，她從來都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面朝我的方向，站成一棵落了葉的老樹。這棵樹既不挺拔也不高大，卻以堅定的姿態(tài)給我安慰又讓我牽掛。它在我的視野里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一個小點消失不見。我曾以為這棵樹會永遠默默守候在原地，只要我原路返回去尋找，總能重新回到那個溫暖的懷抱里。

可親愛的旅人啊，人生畢竟是一趟沒有回程的列車。風景一路后退，車上的人不斷更換，沒有人可以再回到過去，我的那棵樹也永遠扎根在了我生命旅程中名為“十七歲”的站點。

三

高二那年，外婆去世了。從班主任那里得知消息的我一路哭著回到家，看到那張黑白照片里熟悉的面容，懷疑自己還在夢里。

我站到冰棺旁去看那個已經(jīng)睡著了的人，嘈雜的哭聲與鑼鼓喧鳴聲環(huán)繞著我們，可是卻再也吵不醒她。“天多冷啊，他們居然不給你蓋被子，你的臉都凍紫了?！蔽以谛牡茁裨怪?，眼淚卻流得更兇。

我和外婆隔著一層冰棺玻璃，這么近，又那么遠。我仿佛又看見了那個在路旁站牌下目送我離去的身影，而這一次，卻是換我來送她離開。

后來的我在日記中寫到：“原來成長就是一個又一個的‘再也不啊。就像我再也穿不下六歲時的衣服，再也不需要別人送我上學，再也不會寫錯自己的名字，再也不……再也不能牽到外婆粗糙卻溫暖厚實的手了?！焙髞淼奈?，聽著五月天的《如煙》淚流滿面：“生命是華麗錯覺，時間是賊偷走一切……”

四

龍應臺說：“時間是一只藏在黑暗中的溫柔的手，在你一出神一恍惚之間，物走星移。”可我卻覺得，時間是一直追趕在我身后的洪水猛獸，張開了血盆巨口，不停地逼迫我向前奔跑?，F(xiàn)在的我，時常在夜里盯著天花板回想過去，我問自己：“過去真的存在嗎？”在拔足飛逝的日子里，感知真實好像變得格外困難。過去的一切時而近在咫尺，時而遙不可及。我變得不能理解曾經(jīng)的自己，無法弄明白他當時的想法。當我凝望著鏡中隨年齡而改變的面容時，我有些絕望的發(fā)現(xiàn)，原來我早已悄然告別了自己。

《房思琪的初戀樂園》里主人公把過去的自己比作故鄉(xiāng)，把對過去的自己的懷戀比作綿密的鄉(xiāng)愁。這是多么美又多么殘酷的比喻啊，我的故鄉(xiāng)是曾經(jīng)的我，從沒有正式說過再見，卻早已悄然告別。

我曾趴在窗邊拍攝過雨中電線桿上的麻雀們，雨絲綿密如針腳，打濕了他們黑色的外衣?！澳銈円欢ê芾浒桑繛槭裁床换丶夷?？”我看著鏡頭里微微發(fā)抖的小東西們這樣想著，心疼的紅了眼眶?？涩F(xiàn)在去哪里找這樣一顆純真的心作放大鏡來注意到這大自然里細微的一幕呢？

我也曾默默的把媽媽給我的零花錢收集起來，強忍住買零食的欲望，投進路邊沒有腳的女孩的小鐵碗里，內心虔誠熱切的希望她能夠過上更好的生活?？涩F(xiàn)在那個對路邊乞討人報以冷漠的懷疑揣測，然后視而不見并繞道遠行的人不也是我么？

翻看曾經(jīng)的日記，幼稚的筆跡是時間蜿蜒爬過的證據(jù)。那一年的我寫到：“用善去包容惡總是不容易的，善良的人因此偉大，感恩身邊的每一份善良與熱情?！碑敃r的我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寫出這樣一段話呢？越想越覺得悵然。我曾經(jīng)愿意向每個人問好，借給他們溫暖的手，也幻想過拯救這個不完美的世界，可如今卻害怕未知的敵意與冰冷的揣測，不愿承受更多的期待，裹緊了自己的保護殼，只愿做個過客。

我曾坦率的笑、放肆的哭，我會在和朋友吵架的第二天毫無芥蒂的又與他一起嬉笑玩耍，會因為父親一個強硬的決定放聲大哭以表示反抗。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用沉默或者妥協(xié)來進攻與防衛(wèi)，于無聲中消磨掉一段感情的溫度。張愛玲說：“世界上沒有一種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蔽蚁雽τ谠?jīng)的我來說或許并不如此吧。他總是很快遺忘受過的傷，再一次用力去愛這個世界。那個稚嫩的我留在了那些年歲里，我用背影告別了他。

五

可在人生這趟列車里，我又慢慢認識到，我所告別的一切，都仍然影響著現(xiàn)在的我。我被他們賦予、指引和塑造。

如今的我一次又一次的坐上了遠離故鄉(xiāng)的火車，但我的內心不會只有彷徨與惆悵，我已經(jīng)在身后的那片土地上攢夠了前行的勇氣。我把所有美好的牽掛都收拾進行囊，他們既是我脆弱的原因，也是我前進的力量。

即使外婆早已離去，可她曾贈予我的溫暖，仍然是我心里的太陽。每當推開回憶的窗時，她就為我驅散寒冷與迷茫，融化我的偽裝，治愈我在生活中跌跌撞撞所受的傷。我不需要再回頭確認，我堅信她會永遠凝望著我的背影，永遠為鼓勵著我、祝福著我。

而從前的我，則是我手心一直緊握的星光。每當我走在街上，回望那個衣衫襤褸、眼神暗淡無光的人時，每當我玩手機的指尖停頓在最新有關意外死亡的新聞標題時，我總會愣神很久，那微弱的星光還在指引我，召喚著我——不要讓柔軟的心也結繭。

六

“我們都終將遠行，最終都要與稚嫩的自己告別，告別是通向成長的苦行之路?！庇H愛的旅人啊，你將乘著人生這趟列車，繼續(xù)一路遠行，一路告別。雖然沒有一條路無風無浪，路上或許會有孤獨與悲傷，可也不要忘了，你告別的所有都不曾真正離去，它們依然留存在你的內心深處，只要你愿意再去探看，那里仍盛開著漫山遍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