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筠
一本書中這樣說,行走的植物是通過風力,抑或其它自然力量移動,它們沒有腿,又好像身上到處都是腿。
我想,艾草的運動最富于魔幻。
每到冬季,我渾身的寒氣就在骨節(jié)與骨縫間竄動,那種涼是夏天井水的涼,是冰山上雪蓮的涼,甚至是寒光閃閃的尖刀的涼。于是就嘗試用點燃的艾柱把這種寒涼一點點拔出來,抽出來。艾灸永遠是一件迷人的事兒,艾灸也是會上癮的。艾灸的日子我的頭發(fā)都松軟如草,光亮如上了層蠟,這樣的日子通常會持續(xù)半個月左右。我戴著艾灸的器具在屋子里走來走去,艾香一縷一縷綢緞一樣在我身上繞來繞去,我和這種充滿靈性的東西默契極了。我知道我現(xiàn)在戴著這些器具,是為了將來去掉肉體上疼痛的枷鎖。艾草,有一層淺淺的清香,但骨子里卻是邪性的、苦澀的。它的苦澀讓人更加堅定了它的醫(yī)治之能,甚至通天之能。村人們喜歡把艾草種到田埂上,沒有肥料卻長得郁郁蔥蔥。它們站在田埂上,無意中作了土地的護衛(wèi)兵,也護衛(wèi)著一村的老小,甚至護衛(wèi)了穿過土地的風和雨。村里的老人說,艾草的莖干不會行走,但它的靈魂是會行走的,它的靈魂里住著一只精靈。
世界上有許多行走的植物。植物也是有靈性的,有靈性的植物,它們的姿態(tài)是曼妙的。這些植物有自己的宿命,有自己的路,有自己的香氣和傲骨,所以它們和人一樣,身子骨能立起來就要行走,行走是一種使命。它們行走的時候,天邊躍動或安適的晚霞是屬于它們的,還有茫茫戈壁,還有眼前的河,夢中的海,這些景致都是屬于它們的。
傳說中人參也是會行走的,人參是植物,是藥,是植物界的貴族。
人參走起路來篤定、深沉。人參不光長著腿,還長著眼,白天晚上提防著心懷不軌的人們。挖參人做夢都想著進山,進山就能高亢地吆喝一聲“開眼”——就是找到人參的意思——在空曠的大山引來成群的同伴。據(jù)說這是挖參的規(guī)矩,誰破壞了規(guī)矩,就會葬身在這埋藏著人參的大山。“開眼”后就用紅繩子小心地系了人參葉子,那根紅繩子好像是情人的腕帶,在日光下飄啊飄。然而,人參的腳步是隱藏的,只有更具靈性的星月和大地看得深情,看得真切。深山里的風也看不見。風太過張狂,風時時刻刻想充當人類的探子,但它始終無法搞清人參的行蹤。人參的走動在地底下是有規(guī)則的,它的腳步極具方向感,一直往前走,走到人想不到的地方,走到安全的地方。它是智者,更像一位見過江河波濤,垂首思考的老人。人參是最自信的植物,它堅信藏身的地方是逃城和避難所,它的自信腰斬了挖參人的自信。人參是大神!
在美國西部,有一種行走的植物叫風滾草。它的名字輕盈、圓潤、生動、可愛,像是天賜的。每逢干旱季節(jié)來到,風滾草望望天邊的云,再望望天邊的云,天邊的云會涌起愁煩,燃起火焰。風滾草干咽一口吐沫,果斷地從干燥的土壤中拔出根莖,拔根莖的時候弄痛了它,也弄痛了幾只蔫怏怏的小蟲子。整株的風滾草遂縮成圓球狀,拖著那些附著在它身體上的殘缺的蟲子,隨風而走,一直往前,走過更高的沙礫,走過太陽的炙烤,最后終于走到了適合它生存的地方,啪嗒一聲把拔出來的根莖扎進濕潤的土壤里,后來的日子風滾草安逸地隨風搖擺,隨風高歌。風滾草像是從快活林走出來的,眉梢上都掛著笑。
然而,風滾草的臭名也是無法回避的。在北美的一些地方,最讓人心煩的就是這些風滾草。這些風滾草總是結(jié)伴而行,在公路上,在鄉(xiāng)鎮(zhèn),鋪天蓋地,成群的幽靈似地在太陽下橫行霸道,如匪患水患,造成交通堵塞,視野堵塞。居住在北美的人們早晨一開門,那些熱乎乎的風滾草就不請而來,云團似的迷離了人的眼睛。人們又恨又無奈,對于這些怪物似的風滾草,那愁煩一如風滾草漫天飛舞。風滾草還有一個不太雅的名字:刺沙蓬,聽聽,多么粗俗的名字,這才是它的本質(zhì)。這個名字像是充滿了仇恨,一團風似的仇恨。當?shù)厝藢︼L滾草仇恨的時候,成群的小鳥卻在藍天上溫情地飛著,溫情地注視著這些異類。
別號刺沙蓬的風滾草,真的成了當?shù)厝搜劬托撵`里的一根刺,一根有個性又有點惡劣的刺!
地球上行走的植物,或許像能夠行走的人那樣多,步行仙人掌、卷柏等都有自己的步伐,它們在世界的任一個角落移動、思考、呼吸,就如此刻的我,獨步在客廳,望著裊裊的艾煙,仿若徜徉在植物的世界里,和植物一起運動。艾草的神韻和功力正一點點觸摸我的皮肉、我的骨頭,最后進入我的骨髓,療我之寒疾。此刻,我也像棵植物在時光的注視下,正在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其實,我更愿意說女人是用冰做的,女人的手腳常常是冰涼的。女人的額頭也是清涼的,像是堆積的雪山;女人的額頭渴望春風的撫慰,也渴望愛的撫慰。我堅信艾可化冰,世間,冰的堅硬制約了水滴柔美的姿態(tài),可艾那水滴石穿的堅毅可以讓冰化為甘露,化為江河,化為云彩般美麗的愛情故事。且看那個從水邊走過來的采艾的小姑娘,一次次地來采這仙物,讓某人愛不釋目。一日未來采艾,就有了歷史上驚天動地的一句詩: “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背鲎浴对娊?jīng)·王風·采葛》。那是如何的牽腸掛肚啊!我們仿佛看到了某人焦灼的目光,看到某人站在原野上腳步碎了,期盼的一顆心也碎了,期盼著那個輕盈得好像穿著風和云彩來采艾的女子。中國古代的愛情故事不只與麋鹿有關(guān),也和植物有關(guān)。我突發(fā)奇想:如果那個采艾的妙齡女子去采風滾草呢,去采卷柏的葉子呢?
古代的女子聰靈得何嘗不像《詩經(jīng)》中的麋鹿呢?!古人早已知道了艾的純陽性,溫和、舒適的灸治效果,所以在春天把一個個窈窕的女子牧放在原野,像一只只麋鹿,跳蕩在艾葉間。李時珍的《本草綱目》,詳細記錄了每年的采艾時間:“三月三日,五月五日,采葉曝干。陳舊方可用?!笨雌饋砩袝r,死有時,萬物都有定時,艾的采摘也有定時!一年的某個日子不光與艾草有關(guān),也與一個個青春女子有關(guān)。這個日子,她們頭頂?shù)脑撇适菋尚叩?,遮住了嬌羞的采艾女子?/p>
有人說,艾草長著腿,人走到哪里,它就走到哪里。其實,正確的解釋是,艾草走到哪里,人就走到哪里。艾草是大地的魂,艾草的身體里住著一只精靈,這個精靈吸收了春雨秋露和日月星辰的精華,形成了自己亙古不變的獨特的魅力。看它一直在大地上行走,自由地行走。
植物有心,又有眼。
油是植物的精華。植物的油或許是植物的根莖里噴出的泉,冒出的火。以往只知道果實里有油,比如橄欖油、花生油、蓖麻籽油等,卻不知植物的根莖里也有油,是那種深褐色的濃濃的化也化不開的油,如甘蔗急促間結(jié)出的糖漿,也像蜂房下緩緩淌出的蜂蜜。但艾油是苦澀的?;蛟S除了甘蔗之類,地球上大部份植物的根莖都是苦澀的,正如蕓蕓眾生的日子艱難多于怡適,苦澀多于甘甜。
世界上沒有一棵植物是無心栽下的,沒有一棵植物是無心生長的。它們的靈魂里背負著一雙眼,一雙可以行走,甚至能夠飛翔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