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
女兒哭著說
她夢見兩只貓
可是死了一只
我說我要睡覺
才凌晨五點啊
她繼續(xù)哭
我也跟著哭了起來
我說我夢到過很多子女
現(xiàn)在也就只有你一個
你快去睡覺吧
女兒去外婆家
像是去了另外一個時空
杳無音訊,平行地度過每一天
突然想變成她的鞋子
看看她怎么過一天
說什么話,玩什么
但也僅限于此
永遠不會知道另一個人在想什么
哪怕是女兒,哪怕四目相對
也只能平行地度過每一天
俗事讓我們交集,因此
要珍惜每一件疲憊不堪的事
旅游,考試,訓(xùn)斥和被訓(xùn)斥
這是一個老小區(qū)
常常有人離開
家具被搬下樓
在陽光下瞇著眼睛
搬家公司的卡車震顫著
擋住了上樓的路
有時候離開驚動了鞭炮和樂隊
人們用歌聲和眼淚
送別遠行的人
我在這里住了八年
從女兒出世那天起
以后我們會離開
但我提醒自己
人從不屬于哪里
離別是徒有其表的事
東面窗外的高樓上
反射著夕陽
有一些猩紅,有一些明黃
有一些燦爛
也有一些茫然
我坐下來抽煙
像第一次看到夕陽
又像最后一次看著夕陽
當(dāng)然,這不是第一次
也不是最后一次看到夕陽
但我必須這么說
我無法描述第一次看到夕陽
也不能寫下
最后一次看到的夕陽
我在凌晨兩點的沙發(fā)上
在四五本書之間猶豫
一個路口,通向幾處陌生的地方
如果清除這些書,我僅僅是在沙發(fā)上
如果拿走沙發(fā),再拿走整幢房子
我僅僅身在凌晨,在漂浮之中
和去世多年的表哥一樣
有類似的黑暗和空洞
我眼前還有幾點燈光
還有鋪天蓋地的朝霞
表哥的眼前什么都沒有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靜止,還是下墜
或者四散而去
他還被我們記起
他的死亡與他無關(guān)
是我們身處其中的一個過程
這房子不錯,價格適中
還有一個好學(xué)區(qū)
它可以成為家
如果一直填充裝飾
它甚至可以是歸宿
只是它禁止呼喊
禁止哭泣,禁止傳說
也不會留給子孫
像飛機一樣飛了幾萬天之后
它會清空旅客
每個人必須帶上行李
從高處走下來,不再回看
連目睹它坍塌,連站在廢墟上
躊躇或悲切的時刻都沒有
似乎只能如此了
在每個具體的日子
用最快的速度離開
空下來的房子里充滿灰塵
和倉促的氣息,還有等待
因此而像一個人的家
我的朋友老滕
夜跑多年
三公里五公里,十公里或更長
他想離開地面
他想深入黑暗
他想跑進絕對的光明
他想在奔跑中變成野獸
變成童年時代的牲畜也可以
他在跑步時什么都想過
而停下來時,他什么都不想
什么都想不起來
只得回家
像一輛公交車跑完最后一班后
停在空曠的停車場
車廂里和車外面都沒有人
時間在車輪下流淌
老滕在深夜跋涉
順著時間細小的方格
一如在紫金山
從北面的一千多級臺階爬上去
他的雙腿在到達山頂后微微顫抖
每一次都接近一秒
這時他覺得,自己是一塊表
在白天里順從最大的那個時間
在夜里,沒有人在意工藝和材料
自己也可以走出自己的時間了
出停車場右轉(zhuǎn),繞過轉(zhuǎn)盤往前
兩次右拐后,我們駛上城西干道
路在這里和東晉重復(fù)了
繼續(xù)上繞城公路,往西南而去
在飛馳中路過三山,路過板橋
在三山,謝靈運寫下還望京邑
然后他帶著士族的驕傲和矯情
去宣城赴任,我是一個庶族
在周末回家,看望手術(shù)后的母親
看望童年的痕跡,有時想著不再回來了
只是巧合,身在這些山水,走上了這些路
遇到了一些人和一些歷史
但我無意懷古
一個東晉的平民不會想到詩經(jīng)
更無意于傳承什么
任何一個年代的人
都不會去想一千多年后的自己
水滴撞擊地面
帶來輕微的震顫
類似秒針的抖動
有人在拆分時間
他向我們?nèi)映鲆幻?/p>
下一秒緊隨其后
另一秒也飛在半空
后面的每一秒井然有序
在有序中
失去盡頭
我們一直想找到這個人
這個過程
讓我們誤以為自己是類似的人
或類似的水滴
空調(diào)的水滴一聲聲落在地上
時間被拆分成一秒和下一秒
在持續(xù)的下墜和四散中
這里的安靜和遠處的安靜同時顯現(xiàn)
隨著水滴而來的魚群
在淺水和淤泥中掙扎翻騰
發(fā)出貧瘠年代的清晨特有的白光
這里的明亮和多年前的明亮
一起浮現(xiàn),在黑暗中
畫出一道輪廓,我身在其中
每個人都在其中,每個人
都從黑暗中擠出一道縫隙
站在偶然而至的時間面前
一個撥開人群走進事故現(xiàn)場的人
這里的驚詫和遠處的驚詫
一起在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