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北

“社會問題”

“自己在家最喜歡的事情就是洗完澡后，不用立刻穿衣服。”因為分手，李思重新回到獨居生活，感覺更像獲得了一個假期，某一種節(jié)奏過久了，就會期待嘗試另外一種。

李思，90后，大學畢業(yè)后孤身一人扎進深山做支教，走出大山后輾轉于多個城市中安家，孤獨感隨著忙碌而減弱?！艾F(xiàn)在有能力去選擇一個自己喜歡的地段居住，我更偏愛市中心，在喧鬧中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空間，可以隨心地規(guī)劃打扮它，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獨自生活的愜意之處就在于不用在意其他人的感受，可以隨時起床、吃飯，時間更加自由，可以隨時工作，不用等誰下班，或者焦慮周末要去哪里玩、去看哪部電影之類的。

一個人的生活方式不只有在家的時間，也可以是在商場、咖啡廳或者酒吧里的社交，“一個人住并不意味著沒有朋友，相反一個人住更容易請朋友們來家里或在外小聚，不用在意不熟悉的室友的眼光，也不會打擾到別人?！?/p>

“空巢青年”——李思帶著自嘲的意味，在朋友圈里給自己打上標簽，盡管那時大多數(shù)人并不知曉這是什么意思，甚至偏執(zhí)地認為他與“空巢老人”對應，同樣孤獨得可憐。

當然，這個詞不是李思創(chuàng)造的，它第一次公然出現(xiàn)是在2016年4月，恐怖電影《妄想癥》的宣傳語中。雖是一部冷門電影，少有人知，但電影下映后，空巢青年卻在無意間深入人心，被許多報紙雜志應用，引發(fā)了眾多網(wǎng)友的共鳴。

空巢，一般用來指那些兒女不在身邊，常年獨守的老人，由此“演化”而來的空巢青年，則是與父母及親人分居，遠離家庭生活并獨自生活在大城市中的年輕人。

2017年4月，央廣網(wǎng)一篇名為《我國空巢青年已達2000萬，一線城市成單身人群聚集地》的報道迅速登上熱搜榜，讓空巢青年一詞再次沖進公眾視野，也在網(wǎng)絡中形成了一波討論熱潮。這篇報道告訴人們，當前有超過5800萬人在中國過著“一個人的生活”，其中獨居青年已經(jīng)達到2000萬。

阿里巴巴發(fā)布的《中國空巢青年圖鑒》也顯示，中國空巢青年群體已超過5000萬人；國家民政部發(fā)布的《2018年民政事業(yè)發(fā)展統(tǒng)計公報》顯示，中國有超過2億單身成年人，其中超過7700萬獨居成年人；國家統(tǒng)計年鑒顯示，獨居人數(shù)從1990年的6%上升到2013年的14.6%，且呈現(xiàn)繼續(xù)增長的趨勢；全國“一人戶”占比最高的上海，每4戶里就有一個一人戶。更有機構預測，數(shù)量將在2021年上升至9200萬，即在未來的大城市，每6個年輕人中，將有一個青年處于空巢狀態(tài)。

2017年起，學術界對空巢青年的研究開始出現(xiàn)，并不斷增加，內(nèi)容和理論視角也逐漸豐富多元。雖然各個研究之間對于空巢青年的概念界定在年齡范圍、是否流動人口、是否單身、是否租房等方面存在分歧，但是“獨居”和“青年”始終是核心標準。

人類自古以來大多喜熱鬧，不喜孤獨。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在其著作《政治學》中就曾提到：“從本質(zhì)上講，人是一種社會性動物。社會從本質(zhì)上看是先于個體而存在的?！北M管對于人類社會屬性的爭辯從未平息，但普遍認同的是，人類社會從來都是圍繞著共同生活而非獨自生活的想法才建立起來的。

所以，當獨居和青年“雙劍合璧”，勢必會觸動人類社會組織形式的本質(zhì)，這樣一個雜糅了娛樂調(diào)侃和時代焦慮的復雜名詞，也順理成章地成了被持續(xù)關注的社會問題。

生活算法

孤單寂寞冷并非現(xiàn)代才有的感受。

三國時期，李密在《陳情表》中著有“煢煢孑立，形影相吊”8個字，詩仙李白也吟出“對影成三人”的詩句。但與過去不同，現(xiàn)在的空巢是青年的主動選擇，亦是時代大潮下的自然結果，空巢不再只有孤獨的底色，還有一個人自由自在帶來的幸福感。

況且，隨著群體持續(xù)壯大，空巢青年的內(nèi)涵也開始不斷豐富。

《南都周刊》曾對空巢青年下了新的定義：他們是一群年齡在20歲-39歲的年輕人，大學及以上學歷，在大城市有份中等收入的工作，住得起月租四五千元房子的人?？梢钥闯?，“高學歷、高收入、高壓力、工作忙、有情趣、有期待”這樣的詞語正成為這個群體的特征。

盡管如此，仍有很多人覺得這樣的選擇不靠譜，未來沒著落，如芬蘭的一份研究顯示，空巢獨居者抑郁的風險比普通人高80%。但亞洲積極心理研究院首席研究員汪冰卻有獨到見解，他認為在我國，這個比例沒有那么高。相反，就他個人研究發(fā)現(xiàn)，很多獨居者內(nèi)心承受力比普通人還要高。因為選擇獨居本身十分需要勇氣，需要一個相對強大的內(nèi)心。

那么事實到底如何？

33歲的梁慧在沈陽皇姑區(qū)一家企業(yè)做宣傳工作，朝9晚5，有雙休，去年剛被評為公司優(yōu)秀員工。梁慧是沈陽本地人，家住鐵西區(qū)，但大學畢業(yè)后一直在外租房獨居，每周五下班后才會回家與父母團聚，周六再返回出租屋。就連前年買房時，她都把目標鎖定在公司附近的一套一室一廳，一副要把空巢進行到底的架勢。

“8小時的努力工作是為了8小時外更好的生活?！绷夯鄣臉I(yè)余生活大多在看電影中度過，這是受父親影響而養(yǎng)成的愛好。但跟父親用來消遣時光不同，梁慧不僅看，還寫影評，目前已是好幾家影評公眾號的熱門寫手，擁有將近10萬的粉絲。

盡管父母覺得，梁慧當務之急是找個男朋友，可以相互照顧，但梁慧不認為自己有這樣的需要（她不是不婚主義者）。在沈陽，她有兩個閨蜜，是那種隨叫隨到的友情，她也有自己寫影評而擴展出來的交際圈，大家常在線下見面，討論電影和人生?！翱粘仓皇且粋€人住，我的人生依然人來人往?！绷夯壅f。

在深圳空巢青年王博的家，又是另一番景象。自己設計裝修的一室一廳，家電由手機一鍵操控，書架滿是各類資格考試備考資料，屋子每天打掃得纖塵不染……一套花費不菲的烘焙工具尤為引人注目。作為工商管理（高爾夫行業(yè)方向）的工科男，王博每完成一個超負荷的工作后，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在家里做各式點心，送給同事朋友，快遞給遠在遼寧的父母。

“外人覺得我很孤獨，其實他們不懂，關起門來的時光，才是自己的?！蓖醪┨寡?，除了生病和2020年春節(jié)超長假期，幾乎沒有孤獨的時候，偶爾有，也相當于用1%的寂寞換取99%的自由和有趣，劃算得很——這是他對生活的算法。

不少空巢青年常將一句話掛在嘴邊：要么孤獨，要么庸俗。這是叔本華的名言，卻讓社會看到了時代變遷中，一個群體、一代人對生活要求的差異。同樣，也正是這樣一個開放包容的時代催生了生活的多樣性，讓空巢青年可以是一群人，更可以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人生態(tài)度——努力活在當下，也在盡力為未來做著準備。

可見空巢青年現(xiàn)象并不是社會發(fā)展的負面結果，也非亟待解決的社會問題，而是值得深入了解的社會人群。若此時再來反觀會發(fā)現(xiàn)，那些戲謔的調(diào)侃和過分的焦慮，如“無人問我粥可溫，無人與我立黃昏”“孤獨得像條狗”“唯Siri和送餐員兩位好友”“一個年輕人在大城市生存不易”“一個人吃火鍋前要解決好大小號，因為吃的過程中不能離席”，難免被貼上孤獨的標簽，帶有一種對沒伴侶、沒家庭生活的年輕人的不接納，甚至生成對這一群體并不公平的偏見。這是否顯示出些許對人間厚重的不體諒和對生活查看的輕??？

共筑獨巢

無論空巢青年是否孤獨，這數(shù)以千萬計人的生活方式背后，都蘊藏著不可估量的市場潛力，無法視而不見。于是，“一人經(jīng)濟”如期而至。

去年底，90后董倩在市中心開了一家“一人食”火鍋店，與其他餐館服務員熱情打招呼不同，董倩要求店員要做的是盡可能地“不打擾”。在這里，“面壁”而食的小火鍋，兩個座位之間，安裝了避免雙方尷尬的可移動擋板。找座、下單、結賬、加湯、拿蘸料，全程由顧客自助完成，店員則“藏”在竹簾背后的員工區(qū)，客人不叫，不會主動現(xiàn)身。

“不少顧客來去匆匆，可能從未有過一次正式的照面。顧客的用餐體驗，我都是通過瀏覽各大美食平臺得知的?！睘榉奖銌稳祟櫩途筒?，董倩還在小隔間里增加了放置手機支架、充電設備、放包的掛鉤和環(huán)保燃油火鍋爐。

除了一樓的獨享區(qū)，二樓正在打造邂逅區(qū)，預計9月開放，“我們會引導男女顧客對面來坐，如果想交朋友一起進餐聊天，就可以敲敲木板門，對方同意的話可以把門收起，來一次完美的邂逅?！倍粚σ蝗耸车甑那熬笆挚春?。

除了最先覺醒的餐飲行業(yè)，隨著需求的延伸和細分，“一人ktv”“云養(yǎng)貓”、人工語音叫早、陪聊天等情感娛樂服務也紛紛入場。

然而，空巢青年的幸福感并非需求得到一時滿足，更不僅局限于眼前。吉林大學公共外交學院教授孫興杰曾發(fā)文表達過這樣的觀點：空巢是幾代人的人生中必然經(jīng)歷的階段，在真正建立起自己的家庭前，任何人都要經(jīng)歷這樣的“中空”狀態(tài)，在歷練中積累生存技能、鍛煉自理能力。

可見，空巢不是終點，而是起點，且其背后折射出社會結構的劇烈嬗變，更值得引起關注。

張穎曾發(fā)現(xiàn)自己面臨的社交困難是圈子太小，后來，她報了研究生班，通過研究生班的同學，漸漸認識了一些行業(yè)之外的人。

“空巢青年只是人生的一個暫時狀態(tài)，不是長期的甚至永久的?！奔幢悴辉倏粘?，張穎發(fā)現(xiàn)自己離實現(xiàn)“筑巢”還有很大距離，從住房、戶口到子女教育，以及雙方尚在老家的父母如何贍養(yǎng)，這些問題以現(xiàn)有的收入和資源，都難以妥善解決?！坝胁簧偻陆Y婚后回老家發(fā)展，也是一種筑巢方式，這些城市的落戶政策和人才購房政策相對較好，教育醫(yī)療資源也比較豐富。”但在張穎看來，哪里筑巢并不取決于城市有多好的資源，而在于你能收獲多少。

幸運的是，張穎的思慮正引起國家關注。

在今年的全國兩會上，全國政協(xié)委員、民進上海市委專職副主委胡衛(wèi)建議：在尊重空巢青年群體中對于獨居甚至獨身的個體生活方式選擇的基礎上，為有需要的人群提供身心健康能力服務和家庭建構實務能力服務。

正如胡衛(wèi)委員所說：“空巢與否，從個體層面看，需要被看見被理解被尊重，但從社會和國家政策層面上，則應關注關心關照這一群體，尤其是該群體中確實需要幫助的人群?！币陨鐣龑Ш椭С值姆绞酵苿涌粘睬嗄晗蛑睬嗄贽D變的共筑機制，如社區(qū)共筑、社群共筑、志愿者活動共筑……要做的還有很多。

（文中人物均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