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憶鋒
/一/
吃晚飯的時候,關大爺和自己的兒子關曉寧又開始拌嘴了。
這爺倆只要是一說話,就肯定崩,哪怕談論的話題觀點原本一致,爺倆也能懟起來。用關大娘的話說,這爺倆是“前世冤家”。關大娘總想在爺倆之間做調解,可是說誰,誰也不服誰。關大娘擺弄不明白這爺倆,愁得跟鄰居訴苦。鄰居卻說,家家都一樣,兒子和老子就是說不到一塊去。聽到別人家父子關系也不是十分融洽,關大娘的心里總還算寬慰些。
關家父子這回拌嘴,并不是因為自己家的事,而是因為小區(qū)的事。說具體點兒,是因為小區(qū)大門的事。
關大爺居住的小區(qū)是個老舊小區(qū),沒物業(yè)管理,小區(qū)的大門形同虛設,一年四季大敞四開,外面車輛隨便進出,甚至還有外來車輛停在這里過夜的。天不亮,停在住戶窗戶底下的車便轟隆隆發(fā)動起來,噪聲擾民,為此,小區(qū)的住戶沒少和外來車主吵架。不止是車,外人出入也如同走平地,小區(qū)里常丟東西,偷雞摸狗的事時有發(fā)生。有一次,一個姑娘下夜班回家被壞人尾隨,跟著上樓欲行不軌。要不是正好被下樓的鄰居拉開,后果真是不堪設想。居住環(huán)境不好,住戶怨聲載道。
那一年的某一個夏天,關大爺和鄰居在樓下乘涼,說到小區(qū)的環(huán)境,都一溜兒的愁眉苦臉。
老張頭說:“其實,咱小區(qū)也就4棟住宅樓,一共300戶居民。按理說,戶數不多,應該是清凈規(guī)整的小區(qū)。就因為沒人管,所以臟亂差。不能這樣下去,咱們得想辦法管理起來!”
“怎么管?”有人七嘴八舌地問。
“小區(qū)自治,咱們自己管理自己?!崩蠌堫^堅定地說。
“我看行。具體怎么做?”老張的意見得到了眾人響應后,大家的積極性都調動起來了。
老王頭補充說:“年輕人上班忙沒時間,我看呀,咱們幾個退休老黨員沖上前,管理我們的小區(qū),最靠譜?!?/p>
“行,我同意?!标P大爺舉手贊成。
“可說好了,咱們管理小區(qū),都是義務的,沒報酬。一要報酬,就啥事搞不成。”老王頭鐵了心,握了握拳頭。
一拍即合,幾位退休老黨員開始行動。他們一致同意,第一件事就是先把小區(qū)大門關起來。
當天晚上,關大爺在晚飯時向家人正式報告:“我參加了小區(qū)自治委員會。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關上小區(qū)的大門。”
兒子一聽就不干了,直搖頭:“爸,你那么大歲數了,在家頤養(yǎng)天年不好嗎!參加啥小區(qū)自治委員會?還義務奉獻,圖啥呀?那可都是得罪人的事。再說了,咱小區(qū)那個大門,就憑你們幾個老頭,肯定關不上?!?/p>
“我非要干,我才不管你說的這些大道理!你看我能關上大門不!”話不投機,關大爺又和兒子嗆嗆起來,一頓飯,勸老子不是、勸兒子不是,關大娘吃得憋憋屈屈。
入秋季節(jié),小區(qū)開始自治。70多歲的關大爺、焦阿姨、60多歲的王叔孫姨老兩口等,十來位退休黨員組成志愿者,開始了管理自治。他們拉上大門,用鎖頭鎖住,派人輪流看守。小區(qū)住戶的車出入時才給開鎖,不是小區(qū)住戶的車,不讓進。有些外來人員因為占不到便宜,便趁大門沒人的時候,砸開門鎖,開車進入。有時因為別人占了自己原來的車位,還砸別人的車玻璃,劃傷別人的車漆,還惱羞成怒地威脅老人:“你等著挨收拾吧!”
這形勢讓關大爺犯了愁,難道真像兒子關曉寧說的那樣,這個大門真就關不上?
/二/
時間到了2020年春節(jié),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改變了人們的常規(guī)生活。為抗疫,社區(qū)開始派專人在小區(qū)門口值班值崗,小區(qū)大門不能任意通行,要出示居民出入證。這樣一來,就限制了外來車輛進入小區(qū)。
因為社區(qū)值班人手不夠,關大爺等幾戶居民便當起抗疫志愿者,在小區(qū)門口站崗,開門鎖門。為了讓上一個班的王阿姨早點兒“下班”,關大爺總是提前半個小時到崗。這天,兩人交接班的時候,王阿姨還給關大爺講了一個有趣的事——
那一天,天氣特別冷,晚間氣溫驟降。王阿姨多穿好幾件衣服,還在最外面裹上了老伴兒的棉大衣。王阿姨戴一頂毛線帽,外面又扣上棉大衣的帽子,戴著護目鏡,又武裝上雙層口罩,整個人捂得嚴嚴實實。遠遠的,站崗的王阿姨看見自己的兒子開車漸漸行近,約莫著是從城南開來,要給自己的姥姥送點兒吃食。王阿姨看見兒子把車停在大門口,來到自己面前,開口要咨詢進入小區(qū)需要辦什么手續(xù):“阿姨!”
王阿姨聽見兒子對自己的稱呼,心里暗暗笑了,嘴上不肯承認:“你管我叫啥?”
兒子聽面前這位老人問這話,以為是自己把對方稱呼老了,就改口叫大姐。王阿姨又搖搖頭:“啥大姐呀?”
這時候,兒子又急忙改口:“美女?!?/p>
王阿姨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見面前的兒子滿面狐疑,王阿姨才吐了口:“快叫媽!”
兒子看著面前的這個老人,大棉襖二棉褲,帽子口罩嚴嚴實實,只露出兩只眼睛。加上光線昏暗,根本看不出來是自己的媽……
“你說有意思沒,我兒子管我叫大姐!”王阿姨說著,忍不住笑了。
關大爺沒笑,他心里挺不好受的。他催促著王阿姨:“快回家,上樓暖和暖和?!?/p>
王阿姨“下班”了,關大爺“上崗”了。夜色漸深,關大爺的兒子關曉寧從單位加班回家。他走進小區(qū),看見大門口的路燈下,關大爺正忙碌的身影:手里拿著鑰匙,正給進出大門的住戶開門、鎖門……大門口的喇叭傳出帶著東北口音的防疫宣傳聲:“只要還有一粒米,不往人多地方擠。只要還有一滴油,待在屋里不露頭。只要還有一根蔥,不往菜市場里沖。只要還有一口氣,待在家里守陣地。我在家,我驕傲,我為祖國省口罩?!?/p>
關曉寧鼻子有些發(fā)酸。他走到關大爺身邊:“爸,你回家吧,我替你站崗?!?/p>
關大爺卻不干:“不行,你穿得少,可別凍著,麻溜上樓去。我再站一會兒,你劉大爺就來接替我了?!?/p>
關曉寧沒再堅持,上樓了。
借著抗疫的東風,小區(qū)真正實現了封閉管理。小區(qū)的大門由鐵將軍把守,幾位退休老黨員輪流值班,負責給住戶開門、關門,保障安全。開車的居民也自覺遵守規(guī)定,進出大門時都耐心等待,有的還主動下車,幫著開門鎖門,不怕麻煩。
小區(qū)自治后,麻煩點兒他們心里也高興,因為住戶有了自己的固定車位。關大爺等志愿者給居民畫車位,向每位車主收了100元錢工本費。工程施工完,做了一下成本核算,人均消費才70元。志愿者又把剩余的30元錢挨個給退了回去。
有人說:“你們跑市場、買材料,來回打車、坐公交,都是自掏腰包,剩下的這點兒錢,就當給你們跑腿錢了!”志愿者不同意:“一分錢都不留。黨員都是義務奉獻,要是收大家的錢,活動就變味了?!崩宵h員們又把30元錢返給住戶,讓大家非常感動。一番苦戰(zhàn),小區(qū)自治初見成效,居民的精神面貌也不同以往,笑容多了,怒氣少了。
每天,關大爺一回到家,拿起碗筷,就開始念叨小區(qū)的新鮮事:“今天社區(qū)書記來了,表揚咱小區(qū)的一位公司白領,給社區(qū)送了云電話,能自動撥號、自動記錄,不用社區(qū)社工再啞著嗓子、每天打幾百個電話詢問居民體溫情況了!”
“這么高級啊,得花很多錢吧?”關大娘飯也顧不得吃,關切地問。
“人家是為抗疫做貢獻,捐的,不收錢。”關大爺豎起大拇指。
“真是個大好人,兒子,你說這人好不?”關大娘發(fā)自內心地稱贊。
關曉寧眨眨眼睛,沒接話。
/三/
這天,小區(qū)發(fā)生了一件大事,原來的大鐵門被拆掉,換了一個遙控門,還多了一個黃色的升降桿,可遙控升降:按一下遙控器,杠桿升起來;再按一下,杠桿落下來。外號叫“老消極”的肖師傅(這人說話陰陽怪氣,總說消極、負面的話,所以大家叫他“老消極”),按著手上的電鈕,看杠桿一升一降,像小孩子一樣開心。
王阿姨不高興,上前阻攔“老消極”:“沒車的時候,你別按啊!費電不說,也影響使用壽命。咋說這玩意也是有使用次數的,按一次少一次。”
“老消極”瞪了王阿姨一眼,戀戀不舍地放下手中的遙控器:“就你事多,我還沒玩夠呢!”
“這遙控門花多少錢安的?”有人關心地問。
“沒花錢,是關大爺的兒子送的,為了防疫?!蓖醮鬆斏癫娠w揚地告訴大家。
“關大爺兒子捐的?太厲害了!”眾人豎起大拇指,關大爺也在眾人的贊許聲中頻頻點頭。
兒子關曉寧給小區(qū)捐了一個遙控門,本來是一件很高興的事,可是到了晚飯時間,父子倆又在飯桌上吵吵起來。
“爸,我不是告訴你別告訴別人說那個門是我捐的嗎!”兒子一臉的不高興。
“我也不是主動說的,是別人非得問,我才說的?!标P大爺也不樂意了。
“我的老板是區(qū)人大代表,那天我偶然跟他說咱小區(qū)大門的事,是他主動提出來要給免費安裝一個遙控門,免得你們幾個老頭拿著鑰匙跑來跑去地開門、關門了。也不是我捐的,弄得像是我干的好事一樣?!眱鹤酉駲C關槍一樣,念叨個不停。
“這是做好事,應該讓別人知道?!标P大爺固執(zhí)己見。
“我和我的老板都不是為了讓別人稱贊,你顯擺個啥?”關曉寧的嘴也不讓份兒。
“得,這爺倆又不高興了?”關大娘心里一陣緊似一陣。
這時,關大爺忽地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關大娘一看,媽呀,不好,莫非這吵嘴要升級了?!
沒想到,關大爺不再接兒子的話茬兒,而是對關大娘說:“是不是還有啤酒?你拿來,我要喝一杯!”
關大娘沒敢問為啥要喝酒,只轉身去開了冰箱的門。
不知道為啥,關大爺今天沒和兒子繼續(xù)“辯論”下去,也不像以前那樣,非得把話題說得一清二楚不可。
這天上午,社區(qū)書記帶著幾位社工、還有一個生活頻道的記者來小區(qū),說是要開個會,總結小區(qū)自治管理的好經驗,并在“七一”到來之際,向幾位退休老黨員表示敬意。
“老消極”也申請參會。
“人家是黨員開會,你也不是,你摻和個啥?”王阿姨不給“老消極”好臉色。
社區(qū)書記卻張羅“老消極”落了座:“群眾可以參加,給黨提意見嘛?!?/p>
“那我就說說?!薄袄舷麡O”一點兒也不給別人機會,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小區(qū)自治以來,我的這些平日里的老哥們兒、老朋友、老志愿者無私奉獻,齊心協(xié)力給大伙兒辦好事。他們是有目標的人,不為經濟利益。說句真心話,我想加入你們,我想加入黨組織?!?/p>
沒等“老消極”說完,在座的全體人員便開始鼓掌,大伙兒被一種崇高的精神鼓舞著,仿佛三伏天喝了冰汽水般讓人舒坦……
其實那天管老伴要酒喝,便是因為自己想通了:要知道連“老消極”這樣的思想覺悟都被自己這幫老黨員帶動了,關大爺的心里特別舒坦。至于那個和自己一樣倔脾氣的兒子,雖然他嘴上說現在講奉獻的人少了,但他和公司的老板給小區(qū)安遙控門的行動,不就是奉獻嗎!現如今,小區(qū)的大門關上了,父子倆的心門卻敞開了。
他一仰脖,美美地來了一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