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培元
詩人韓翃沒有想到,他會得到兩件珍貴的禮物。
這兩件禮物都是李王孫贈送給他的。
建中二年,韓翃自南陽來到長安,一時生活無著,便寄居在李王孫家里。李王孫雖是商人,卻很有書卷氣息,性情文雅,負氣愛才,喜好結(jié)交文人雅士,常將一些才華俊逸之人收留在家中做門客。
韓翃寄居在李王孫家里久了,也結(jié)交了一些文人朋友。京城里的一班文人騷客風流名士很愛慕他的詩品和人品,沒事兒的時候,常來與韓翃一起品品茶,喝喝酒,談談詩。有時,也順便蹭李王孫一頓酒飯。
那段時間,詩人韓翃很閑散。
章臺街是長安城里的“脂粉街”,為妓家聚集之處。柳搖金是章臺街上有名的歌伎,秀艷嫻雅,歌喉婉轉(zhuǎn),最善度曲吟唱。
那一天,李王孫來了。李王孫很少到這里來的?;蛟S是生意不夠順意,或許是心里有些煩悶,反正那天李王孫來了。李王孫一來就說:“喝個小酒兒,唱個小曲兒,解個小悶兒?!绷鴵u金一邊令侍女布酒,一邊就唱了兩支小曲兒。李王孫心里的小悶兒解開了,就坐下與柳搖金飲酒,雅談。李王孫是生意人,飲酒聽曲之間,順便就跟柳搖金“雅談”成了一單生意。離去的時候,李王孫把柳搖金買回家里做家伎了。
李王孫的應酬很多,家宴也很多。每次,李王孫都邀韓翃參加。韓翃是詩人,他一參加,宴會的品位就不一般了。
柳搖金每次也參加。柳搖金在侑酒的時候,就跟韓翃經(jīng)常碰面。柳搖金很是愛慕詩人韓翃,每每見了韓翃,她半垂的眼簾里便會閃爍出一絲羞澀與仰慕。
李王孫察覺到了這份隱秘而曼妙的情意,便設(shè)下一桌小宴,對韓翃說:“來,喝一杯?!?/p>
微醺,李王孫說:“柳氏,當今名伎,足以配得上你這窮酸詩人?!?/p>
說罷,不等韓翃表態(tài),就把柳搖金當作禮物贈給他了。
在章臺街上,李王孫有一處大宅院,很是闊氣。韓翃跟柳搖金結(jié)婚的時候,李王孫又將這處宅院作為結(jié)婚禮物送給了韓翃。
韓翃帶著柳搖金搬進章臺街上的這處宅院時,一對紫燕剪著春風疾飛而過,門前的柳枝上也正泛著淺淺的新綠。
本來,柳搖金就是章臺街上的名伎,如今嫁了個詩人,又住在一處大宅院里,就愈加艷名遠揚了。
婚后,柳搖金常隨韓翃參加名士高會,漸漸成了章臺街上的交際名花。人們就不再叫她柳搖金,而是稱她章臺柳氏,時間久了,她的名字就被“章臺柳”替代了。
貞元三年,韓翃考中進士,官授青州節(jié)度使幕府從事。
赴任之前,韓翃忽然想起了李王孫。韓翃一直將李王孫視為他生命中的貴人。
韓翃就說:“許久沒見貴人面了。”
章臺柳說:“聽說他已經(jīng)不做生意,與幾位名士摯友,云游山水去了。”
韓翃聽了,很是感慨。之后,他便懷著一份思念和感激,上任去了。
幾度滄桑,幾度春秋。宅院門前的柳樹枝條綠了又枯,枯了又綠。章臺柳望著柳樹枝條,盤算一下,韓翃已經(jīng)離開長安兩年有余了。戰(zhàn)亂,阻隔了路徑,他們早已失去了音信。
忽一日,章臺柳收到了韓翃的書信,信內(nèi)附《寄柳氏》一詩:
章臺柳,章臺柳,往日依依今在否?
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章臺柳將書信捧在胸前,落下了兩行淚水,一行是傷心,一行是委屈。
不久,章臺柳就銷聲匿跡不知去向了。
一個柳絮飛舞的時節(jié),韓翃三年任滿回到長安,卻見大宅院里人去樓空,滿目荒蕪。便想,柳氏真的是被他人攀折了嗎?韓翃的心里一片荒涼。
一日,意興闌珊的韓翃漫無目的地徜徉在章臺街上,忽然,一輛馬車從他身邊“呼”地馳了過去。韓翃急忙躲到街邊,馬車卻又慢慢停下來了。
一婦人撩起車簾,看著韓翃,泣聲說:“韓郎韓郎,我是柳氏??!”
韓翃認出她來,就說:“你到哪里去了?怎會在這里呢?”
章臺柳說:“帶侍女去寺院進香,可巧遇見韓郎?!?/p>
韓翃就說:“快跟我回去吧!”
章臺柳深嘆一聲說:“唉,回不去了?!?/p>
韓翃說:“為何?”
章臺柳說:“為給韓郎守志,也為避免獨居生事,妾入庵堂做了尼姑,不想?yún)s被宦官霍仙鳴掠去做了家伎。”
韓翃說:“霍仙鳴被皇上重用,做了禁軍統(tǒng)帥,這可怎么辦呢?”
章臺柳無奈地說:“怎么辦呢?從此訣別吧!”
章臺柳將一方紅手帕塞給韓翃,然后驅(qū)車離去了。
韓翃將那方紅手帕捧在手里,忽而看見紅手帕上繡著一首詩,細瞧,正是自己寫的《寄柳氏》。翻轉(zhuǎn)過來,背面也繡有一詩,是柳氏回他的《楊柳枝》:
楊柳枝,芳菲節(jié),可恨年年贈離別。
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細細慢慢地讀了,韓翃忽而覺得自己真的是冤屈了柳氏。
韓翃就將那方紅手帕珍藏在身上。
長安城里,春風吹拂著楊柳,宮苑園林中,柳枝搖曳,柳絮飄飛,韓翃便游蕩在搖擺不定的柳絲下,漫行在飛舞的花絮里。傍晚時分,皇宮里忽而傳出了一支支燃燒的蠟燭。韓翃猛然記起,今日是寒食節(jié)。在這寒食之夜,百姓家里皆須禁止煙火,可那些權(quán)貴寵臣官宦人家卻可以得到皇帝恩賜的燃燭,家家燭火通明,戶戶輕煙裊娜。
感慨良久,詩人韓翃忽而就在那繚繞的輕煙里吟出了一首《寒食》: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
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
朝得新詩,夕賦管弦。很快,這首好詩就被歌伎度曲吟詠,傳唱得朝野皆知了。
過了一段時日,制誥缺人,吏部將推薦名單呈給了德宗皇帝。德宗御批了個韓翃。巧的是,同名同姓有兩個韓翃,一個是詩人韓翃,另一個是江淮刺史韓翃。吏部便又請示德宗。德宗先將《寒食》吟誦一遍,又批:與此韓翃。
韓翃便被提拔為中書舍人。
然而,韓翃卻不接受。
韓翃說:“我不要官職。”
韓翃又說:“我只要霍統(tǒng)帥家中的一個歌伎?!?/p>
問明原委,德宗就讓霍仙鳴把章臺柳歸還了韓翃,還催韓翃盡快赴職。
章臺柳又隨韓翃回到了章臺街上的大宅院里,盡管顏色已改,芳華已逝,但她的歌聲卻依然美妙。
做了中書舍人的韓翃,日子不錯,心情不錯,新作也是連綿不絕了。
每有新詩吟出,章臺柳就會度曲吟唱,一遍一遍反復地唱,直把韓翃的新詩唱紅章臺街,唱遍長安城。
章臺街上,章臺柳只吟唱韓翃的詩。然而,繡在紅手帕上的那首詩,她卻從來沒有吟唱過。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