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善
大哥很少和我說過去的事情,一天他說起去諸城換地瓜干兒的事。為了敘述方便,我用大哥的視角來講——
1970年的春節(jié)剛過,父親和三舅就商量去換地瓜干兒的事。三舅是我母親的一個遠房弟弟。
那年月,每年春天都鬧饑荒,糧食根本不夠吃。
東營是退海之地,屬于黃河入海口,也稱黃河口。我的家在黃河南岸,糧食來源主要靠河灘地。河灘地好,只是太少,再加上黃河連年漫灘,社員忙活一年,只能維持個半飽,一到春天人們便發(fā)愁。
那時候,黃河口一帶的河灘地種完小麥以后,夏季多種植大豆。秋收之后,人們除了留下?lián)Q豆油、豆腐的豆子,多余的豆子就拿到魯中或魯南(東營屬于魯北),去換一些玉米或地瓜干兒來度過饑荒。大豆較金貴,能多換一些玉米或地瓜干兒。
每年到了冬春兩季,大路上就奔涌著換糧食的手推車隊伍,有的人甚至連夜趕路。
一開始,本來是父親要和三舅去換糧食,他和三舅去過多次了。父親有胃病,離不開藥。我說:“我長大了,讓我去吧,我都初中畢業(yè)了,也該見見世面了。”
父親沉吟了一會兒,說:“好吧,你去吧。路上要聽你三舅的話,他讓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p>
三舅外號“翻譯官”,人是好人,就是能吹能諞,人們總拿他的外號跟他開玩笑。
我的發(fā)小李晨和我同歲,見我去,他也要去。三舅又聯(lián)系了四個人,加上我和李晨,一共七個人。
正月二十九,天還沒有大亮,我們一行七人便推著七輛獨輪車上路了。
我推著兩口袋大豆,走之前稱過,有二百六十多斤,這是我家和我二大爺家還有我姑家的全部希望,這個春天就靠這點兒豆子了。其實每個出門換糧食的人都不是只為自己家,都是受了兩家、三家甚至更多家之托。獨輪車上除了豆子,還有被褥。李晨車上的豆子和我的幾乎一樣多。剛出門還不覺得累,我倆有說有笑地走在最前面。
一路向南,出了墾利縣城,看到許多的“磕頭機”(抽油機),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東西叫啥,只是覺得新鮮。再往前走又看到許多井架,后來我才知道,井架有作業(yè)井架和鉆井井架。
路上,三舅不停地跟我們介紹:“這里是‘老試采,這里是‘井下,這里是‘鉆井……”我們聽著這些陌生的地名,感覺又新鮮又好玩兒。那時勝利油田剛開發(fā),叫“923廠”,到處都是油田作業(yè)的特種車輛。
到了基地(現(xiàn)東營市西城),過了五干橋和七干橋,再走就看不見人煙了,偶爾有同樣是換糧食的手推車隊伍從馬路對面走過。
我們到了斗柯才在大車店停下來休息。我們中間有的人腳上起了泡。這才離家?guī)资?,后面的路還長著呢。
我和李晨畢竟年輕,再加上離家的興奮,都沒有感覺太累。晚上住在廣饒供銷社的大車店里,每人兩毛錢。
我們都自己帶了干糧,我?guī)У母杉Z是豆面加玉米面的窩頭,在家里是吃不上這么好的干糧的。大車店里給燒水餾干糧。睡覺是大通鋪,土炕燒得熱乎乎的。我們攤開自己帶的被褥,我的左邊是三舅,右邊是李晨,那一晚大家都睡得很踏實。
第二天一大早,三舅便嚷嚷:“趕緊吃飯趕路!”
吃完飯,我們向壽光趕去。
到了壽光五道口一打聽,這里一斤豆子可以換二斤三兩地瓜干兒。
三舅說:“這里的地瓜干兒不面,要換好的地瓜干兒,還得到山區(qū)去。那里離我們家遠,肯定更合適,再說地瓜干兒的品質也好,我們繼續(xù)往昌樂、安丘走?!?/p>
有兩個人說:“不走了,合適不合適的在這兒換了得了,腳上都起泡了?!?/p>
于是那兩個人留下了,剩下五個人繼續(xù)趕路。
走到濰坊火車站,路邊有朝天鍋,鍋里煮著豬雜碎。三舅和店主講好價,每人五分錢一碗,還可以續(xù)湯。我們便把隨身帶的干糧掰到碗里,再舀上一勺雜碎湯,那叫一個香。
喝著雜碎湯,三舅問店家:“這里豆子換地瓜干兒,怎么換?”
店家說:“一斤豆子換二斤二兩地瓜干兒?!?/p>
三舅一聽傻眼了,我們也傻了,這不是越走換得越少了嗎?
三舅不放心,又找了幾個人打聽,結果都一樣。
三舅說:“繼續(xù)走,安丘不行去諸城,干糧不夠的話,回來時煮地瓜干兒吃?!?/p>
又有兩個人說:“不走了,在這里換了得了?!?/p>
只剩下三舅、李晨和我三個人三輛手推車了。我們繼續(xù)往南走,曉行夜宿。
終于,我們在諸城北,以一斤豆子換二斤六兩地瓜干兒的換率換了。關鍵是諸城的地瓜干兒品質好,栗子味的。
那地方每家也就能換我們三十斤、二十斤豆子,一個下午的時間才把三車豆子換完。
我換得了六百多斤地瓜干兒,車子比來時重了兩倍還多,體積也膨脹了許多。多虧來時多預備了口袋。
走到景芝東邊的摩天嶺,坡道又陡又長,要兩個人一個拉著、一個推著才能上去。
到了稻田(地名)附近時,天已經黑了,所謂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三輛手推車圍在一個路牌旁。攤開被褥,三個人在手推車底下睡了一夜。
走到廣饒縣城的時候,又遇到了五六級的西北風,還夾著雪粒子。我們是向北走,頂風,走不了了,只好在大車店里住下。這風一刮就是一天一夜。
閑著無事,李晨問三舅:“人們?yōu)槭裁唇心恪g官呢?”
我也想知道,但我是不敢直接問三舅的。
三舅說:“日本鬼子打過來的時候,我在鬼子的炮樓里給他們做過飯,出了炮樓我就嗚里哇啦地說日本話,人們就叫我‘翻譯官。新中國成立后,因為這個外號我沒少吃苦頭。后來政府審查我,找來一個懂日語的來跟我對話,我哪會日本話??!這事就拉倒了,不過‘翻譯官這個外號一直叫到現(xiàn)在?!?/p>
我和李晨便笑。
下半夜,三舅注意到風停了,就喊我和李晨起來,說:“風停了,我們可以趕路了?!?/p>
這一天,我們走了一百四十里路。晚上八點,趕到村口,天已經黑了。父親在村口等著,看到我們回來很高興。
父親從我們離家的第五天就每天到村口守著,特別是和我們一塊兒出去的那四個人陸續(xù)回來以后,父親更著急了。
三舅說:“老哥,我把孩子給你安全帶回來了。”
車子推進院子,父親和我姑在卸車,他倆堅決不讓我插手,說讓我歇歇。
我到屋里,娘剛給我做好飯,手搟面里面還臥了兩個雞蛋。我坐在鍋臺邊吃面條,煤油燈的燈光下人影晃動。想起一路的艱辛,來回十三天,往返一千多里路,睡大車店是好的,有時要住在老鄉(xiāng)家里(住老鄉(xiāng)家每人一毛)……我的眼淚無聲滾落,掉到我的碗里,面條頓時有了一股咸咸的味道。這一切母親都看在眼里。
那一年我十七歲。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