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越
“你爹去哪兒了?”奶奶拄著拐棍,顫巍巍地問我。我無言以對?!澳翘?,你爹從地里回來,手也沒洗,也不用筷子,拿起涼餃子就吃。我怕他吃了胃疼,說了他幾句,他就一聲不吭地出去了,這都一個星期了還不見影兒……”奶奶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我忍住眼里的淚水,說:“我爹的肝炎嚴重了,還得住幾天院?!?/p>
爹和奶奶經常吵架,芝麻綠豆的小事兒,也能掰扯半天。
有一年,家里買了二十只小雞。怕跟鄰居家的小雞弄混了,奶奶把小雞身上染了一道紅一道藍。爹說:“這樣沒用,人家要是想眛你的小雞,可以染成別的顏色,讓你認不出來,不如在雞腿上拴個布條做記號。”奶奶說:“我喂了大半輩子雞,知道咋弄,不用你教。”爹說:“前年兩只雞都能嬎蛋了,跑出去讓老九家給昧了,你急得兩頓沒吃飯,難道忘了?”奶奶說:“哪壺不開提哪壺!你咋不說,那回咱家的豬跑到劉莊,我‘樂樂樂叫了幾聲,豬跟著我回來了。年底賣了豬,咱家買了縫紉機,你咋不說呀?”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奶奶覺得爹揭了她的短,本來說好下午一起去棉花地里打花杈,奶奶說頭疼,沒去。
有一年臨近春節(jié),爹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奶奶說:“甭亂轉悠了,把院子再掃一掃?!钡班拧绷艘宦暋D棠陶f:“光說不動,你倒是拿掃帚掃呀!”爹說:“屁股大一片地兒,說掃就掃了,值當一個勁兒催?”奶奶說:“要不是快過年了,我催你干啥?”爹說:“甭說了,好像誰要在這兒打滾兒似的,趕黑我給你掃了中不?”奶奶說:“給我掃?你千萬別給我掃,我不去那兒打滾兒?!蹦棠陶f著把圍裙拽下來,使勁兒在門板上摔。
爹知道自己說錯話了,趕緊鏟土,攪上煤粉,摻水,不聲不響地打煤膏。
天黑了,奶奶到院子里轉了一圈,回屋躺倒就睡。娘去叫她吃飯,奶奶說:“不饑?!钡鋈チ?,奶奶嘆了一口氣,說:“多大的人了,就不會說一句軟話,說話難聽得能在地上砸個大坑。唉!不能心疼他,還是叫他忙點兒吧,忙開了就顧不上跟我瞪眼犟嘴了?!蹦棠桃贿呎f一邊用袖子擦眼。娘說:“甭生氣了,我好好說說他,叫他改。”奶奶說:“狗能改了吃屎?我生就的孩兒啥秉性脾氣我知道?!闭f話間,院子里炮仗響了幾聲,兩個弟弟歡叫著跑進來。爹緊跟著進來,在奶奶床邊坐下,拍拍奶奶身上的被子,說:“娘,你去看看吧,不知道是誰,把你心坎上的院子給掃了?!蹦棠舔v地坐起來,穿鞋下地往外走,爹伸手想攙扶,被奶奶甩開了?!肮?!”奶奶的嗓門兒本來就大,笑起來更像一掛點燃的炮仗,“老天爺知道要過年了,派人把院子掃干凈了。掃干凈了我也不在這兒打滾兒,我要在這兒給老天爺磕頭……”見爹嘿嘿直樂,奶奶拍拍腿上的土,沖他喊:“說你哩,傻笑個啥?我這會兒心里亮堂了也饑了,還不趕緊給我熱飯去!”
奶奶耳朵背了,跟她說啥必須耐著性子大聲多說幾遍,有時候聲音大得像吵架她才能聽清楚。弟弟參加奧林匹克數學競賽,得了全省第一,爹興高采烈地跟奶奶說了兩遍,奶奶沒聽清,支棱著耳朵,眼睛使勁兒瞪,脖子抻得老長。爹搖頭笑一笑,讓我跟奶奶說。我說了三遍喊了五遍,奶奶聽清了,拍著巴掌一連聲說:“好好好,二小就是有出息,這要是放到舊社會,咱家這可是出狀元了?!钡谝慌脏洁炝司渖?,我沒聽清,沒想到那么小的聲音被奶奶聽見了。奶奶說:“照你這么說,我是裝聾?你說啥就是啥吧,我不跟你說一般多,等你老了也學我裝聾唄?!钡鶝]說話,扶奶奶回屋睡覺。這是奶奶第一次沒有跟爹較真兒,爹第一次沒有跟奶奶頂嘴。
爹感冒發(fā)燒,去診所打了五天針,燒退了,可過了兩天又發(fā)燒。娘忙著做地里的活兒。爹像一根面條攤在床上。奶奶一趟又一趟地往屋里送水送飯,見爹眼皮都抬不起來,奶奶拄著拐棍,去小賣鋪給我打了電話。
從肝硬化到肝癌,爹抗爭了三年,我們始終不敢跟他說實話,也一直瞞著奶奶,奶奶只知道爹不能干重活兒了。那年八月十五吃團圓飯,奶奶夾一塊排骨擱到爹碗里,說:“多吃點兒,啥好吃啥,吃胖胖的,甭說沒病,有病也能扛住,胖人有抵抗力?!钡酪豢谂殴钦f:“娘,我都胖了二十斤了,你這樣一直叫我吃好的,不怕我身體好了跟你吵架?”奶奶揉了揉眼睛,說:“怕啥哩?我不怕你跟我吵,我盼著你每天跟我犟嘴瞪眼,咱娘兒倆再吵個三十年五十年才好哩,這輩子吵不夠,下輩子接著吵?!?/p>
爹肝癌晚期,支撐不了幾天了,醫(yī)生建議出院,不出院就得進重癥監(jiān)護室,一天五千塊錢。我們圍著爹,想聽聽他的意見。爹說:“在這兒吧,回去就沒指望了,我得治好,我還有老娘呢!小文你回去看看你奶奶,買買年貨,告訴你奶奶,過幾天我就回去了?!蔽疫B連點頭。娘和弟弟轉過身,肩頭抖動。
突然,病房的門開了,白發(fā)凌亂的奶奶拄著拐棍,顫巍巍地進來了。我說:“奶奶,你怎么找到這里來了?”奶奶不言語,徑直走到床邊,手哆哆嗦嗦,嘴唇哆哆嗦嗦,一沓子錢掉下來。奶奶摩挲著爹的臉,大喊一聲:“我的兒啊……”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