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老譚

        2021-10-13 13:27:36楊逍
        飛天 2021年10期

        1

        老譚正和宏光、榮偉兩個兄弟在尚善苑的十三樓裝玻璃,手機響了,凝重的空氣立馬就疏散了開來。兩個兄弟端著一塊玻璃停了手,一起望向老譚。本來已經(jīng)超過了下班的點,可老譚堅持說要把這戶裝完,兩個兄弟饑腸轆轆地一百個不情愿,卻也不得不順著老譚的意思辦。宏光是老譚的遠房小舅子,榮偉是他小姨的三小子,他們先后投奔老譚而來,對老譚的脾性一清二楚。但他們不知道的是,老譚昨晚在醫(yī)院待了一夜,一大早又趕去建材市場備料,早餐都沒顧得上吃。老譚比他們更餓,但老譚從來不說。

        活兒是老譚從杜總那里求來的,干完了,三個人平分,他們也明白,老譚比他們多操了一份心,理應(yīng)該多拿點,但他們兩個也沒說。

        老譚瞪了他們一眼,兩人只好將玻璃往窗口上卡。將這塊最大的玻璃裝完,這戶就算是結(jié)束了。整個小區(qū)九棟樓,他們搶了一棟,按老譚的算法,這樣干下來,總比給杜總干至少要強兩倍。

        老譚打玻璃膠做前期固定的時候,電話連著響了第二遍,老譚騰出手在褲兜外面摁了一下,那簫聲就被老譚掐滅了?;顑旱共恢?,卻怕的是失手,老譚給兩個人使了使眼色,他們便將分出去的心收了回來。

        電話還是又響了起來。事不過三,這是老譚常說的話,堅持給你打電話的人,無非兩種,要么是十萬火急的大事,要么就是居高臨下的同行。有一次,一個在市林業(yè)局上班的朋友在飯局上為此還問過老譚,難道就沒有第三種可能?老譚知道他要說局長也有可能這么做。老譚當(dāng)眾駁了他的面,他揮舞著右手說,別指望局長連著給你打三次電話,人家只打一次,你沒接上,就已經(jīng)是一件同治的粉彩盤從你手里掉到了地上,麻煩夠大了,倘若你在短時間內(nèi)沒回過去,那掉下來的就可能是宋耀州盞了。老譚自己悟出的道理,一出口都是鏗鏘有力毋庸置疑的逼人,聽的人也時常會露出一臉折服的仰慕。

        老譚再次示意他們將心收回,才放下膠槍,取了右手的手套,掏出手機一看,心也隨之一緊。說:“都是催命的鬼?!?/p>

        電話是姐夫劉長久打的,他用極其平靜而軟塌塌的聲音告訴老譚:“人走了,咋辦?”

        和預(yù)期的一樣,人終究還是快速地走了。五十二歲的姐姐在她放不下一切的緊要關(guān)口終于還是放下了一切,急躁地離開了人世。昨晚后半夜,老譚盯著白色被子下面頭發(fā)花白的姐姐一直坐到了天明,猝不及防的腦溢血讓她來不及安排后事。大夫說,這個時候人的大腦已經(jīng)死亡,只有身體的機能還在和這個世界做著最后的較量。老譚沒有和任何人商量,放棄了治療,他覺得對于和母親一樣強勢的姐姐來說,這樣的歸宿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當(dāng)然,在做這個決定的時候,他還是回想了一遍他們兄妹四個今生的血脈情分,他努力回憶了一下姐姐在他的生命中給予他的哪怕一點點溫暖,可想來想去,卻只找到了小時候姐姐對他的呵護,到底是多小,老譚記不清了,記憶模糊得就像玻璃上的防護膜,不撕去一點,你根本就看不清外面白色的花朵到底是蘋果花還是梨花。老譚不確定姐姐到底有沒有意識,綠色的氧氣罩被一口一口的白氣渲染著,整個房間都是姐姐粗重的呼吸,卡在她嗓子眼的一口痰讓老譚心神不寧,可他又無能為力,就像母親死后,他們兄妹的關(guān)系四散分離一樣令他難過。

        他看到了姐姐的眼淚,在劉長久和外甥女錢燕不在的時候,他用手而不是紙巾一遍一遍為她擦拭,最后他還是沒忍住貼近她的耳朵說:“放心吧,一切有我哩?!睆哪且豢唐?,他就預(yù)感到死亡正在加速降臨。

        三天前,姐姐跌倒在他們西園里的場院,劉長久也是用這種語氣給他打電話。在老譚的印象中,劉長久執(zhí)拗地給他打過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電話中,他最后一個拖音總是“咋辦?”仿佛他一生下來,或者至少是從他進入姐姐的門起,他唯一學(xué)會的就是這句帶有濃重鼻音的疑問——綿軟,平靜,毫無底氣卻又合情合理。

        “人死了,你問我咋辦?”老譚對著那塊還沒有裝好的玻璃大吼了一聲。隨后他打開了免提。那邊靜默著,老譚又吼了一句:“咋辦?”他仍然盯著那塊玻璃。好一會兒,劉長久又以同樣的語氣問:“咋辦?”

        還能怎么辦。老譚掛了電話,三個人一起將玻璃裝好,便匆匆去了醫(yī)院。

        人已被推到了太平間的門口,又要繳費,劉長久沒有繳,蹲在墻根抽煙,錢燕站在手推車三步遠的地方,看著母親,她其實什么也看不見,白色的床單掩蓋了一切,她那樣站著無非就是因為她不得不那樣站著而已,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在這樣的大事上沒人會責(zé)備她什么,就連老譚走過去的時候也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妥——在姐姐的家事上,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他們。她甚至連一聲舅舅都沒有叫。

        劉長久站起來望著他。

        老譚掀起白色的床單,看了看姐姐的臉,強烈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臉變得和床單一樣白了。老譚復(fù)將床單蓋上。

        宏光將老譚的北京現(xiàn)代倒了進來,和老譚、榮偉一起將姐姐抬到了車上。兩個兄弟要跟著老譚去西園里,老譚卻給了他們?nèi)賶K錢讓他們先去吃飯,下午繼續(xù)干活,兩人也知道車?yán)镒幌拢筒辉賵猿帧?/p>

        車子出了市區(qū),一路向東走去。和來的時候一樣,兩個半小時的車程注定是一個無聊至極的漫長過程。老譚其實想做很多事,比如將劉長久暴揍一頓,比如質(zhì)問錢燕為什么不在醫(yī)生告知病危的時候就立馬通知他,比如給兩個哥哥打電話讓他們先去西園里候著,但他想了想,還是什么也沒做,他知道人死了就只能將靈柩停在村外,要搭帳篷,要在野外守靈,這會增加喪事的難度和成本,但他更明白,劉長久一直拖著,是要他來辦出院手續(xù)。劉長久沒錢,他的錢都交給了姐姐,而姐姐又把錢給了兒子——在他們蓋房子的時候,姐姐的寶貝兒子將家里全部的錢揮霍殆盡,也順便把自己折騰進了監(jiān)獄——那是兩年前的事了。他又能怨恨劉長久什么呢,是他把這個窩囊的男人帶進了姐姐的家,在姐姐的管轄下,他也是勤勤懇懇地打工賺錢,他縱使毫無功勞也有六七分苦勞,但用姐姐的話說,始終是個外人,他又能要求他一個外人什么呢?還有他的哥哥們,去了西園里又能干什么呢,無非是像正常親戚一樣,做一點親戚該做的分內(nèi)之事而已。

        一直快到西園里的時候,老譚說了一句話:“該怎么辦就怎么辦,錢的事我來解決?!边@時候,劉長久出了一口長氣。

        老譚從后視鏡里看了看劉長久,說:“這些年,對不住你了。”

        劉長久說:“什么都沒了?!彼蝗秽坂鸵宦暱蕹隽寺?,像一個飽滿的氣球炸裂一般,哭得恣肆酣暢。

        老譚說:“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吧。”這句話既像是說給劉長久,又像是說給自己。洶涌的淚水奪眶而出,但老譚咬著嘴皮沒發(fā)出聲音。

        2

        來戎州之前,老譚一直在邽縣搞裝修。

        搞裝修之前,老譚也算得上是縣城的頭面人物,人們叫他小譚或小松。老譚初中畢業(yè)后,父親花了大代價托關(guān)系將老譚招進了縣五金廠,雖說是臨時工,可在新世紀(jì)之交的邽縣,能吃一口公家飯,自然會迅速擁有迥異于他人的孤傲。老譚年輕氣盛,每天洗一次頭發(fā),出門的時候左邊的口袋里裝著香煙,右邊的口袋里則裝著一塊小圓鏡,上衣的內(nèi)口袋里還有一把小小的木頭梳子,從舊貨市場淘了一輛二手的飛鴿自行車,老譚騎著車子,將頭高高揚起,長發(fā)迎風(fēng)舒展于腦后,在人多的地方專意將那個不清脆的鈴兒摁得哐啷哐啷地響,人群紛紛散開,鄙夷地瞪著他,在他身后吐口水,但老譚渾然不覺。老譚后來說,人的虛妄一旦達到極致,就連那最歹毒的惡意也會覺得是無限的贊美。有時候老譚是去上磨鄉(xiāng)政府找人喝酒,有時候是去上邽中學(xué)等女教師追求愛情,也有時候,就是純粹的閑得發(fā)慌,他需要在人群擁擠的大街上將他的神氣揮發(fā)散去。他照著小鏡子梳頭,也照著小鏡子擠去臉上野蠻生長的青春痘,他焦慮個頭的低矮,也渴望時間快速流去。就那樣急躁地過了五個年頭,他追求的女教師生下了第二個孩子,和他一起喝酒的鄉(xiāng)黨委秘書升到了副鄉(xiāng)長的位置,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他終于長成了一個與自己渴望的樣子完全不同的壯碩男人的時候,他猛然回頭,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街頭小混混,這種發(fā)現(xiàn)就像他的拳頭擊打在一件鈍器上,沒有鮮血淋漓,卻有著骨頭斷裂的脆響,他至此才知道他的這種張揚在女教師看來,完全是不值一提的恬不知恥,她和副鄉(xiāng)長一樣,從來沒有把他這種臨時工當(dāng)成是與他們同一體面的公家人來看待。二十三歲那年,五金廠倒閉,老譚失業(yè)了。

        五月的風(fēng)里不但有丁香的芬芳,還有關(guān)山的風(fēng)沙漫漶于大地。別人都像是風(fēng)沙卷著的落葉和枯枝,從一個地方落到了另一個地方,不論聚散離合,他們總是在這人間熱鬧地激騰,而他卻像一塊頑石,總以為風(fēng)沙拿他沒辦法,最后才明白,是他們將他拋棄了。老譚站在阿水之畔,脫光了上身沖著南山野獸般嚎叫,他身邊的那輛飛鴿早已銹跡斑斑。那天下午,老譚將他的香煙、梳子和小鏡子一起丟進了渾濁的阿水,帶著三十元錢離開了邽縣縣城。

        六年后,老譚歸來,仍然是孑然一人。他在縣城的東關(guān)租了一間民房安頓下來,仍然去舊貨市場淘了一輛飛鴿自行車,他混在縣城熙攘的車流里,和那些上班的人別無二致,他就像從未離開,只是被關(guān)山的風(fēng)沙磨平了棱角。偶爾碰見熟人,對方一臉驚訝地抓著他的手,問他這些年去了哪兒,老譚只是訕訕一笑,說瞎混唄,臨別的時候總是不忘提醒對方,回頭請你喝酒啊。對方滿口答應(yīng)著,一步三回首地打量著老譚渾身的肥肉和他的自行車。

        可能是相貌顯老或者是出道太早,這時候人們就已經(jīng)叫他老譚了。老譚慢騰騰地騎著自行車,走遍了縣城的角角落落,一個月后,他在街亭路的繁華地段盤下了一個鋪面,開了一家“譚小松全屋裝飾公司”。那時候,在邽縣,房屋裝飾還是個新詞兒,縣城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小區(qū),都是一些單位或企業(yè)給職工蓋的福利房,普通干部尚且無福消受,人們做事,喜歡大而全,一個普通逼仄的小百貨商店都要冠之以商行或超市的名頭,即便是夫妻店的小飯館也掛著酒樓或是酒店的牌子,正如老譚的公司,其實并沒有任何手續(xù),與別人的裝潢部沒什么兩樣,但老譚的與眾不同便是,盡管名兒大,卻只做門窗生意。

        老譚果然開始請人吃飯喝酒,且出手闊綽。他在早年的關(guān)系中選出一些混得有模有樣的人為中介,大張旗鼓,縱橫捭闔,很快就在縣城拉起了一張自己的關(guān)系網(wǎng),那些買了房或正要買房的人都撲騰撲騰地鉆進了網(wǎng)中,等人們明白過來,老譚已經(jīng)開著一輛福田皮卡一面往小區(qū)里送門窗,一面拉著有頭有臉的小領(lǐng)導(dǎo)們進關(guān)山打獵。

        打獵并不以打到獵物的多少為核心,重在參與的樂趣,就像古代帝王的圍獵,象征意義比結(jié)果更為重要。老譚對關(guān)山的了解引起了領(lǐng)導(dǎo)們的極大興趣。那時候關(guān)山還是一片處女地,因為汽車的稀有而少有人涉足,但老譚此前做過詳細的實地勘察,他知道順著陜甘公路至少有六條小路能縱深進關(guān)山五到十公里:知道從閆家店進山,有一大片上好的白樺林,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偷著砍了往外倒騰著換錢;知道從牧馬灘進去,就能見到成群的野豬拱地,一個一個的深坑就像炮彈轟炸過的戰(zhàn)場;知道從老爺嶺上山,山頂上有一座關(guān)二爺?shù)钠茝R,但紫銅香爐里依然插著青煙裊裊的玫瑰香,麻花和油香仍然擺在供桌上——老譚有一次還在二爺廟的附近撿到了兩個彈殼,事后問過政協(xié)文史資料的主編,才知道那是關(guān)山戰(zhàn)役的主戰(zhàn)場,老譚自此便在人前多了一份談資,他將兩個彈殼打了眼穿在一根紅繩上,掛在腰間不時向驚訝的外人展示。還有寺灣深處被人遺忘的老水車、大麻子山里的竹林,以及白石咀五月里盛開的一地薰衣草。而馬鹿的本地人養(yǎng)牛都是將牛趕進深山,半個月才進山尋看一次……從張棉驛的南山進山,野雞最多,但萬樹谷的野雞卻更肥美而不油膩,河峪的野兔最多,而最數(shù)秦家原的蕨菜繁盛鮮嫩。

        老譚有一把雙管獵槍,且稀罕地配有瞄準(zhǔn)鏡,當(dāng)你瞇著左眼,用右眼從瞄準(zhǔn)鏡里看出去,那飛起的野雞身上的羽毛便清晰可見,仿佛近在咫尺,你甚至能看到野雞對你投來的不屑的眼神;當(dāng)你扣動扳機,那噴射出去的鐵砂子立馬就能將野雞籠罩起來,你連叫聲都聽不到,那高空嘲笑你的家伙就倏地一下跌進了草叢里。一個下午,十幾只野雞是輕而易舉的事。但兔子迅疾,對初學(xué)者來說略有難度。交警隊的郝隊長是打獵的好手,每每出手,兔子總是躲不過,而農(nóng)行的許行長眼拙,連十幾米遠安靜吃草的黃羊也打不中,但老譚總有辦法,能讓他們在相互譏諷中握手歡呼。

        出山后,老譚在他租住的院子里親自下廚宴請大家,當(dāng)然,夠得著這種待遇的人并不多。老譚燒好開水,拔毛的時候,才問大家,認(rèn)不認(rèn)得公母?眾人一時愕然,許行長推了推近視鏡驚異地盯著老譚問,這玩意兒你還能分得出公母?老譚說,就是豬身上的虱子,我也能一眼辨出來。許行長更是驚奇,問怎么個辨法?老譚搖了搖頭買關(guān)子,許行長就急了一個勁兒地催他,老譚就說,話多的就是母的嘛。大家回過神來,哈哈大笑,許行長就臉和脖子一起紅了,歪著頭一把抓住老譚的頭發(fā)說,今兒個辨不出來公母,老子就當(dāng)你是個母的。老譚站起來將兩只野雞遞到許行長跟前說,你看看,毛色有什么不一樣?許行長看了半天,指著一只說,這只顏色更好看些。老譚說,這就對了,長得好看的就是公的。許行長說,老子也長得好看。

        老譚燉野雞,只選那好看漂亮的,鮮味兒在邽縣的飯館里找不到一家能夠媲美的。有一次,郝隊長獨自進山,打了野雞,回頭來找老譚,老譚正好有事去了戎州。郝隊長只好請了縣政府招待所的主廚大師來做,但入口的味兒總差了那么一點。

        沒人知道老譚在消失的六年時間里經(jīng)歷了什么,但人們隱約能猜測到,老譚一定在飯館里廝混了不少時間,也沒人知道老譚何以對關(guān)山如此熟悉,就像不知道他從哪里學(xué)來了一手裝修的本事一樣。但人們只看到,老譚就像發(fā)酵的白面一樣,噗呲呲地在縣城發(fā)旺了。

        3

        母親在接近死亡的兩三年里,對老譚的態(tài)度越來越好,她在人多的時候,總是提起老譚,常念叨“老三出息了。”有一次過年,他們兄妹四個都在,母親在憶苦思甜的時候,突然把話頭轉(zhuǎn)到了老譚身上,“沒想到,你們姊妹們,最有本事的還是老三?!崩献T雖然從別處聽多了這句話,但他當(dāng)面聽到了,卻覺得異常突兀,當(dāng)時他正給大家泡茶,開水就灑了出來。

        姐姐說:“是啊,是啊,誰能想到呢,當(dāng)初大家都看不上老三……”母親曉得姐姐向來口無遮攔,夸這個的時候往往就會得罪了別個,她打斷了姐姐,“人還是得受些苦,才能瓷實……”姐姐立即搶過話來說:“是啊,是啊,當(dāng)年老三從五金廠下崗的時候,我還擔(dān)心得要命,他那個樣子,怕是要打光棍了,……唔,那時候都過三十了吧?”姐姐興奮地說完,場面上的熱鬧立馬就冷透了,大哥黑著臉一口接一口地喝茶,二哥把沙發(fā)上的身子擰成了麻花盯著院子里看狗和雞打架。

        哥哥們心里不痛快,明面上是聽不慣姐姐討好老三,心里其實也是覺得老三突然發(fā)達了他們膈應(yīng)得緊,這一點大家各自心知肚明,只是都不把話說透。姐姐臉皮厚些,風(fēng)向又轉(zhuǎn)得快,但他們都不會提起老譚下崗時他們對老譚的惡言惡語。怎么說呢,兄妹之間,原本也沒有什么太大的過節(jié),母親掌家的時候一碗水端不平,年長的又私心了些,才生出了許多事端。老譚其實也看得明白,他和哥哥姐姐們的年齡差距太大,等他成年,哥哥姐姐都要為自己的緊日子發(fā)愁,也就顧不得他了,父母又老了,他就必須要像大家口中的“攢勁人”一樣,以超乎他人的本事安身立命,不能指望著哥哥姐姐幫他,原本想著他能吃一口公家飯,若活得如意,還能反過來幫他們,可誰知道,他守不住,“不爭氣,到頭來還要拖累大家?!北櫜蛔ⅲ@是他們不愿意看到的局面。他們其實也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不逼他一把,他還不知道生活的難腸。可就是這么逼著,就把一個家逼出了邪氣。

        在外出的六年時間里,老譚不止一次地對哥哥姐姐們恨之入骨,但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原諒了他們,隨著年齡漸長,他理解了他們,也總歸是心里憋著一口氣,想著要活得有個模樣,才不枉被他們逼了一把。老譚說,人其實就是活在自己給自己憋著的一口氣中,不然還有什么意思呢。

        老譚嘿嘿一笑,說:“三十二了。”有時候,他甚至?xí)f三十五或者三十八。

        “反正我是覺得沒指望了?!苯憬悴⒉徽娴挠嬢^老譚當(dāng)時的年齡問題,她繼續(xù)說,“可老三還是膽子大,一個人跑去了蘭州給人家刷碗。嘖嘖嘖,那種罪,我是沒想到老三能撐下來?!?/p>

        “后來還去了新疆,受的罪還大,不過倒是學(xué)了一些手藝?!蹦赣H說。

        “還差點就忘了這個,老三是個好廚子呀,今兒我們就坐著,讓老三露一手?!苯憬阏f著,就將從炕上垂下來的腿重新又盤了回去。

        那些年,老譚一回家就忙在灶臺上。因此,回家的一應(yīng)用品他都會提前做好準(zhǔn)備。大家在吃著他做的飯,喝著他買的酒的時候,說著他的過往,仿佛那些他們在嘴里咀嚼了多年的成年舊事被他們重新提起來,就是對他的獎勵。

        做飯的手藝為老譚帶來了好運。在老譚和郝隊長、許行長他們不斷進出關(guān)山的時候,郝隊長的老婆骨折,老郝只好將一個遠房的侄女帶到了縣城幫忙護理。有一次他們進山,老郝就帶了侄女出去透氣,那女子一路上被老譚逗得吃吃笑個不停,老譚就多看了兩眼,卻也沒往別處想。那女子上過中專,畢業(yè)的時候剛好錯過了縣上分配的年限,給老郝幫忙,原也是想著看能不能在縣上謀一份差事。她比老譚小了足足八歲。回來后,老譚選了最好的野雞按新疆大盤雞的標(biāo)準(zhǔn)做法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姑娘吃得一個勁兒地夸老譚好手藝。許行長就說,這么喜歡,還不如跟了老譚,以后天天吃。姑娘羞紅了臉,丟下雞腿就回身跑出去了。老郝起初不同意,一是覺得老譚年紀(jì)過大;二是他們成天稱兄道弟的,突然要給老譚做丈人,雖然是遠房,可終究有些不妥,之前胡說亂道的糗事無處擱置。但許行長倒覺得般配,就罵郝隊長,車走車路,馬走馬路,一碼歸一碼,難道不能既做兄弟又做丈人。郝隊長一再后悔帶了那碎女子出來,也不樂意地黑著臉走了。老譚想這郝隊長說得也對,他自己也抹不開情面。但許行長偏要將這事管到底。在許行長的游說下,老郝的老婆倒是歡喜得很。這樣一來二去,老郝招架不住,只好答應(yīng)了。

        老譚的婚事辦得隆重而潦草,隆重是因為老譚在縣城的人脈,在許行長的主持下,又有郝隊長的面子撐著,老譚在政府招待所辦了三十桌酒席,算得上是當(dāng)時縣城最為盛大的一場婚禮,而潦草卻是因為哥哥姐姐的態(tài)度多少讓老譚心里有氣。那時候父親已經(jīng)死去,母親尚且陷在老三有本事的榮光里,母親主持家庭會議,希望兩個哥哥能在這件事上對老譚予以幫助,但哥哥們卻擔(dān)心自己的損失,因而兩下里推諉,反倒給老譚提了許多意見,什么亂了規(guī)矩了,調(diào)子起得高了等一些模棱兩可的空話。二哥倒是說了句實際的,人家姑娘那么小,小心是來騙你的。老譚聽了哥哥們的種種意見,只撂下一句話,人定了,日子定了,我的事我一個人擔(dān)著,你們能來就來,不能來也沒什么。這句話讓哥哥們住了嘴,但老譚知道他們不用掏錢而在心里笑出了花。

        哥哥姐姐們?nèi)缙趨⒓恿死献T的婚禮,他們像別的親戚們一樣,在禮簿上每人上了二十元的禮錢,然后酒足飯飽揚長而去。他們還是在老譚和妻子給母親敬酒的時候才知道老譚的妻子叫郝靜文。而這個名字,老譚早先給母親說過不下三次,但母親一直記不住,那時候,她已經(jīng)有些糊涂了。

        父親死的時候,兄弟們間的罅隙第一次顯露出來,就像女人結(jié)扎過的刀口,被大哥撩起來公布于眾了。那是老譚下崗后剛到蘭州不久,父親查出胃癌晚期。大哥打來電話,說要給父親治病,老譚知道大哥的意思,就跟之前的朋友東拼西湊了一萬元轉(zhuǎn)給了大哥。三個月后,父親病故,老譚借了車費奔喪,喪事在大哥的主持下辦得井井有條。送埋后弟兄三人算賬,仍然是大哥做主,作為小學(xué)數(shù)學(xué)老師的大哥,思路清晰,賬務(wù)有序:活著時的醫(yī)藥費弟兄三人每人一萬平攤,死了后的喪葬費弟兄三人每人三千平攤。按照這個標(biāo)準(zhǔn),老譚毫無二話,點頭同意,但他沒錢,他希望大哥能先替他墊付,來日再還。大哥露出一臉難為的樣子,說他正給曉峰尋下了一門親事,還想著能讓他借點,老譚想著這是好事,還為不能幫上大哥而倍感愧疚。他把頭轉(zhuǎn)向二哥的時候,二哥先開了口,說你知道的,我做不了主。二哥說的也是實情,二哥的家事是二嫂做著主。三千元將老譚逼在了眾人面前,要是拿不出,就不能打發(fā)做法事的樊先生走,還有別人墊付的賬就只能算在他的身上,這是大不孝,老子死了,兒子埋不起,傳出去他一輩子就抬不了頭。那種愧疚和恥辱一下子就刻在了老譚的心上,及至多年后,老譚回想起這一幕的時候總是心驚肉跳。

        4

        埋葬父親的花費在母親的喪事上順理成章地被提了起來。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男人死了有舅家管,女人死了有娘家說話。但管男人的舅家們往往就是走個過場,大家知根知底,也知道各家有各家的難腸,并不會對孝子們說三道四。而女人的娘家們則大不相同,女人一輩子操持著家務(wù),看似與娘家的關(guān)系細若游絲,但真正故去了,娘家人便要在禮節(jié)上爭一口氣。

        母親睡在草鋪里,臉上蓋著一張遮臉紙,姐姐坐在母親旁邊嚶嚶啼哭,老譚弟兄三人跪在供桌前,他們與母親之間隔著一張寬大的白色幕幛。舅爺和舅舅們在炕上坐了一圈,有人專門給他們沏茶遞煙。年長的舅爺開始說話,這是一個程式化的議題,先是講述母親一生的辛勞和抓養(yǎng)他們兄妹四人的艱難,然后便是數(shù)落他們弟兄三人對母親的不敬和不孝。在后一個話題上,他們的親舅舅作為說話人,大罵了大哥這些年對母親的不聞不問,又罵了二哥由著女人的性子給了母親很多難堪,在說到老譚的時候,語氣雖然放輕了,但也言之鑿鑿,老譚根本沒有盡到一個兒子應(yīng)盡的責(zé)任和義務(wù)。舅爺舅舅們的話讓老譚很是羞愧,他詳細回憶了這些年他對母親的生分,包括每次歸來他請哥哥姐姐們在家里吃飯喝酒也無非是想在他們面前證明自己今非昔比而已。他為自己在親人面前的虛榮而冒了一身冷汗,他突然發(fā)現(xiàn),當(dāng)他抱怨母親,抱怨哥哥姐姐們的時候,他沒想過他能為他們帶來什么——多年了,他什么都沒真正付出過。這讓老譚在那一霎時突然惦念起母親來,他放聲大哭。

        老譚的哭聲削弱了舅舅們的怒意。

        他們給母親要了七道領(lǐng)和六分經(jīng),這在當(dāng)時算是一個嚴(yán)苛的要求,這是老一輩的基本傳統(tǒng),但在千禧年之后,這種講究便很少有人提及。七層衣服倒容易辦到,但六分經(jīng)就是一個苦差事,這種苛刻的要求最終在與舅舅們的協(xié)商中降低了標(biāo)準(zhǔn),但母親的葬禮在那些年里還是一個極為隆重的標(biāo)桿。老譚多年不在老家,對這些禮儀不是太懂,但他聽明白了舅舅最后說的話。舅舅說,不要像你爸死的時候那樣,弟兄們之間借著老人的死斂財。

        舅舅的話提醒了姐姐,葬禮期間,姐姐偷著告訴老譚,父親死之前,大哥說是每人出一萬給父親治病,但卻花了不足一千父親就死去了,而喪葬費每人三千,也就是說,父親從生病到送埋,其實就花了一萬塊錢,這筆錢是老譚東拼西湊借來的。在父親的喪事上,大哥二哥一分未出。這件事令老譚極為震驚,他聽完這個消息的第一時間里就用目光滿院子搜尋大哥二哥的身影。大哥正抱著不滿一歲的第三個孫子喂飯,他剛過五十,年前剛做過膽結(jié)石的手術(shù),人還異常清瘦,坐在那里像極了七十歲的父親;二哥被二嫂控制在院子的西北角,二嫂嚴(yán)厲地呵斥著二哥,二哥唯唯諾諾,不時習(xí)慣性地抬抬手,好像隨時都會有拳頭落在他的身上。

        母親去世算得上是喜喪,院子里充滿了嚴(yán)肅的喜悅。老譚恍惚一陣,打了一個很響的噴嚏,他回頭再看姐姐,覺得姐姐臉也肥大得有些夸張。姐姐捅了他一把說,這次再別那樣傻了,該爭的還是要爭。老譚說,爭什么?姐姐一時說不上來,又捅了一把老譚,怏怏地走了。

        葬禮結(jié)束,算賬的時候,還是大哥主持,一家人擠滿了上房,郝靜文像個外人一樣站在門檻的外面,喜氣洋洋地看著一大家子人。他們結(jié)婚還不到兩年,這個上過學(xué),曾經(jīng)生活優(yōu)渥的女人還弄不明白這樣的陣勢到底是為了什么。老譚沖她笑笑,她也沖老譚笑笑。

        共計花費一萬六千元,弟兄三人平攤。大哥面露難色,說剛做過手術(shù),手頭實在不寬展,說完他無奈地望向老譚。老譚再次沖郝靜文笑笑,郝靜文就樂呵呵地看著大哥?!盀槭裁匆綌??我們費心費力地養(yǎng)活了這么多年,有誰說過我們的苦勞。”二嫂突然提高了聲音,就像是誰突然狠狠掐了她的大腿。二哥從一開始就把頭埋進兩腿間,這突然的變化沒有引起他的任何驚訝。

        “好像你真的孝順了老人,誰做的虧心事誰心里亮清。”大嫂聲音不大,卻字字有聲。

        “總比有些人強吧,好歹一日三餐還從我手上過哩?!倍┑穆曇粲痔岣吡艘稽c。

        大嫂說:“我們是沒管過多少,可我們心里正得很?!贝笊┤匀徊幌滩坏鼗亓艘痪洹4蟾邕@些年諸事不順,大兒子曉峰初中畢業(yè)后,去西安的一個私立學(xué)校學(xué)醫(yī),可沒等畢業(yè)就因為打架被勸退。大哥大嫂壓著這事,等曉峰在外面胡混了兩年,他們就對外宣稱畢業(yè)了,張羅著要給娶媳婦。原本一切都很順利,曉峰也在老譚之前結(jié)了婚,可曉峰本性不改,婚后好吃懶做,打牌喝酒捶女人。等生下了一個兒子,大哥的二兒子曉偉剛好上了大學(xué),大哥就想著將曉峰分出去單過,可曉峰卻將女人打跑了。女人去了南方打工,再也沒了音訊。三年后曉峰的腦子就出了點毛病,人前目光呆滯沉默寡言,人后喝點酒就像一頭狂躁的公牛。大哥大嫂這些年里帶著他到處看病,卻沒任何進展。大哥的難處老譚自是清楚,他也幫了不少忙,給曉峰聯(lián)系醫(yī)院和大夫,還把他帶到縣城干過一陣兒活,但都不見起色。大哥大嫂的性子就這樣被兒子一點一點地磨平了,曾經(jīng)粗門大嗓的大嫂現(xiàn)在說話也平和了不少。

        “你倒是管啊,自己的溝子擦不凈,憑什么指責(zé)別人。”二嫂不屑地白了一眼大嫂。

        曉峰忽地站了起來,目光從郝靜文的肩膀上掠過去望向院子的空處,他在屁股大的地上走前來又退了回去。

        眾人噤了聲。郝靜文問老譚:“不是在算賬嗎,怎么開始吵了?”

        郝靜文的聲音細細的,低低的,卻仍然緩緩地送進了每個人的耳朵。

        老譚站起來,說:“錢我一個人掏了,都回吧?!?/p>

        眾人都松了一口氣。姐姐說:“憑什么?”大家的臉一齊轉(zhuǎn)向姐姐,姐姐無辜地望向老譚,老譚轉(zhuǎn)身出門,也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郝靜文邊走邊低聲問老譚:“憑什么?”

        老譚說:“就憑我是我媽的兒子?!?/p>

        但老譚絕然沒有想到,他一個人承擔(dān)喪葬費的事,被哥哥姐姐們認(rèn)為是老譚發(fā)達了,故意在他們面前耍有錢人的派頭。

        一個月后,大哥和二哥專意到縣城找了一回老譚,這是他們頭一回來,兩人還買了一些橘子和蘋果。老譚頗感意外卻內(nèi)心還是有些驚喜,他果斷推遲了五個門窗的送貨時間。給他們泡了專意招待郝隊長和許行長的明前龍井,還拆了一包中華給他們抽,他真誠邀請兩個哥哥去他的小院子里坐坐,也好讓郝靜文知道哥哥是來看他們的。但哥哥們執(zhí)意不去,老譚請他們?nèi)フ写?,哥哥們也都堅定地回絕了。老譚從他們飄忽不定的神色里看出了他們此番前來定然是有著要事相商,而不僅僅是來看他,他多么希望是后者,可等大哥吞吞吐吐地張開口,他就知道是他奢求了。

        大哥說:“你看啊,這幾年,我家里諸事不順……禍?zhǔn)乱粯哆B著一樁?!?/p>

        “誰說不是呢,我們也好不到哪兒去,別看你二嫂一天咋咋呼呼的,卻渾身都是病,天天吊水吃藥,我這兩年服裝生意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兒女也都不成器,書讀不好也就罷了,一天盡是惹是生非?!倍绱驍嗔舜蟾绲脑?,語氣急促,嗆得一陣咳嗽,咳嗽未了,他又對老譚說,“有你曉得的,還有你曉不得的,唉——真?zhèn)€是難腸?!?/p>

        老譚也知道哥哥們過得并不好,但相較于譚家坪的大多數(shù)人來說,他們又過得不壞。當(dāng)然,對于哥哥們來說,他們壓根就不關(guān)心老譚過得好不好。

        老譚說:“這年頭,誰又過得好呢?!?/p>

        “所以說,我們得想辦法。”二哥搶著說。

        “能有什么辦法?”老譚問。

        “禳治?!贝蟾缃K于說明了來意。

        5

        這是弟兄三人第一次提起“禳治”的事。老譚盯著大哥的臉半天沒回過神來。這些年,老譚東奔西跑,就像譚家坪放出去的一只風(fēng)箏,在遼闊的高空孤獨地飄蕩,要不是父母偶爾拽一把,說不定他早就掙脫了那條絲線。譚家坪的消息若有若無地傳來,他是憑著一種無法言說的氣味來揣摩譚家坪的人和事,而在內(nèi)心深處,他又存有莫名的抵觸。他其實并不清楚究竟要抵觸什么,在這種下意識里,自然而然的,會有一些信息自覺地被過濾掉。比如禳治,這已經(jīng)是一個極其模糊的名詞了。

        而事實上,在老譚未離開譚家坪之前,禳治就像婚嫁喪葬一樣貫穿于人們的生活當(dāng)中,每年一進臘月,幾乎每家每戶都要例行公事一樣“安土”,三清鈴的清脆之音會在村子里彌漫二十多天。老譚八九歲的時候,隔壁的六奶奶得了癔癥,大夫們對這種病手足無措,六爺爺和父親去桐嶺灣請來了老樊先生。老樊先生騎著一頭毛驢,頭戴一頂黑色的舊氈帽,從驢身上下來,他就從褡褳里取出水煙壺,進門后盤腿坐在炕沿上,連吸三鍋水煙,才提禳治之事。那時候,老樊先生紅極一時,普通的病灶一般請不動,他只是在家里畫好符,包好藥帖,囑咐來人按他的規(guī)則行事。除非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老樊先生才出山一趟,七十多歲的人,精神矍鑠,一次能吃完一只燒雞。老先生雖然脾氣古怪,但對孩子們倒極為溫和,也是心善之人,從不在供奉上與主家計較。老樊先生第二次來的時候,還給了老譚一只雞腿,摸了摸他的頭說,這娃兒往后定是個平處不臥的主兒。當(dāng)時父親在一旁伺候,便急忙讓老譚給老人家磕頭,老譚貪戀著雞腿,風(fēng)一樣跑了,為此挨了父親不少罵。

        老樊先生給六奶奶禳治的時候,只留六爺爺和父親在一旁伺候,娃娃和女人無緣見識。十戲九不同,每個先生的手段自是各有千秋,箭子川道的蒲先生行事卻又是另一種大開大合的熱鬧,這些先生們在村子里進進出出,吃著百家飯,受人尊敬。六奶奶的病最后痊愈,父親堅定地認(rèn)為是老樊先生的禳治之術(shù)起了作用。因而在父親活著時,他便經(jīng)常去找老樊先生。

        老樊先生活了九十三歲,壽終正寢。他的衣缽在小樊先生手里得以延續(xù)。其后十多年,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嚴(yán)肅熱鬧的三清鈴的響聲卻在老樊先生死后在譚家坪越來越稀薄了,就像有人在村莊的骨架上慢慢抽去了一根檁子,沒人質(zhì)疑這被抽去的部分到底是好還是壞。小樊先生仍然穿梭于箭子川道,但人們相信一代不如一代的道理——如今再提起禳治,老譚就覺得異常突兀。

        就像凌空虛蹈,那些業(yè)已隱去的就顯得極為陌生而虛幻。

        “改一改晦氣也是好的?!贝蟾缯f。

        “我們找人打聽了,東邊符家川有一個姓劉的先生靈驗得很?!倍缯f。

        老譚說:“現(xiàn)在——沒人信這個了吧?”

        二哥說:“信不信,全在自己,你要信,它就是真,你不信,再真的也會假?!?/p>

        大哥說:“我們也是沒辦法了,過得好,誰還提這個?!?/p>

        他們給出的辦法是,要將父親的墳遷移到母親的旁邊。老譚算是聽明白了,此舉又得花費一萬多元,他們其實是來要錢的,大哥說:“還是弟兄三人平攤。”

        “不行。要做你們自己去做,我不參與?!崩献T頭一次拒絕了哥哥們的建議。說完他才發(fā)現(xiàn),他剛才的語氣粗重而充滿了火藥味。兩個哥哥對了對眼,沉默著各自抽了一支煙,一言不發(fā)地走了。

        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再也沒人提起下文。可老譚閑下來的時候,一個人坐著喝茶,還是會想起禳治這個詞語,或許僅僅是詞語本身,作為一個在母親眼里“有本事的城里人”,這個詞語背后的意蘊早已與他沒了關(guān)系,就像譚家坪也正在將他慢慢拋棄一樣。他知道,即使是老樊先生,禳治的也不過是人心,哪有什么轉(zhuǎn)運之說。他也知道,哥哥們之所以提起這個詞語,也無非是看著他活得有模有樣,就覺得是父親在死后也偏照著他,他們心里被一種執(zhí)拗的古怪念頭牽扯著。他反而滋生出了另一種愧疚,那種說不明道不白的思緒在他心里將禳治一詞無限放大。

        老譚曾托人打聽過符家川那個姓劉的先生,但傳回來的話卻模棱兩可,朋友們給他提供了三個可供參考的模板,這讓老譚相信,禳治人這個職業(yè)的榮耀早已被老樊先生一個人帶走了。

        縣城的房地產(chǎn)業(y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蓬勃發(fā)展,老譚在郝隊長和許行長的幫助下,生意穩(wěn)步拓展,他承包了一些裝飾的活兒,帶著工人輾轉(zhuǎn)于各個小區(qū),最多的時候,他同時開了六家的活兒,工人達到了二十八個。老譚親自上陣,加班加點,有時候活兒干到半夜,他就和工人們一起打地鋪睡在工地上。

        郝靜文在公司里守著,給工人們做飯,她買了兩只大鐵桶裝面條,還學(xué)會了騎三輪車,在這之前她連自行車都沒碰過。學(xué)三輪車的那天下午,郝靜文在阿水河堤上將自己碰得紅一塊紫一塊,三輪車要么原地打轉(zhuǎn),要么側(cè)翻。她摔倒在地,膝蓋磕在石子上,新買的白色連衣裙被血染出了一朵大紅的牡丹,郝靜文哭哭啼啼地給郝隊長打電話訴苦,她原想著叔叔能像以前一樣勸她,然后她就借坡下驢將車子一丟回家,可郝隊長沒好氣,陰陽怪氣地說,娃娃喲,等著我來背你。郝靜文掛了電話,就連哭帶罵地咒了郝家的先人幾輩子,罵著罵著反而有了心勁,覺得活人過日子別人都指望不上,便賭氣似的要做個樣子給他們看。從那一刻起,郝靜文才真正成了老譚的妻子,當(dāng)天晚上的晚飯雖然遲了點,但是郝靜文親自送的,老譚看到妻子,心中一喜,臉上卻是一副平淡的樣子。

        夫妻同心,其利斷金。這是老譚后來躺在床上對郝靜文說的話。很快,老譚就達到了他在邽縣的高光時代。他將門窗歸整到公司的前面,后面又配齊了木工板、密度板、石膏板、三合板及龍骨、涂料等一應(yīng)材料。半年后,老譚又盤下了隔壁的理發(fā)店,開了洗浴用具和廚具的店。

        老譚又一次成了縣城的頭面人物,他像一塊吸鐵石將那些重要的,或不太重要的人物一齊吸引而來,他不再靠人脈開疆拓土,而是等著資源送貨上門,每當(dāng)有人恭維老譚的時候,老譚就仰著脖子呵呵笑著說,品牌最會說話。

        老譚依然開著他的皮卡車進出關(guān)山,卻不再展示他的雙管獵槍,也不再向后來者講述鷂子翻身和公馬稱霸的秘訣,當(dāng)然也不會親自下廚給他人展示手藝。老譚與關(guān)山的養(yǎng)牛大王易思麻合伙在八卦臺開了一家農(nóng)家樂,但凡帶人進山,他就在八卦臺宴請賓客。

        農(nóng)家樂以碗兒菜和十三花為招牌菜,配以油香、馓子、燙面餅等小吃,自成一家,這種純粹以關(guān)山菜系為主的館子即使在邽縣縣城也是獨門。農(nóng)家樂的主廚是老譚從蘭州請來的當(dāng)年的同事老馬,那時候老譚是人家的下手。老馬以技術(shù)入股,做事自是勤勤懇懇。農(nóng)家樂對外是易思麻的產(chǎn)業(yè),這是他們之前的秘密協(xié)定,但內(nèi)部的料理卻都是老譚做主,因而老譚在農(nóng)家樂的“作威作?!备亲尷献T在朋友們面前顯得愈加高深,他們由此滋生出了進了農(nóng)家樂就好比是吃過了老譚親自做的私家菜一樣的榮耀感。老馬后來以酥肉丸子而名聲大震,進出關(guān)山者哪怕是等上四五個小時也要吃一口才能滿足而歸。

        農(nóng)家樂的生意盡管紅火,可惜關(guān)山天寒,一年里有大半的時間冷冷清清,老譚在這里賺的錢不及他在這里花銷的一半,但這并不是錢的事,老譚因此賺得了闊綽大方的好名聲。

        好的來了,不好的自是及時跟進。老譚的親戚們和譚家坪的人像螞蟻一樣也慢慢滲進了老譚的生活。當(dāng)有一天,曉峰和工人在一家即將裝修好的房子里因為裝燈的一點小事打得頭破血流的時候,老譚環(huán)顧四下,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的工人們無不是與他沾親帶故的“自己人”,而那些跟著他一起創(chuàng)業(yè)的故人只剩下了兩位。

        曉峰打架的事影響惡劣,對方便是老譚的故人之一老杜。老杜的腦袋被曉峰用凳子砸了一個一尺長的口子。因為血染客廳,那家主人便說什么都不肯再要這間房子,那時候邽縣的裝修行規(guī)都是先施工再付款,因而對方有恃無恐。他們提的條件十分苛刻,他們要求老譚接手房子,然后再給他們買一套一模一樣的。老譚也明白,他們無非是想賴掉裝修費而已。按照老譚的經(jīng)濟實力,一套房子倒也難不倒他,只是他還要面對昏迷著的老杜以及老杜發(fā)瘋了的老婆。

        大哥在第三天專意來縣城找了一趟老譚,開口第一句話就說:“曉峰是你的員工,他打了人,你就得負(fù)責(zé)。”老譚望著大哥憋得青筋暴起的黑臉,無奈地笑出了聲。大哥擰著脖子說:“你笑什么?孩子有病,你不會也有病吧?”這讓老譚想起年前大哥領(lǐng)著曉峰來找他的時候說的話,老譚本意不收,他還好言勸大哥要給孩子看病,錢他可以出一些。但大哥說孩子有病,你沒病吧,只要不招惹他,曉峰也是很懂事的,最后大哥鄭重承諾,曉峰惹事了,他擔(dān)著。這種場景讓老譚多少有些恍惚,真的是太熟悉了,有那么一瞬間,老譚甚至覺得大哥就是一個操盤高手,他不過是一個半吊子的棋手,無論棋局如何變幻,他都會落入這種固定模式的俗套里。可這又能怎么樣呢,他還是只能困隅于這種棋局里,畢竟執(zhí)子的還是他,縱使他的生活重來一遍,大哥終究還是大哥。

        大哥說:“血光之災(zāi),還是得禳治?!?/p>

        6

        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的執(zhí)念在曉峰事件后不久被郝靜文提上了議事日程。老譚看出來她這是蓄謀已久——郝靜文做事,向來都是自己拿捏著分寸,一旦說出來,就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了。

        郝靜文說,街亭花園的房子南北通透,樓間距大,九十二平米,兩室兩廳,大早上的,太陽都能照滿客廳。老譚說,看過了?郝靜文抬眼望了一眼老譚,復(fù)又收拾桌子上的碗筷,說前兒個梅姐叫去看了一眼她朋友的房,我想著看能不能把裝修接下來。老譚說,一波緊著一波,夠嗆。郝靜文停下了手中的活兒,立在老譚對面,沉默了一會兒,說你就是個造孽的主,錢只能在你手里打轉(zhuǎn)轉(zhuǎn),還不如趁早花出去,反而就落下了。老譚盯著郝靜文鼓得圓圓的肚子,沒再說話。

        出了門,老譚先去醫(yī)院看了看老杜,老杜已經(jīng)清醒,頭上縫了十五針。老杜的老婆見了老譚再也不大哭大鬧,她其實是一個賢良的女人。開始的時候以為老杜會死,家里有七十多歲的公公,兩個孩子一個上高中,一個還上著初中,女人一下子就慌了神,等老杜能說話了,能吃進去飯,她便安穩(wěn)了。見了老譚說,只要命在,就是我們的福氣。老杜跟了老譚三年,一應(yīng)活兒都能拿下,這些年既當(dāng)匠人又帶徒弟,可偏偏那些徒弟們都仗著和老譚沾親帶故,并不把老杜當(dāng)師傅看。有些人跟了一年,干的活兒還得老杜回頭整飭,老杜心里不滿,卻從沒在老譚面前說過。只是偶爾一起喝酒,老杜會僵著舌根罵,一群狼心狗肺的東西。等出了這件事,老譚才猛然發(fā)覺要是沒了老杜,他的天就會塌下半片。他心里已經(jīng)想好了,這次要給老杜好好補償一下。要出病房的時候,老杜叫住了老譚,說譚總,麻煩你把之前的賬算一下。老譚心里咯噔一響,知道他最擔(dān)心的終于還是到來了。老譚說,好好養(yǎng)著,等出院了歇一陣子。老譚說完就出了門,生怕老杜再叫他一聲。

        老潭一個人開車從環(huán)城路出城,心里雜七雜八地想了好多,等回過神,車已經(jīng)到了通往草川的小路上。草川在關(guān)山大道的右側(cè),從一個小路延伸進去,開車一個小時,就到了草川盆地,有一個三十多戶人的村子。周圍是關(guān)山頂上終年不化的積雪,盆地里卻是綠野遍地。這個地方老譚只和郝隊長、許行長一起來過,兩人都說沒意思,但老譚卻很是喜歡,心煩的時候就一個人開車進去。

        還是去了村邊上胡大叔的家,老兩口剛掐了苜?;貋?,見老譚來,胡大媽就說來得好不如來得巧。三個人一起將苜蓿擇干凈,胡大媽就一定要讓老譚吃一口新鮮的苜蓿芽再走。

        在胡大叔家里,老譚給大哥打電話,他的意思是讓大哥領(lǐng)著曉峰來給老杜道個歉,然后象征性地出二三百元,表明個態(tài)度,具體補償?shù)氖氯伤麃磙k??蛇B著打了三次,大哥的電話都無人接聽。老譚再打曉峰的電話,卻是關(guān)機。老譚明白他們是故意躲著他。于是便給二哥打電話。二哥說,曉峰自打出了事后,再沒見過人,去了哪兒,他也不知道。要掛電話的時候,二哥又壓低了聲音說,別指望了,即使曉峰在,也不可能低頭認(rèn)錯,一定是大哥把人藏起來了。老譚笑了笑,沒向二哥說他的想法。

        嫩芽的苜蓿,在開水里過一遍,放上調(diào)料、辣子面和蒜末,用熱油一燙,就著鍋盔吃,味道自是鮮美。但老譚卻沒吃出來好來,他邊吃邊想,他鋪開的攤子也許得收一收了。

        老譚來不及自己做主,現(xiàn)實就已經(jīng)收緊了口袋。曉峰事件在小縣城迅速傳遍了各個角落,人們總是熱衷于看一些能耐人的笑話,他們不喜歡看你起高樓,卻喜歡看你樓塌了,縣城的頭條新聞里那段時間全是老譚的名字。人們湊在一起就說,曉得不,阿水之城聽說打死了人?

        唔,到處都說呢,打人的是譚總的侄兒,有神經(jīng)病。

        對,聽說一個單元的戶主都覺得晦氣,要把房子賣給老譚。

        還有,還有,被打的人的老婆是個潑婦,吃住都在老譚家里,鬧著賠償呢。能賠多少?

        哈,那倒說不準(zhǔn),這年頭都是漫天要價,他就是認(rèn)識十個行長,也吃不了這一兜。

        那倒不一定,人家不是還有個郝隊長撐著嗎?

        切,郝隊長,沒聽說嗎,今年換屆,馬上要切了。

        哦,就是那個“譚小松全屋裝飾公司”的老譚嗎?

        那家伙,整天開著個破車耀武揚威,不出事才怪呢!

        縣城就是這樣,東街的馬家鍋灶里破了一只碗,立馬就能傳到西街老哈家的耳朵里,而碗就一定會變成頭破血流的婆媳爭斗。

        老譚最終免了那家的裝修費。一個月后他們就迫不及待地搬了進去,搬家的那天,戶主的媳婦還特意來請老譚去吃他們在德勝樓的喜宴。老譚瞞著郝靜文給了那女人二百元,人卻沒去。老杜出院后,借著身體不好,就說不能再跟著老譚干活了。老譚給他算了工錢,又給了三萬元作為補償。老杜說,再讓那一幫子哈慫折騰下去,你的攤子就爛包了。老譚其實想說,當(dāng)你老杜倒下的時候,我的攤子就開始爛包了。但他只是笑了笑,仍然什么也沒說。

        正如坊間傳言的那樣,八月的時候,郝隊長因為年齡偏大而被“切”了,老杜幫著收拾了辦公室。晚上,幾個親近的人一起慶賀,郝隊長情緒低落,沒喝多少就已有了醉意。郝隊長說,人一下臺,就是街上的一條癩皮狗,你就是再咬得歡,也沒人理你。在座的自是明白這個道理,卻還是有人勸他,郝隊長在邽縣名聲赫赫,即使不在位子上,說話還是管用呢。郝隊長說,那就得拿我這張老臉往人家的冷屁股上貼了,人家不嫌糙,我還嫌丟人呢。老譚只是悶頭喝酒,他明白,老丈人的下臺,意味著他在縣城的失勢。

        世道其實并沒那么差,老譚這些年的人脈倒沒有老譚想得這么悲觀,但老譚一眼能看中要害:若是你借力在這塊地方做大了,你自然仍是吸鐵石,倘若做不大,就注定會匯進平庸者的洪流??h城就是這樣,一茬新人來了,一茬舊人就得讓路,要么茍安以靜心,要么遠離去奔波,沒有誰對誰錯,人終究要選擇自己的生活。當(dāng)然,并不是人人都知道選擇,也不是人人都會選擇,更多的人,其實是被生活的砂礫裹挾著前進,眼光所至,大多數(shù)人不知道遠方何在。唯有與自己搏斗,與自己妥協(xié),把自己變成年輕時自己最看不起的模樣,在人前驕傲著自由散漫,在深夜羞愧于自己的無能,然后質(zhì)問自己,在縣城,能怎么樣?

        我們只能被迫做出選擇,就像郝隊長一樣,離任的第三天,就讓老譚開車?yán)艘患依闲』亓艘巫由降睦霞?。老家的房子是郝隊長五年前蓋的,嶄新的紅磚青瓦,院子里的月季開得正艷。一切都是早有準(zhǔn)備,仿佛是如期回家。老譚知道,縣城的官員,離任后要么是歸去田園,要么去往戎州,而留在縣城時常在某些不重要的會議上露臉甚至要求講兩句的人,都是心有不甘,反而下賤了自己。郝隊長說,一應(yīng)俱全,若在城里膩歪了,就來陪我下棋。郝隊長的老婆說,我們還指望著你來給我們炒兩個好菜飽個口福。老譚說,一定會常來。但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心里還是虛的。他知道,郝隊長謝幕了,可他還正在路上,能不能來有時候也由不得他。

        郝靜文的娘家老屋和郝隊長的家隔著一條河,房子早已經(jīng)衰敗得住不了人。和郝靜文結(jié)婚前,老丈人和丈母娘就去了蘭州跟著兒子過,忙著帶孫子,一年也回來不了一回。他拍了照給郝靜文發(fā)過去,郝靜文回信息說,有七八年沒回過椅子山了。

        7

        郝靜文買房的事最終被兒子的出生攪擾了。郝靜文在他們租住的獨院里坐月子,老譚一個人伺候著,他知道別人也都指望不上。郝靜文給孩子喂奶的時候,總會說,若是遲點兒要孩子,我們就能把娃生在樓房里了。老譚洗著尿布,說我都三十四了,算是老來得子,還要怎么遲?郝靜文說,反正已經(jīng)遲了,再遲點又有什么不可呢。老譚說,過日子就是里外一起過,不能光過著外面,把里面耽擱了,錢要掙,娃還得養(yǎng)。郝靜文說,我們還是努力不夠,外人只看到我們做了那么大的生意,卻不知道我們過得恓惶。老譚說,管它外人怎么看,我覺得這樣就挺好。郝靜文就有點氣,說人活一張臉,誰還不是把自己活給外人看呢?

        老譚當(dāng)然明白郝靜文說的是實理,也明白他這些年就是為了爭一口氣,但他卻不愿意在她面前顯露出來。他要把他的虛榮藏在別人看不透的地方,說得高級一點,就是隱忍。他其實有更大的野心,他要讓這種隱忍配得上他的野心。

        伺候月子也是隱忍,其實也是借口。當(dāng)各種裝修隊都想著要在縣城分一杯羹的時候,老譚的裝修公司就已經(jīng)因著裝修技術(shù)的老套而被逼到了邊緣。兒子的出生讓老譚有了緩沖的理由。老譚將正在做的幾戶活兒掃了尾,就將大部分工人遣散了,只留下了四五個人。一些熟人因著早先就在老譚這里定下了活,心里其實并看不上老譚的裝修,卻又為難著沒法退話兒,老譚也正好借著這個機會給人家回絕了。也有些實在推不過的,老譚就將活兒攬下來,順著主人的意思再轉(zhuǎn)包出去,反倒省事。門面上由著郝靜文的主意讓許行長推薦來的一個親戚看著,他得空了就去瞧瞧,該添置的添置,該低價處理的處理,倒也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許行長的親戚是個從鄉(xiāng)下帶孩子進城讀書的女人,郝靜文叫她徐姐,不到三十歲的年紀(jì),人長得漂亮。早先一直在蘇州的電子廠打工,孩子上了一年級才來的縣城,老譚早就看出來這女人和許行長的關(guān)系不淺,卻也不在許行長面前說破。他知道這女人獨自帶著孩子在縣城,也是處處不易,人機靈也老實,做個幫手倒也挺好的。

        一日六餐都是老譚親自給郝靜文做,他燉的烏雞湯最是讓郝靜文喜歡。烏雞是老譚去草川胡大叔家里捉來的,雞蛋也是胡大叔家的土雞蛋。一月時間,郝靜文奶水充足,人也白白胖胖。徐姐說,她的臉仿佛一彈就能出水,她都忍不住想親一口。

        冬天的時候,老譚終于想通了要買房子,他下定決心要在縣城扎下根來。是兒子的出生讓他改變了之前守舊的想法,他原本想著讓資金積累,當(dāng)生意做得足夠大的時候,他要用閑錢買房子??裳劭粗績r蹭蹭蹭地上漲,他覺得再不買就真的晚了。

        老譚看房子的時候,姐姐打來電話,哭著說,狠心的鬼走了。老譚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說走了還得回來,哭什么。姐姐卻在電話里哭得更響了。姐姐說,再也回不來了。老譚才驚醒是姐夫錢志明死了。

        錢志明在姐姐手里活得并不如意,就像父親在母親面前一樣卑微。他一直在大武口的煤礦上干活,塵肺病將他纏了五六年。錢志明在和塵肺病斗爭的過程中,也和姐姐做著無謂的抗?fàn)帲镏豢跉?,始終將脖子擰向右側(cè),就仿佛天生的殘疾一樣。他在不能為那個家?guī)斫?jīng)濟效益的時候脾氣也出現(xiàn)了殘疾,他不太熟練地運用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動不動就離家出走。老譚在這些年里暗中接濟著他,但還是不能為他續(xù)命。

        姐姐這些年里一直對老譚懷有深深的敵意,她偏執(zhí)地認(rèn)為老譚一頓飯就抵得上他們一家四口一個月的花費。她曾在大哥二哥面前多次罵過老譚,說老譚不管她的死活。姐姐說,他那么大的家業(yè),就是在牙縫里擠一點也夠我們生活了,可你看他那個樣子,哪還能顧念一點兄妹們的舊情。哥哥們被姐姐鼓動得怨氣也越發(fā)地重了,捎話帶信地說老譚的不是。這讓老譚既心里有氣又十分愧疚。姐姐的日子自是過得恓惶,可他也無能為力,除了逢年過節(jié)給姐姐和兩個孩子一點錢再也做不了別的,但這樣肯定是杯水車薪。更令老譚生氣的是姐姐對兒子的溺愛,十五歲的錢冠爾享受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皇家待遇,如他的名字“錢罐兒”一樣,錢大少爺?shù)箯牟蝗绷沐X花,除了學(xué)習(xí)靜無聲息外,其它事兒他都弄得驚天動地。老譚去家里看不慣就說他幾句,姐姐反而拿老譚做榜樣,哎喲喂,你譚老板小的時候還不是這樣,瞧瞧現(xiàn)在,不也過得有頭有臉的嘛。男娃娃,能折騰才能有出息的呀。姐姐護著犢子,老譚后來也就不再過問。

        錢志明死了,姐姐一貧如洗,老譚掏了喪葬的一切費用,還答應(yīng)姐姐可以供給兩個孩子的學(xué)費??蓻]出三個月,錢冠爾就因為打架輟學(xué)了,被打傷的孩子家長找上門來,最后還是老譚幫著出了醫(yī)藥費。老譚被姐姐逼著將錢冠爾帶到了邽縣,讓他跟著裝修隊當(dāng)小工,老譚騰了一間西房讓他住。一個月后,錢冠爾偷了老譚的五千元遠走高飛。這件事成了郝靜文的一個話柄,罵他將賊招進了家里,從此正式提出不再接濟姐姐的生活。郝靜文由此攥緊了老譚的錢包。

        姐姐的事徹底打亂了老譚買房的計劃。在許行長調(diào)任鄰縣的餞行宴上,老譚在飯店里賒了賬做東。許行長由副職轉(zhuǎn)正,自是高興,但老譚要貸款的事也在那晚上后懸空了。錢志明的死讓老譚重新審視了自己的生活,他突然覺得,他得來一把大的讓自己徹底翻身,這樣他才能將自己的余光波及到親人的身上——他終于明白,一直以來,他都背負(fù)著親人的厚望,盡管他從來不承認(rèn)他的努力是為了別人,但他始終被裹挾在別人期許的、責(zé)備的目光里,就像一身沉重的鎧甲披掛在身,牽扯著他凌空而起的雄心。必須要做出改變,某一刻,老譚的內(nèi)心強大到了令他十分驚訝的地步。

        老譚的野心太大,他后來決定,他不是要買一套房,而是十套,他看到了房地產(chǎn)行業(yè)的巨大潛力。從傳聞許行長要調(diào)任開始,老譚就已經(jīng)為貸款的事做著準(zhǔn)備,但許行長畢竟是副職,老譚的貸款數(shù)額又大,辦起來就有點棘手,當(dāng)然老譚也明白,許行長升遷在即,這么大的事也確實超出了許行長的能力范圍,就像許行長也清楚這筆貸款也超出了老譚的承受范圍一樣。風(fēng)險是顯而易見的,雖然大家都看到了壓一批房子肯定會增值,但能增到什么程度,他們其實都沒底。許行長將事兒拖著,老譚又不好催促,他們彼此也都明白,自從郝隊長離職以后,他們的關(guān)系就單薄得像一張涼皮,濕潤著,看起來厚厚的,其實能從正面看到背面的亮光。許行長臨行的時候,將老譚的事托付給了信貸部的王經(jīng)理,王經(jīng)理之前雖然也和老譚多有接觸,但畢竟只是場面上的淺薄之交,口頭上答應(yīng)著,手里卻捂得緊緊的。

        事兒擺在了臺面上,眼看著無望,但老譚還是想著得搏一搏。老譚請王經(jīng)理吃飯的時候,時常有些恍惚,他覺得一切回到了原點,就像他初認(rèn)識郝隊長和許行長的時候一樣,但不同的是,他少了一份鷂子翻身的銳氣,不再想方設(shè)法地哄王經(jīng)理高興,也不再招呼他進關(guān)山,更不會親自下廚給他們這些人燉野雞,喝酒的時候也不會說我喝完您隨意的口頭禪。老譚悲哀地發(fā)現(xiàn),一切貌似剛剛開始,其實已經(jīng)到了尾聲。

        就像被螞蟻摧毀的河堤,出現(xiàn)一個窟窿,就會塌陷一大片,各種頗煩事就像趕著趟兒似的一件攆著一件紛至沓來。曉偉大學(xué)畢業(yè),來縣上考了兩次就業(yè)的試,第二次差了一分,還是沒有進入終名單。第二年又說工作壓力大,還是想回來,大哥也一直希望他能回來,老譚知道大哥是想著讓曉偉回到縣上,他也有個賣弄的資本。大哥說,再優(yōu)秀的孩子,在外面,親戚六人也不知道,有啥意思。曉偉也覺得在城里生活如果沒有家里做后盾,日子自是過得艱難,于是便又做了準(zhǔn)備,又考了一次??荚嚽埃蟾缱尷献T在縣城打點,大哥不知道從哪兒打聽到,說是縣上的考試,只要塞了錢,考試就是過場。老譚在縣上混,當(dāng)然也聽過類似的話,但他從來不當(dāng)真,即使聽說了某個局長的公子花了十萬通過了考試,也如期上崗這樣的事,他也覺得有點空穴來風(fēng)。但大哥偏執(zhí)拗著讓老譚疏通關(guān)系,卻不提錢的事。老譚也的確問過郝隊長,郝隊長說,這種事哪能是我們這種百姓能辦到的。老譚將原話轉(zhuǎn)給了大哥,大哥還是不信。當(dāng)曉偉以一分之差落榜以后,大哥就在人前說老譚不盡力。曉偉決意留在西安,著手買房子的時候,大哥又來縣城央求老譚,老譚知道這事兒在郝靜文那邊根本行不通,只好把賒在外面的幾筆舊賬收了,湊了五萬塊給曉偉。要用錢解決的問題接踵而至,以前老譚管著家里的賬務(wù),倒沒發(fā)覺有多難腸,當(dāng)自己不管錢了,反而老為錢的事發(fā)愁。好在郝靜文忙著看孩子,顧及不上生意,老譚就將收入分成了兩股,大股進了郝靜文拿著的農(nóng)行賬戶,小股進了自己新辦的信用社的賬戶,只給郝靜文說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了。

        曉峰騎摩托車將鄰村一個女人的腿碰骨折了,在縣醫(yī)院做了手術(shù),曉峰又跑得無影無蹤,大哥大嫂輪換著伺候人家。大哥將他的積蓄都給曉偉買了房,手術(shù)費、醫(yī)藥費和理賠的錢都是從老譚這里借。二哥又忙著要給兒子尋媳婦,也借了一筆。姐姐去打零工,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住院的時候,老譚又掏了一筆。錢冠爾在昌吉偷盜被抓,老譚又去了一趟,花了一筆。郝靜文那邊的親戚也不消停,一會兒姑姑的兒子來借錢,一會兒又是舅舅家的侄子要調(diào)動工作,更有甚者,郝靜文爸爸的舅舅的表妹的侄子談對象,被人家告了強奸,在法院打官司,他們也七拐八擰地找到了老譚,要他出面將事兒擺平。那一次,正好大哥大嫂在家里吃飯,老譚沒好氣地說,不是要我將事兒擺平,我看你們都是要將我擺平。郝靜文覺得在親戚面前丟了臉,就罵老譚,求你是看得起你,就像是我們要逼著給你納妾呢,別給臉不要臉。老譚被郝靜文的話惹笑了,后來又不得不請客托人辦事,等雙方達成和解,老譚只收了那家遠房親戚的五斤玉米面。

        老譚接了姐姐出院,回去的路上,姐姐說,得找個人禳治一下。這一次,他沒有擰著脖子給姐姐講大道理,面對多災(zāi)多難的姐姐,老譚早已經(jīng)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了,他能想到的好言好語都窮盡了,他能說出來的科學(xué)的文明的道理也在姐姐這里產(chǎn)生了抗體,他感到了疲憊和虛弱,以及無奈之下的古怪的愧疚。每個人都為了自己的艱難而努力著,哪有什么命運的公正,只不過,老譚一點一點地深入進了別人的艱難之中,而時?;秀币詾樽约涸缫扬L(fēng)光滿面。

        8

        禳治的事在大哥的安排下如期進行,老譚掏了一切費用。大哥如愿請到了符家川的劉先生,老譚知道了他叫劉長久。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老譚失笑出聲,他莫名地笑了很久才平靜下來,繼而悲哀起來。他怎么也不會想到,劉長久,就是那個每天在惠仁賓館零工市場上出沒的劉長久,就是跟著他干過兩年背沙子活兒的劉長久。老譚實在是有點不敢相信,就像懷疑過自己是否真的活得有頭有臉那樣,他拿不準(zhǔn)。他將手機打開,翻開大哥發(fā)來的照片,如此再三,最后還是確定劉先生就是劉長久。他太熟悉他了。

        老譚想起兩年前,他的生意正紅火的時候,他去零工市場招人,一眼就看到了在惠仁賓館臺階上盤膝坐著的那個怪異的人。在拐角他一個人拿著一本書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周圍是此消彼長的男女混合聲。一群人將老譚團團圍住,十幾個人從不同的角度向他提問,老譚應(yīng)付著,拿眼瞟著他,他甚至沖他喊了一聲,他全然不理。老譚費了點力氣豁開厚重的人墻,跨到他跟前,在他肩上拍了一巴掌。他驚訝地抬起頭,目光混沌而木然。他說,干什么?老譚問,你說干什么?他愣了愣,驚慌地站起來,合上書然后塞進了身邊的一個臟兮兮的黑色書包,說走。老譚覺得有趣,再問,干什么?他說,你讓干什么就干什么?老譚說,能干?他說,能干。老譚問,叫什么?他說,劉長久。于是,劉長久就跟著老譚和另外五個人擠出了浩蕩的人群。

        劉長久就這樣在老譚的裝修公司里干裝卸工,后來他主動提出要承包上沙子的活兒,老譚看他干活實在,也就答應(yīng)了。再后來,老譚和劉長久鮮有接觸,只知道他除了干老譚的活兒,閑下來還和他的隊友承攬別的,老譚也覺得他是個有頭腦的人。

        禳治之后,老譚突然想見見劉長久,他向大哥要了電話,去了一趟符家川。

        在劉長久陰暗潮濕的西廂房里,老譚坐在小凳子上,側(cè)身望著院子里齊膝高的荒草,被破敗和發(fā)霉的氣息裹挾著,一個禳治師必備的用具用紅布包裹起來,放在正上位的梨木桌子上,那只三清鈴孤零零地立在旁邊,鈴兒的下緣缺了一個小口。劉長久經(jīng)過了一陣失措,安靜下來后撓著頭坐在了炕邊。這是一個缺少女人和孩子的家,這種狀況也讓老譚深感意外,也一時不知道如何開口。

        兩個人就那樣安靜地坐了會兒。老譚問,怎么回事?劉長久說,前年傷了腰,沒法干了。老譚指著桌上的鈴兒說,這個還可以么?劉長久又撓了撓頭說,養(yǎng)活一個人還行。老譚又問,一個人?劉長久點了點頭。

        劉長久結(jié)過一次婚,但女人不生養(yǎng),她的母親活著的時候逼著他離了婚,一年后,母親也死了,他就成了孤家寡人。老譚知道,在關(guān)山,他這樣的人要想再婚,確實是太難了??粗人笪鍤q的劉長久,老譚覺得確實應(yīng)該幫他點兒什么。

        老譚將劉長久的事給姐姐說了,姐姐聽得直嘆息,他那樣有本事的人呢,誰能想到也活得這樣難腸。在得到了姐姐的默認(rèn)后,老譚便提起了兩人的婚事。在他們簡陋的婚禮上,劉長久和姐姐給老譚鄭重地敬了三杯酒。一切都因為重新開始而顯得欣欣向榮,老譚長舒了一口氣,想著這一家人總算是有了向前奔的心勁兒,他仿佛是身上的一層僵皮褪去了,渾身輕松了不少。

        事實也如老譚想的那樣,在姐姐的安排下,劉長久一面操持著禳治師的活兒,一面外出打工,他們的死灰上漸漸露出了零星的煙火。

        郝靜文終于還是忍受不了這接踵而至的危機,兒子三個月大的時候,郝靜文就帶著兒子掌管了公司。徐姐也因著許行長的調(diào)任而對工作有些心不在焉,許行長走了,她又找到了新的依傍,說是某個單位的副局長。那就是個賣的貨。郝靜文越來越看不慣徐姐了,在店里也故意找茬。老譚裝作一副糊涂樣,也懶得管,由著郝靜文的性子鬧騰。后來,郝靜文和徐姐大吵了一架,徐姐也就順勢辭職了。

        生活陷入了溫和的泥潭,人就憋得慌。子州集團的老總杜子州來邽縣對接項目,晚上請老譚吃飯,主坐上是建設(shè)局新任的張局長,作陪的有副局長和政府辦的副主任,田經(jīng)理也在,老譚坐在最下位顯得可有可無,一頓飯吃得尷尬至極。席間杜總跟田經(jīng)理談到了貸款的事,田經(jīng)理滿口就答應(yīng)了。田經(jīng)理說,杜總的事就是天大的事,一定辦妥。老譚望著田經(jīng)理,田經(jīng)理也用余光掃了一眼老譚,但仍然不改面色。老譚明白了田經(jīng)理是借著這個局對他捅破了這層紙,也明白了他原來是高估了自己。

        杜子洲是老譚在五金廠上班時一起喝過酒泡過妹子的朋友,當(dāng)年在水泥廠上班,他父親是水泥廠的廠長,等老譚再回到邽縣,水泥廠倒閉,杜子洲父子已經(jīng)去了戎州發(fā)展,后來在市中心拿了一塊地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這次回來是要在邽縣搞房產(chǎn)。

        吃完飯,兩人散步。杜子洲早就看出了老譚的困窘,他說,樹挪死,人挪活。老譚說,還能挪到哪兒去呢?杜子洲說,跟我干吧。

        沒想到,郝靜文對離開邽縣的事興致極大,她說,縣城的蛋糕就屁股這么大,每個人都想分一點,關(guān)系套關(guān)系地爭著搶著,我們是秋后的螞蚱,還有什么活頭。郝靜文的話讓老譚想起了郝隊長,他算了算有一年多的時間沒去看他了。

        第二天,老譚去了一趟椅子山。郝隊長夫婦明顯老了,兩個人被孫子纏得沒了脾氣,他們?nèi)匀粺崆?,但老譚卻明顯感覺到了他們之間的隔膜。郝隊長也不再熱心打問縣城的政局發(fā)生了什么變化,郝隊長的妻子也不再關(guān)心她昔日的同伴們的近況。他們開始談村里的某個人又故去了,誰家的媳婦生了三個女兒還要接著生,誰家的兒子在外面找了老婆將原配不要了等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老譚本來是想聽聽郝隊長的意見,但他覺得已沒必要問了。

        晚上,老譚想到了劉長久,這是他唯一一次想聽聽劉長久的意見。劉長久說,你找三個麻錢。老譚有一陣子喜歡上了古錢幣,手頭剛好有。他們打視頻,在劉長久的監(jiān)督下,老譚拋擲了三次,劉長久記下了正反面。五分鐘后,劉長久告訴他,卦象顯示,走為上。

        這其實并不是一個草率的決定。在郝隊長歸園田居的那一天,老譚就想到了走,而現(xiàn)在他覺得,非如此不可了。

        老譚用全部的積蓄在戎州買了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自己做了裝修。一年后,他們?nèi)译x開了邽縣。

        沒有人送別,沒有人餞行。但老譚并不覺得悲涼。

        9

        老譚起先跟著杜總干,像一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哪里有需要就到哪里。辦公室、工會、項目部、銷售部全都跑了個遍。他又回到了當(dāng)年返回邽縣時候的生活,貌似如出一轍,卻又不甚相同。在最初最艱難的三年里,郝靜文曾不止一次產(chǎn)生過悔意:若是還在邽縣,我們想必也不會這么難。若是在邽縣,那么多熟人,我們也就不必低三下四地處處求人了。若是在邽縣,呃,你說,我們起碼能買下三套房子吧?

        老譚打斷了郝靜文的話,若是還在邽縣,生意塌了,咋辦?老譚一句話就把郝靜文噎住了,她張著嘴,紅著臉半天沒說出話來。對啊,沒了生意,邽縣對他們來說就是干涸之城,他們還得往出跳。老譚說,人眼前的路都是黑的,劉長久是禳治師,也禳治不了自己的生活。兩年后,老譚跳了出來自己單干,從杜總或者別的老板那里承攬一些小活兒,雖然累,卻也慢慢有了起色。

        劉長久在姐姐那里過得并不如意,就像一個惡性循環(huán)。他重蹈了錢志明的覆轍,他禳治的手藝隨著他外出打工的時間越來越多而幾近荒廢,有一年他連春節(jié)也沒有回家。老譚去姐姐家的時候,看到了他的紅色包裹落滿了灰塵,被棄在柴房的墻角,那塊紅布因風(fēng)化而出現(xiàn)了漏洞,一本舊書的一角露了出來,老鼠的牙齒清晰可見。

        老譚問姐姐,鈴鐺呢?

        姐姐訝然,問什么鈴鐺?

        老譚說,老劉的鈴鐺。

        姐姐說,哦,那誰知道呢……前兩年還見過的。嘿,他那個手藝,留著也沒什么用。

        姐姐已不再相信劉長久,或許她不再相信禳治真能改了她的運道,或許她是因為劉長久是禳治師而不再相信禳治。這個問題老譚并沒有深究,就像他不愿深究兩個哥哥們依然熱衷于禳治一樣。對姐姐來說,劉長久只不過是一個足以養(yǎng)家的工具,她其實從來沒有把他當(dāng)成是自家人。這讓老譚對劉長久心懷愧意,可又能怎么樣呢,劉長久還得在這個屋檐下傾盡所有,他做著一個合格的丈夫、父親應(yīng)該做的事,反倒讓姐姐一而再地忽略著他。

        當(dāng)然,譚家坪依然如影隨形。哥哥們要給父親遷墳的事一直是他們見面要談的首要大事,卻因為老譚一直拖著而毫無進展。老譚仍然做著母親心中“最有出息的孩子”能做的事,很多時候,老譚覺得他像極了劉長久。

        姐姐在桐嶺灣的路上咽了氣。箭子川道的規(guī)矩,人沒氣了,就不能進村。半路上,他打了電話,之前在邽縣跟他干活兒的朋友從縣城帶來了帳篷。老譚將車停在了西園里莊外的松樹河旁。兩個帳篷早就搭好了,他們將姐姐抬進了帳篷,老譚就打發(fā)人去采購喪事的一應(yīng)物件,又讓劉長久去請姐姐的親房,他再開車去桐嶺灣請了小樊先生來。

        晚上,老譚和劉長久守靈,老譚問劉長久有什么打算?劉長久沙啞著嗓子說,什么都沒了。話沒說完,眼淚就又洶涌而出。的確,什么都沒了,唯一聯(lián)系著他和這個家的夫妻之名也徹底結(jié)束了,他也回到了原點,周而復(fù)始。

        要走你就走吧,痛痛快快地走,沒人會怪你。老譚說。

        劉長久沉默良久,再次抬起頭來,盯著老譚問,能走到哪兒去呢?

        這是劉長久多年了第一次正面盯著老譚說話,仍然是軟塌塌的語氣,卻有咄咄逼人的意味。

        老譚說,你自由了。

        劉長久依然盯著老譚,說燕兒怎么辦?

        老譚說,我?guī)饺种萑ァ?/p>

        劉長久突然勾下了頭,狠狠地抹了一把臉。他說,我不走。

        老譚松了一口氣,說那就好好活著,攢錢給娃兒上大學(xué)。

        他復(fù)抬起頭來,眼睛里閃過了一絲明亮的光彩。

        五月的箭子川道,夜晚還是略有涼意,劉長久給老譚說著他這幾年的舊事,也說著他未來想做的大事,空氣中彌漫著油菜花的香味。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

        楊逍,本名楊來江,1981年生,甘肅張家川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作品發(fā)表于《飛天》《長江文藝》《山東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西部》等刊物。有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作品與爭鳴》等刊轉(zhuǎn)載并入選若干選本。獲首屆山東文學(xué)獎、第二屆林語堂散文獎、甘肅省第五屆黃河文學(xué)獎、第二十六屆梁斌文學(xué)獎、第九屆華語原創(chuàng)文學(xué)獎等獎項。出版小說集《天黑請回家》等四部。

        国产免费二区三区视频| 在线免费观看亚洲毛片|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四区| 久久亚洲中文字幕精品一区| 四虎影视免费观看高清视频| 午夜精品久久久| 成在线人免费视频播放| 91国产精品自拍在线观看| 少妇扒开毛茸茸的b自慰| 天天干成人网| 国产精品欧美亚洲韩国日本| av一区二区在线免费观看| 亚洲欧洲成人a∨在线观看| 97午夜理论片在线影院| 久久亚洲国产精品123区| 国产区一区二区三区性色| 亚洲成熟丰满熟妇高潮xxxxx| 久久精品国产亚洲av麻| 国产精品不卡无码AV在线播放| 国产人妖伦理视频在线观看| 免费国产a国产片高清网站| 国产看黄网站又黄又爽又色| 1234.com麻豆性爰爱影| 日本免费久久高清视频| 最近中文字幕免费完整版| 日本高清一区二区三区水蜜桃| 亚洲高清在线观看免费视频|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啊啊| 国产草草影院ccyycom| 国产成人久久综合热| 日本最新在线一区二区|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免费 | 日本韩国一区二区高清| 精品综合久久久久久888蜜芽| 厨房玩丰满人妻hd完整版视频 | 精品人妻大屁股白浆无码| 国产精品揄拍100视频| 亚洲av黄片一区二区| 少妇高潮太爽了在线看| 亚洲欧洲日本综合aⅴ在线| 91福利精品老师国产自产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