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幾件事湊到了一塊兒,匯成一股合力,把我推上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
當年,宣傳部辦公經(jīng)費沒有嚴格的預算,報紙雜志,只要部長同意,訂就是了,財務不會不給報銷。我把雨后春筍般萌生出的各省文學期刊幾乎全訂了。
那天,翻看河南的《奔流》,翻著翻著,猛然間,我仿佛被電流擊中,愣在了那里——我看到了劉慶邦的小說!小說標題和主要情節(jié)我都忘記了,只記得與棉花有關,好像主人公是棉農(nóng)。
后來,拙作發(fā)表,雜志上分明印著我的名字,卻遠沒有在《奔流》上第一次看到劉慶邦的名字那樣激動和震撼。因為當時我認為,只要能發(fā)表小說,就證明人家是作家。作家和文學,高高在上,我須得仰視??蓜c邦一下子把作家、文學和我之間的距離縮短了。劉慶邦不是已經(jīng)發(fā)表文學作品了嗎?劉慶邦不已經(jīng)是作家了嗎?可他離我并不遙遠呀!
1978年,在煤炭部《他們特別能戰(zhàn)斗》編輯部工作的劉慶邦來淮南煤炭基地建設工地采訪,我奉命接待。幾天過去,通過交談,我發(fā)現(xiàn)他除歲數(shù)比我小、來自農(nóng)村外,其它經(jīng)歷和我非常相似:招工進了煤礦,經(jīng)常被工會、宣傳部借用寫點兒東西,在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編編節(jié)目等等。這么一了解,我就狂妄地不再把他看成京城大員:老家河南沈丘,離咱這兒幾步遠,下過煤窯,沒讀過大學中文系,不管他混成啥樣,和尚不親帽子親,都是咱哥們兒!
正因為如此,看到劉慶邦會寫小說,震撼之余,我的心思開始亂起來,翻來覆去地想:他可以寫小說,難道我不能試試?
其時,我正在嚴肅地思考人生。
第一次思考人生是高中畢業(yè)之后。
1965年高中畢業(yè),因為“不宜錄取”,市教育局把我介紹到一所小學代課??拷虝冢也挪桓赡?!更何況是“代課”。之所以應承下來,目的是騎馬找馬,先干著再說。令人欣喜的是,沒過多久,馬找到了:一家煤炭基建企業(yè)奉調(diào)去貴州參加三線建設,急需用人。我一去,呈上高中畢業(yè)證書,填張表,干部說,字寫得不錯嘛,明天來!
當上工人了,具體干什么工種呢?
不僅了解我,也了解我家祖宗八代的我的高中語文老師對我說,你最好當技術工人。
我記住了他的話。
可是,那會兒,不是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我是黨的一塊磚,愛往哪兒搬往哪兒搬?!狈姆峙洌∥易畈幌肓粼跈C關做科室練習生,偏偏把我留下了。
一個批次,招了幾百個工人,不足十個高中畢業(yè)生。給高中畢業(yè)生分配工作的是黨委書記。
書記宣布我到通風科,問:你知道瓦斯嗎?我知道,學過的,瓦斯就是乙炔,但我不敢說。書記講,瓦斯就是煤層和巖石里的氣體,還有人放的屁。后一句是典型的畫蛇添足,屁不是乙炔,是二氧化碳。我同樣不敢講。
滿心不想去機關,看到領導對職工的文化程度如此重視,竟生出天降大任于斯人的豪邁。我暗暗給自己定了個目標:用五年時間成為通風工程師。我開始在通風科工程師的指導下刻苦攻讀技術書籍。至今,已經(jīng)半個多世紀過去,我仍然能背誦技術書籍上的一些章節(jié)。比如,煤和瓦斯突出的前兆,書中寫道:工作面涼風習習,煤大塊大塊地掉落,像有人拋擲一樣,繼而,煤層里響起悶雷般的聲音,聲音漸次響亮……
橫空而來的“文革”徹底打碎了我的工程師夢。分配在機關工作的高中生被批判為舊黨委培養(yǎng)的修正主義苗子,統(tǒng)統(tǒng)攆走,攆到生產(chǎn)一線……
一折騰就是十年。“文革”把世間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打碎了。我已經(jīng)不再思考人生。好歹我有了飯碗,娶上了老婆,還要什么呢?腳踩西瓜皮,滑到哪兒是哪兒吧!
之所以又一次嚴肅地思考人生是因為粉碎“四人幫”。
在我認為,粉碎“四人幫”不啻改天換地,一切都要重來。凡是不傻的人都要考慮未來。其時,我才三十歲,來日方長,不能混日子呀,總得有個謀生的技能吧!
我想到過考大學,可這些年沒摸過教科書,能不能考?。恳稽c兒底沒有。再說,我已經(jīng)結婚生子。俗話說:“被窩里四條腿,念書白日鬼。”我還念啥子書?還有,拍拍屁股去上學,兩個孩子交給誰?老婆的肩膀擔得起嗎?
我又想央求領導把我調(diào)進計劃、財務之類的業(yè)務處室,學門兒業(yè)務。我相信,習練一段時間,我會熟悉那里的工作??赡菚海I導對我這個“刀筆小吏”使喚得得心應手,根本不可能答應我離開。
慶邦發(fā)表小說,仿佛一束光亮照進了我茫然的思緒中。
我朦朦朧朧地看見了一條路,并沒有想這條路的深淺和艱辛。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讓我堅定了學慶邦寫小說的決心。
那時候,我供職于淮南煤炭基地建設指揮部黨委宣傳部。這家企業(yè)地專級,可以提拔處長,卻沒有權力把員工的身份由工人轉變?yōu)楦刹俊嗔υ谑腥耸戮?。人事局?guī)定,只有在生產(chǎn)一線擔任職務的工人才有資格轉變身份。
如此,我和指揮部機關另幾位長期“以工代干”的伙計被派遣到了施工處。施工處的黨委下發(fā)一紙文件,任命我們?yōu)榫蜻M隊副隊長。
我所去的施工處正是當年招收我為工人的單位,那里的人從上到下我都熟悉。黨委書記對我說,掘進隊副隊長吃幾碗飯你是清楚的。我自然清楚。我從通風科被攆出去,攆到通風隊。掘進隊打硐子,我們送風、測瓦斯,天天肩挨著肩。塌方掉頂,我親眼看到過掘進隊的干部冒著掉落的石頭爬上去接頂。石頭砸在安全帽上當當作響——危險時刻掘進隊干部是要玩兒命的。我哪兒是那塊料!書記與我開玩笑,說,人家講,你這次來鍍金,只是轉變個身份,哪夠得上金,最多算是鍍銅。政策非逼著我們作假,我們也沒有辦法。你名單在掘進隊,開資在掘進隊,人不用去,去了礙事,找個地方住下來,別瞎跑,別惹事,上級來考察,我就說你在哩。人事局文件一到,你立馬滾蛋。
我住下來了,什么事也沒有。天天打撲克、打麻將,輸了臉上貼紙條,頭上頂鞋底……漸漸的,我厭倦了,無心于牌局。劉慶邦發(fā)表小說的那期《奔流》不時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終于下了決心:寫小說!
我構思的第一部小說名叫《畸形兒》,說的是一對兒右派夫妻,受盡折磨,為了生存,男的帶著兒子,女的帶著女兒,改名換姓,天各一方,從此再未相見。粉碎“四人幫”后,陰錯陽差,兒子和女兒相識了,最要命的是他們相戀了,結婚了,生下了一個畸形兒。真相大白后,媽媽絕望地跳了江……
構思那會兒,越想越激動,這么曲里拐彎的故事難道不能讓讀者的眼淚奪眶而出?可還沒寫到一半兒,我自己反倒沒有激情了,覺得我編的故事似曾相識,古往今來,不知道被重復了多少次。猶豫許久,一狠心,把寫好的稿紙團巴團巴,扔了。
重起爐灶,寫了一篇反映礦工生活的小說。作品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兩萬字。
因為心里沒底,我沒有勇氣將作品寄出去。要不是又發(fā)生了一件事,那篇小說也許會被永遠束之高閣,而且也不會再有我后來的小說。
與市文聯(lián)的一位同志路遇。他突兀地問我,寫不寫小說?我愣住了——難道他知道我在寫小說?沒等我作答,他說,魯彥周領著《清明》的一幫編輯帶著幾麻袋稿件來淮南編稿,他們問,淮南有沒有人寫小說?你要是有小說,趕快送去,人家快走了。
我的第一篇小說就這樣到了《清明》編輯部。
因為稿件兩萬多字,編輯認為是中篇,同時認為我不具備駕馭中篇的能力,建議我就文中的情節(jié)結構一個短篇。
短篇發(fā)出來了。我一點兒也不興奮,因為我知道作品得以發(fā)表出自于《清明》的答謝地主之意。論質(zhì)量,這篇東西無論如何也不能登上當年比較火的《清明》。
不管怎么說,小說畢竟發(fā)表了,許多人看到了,看到的人并不管作品的質(zhì)量如何,他們只得出一個結論:蔣法武這小子挺能,還會寫小說!還有人見到我居然稱我為作家!把我羞愧得恨不能鉆到地縫里去。騎虎難下,我想不寫都不成了。如果第一篇被斃,我很可能就不再寫了。我是一個缺乏毅力的人。
第二篇小說脫稿后,往哪兒寄呢?又想到劉慶邦。于是寄給了《奔流》。
《奔流》很快給我回信,對作品給予較高評價,并且還讓我?guī)退麄兘M稿,組稿的對象是“如君之水平者”。
真正給我鼓舞的是第二篇小說。編輯的來信不知被我偷偷地讀了多少遍。
我就這樣寫下去了,寫小說,短篇、中篇、長篇,還寫報告文學,電視文學劇本……
我喜歡一句話:“人生就是一次旅行,從出生到墳墓?!蔽膶W活動是漫長旅行的一個分支。
我稀里糊涂地搞起了文學。要是說我一點兒沒有準備,也不盡然。我還是喜歡讀書并且讀過一些書的。生活在礦區(qū),沒見哪家有多少藏書,左鄰右舍也鮮有讀書人,當然沒有人指導我讀書,碰到什么書就讀什么,只要讀得下去。小學時,我讀的書多為紙張泛黃的武俠小說和說書藝人的唱本。例如,一本寫武則天的書,紙張黃得尤其厲害。這樣的書,不敢拿回家,也不敢大明大駕地帶到學校,只能在晚上湊到昏黃的路燈下讀。書中有個情節(jié),武則天和男人一夜后不滿意便把男人殺了——為什么不滿意?我不懂。殺的人太多,冤魂直沖斗牛宮,驚動了巡天的南極仙翁。南極仙翁撥開云霧一看,看到了躺在亂葬崗上的一個潑皮。這個潑皮因為勾搭女人——勾搭女人?干什么?我也不懂——被女人們的丈夫們打了個半死,扔在了亂葬崗。南極仙翁便拍了拍坐騎。坐騎是頭叫驢。叫驢化作一股青煙,附在了潑皮的身上。奇跡出現(xiàn)了,潑皮的“陽物陡長三尺三”。陽物?我更糊涂了,以至于逮到誰問誰:什么叫陽物?初中時,讀的書高檔了一些:《林海雪原》《鐵道游擊隊》《敵后武工隊》《小城春秋》……真正接觸名著,是在高三下學期。高三下學期,盡管老師私下里一再對我重復孟子的話“教不分類”,可我從方方面面的跡象判斷大學的門對我已經(jīng)關閉,我是不會被錄取的。復課迎考,我只消做做樣子,等著應付完高考——不敢不應付高考,因為當年的口號是“一顆紅心,兩手準備”——拿畢業(yè)證走人。我耗在了學校里。干什么呢?我有位同學的姐姐在一所中學圖書館工作,通過她,可以定期去借書。這一段時間,我看了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杰克·倫敦的《海狼》、巴爾扎克的《高老頭》……可惜,我讀這些書,只看熱鬧,不會看門道。書少,想看的人多,一本書給我閱讀的時間最長兩天,莫泊桑的《一生》甚至苛刻到讓我一夜讀完。如此讀書,能讀出什么門道?
讀書應該是從事文學活動的最重要準備。我基本缺失。
倒是進入煤礦后,無意間習練了文字功力。
我剛入礦門的那會兒,高中生極少。我在通風隊工人中算是最大的“知識分子”。文化人少,偏偏那時候不論大小單位都必須生產(chǎn)“文字”:編墻報,寫決心書、大字報,替隊領導起草大會發(fā)言稿,給目不識丁的師傅寫家信……干這些事兒,舍我其誰?諸如此類的文字我寫了太多,可這些東西與文學又有什么關系呢?
終于與文學沾上邊兒了?!拔母铩睍r,各單位都成立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巡回演出,今天你到我們這兒來,明天我到你們那兒去,周而復始,你方唱罷我登場。我莫名其妙地被領導指派去宣傳隊編節(jié)目。膽兒忒大,一天沒干過,領導叫去就去了。三句半、對口詞、表演唱、相聲——我居然敢寫相聲!……寫著,寫著,我不滿足了,斗膽寫了一出獨幕歌劇。寫劇本最難的是首先要考慮角色,宣傳隊大姑娘小伙子攏共二十幾口子,誰能演歌劇?能演什么角色?我必須量體裁衣,據(jù)此來編劇。到底還是寫出來了。事也湊巧,當年貴州一位赫赫有名的大戲劇家(好像叫魏然)流落在六盤水,他看了我的劇本,很是夸獎了一番,說我的戲有人物、有矛盾、有沖突,好!當著我的面,他動筆修改,確實得佩服人家!改動的都是地方。經(jīng)他動動手,劇本大大地上了一個臺階。
劇排出來后,居然驚動了貴州人民廣播電臺,他們派員來錄音,拿回去播放。一時間,大山旮旯兒里的高音喇叭都唱我的戲。我離開貴州后,這個戲還演了很長時間。
我“出名”了!以至于我從貴州回到淮南,淮南文化局(那時候文聯(lián)還沒恢復活動)很快就知道了我。
我的處女作應該是這出小戲嗎?
上述冗長的敘述是我文學活動的所有準備。
當然不行!
魯彥周先生曾經(jīng)語重心長地對我講,你喜歡哪位作家,就把他的所有作品和評論都找來,一本一本仔仔細細地讀。
可惜,我沒聽他的話。我喜歡熱鬧,怕冷,擔心沉溺于讀書,一段時間沒有作品,人家把我忘了。
底氣嚴重不足,耍點兒小聰明,倚仗厚實的生活,在文學活動的旅行中跌跌撞撞地走了二十多年,沒留下一部像樣的作品。我還活著,作品已經(jīng)悲哀地死去了。但我不后悔,因為文學,我多讀了不少書,多走了許多地方,多接觸了一些學識淵博且志趣高尚的人。這一切,都深刻地影響了我的人生。
《陽光》約我寫這篇稿子,令我無比感動。我已經(jīng)十多年沒有動筆了,調(diào)離煤礦也已二十年有余,他們居然還記得我!
《陽光》是供礦工閱讀的刊物,我的這篇短文也是寫給礦工中愛好文學的朋友們的。請原諒一位老人的絮叨,我希望愛好文學的礦工朋友汲取我的教訓,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不要急于求成,不要怕冷,不要圖熱鬧,要耐得住寂寞,讀書,讀書,讀書,博覽群書,好看的書讀它個十幾遍……先把基礎打牢筑穩(wěn),如此,還愁寫不出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
蔣法武: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當代》《花城》《清明》等刊物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二十余篇,出版長篇小說和中短篇小說集兩部,拍攝電視劇共九集,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說《氣場》《爺們哥們妯娌們》《瓦斯》《老婆奶奶丈母娘》《礦東村0號》,八級電視連續(xù)劇《黑臉漢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