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譯勻，齊敖包

（1.中央民族大學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學學院,北京 100081;2.云南民族大學民族文化學院,昆明 650500）

彝繡圖案作為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其背后蘊藏著彝族豐富的口傳文化、民俗文化。從刺繡工藝到刺繡圖案，再到刺繡圖案故事，其中蘊含著民俗學、民間文學、符號學等多學科共存的學科機理。本文以云南祿豐縣高峰鄉(xiāng)為調(diào)查視角，對高峰鄉(xiāng)彝族刺繡圖案和相關(guān)民間故事進行體貌性的調(diào)查和研究。

祿豐縣高峰鄉(xiāng)，位于祿豐縣西北部。境內(nèi)有彝、漢、苗、白等4個民族，其中彝族占總?cè)丝诘?9%，是典型的少數(shù)民族聚居鄉(xiāng)。目前共有13名各類傳承人，2008年高峰鄉(xiāng)被國家文化部命名為“中國民間文化藝術(shù)之鄉(xiāng)”；2012年被云南省文化廳命名為“彝族大刀舞之鄉(xiāng)”；2013年被楚雄州政府命名為“傳統(tǒng)文化保護區(qū)”?？偟膩碚f，高峰鄉(xiāng)至今彝族語言文字文化保存較為完整，在楚雄州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

一 彝繡圖案樣式的轉(zhuǎn)換

（一）原始人文關(guān)懷樣式

1937年元謀縣牛肩包、大那烏、老城等地出土發(fā)現(xiàn)了一大批石器，其中有長1.9厘米的“雕刻器”，指甲蓋大小的“圓刮器”等。經(jīng)專家考證，這些細石為紋身工具。據(jù)《后漢書·西南夷列傳》記載，滇西彝族始祖九隆部落曾以龍為圖騰崇拜，并以“皆刻畫其身，像龍文，衣皆蓄尾”。紋身是刺繡的源頭，如今生活在雙柏縣彝族仍然保留著古老的紋身和繡法。從紋身的功能上來看，主要是以原始人文關(guān)懷性質(zhì)的護體、辟邪為功利性，這也說明和反映了紋身圖案對象大都為日、月、火、原始部落圖騰等。這一時期的紋身圖案主要是一些具有強烈的原始宗教色彩的簡化紋樣，審美意識相對較弱。這也是彝族刺繡乃至整個西南少數(shù)民族刺繡圖案發(fā)展早期，關(guān)于刺繡圖案攝取的初始來源。

（二）審美意識覺醒樣式

人類關(guān)于審美意識的覺醒是與日俱增的，從無到有，從弱到強。在經(jīng)歷原始人文關(guān)懷時期的鋪墊后，彝族對于美的追求也越來越高。據(jù)史書載，秦漢之際，當時楚雄東部為古滇國轄境，從古滇國出土的青銅器人物形象可看出，其裝束特點：椎髻、束帶、著圓扣飾、戴耳環(huán)、手鐲、佩劍、披獸皮、衣飾尾。從服裝刺繡的圈紋、點紋和線條紋來看，圖案樣式明顯趨于多樣化發(fā)展，但此時的圖案紋樣還是局限于幾何圖紋，圖案背后的隱形潛在文化極其匱乏。但總的來說，輪廓剛硬、棱角分明的幾何圖紋也變得豐富，這都可以說明彝族對于審美的要求更大的追求在于圖案的攝取與設(shè)計的方面，功利性的人文關(guān)懷越來越被弱化。

（三）口傳文學經(jīng)典樣式

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彝繡攝取何種圖案紋樣也變得復雜多樣。從最初單一的功利性符號到后期審美形態(tài)突出的幾何圖紋，再到現(xiàn)在圖案背后口傳文學的民間故事，彝繡圖案在民間工藝與民間敘事之間進行著無數(shù)次的轉(zhuǎn)身。這是人類物質(zhì)社會與精神社會和諧發(fā)展的必然。當然，這也是中華文化交融的結(jié)果。伴隨著中原王朝修通了連接蜀的棧道，云南與內(nèi)地文化交流頻繁，藏彝走廊、古絲綢之路等空前的加速使彝繡圖案的變化多樣。漢武帝時期出現(xiàn)了“棧道千里，無所不通”的盛況。如在《后漢書·西南夷列傳》中記載：哀牢人地區(qū)“土地沃美，宜五谷蠶桑，知染采文繡?！惫?世紀初，以彝族為主體的地方政權(quán)南詔國國王王嵯巔攻占成都，掠回了大批漢族刺繡女工和蜀錦原料?！缎绿茣つ显t傳》記載：“將還，乃掠女子工技數(shù)萬人……南詔自是工文織，與中國捋?！盵1]南詔刺繡工藝受蜀繡影響較大，得到空前發(fā)展，出現(xiàn)了“蠻王及清平官皆衣錦繡”貴賤等級的服飾制度。當時內(nèi)地的蜀繡、蘇繡[1]、湘繡絲綢過“五尺道”進入云南，其精美的圖案極大地影響了當時的彝族，因而不自覺地加速了彝繡圖案民間故事的形成。

現(xiàn)高峰彝族刺繡主要以繡馬纓花、山茶花、梅花、菊花、“人字”紋、“萬字”紋、鉤鐮花等圖案為主，每幅圖案背后都有相應(yīng)的民間故事。

二 刺繡圖案的敘事隱喻

（一）美好期望類

如前述，高峰鄉(xiāng)具有美好期望型的花卉種類很多，如馬纓花、菊花、山茶花、石榴花等。其中菊花刺繡圖案在身影中比較豐富，并以邊界花、主體花來裝飾，明顯具有普遍的代表性。而從菊花刺繡圖案背后蘊含的民間故事中，更體現(xiàn)了菊花在當?shù)匾妥逍闹性灰暈槟嫣旄拿姆▽?。如?/p>

相傳，很久以前，高峰彝族先民因為大肆捕殺山野動物，觸怒了司管動物生存的神仙，神仙為了懲罰高峰彝族，便施法在十年之間讓高峰不能生產(chǎn)糧食。因此高峰彝族先民只能靠山林野果、樹皮草根艱難度日。于是各個彝族部落長老商討要選出一人去尋找糧食生長的辦法，經(jīng)過長達三天三夜的商討，最終決定阿哆哩前去尋找。阿哆哩按照長老們的要求，踏上了尋找糧食生長辦法之路，翻山越嶺來到了現(xiàn)今中村鄉(xiāng)阿勒村，阿哆哩看到了生長茂盛的莊稼，便去詢問阿勒村的畢摩。畢摩對阿哆哩說：“想要破除神仙的仙法，就要在田埂四周種滿菊花，糧食種子和菊花種子一起種下，等到菊花開花時，糧食自然就豐收了”。阿哆哩帶著阿勒村畢摩的話和畢摩給的菊花種子回到了高峰，大家紛紛按照此方法在田埂四周種下菊花，當年糧食果真豐收了。從此，高峰彝族先民把菊花奉為“糧食之花”。

至今，每夏秋季節(jié)，在高峰田邊地頭，到處都能看到盛開的野菊花，菊花成為彝族喜愛的花卉。①（見下圖1和圖2）

圖1 菊花背布

圖2 女性上衣下擺的菊花

從故事中不難看出，菊花作為彝族在艱難生活時期逆天改命的法寶，是整篇故事的靈魂母題。在精神層面，相比對美的追求而言，人文關(guān)懷的意念似乎更勝一籌，展現(xiàn)了“人命由人，不由天”的民族精神。

（二）人性品格類

梅花在中華民族的精神品格中，隱喻指向為不拘一格的民族傲骨、堅忍不拔的民族精神。在高峰鄉(xiāng)的梅花彝繡圖案和關(guān)于梅花的民間故事中，我們依然可見一斑。如：

相傳，以前在高峰地區(qū)，每到冬季，氣候寒冷無比。一位叫杞江的男子因家中貧困不堪，到地主家做苦工換取糧食。一日，地主夫人丟失了心愛的狗，就責令杞江去尋回，否則讓杞江為狗陪葬。杞江冒著大雪和寒風，忍著饑寒，出門上山找狗。杞江足足找了一日，卻沒有看見地主夫人的狗，正當杞江正要下山尋找時，突然腳下一滑跌進了山谷。當杞江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棵梅花樹枝丫上，正要起身，卻被懸崖嚇住了，杞江徒手根本爬不上來，就在杞江想放棄時，從梅花樹上傳出了說話的聲音；“孩子，想要離開這個地方很容易，但你現(xiàn)在心情浮躁，滿腦子都是地主夫人丟失的狗以及自己受罰的場面，既然你來到了此地，為何不靜下心來，仔細想辦法離開呢?！辫浇犃嗣坊ㄏ傻囊环捄螅诿坊湎伦巳?，終于想出來了辦法，杞江為了感謝梅花，采了一株梅花種在自己居住的屋旁，也發(fā)現(xiàn)了失蹤的狗，就這樣杞江平安回到了家。從此，彝族村寨每年的寒冬臘月都會被濃香四溢的梅花包圍。①（見下圖3和4）

圖3 女性上衣下擺的梅花

圖4 女性上衣下擺的梅花

反觀彝繡中的梅花圖案，通常是作為點綴花或界限花出現(xiàn)在服飾上的。梅花在民間故事中反映出性情堅忍和品格純潔的品格，性別指向更趨向于男性。所以在日常生活中，梅花圖案常被繡于男性的鞋面上，也就不足為怪了。

（三）農(nóng)作勞動類

高峰彝族認為，鉤鐮花寓意著勤勞農(nóng)作、豐收團結(jié)的意義。鉤鐮花寓意勤勞、熱愛勞動，常用于女性上衣、尾飾、托肩花、袖子花、披肩的部位 ；男性馬褂、男女繡花鞋裝飾及兒童花帽等。鉤鐮花沒有固定的色調(diào)搭配，常常是根據(jù)縫制者的喜好來搭配色彩或者根據(jù)整套衣服的色彩來設(shè)計，花樣款式也沒有固定的樣式，縫制者可自由進行改變。

據(jù)傳，很久以前，在高峰倉底村有一個從其他村寨遠嫁過來的女子，該女子不僅會做任何家務(wù)，做農(nóng)活也是一流的好手。女子嫁到夫家三年后，原本生活平平的夫家，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一年勝過一年。這位能干的彝族女子，有一把鋒利無比的小巧鐮刀，時常把它帶在身上，用它來收割莊稼，割牛羊的飼草。在女子嫁到夫家的第十年后，不但蓋起了一院高大的瓦房，還飼養(yǎng)了成群的牛羊。在當?shù)匾殉蔀橛忻母辉Ｈ思?。她家富裕的生活讓十村八寨的彝族村民羨慕不已，紛紛到她家來“取經(jīng)”，女子也大大方方地講述了自己的發(fā)家史——就是勤勞再加上那把鋒利無比的小鐮刀。女子靠勤勞和小鐮刀發(fā)家致富的故事在彝族村寨中傳開了。她被視為彝族女子學習的榜樣。同村其他女子都會告訴自家孩子，要像女子一樣勤勞，才能過上好日子。久而久之，勤勞聰慧的高峰彝族女子就把勞作時使用的工具剪成花樣繡在衣物鞋帽上。至此，鐮刀已成了高峰彝族勤勞的象征，同時寄托了彝族期望長大成人的女孩熱愛勞動、勤儉持家的美好愿望。鉤鐮花是高峰彝族女子繡花嫁衣上不可缺少的花紋圖案。（見下圖5和6）

圖5 兒童虎頭帽上的鉤鐮花

圖6 女性上衣衣領(lǐng)的鉤鐮花

花卉圖案內(nèi)涵只是是彝繡圖案中的一個小類。以上列舉的菊花、梅花、鉤鐮花又是花卉圖案中的經(jīng)典紋飾。從表1可以看出，每則花卉圖案背后都對應(yīng)著具有獨立情節(jié)、母題的民間故事。彝繡圖案及其背后的民間故事相互寄生，二者共存，但二者誰是主體誰是客體的問題在此不冗述。但挖掘圖案背后的民間故事，可以增強刺繡圖案本身的軟實力。而通過一個“非遺”項目，可以傳承兩種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刺繡工藝和民間故事的過程，也是值得進一步研究的事項。

表1 隱喻關(guān)系對應(yīng)表

三 小結(jié)

高峰彝族刺繡民間故事的敘事大多是按照一定的模式建構(gòu)的，其藝術(shù)特征十分明顯。第一，刺繡圖案蘊含的民間故事主人公多是泛指一個群體或是一個氏族，并不僅獨指代個人，大多情況下，主人公沒有明確的姓名，即使故事中提到名字，也是彝語音譯過來的，象征美好、勇敢、聰明、美麗、善良等寓意，故事發(fā)生時間常用很久以前或相傳等詞語來代替，故事發(fā)生地點則是以一個村莊、村寨，即使是有名的村莊、村寨都是民間故事在流傳過程中，人們?yōu)榱擞洃涀孕芯幧先サ?。第二，民間故事程式化的表達特點在刺繡圖案民間故事人物建構(gòu)和情節(jié)發(fā)展中鮮明地體現(xiàn)出來。故事中的角色常常是兩人或兩人以上，且成雙成對的出現(xiàn)，故事情節(jié)多以曲折為主。第三，好人與壞人、善人與惡人等形象的對立出現(xiàn)，成為刺繡圖案民間故事中人物形象的塑造，而人物的性格類型則是以聰明與愚笨、辛勤與慵懶等對立。刺繡圖案民間故事作為彝族心理的物化狀態(tài)，向大眾真實地展示彝族的生活風貌、憧憬愿望及審美觀念，是彝族民間文學寶庫中重要的組成部分。

注釋：

①講述者：李秀婷（女），54歲，楚雄州婦女彝繡協(xié)會副會長。

②講述者：畢增堂（男），49歲，祿豐縣民間文藝家 協(xié)會主席，兼縣文聯(lián)副主席、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