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琤
沙孟海先生在陸維釗先生九十周年誕辰座談會上,評價陸先生書法時,說他于書壇的重要貢獻有兩個:“一、與潘天壽先生一起開創(chuàng)了浙江美術學院的書法專業(yè),一切計劃均出其草創(chuàng)手訂;二、創(chuàng)造了一種全新的書體蜾扁書?!?章祖安,〈陸維釗的蜾扁書:兼及蜾扁書的名稱考辨〉,載《新美術》2009年第2 期,第54頁。中國書法的高等教育由陸先生與潘天壽先生共同開創(chuàng),在1990年浙江美術學院慶祝沙先生九十華誕時,沙先生重申此觀點,并謙遜地補充,在專業(yè)建設上自己是“在旁邊敲敲邊鼓的”。關于蜾扁書,現今也積累了一些研究文章,幫助我們認識陸先生書法“創(chuàng)新”的面貌,如章祖安先生自20世紀90年代以后,先后發(fā)表〈陸維釗書法論〉2章祖安,〈陸維釗書法論〉,《書法報》1996年12月連載?!搓懢S釗的蜾扁書—兼及蜾扁書的名稱考辨〉3同注1,第54—63頁。等專題論文,給予了書體的發(fā)展經過詳盡而精當的評價,并就蜾扁書之名稱予以考辨,為我們進一步解讀蜾扁書提供了重要的學術參照。隨著新資料的不斷發(fā)現,我們對于陸先生蜾扁書的探索也有了新的視角,這是本文寫作的緣起。
約21世紀初,陸先生家屬在整理物品時發(fā)現了一本非常不起眼的簿子,粗略翻看,卻發(fā)現了意外之喜。這是一本練習本,陸先生將梁朝周興嗣的《千字文》,用自己獨創(chuàng)的蜾扁篆書小字,完整地寫了一過。我們今天看到的多是陸先生晚年用蜾扁書書就的創(chuàng)作作品,字形開張,筆勢雄強飛揚,如《陳毅贈人七絕》(圖1);而這類小字與獨立書作不同,多見于陸先生晚年為友人書籍的題簽,如《潘天壽常用印集題簽》(圖2),從稿本字體樣式可見,此時陸先生蜾扁篆書尚未完全成熟,其中的圈劃更表明了這是難得一見的“練字的草稿本”,完全出于依據篆文、熟識篆字、構架字形、揣摩空間的需要。
圖1 陸維釗,《陳毅贈人七絕》,縱135厘米,橫37厘米,1978年
圖2 陸維釗,《潘天壽常用印集題簽》縱29 厘米,橫17 厘米,1977年(左)
而文本后面的一段行書跋文,吸引了筆者的關注。陸先生將清代王澍《篆書千文》后的跋文完整地抄錄于后(圖3),甚至王澍的兩方名章,也一絲不茍地勾畫出來(圖4)??梢悦鞔_的是,陸先生是對著王澍《篆書千文》這個文本,完成整本蜾扁《千字文》的書寫,篆文遵循王本,形體自撰,而跋文完全引王澍文,茲錄于后:
圖3 王澍跋《篆書千文》(中)
圖4 陸維釗錄《王澍跋篆書千文》(右)
篆學絕于有明,李懷麓傷肥,文徴仲傷弱,其余諸家純以綿力搘柱,皆未有能屆精華者。至趙寒山父子,則俗韻逼人,不可向邇,篆法之陵遲至斯,極矣!余嘗說篆法有三要:一曰圓、二曰瘦、三曰參差。圓乃勁,瘦乃腴,參差乃整齊,三者失其一,奴書爾。石鼓操縱在手,從心不逾,篆書之圣,不可攀仰。斯喜妙跡,亦復淪絕,惟李少溫上追史籀,下挹斯喜,足為篆法中權。余學之三十年,略得端緒,每作一字,不敢以輕心掉之,必正襟危坐,用志不分,乃敢落筆。竟此一本,凡經半月,心力殫瘁,乃僅成之。陽明言:良知非白非黒,乃正是赤,余之此書亦當作如是觀耳。虛舟澍書。
這段跋文,論述篆書發(fā)展歷史,推崇石鼓、二李小篆為篆學精華,在批評明代篆書幾家流弊中,拈出圓(勁)、瘦(腴)、參差(整齊)三要,堪稱王澍三十年習篆經驗之談??磥黻懴壬中蕾p此文,故而心領神會中順手抄錄。
陸先生欲從篆書書體上尋求突破,十八歲臨寫金文已十分可觀(圖5),在他此后多年的實踐中,更直指秦漢,他曾寫《四古碑名》記“余書自以為得力于此四碑”(圖6),這四碑分別為《三闕》《石門銘》《天發(fā)神讖》《石門頌》,其中《三闕》《天發(fā)神讖》為篆書。沙孟海先生在1981年寫就的《陸維釗書法選》前言中也開門見山地寫道“最出名的是篆隸書。篆書參法《大三公山》《三闕》《禪國山》,不規(guī)規(guī)用秦刻石舊體。隸書著重漢代早期各題刻,傾向高簡渾樸路,筆力沉鷙,不名一體,但似乎不喜愛桓靈以后規(guī)范化的作品”4沙孟海,〈前言〉,載《陸維釗書法選》,人民美術出版社,1983年。業(yè)師章祖安先生指出:人民美術出版社1983年出版的《陸維釗書法選》中,沙孟海先生所作前言中“規(guī)工”二字實為“規(guī)規(guī)”,第一版中工作人員根據沙先生手稿錄入時,將代表重復字符號的二點誤認為“工”字,是為遺憾,1987年第二版時又予以指出,卻仍未糾正,以至訛傳至今,特此說明。。在漢篆的取法中,又補充《祀三公山》與《禪國山》二碑。我們細細考察,這些碑版都以篆為體、間含隸勢為審美共性,故而早在解放初,陸先生已經有意將篆隸書進行融合,晚年成為“當今的蜾扁專家”,從學脈上看是一以貫之的,且經歷了一個長期的探究過程。
圖5 陸維釗,《十八歲時初學鐘鼎文》縱62 厘米,橫31 厘米,1916年(左)
圖6 陸維釗,《四古碑名》,縱29 厘米,橫35 厘米,1978年 (右)
陸先生的這種取向,有如前輩楊沂孫與吳大澂用功金文、吳昌碩立足《石鼓文》、齊白石取法《祀三公山》《天發(fā)神讖》、黃賓虹法乳鐘鼎彝器等,皆以渾穆高古為共同的追尋。然當我們面對陸先生以蜾扁篆抄錄王澍《篆書千文》,內心深處不免有了這樣一個疑問:王澍究竟有怎樣的魅力,吸引陸先生晚年對篆法工穩(wěn)勻稱的“玉箸”一派傾心研究?趙孟頫、文徵明也有篆書千文留存,陸先生又為何選擇王澍的文本呢?陸先生寫王澍篆書,為什么只用其篆字結構法,用筆與形體構造等卻純是自家方法?
前述篆法三要應該最為核心。在王澍眼里,明季篆學已成絕響,李東陽肥厚、文徵明柔弱、趙宦光俗韻,都有偏頗,當引以為戒。要避免篆書成“奴書”形態(tài),唯有用筆圓勁、形瘦實腴,結構錯落、整體和諧,石鼓、二李小篆實為篆學之正宗。王澍為清代以來因篆書名世的第一位書家。書法實踐勤于學古,理論上亦持“厚古”觀念,提出學書當從篆隸入手,以通篆、隸之道為“入門第一正步”。與王澍同具有理性與嚴謹的陸先生,正是假借王澍的“正宗”與“正步”,力求溯源篆學之正統(tǒng),他在不斷地尋求突破與創(chuàng)新的進程中,時時對照的是“宗”與“正”的根本。具體來看,王澍篆書千文取法李陽冰“玉箸篆”之法,用筆鋒正,藏頭護尾、力在字中;字法醇正,筆筆嚴謹,正確無訛;構形中正,偏旁聯(lián)系,有機統(tǒng)一;篇章端正,字字鑲嵌,各安其處。
陸先生的蜾扁千字文,從排布上完全依照王澍文本,四字成句,每行八字,只是王本一頁四行,陸本一頁五行。此外,在構字法上,陸本嚴格遵循王本,行文中夾雜許多異體字寫法,幾乎未做變動(圖7),開篇時有“律呂調陽”句,陸先生在臨本“呂”字旁打了一個小小的問號,或許根據《說文解字》,篆書“呂”字無此結構,陸先生用問號表示存疑。雖文字排布、構字法大體相類,然文本從書法本體語言中有了根本性的轉換,將“玉箸”的粗細均勻改變?yōu)楸憩F輕重緩急與強調提按頓挫,外化“中實”。用筆遵循圓轉平衡,在盡心守圓中展現出曲徑通幽、曲盡其態(tài)的意蘊,在虬曲拗折中配合字形的扁勢尋飛揚之姿;強化鋪毫與粗細對比,在曲動中變單一的瘦硬為各具形態(tài)的豐腴。
圖7 王澍、陸維釗篆書千字文比較
王本筆鋒內蘊、筆勢含蓄,正襟危坐中無一筆懈怠,陸本則矯健敏捷,用鋒靈敏爽落,盤曲行進中多呈畫意與圖形的動感。相比于王本的結體嚴謹工整、分布均勻對稱,陸先生盡力將字形“壓扁”,用強烈的收放對比聯(lián)合偏旁部首間關系,產生字形間的對話并挽結起共同的精神。其中最具難度的是易長為扁,如何處理扁方形篆書的空間關系,塑造其中“空間通透”之意,于是輕重對比、虛實相間、筆畫疊排、重心偏轉……陸先生是在這一字一形的形體構造中,細細地探究著其中的“真味”,正是這種真味將端嚴肅正的篆書改寫、表現與創(chuàng)造,產出活潑又富有美術性與生命力的新形態(tài)篆書書體(圖8)。
圖8 王澍、陸維釗篆書千字文比較
陸先生蜾扁《千字文》雖然不是一件獨立的、真正意義的創(chuàng)作,卻給我們提供了書體研究與實踐的極大參考。解放初,陸先生的蜾扁書已具雛形,拿給沙孟海先生看時,沙老給了“會變就是好”的建議。而從這本書作中,我們更真實鮮活地看到了陸先生在“創(chuàng)新”道路上所貫注的心力,即堅持不懈地延展取法邊界,不離“古”地窮源競流,厚古又不薄今,不偏“正”地守中突圍,更多地為寫出自我與新意,不斷破繭成蝶,這份血戰(zhàn)古人嘗試超越的非凡毅力,決定了他蜾扁書的創(chuàng)新是真正壘筑在傳統(tǒng)經典上的一座峻峰。
陸先生身體力行地在篆書書體實踐中作了示范,作為高等書法教育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沙孟海先生也有同樣的思考。我們可從沙先生于1980年6月在京治病時《與劉江書》信中讀到:
現在我對五位同學學習研究上想到幾點小意見:
一、全國書展評選上注重篆體的正訛,這是對的。古文籀篆變化繁多,我們學習,主要應抓小篆。對小篆的形體結構,必須加一番切實功夫,及早打好基礎。我上次建議做《篆訣》注釋,或可著手進行……
二、聽說全國書展正楷極少,我們對正楷功夫應加重視。是否各人就魏晉南北朝隋唐時代典型作品中選取一二種經常臨習,這也是基礎。所謂典型作品,應將刻手不佳的碑版除外……5沙孟海著、祝遂之編,《中國美術學院名師典存:沙孟海學術文集》,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2018年,第176—177頁。
沙先生在信中對研究生學習研究提到五點“小”意見,一、二點述篆書、楷書兩種書體,后面三點分別為以學問作為基礎,提升對文字學、古文閱讀能力,以及抗志希古的志向。五點之中,沙先生將篆書放在第一位,“對小篆的形體結構,必須加一番切實功夫,及早打好基礎”此句尤應細細咀嚼,在沙先生眼里,篆書是成就一名專業(yè)書家書體實踐的基礎,形體結構能力是書家的基本功夫。他謙遜地將五點意見冠名于“小”,實乃涉及書學研究的“大”方向,篆書在五體書實踐中當更為首要。
因此,重視篆書學習,廣泛而深入學習經典,致力此書體的創(chuàng)新必定從傳統(tǒng)的源流中來,與篆書對應的是篆學、文字學等各方向縱深的學問等等,對于這些問題的關注,老一輩書法教育工作者早已指出并有非凡實踐。溫故而知新,于今更有啟示意義。
篆中有真味。陸維釗蜾扁書體的探求,基于純粹的古典品格,展現出獨特的現代性創(chuàng)格,如受神光燭照,頓獲新生之力,使人精神為之振作。關注與研究他的蜾扁《千字文》,尋覓書體創(chuàng)造的奧義,體悟蘊含其中的新審美理想,實予我輩以莫大啟發(fā),同時也是書學研究的重要支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