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林
有樹,有草,有我們希望的野果
野果在枝頭,迎著我們熱烈的仰望
有一點兒酸,有一點兒甜,有一點兒少
而菌子在低處,就在樹根周圍或茅草叢里
這兒,那兒,菌子一朵,或者一群
星星般閃耀。除此之外,山林里還有
鳥聲,鳥在鳥聲后藏身;山林里還有
野獸——看那只野兔!灰突突地一溜煙跑過
更多的野獸,只在密林和故事里
但我們知道它們都在,在大片暗影后
一兩顆星忽然閃爍,細碎的聲音遠去
我們立起身子,看見身體里警惕的小獸——
草 坡
是誰說的,從來沒看見草生長
——這是不對的。我們看見草
一日一日生長,從星星點點
到綠綠一片,我們看見草生長
但我們看不見,草是怎樣
死去的。我們看見草一天一天
緩慢地、逐漸地枯萎。枯萎的
草,一坡一坡。我們知道這些
草,來年還會變綠,還會長高
沒人想過,這些草在什么時候
死去。萬物皆有死,草亦如此
也許在枯萎之時,也許在濃綠
之日,眼前的草坡上,一棵草
死了,無盡的草坡上,許多草
死了。死和死,相互覆蓋遮掩
死和死,滋生一年年生的新綠
李樹人家
我總在后院,仰頭望那半山坡的小院子
東邊、南邊、西邊三間瓦房。有人進門
有人出門,偶爾看到有人走到院子最北邊
挨著高高的擋墻,一棵李樹立在那兒
幾十年了,這棵李樹一直立在那兒
朝擋墻外匍匐身子,一副隨時要飛走的樣子
幾十年了,李樹仍沒決定要不要飛走
飛走之前,李樹都在春天認真開滿白花
春光明艷,李花繁密。小院子靜悄悄的
有人出門后,再也沒能回來。有人偶爾走到
李樹底下,抬起頭看看。李樹攥緊一顆顫抖的心
輕輕地晃動,假裝吹過一場微風(fēng)
一條大河
一條大河,不知從何處來
也不知往何處去——
不時有人探究它的來處
那無名的森林,或神秘的山洞
天晴時,人們在河邊走
不經(jīng)意看一眼,洋草果樹影子
和自己的影子,彎曲的薄鐵片一般
交錯著,在河面靜靜浮動
落雨時,河面一朵一朵
短暫的水花。遠方漂來的枯木
在水面沉降,偶爾也有呼喊
隱約從水霧里刺出閃電
雨后日光鮮亮,河面混濁
翻滾虛幻的紅鯉——誰家的鐵盆
不小心落入河里,一艘小舟遠去了——
人們頭一回想象,大河流去的地方
看 月
看月亮在天上,作為屋檐的裝飾
或點綴一片遠山、一條大河
更多時候,看月亮在一句句
發(fā)黃的詩里。平仄之間,月亮
升了又落,圓了又缺。缺的地方
有時候也能看見,只是暗一些
淡淡的輪廓,和明亮的部分
構(gòu)成虛擬的圓。無論圓缺
月亮高懸,在無數(shù)夜晚
讓人抬起頭來,有個地方安放目光
星星是散的,只有月亮才能
凝聚神思,只有月亮才能
讓我們說一些沒頭沒腦的話
(有人涉足過的月亮,更顯親近了)
月亮聽著,從不評說一句
多少年過去了,我們看著月亮
(一面反復(fù)擦拭的積灰的鏡子)
再沒什么新鮮的話可以說
月亮仍然高懸,月亮仍然等著
每個抬頭望月的人,臉上都布滿輝光
雨天的燈
雨天黃昏里一盞電燈
燈光昏黃,藏起一些大詞
比如米缸、農(nóng)具和櫥柜
擦亮一些小詞,比如
碗筷、茶壺和茶杯
我們暫時的生活,圍繞
這些小小的閃光展開
仿佛不知道,燈光外的
暮色和大雨,但雨聲
不斷滲透進來。一起進來的
還有飛螞蟻——門窗緊閉
它們是從門楣的孔洞
進來的。每一眼孔洞
都朝外探出光明的觸須
作為一種召喚,一種啟示——
飛螞蟻們身材肥碩
膜翅修長,紛紛撞向
電燈的黃昏,拋下自身
攜帶的一小片暮色
在眾人中間的桌面,無數(shù)
灼熱的死,準時鋪開黑夜
作者簡介:甫躍輝,1984年生,云南施甸人,現(xiàn)居上海。著有長篇小說《刻舟記》《錦上》,小說集《少年游》《動物園》《萬重山》等十余部。2017年起,在《文匯報》筆會副刊開設(shè)散文專欄“云邊路”,2020年底首度結(jié)集出版。2000年初開始寫詩,參加《詩刊》社第37屆青春詩會,即將出版詩集《去大地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