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突然安靜
我對童年的記憶是片段性的——因為那場病,讓我的記憶,有了缺失。
我打小就喜歡學習,喜歡聽老師在講臺上講課,滔滔不絕。一邊聽,我還會一邊記下重點,我記的筆記從來都是同學中的搶手貨。13歲,我考上了全縣重點初中。我是老師和家人眼中的優(yōu)秀生、好孩子、未來的希望。
我還喜歡聽廣播。相對于看,我更鐘情聽。在我看來,聽到的比看到的,印象更深刻。在20世紀90年代初,電視還沒有普及,有收音機的人家,就算是闊綽的。每逢寒暑假,我最期待的,就是跟家里的老人一起聽評書,單田芳、田連元等老藝術家的評書時間,我每天不落。
小時候,我也特別愛聽大人講話。娛樂不多的年代,對于從未出過遠門的孩子來說,外面的世界滿是新奇。很多事情,大人是不會專門講給小孩子聽的??晌覑弁皽?,聽媽媽閑話家常,聽伯伯聊一聊鄉(xiāng)野傳說……
是的,在我能聽到的那十幾年中,我用耳朵感受著這個豐富多彩的世界。小小的我能聽到這個世界里的稀奇古怪、奇聞趣事。是的,我能聽到一個神奇世界,那里有所有美好。
16歲,我如愿以償,升入本校高中,長成亭亭少女。我心中充盈著夢想,期待著未來。
然而,這種人人都能獲取信息的途徑并沒有對我開放太久——我聽過的最后一段聲音,是女作家柯巖的廣播劇《他鄉(xiāng)明月》——這部長篇小說還沒聽完,我,便失聰了。
誰也想不到,在剛升入高一那年的春天,我突然生了一場大病。高燒不退,昏迷不醒,被醫(yī)生診斷為腦膜炎,而且還被下達病危通知。爸爸媽媽急得要瘋,家人從早奔忙到晚。可我一無所知,一直在昏迷。第七天,我終于蘇醒,可是,我卻永遠失去了聽力。
從最初四肢無力、不能走路,到慢慢恢復正常行走,我用了一年時間。可聽不到聲音的事實,在我的內(nèi)心,是無法接受的。每天入睡前,我都在心里默默祈禱:明天早上起來,一切都會變回原樣。然而,第二天早晨睜開眼,周遭還是靜悄悄的。我的整個世界,都坍塌了。
突然失聰?shù)慕Y果,我接受不了,爸爸媽媽同樣接受不了。之后兩年,家人帶著我四處求醫(yī),嘗試各種辦法,不放過一絲希望。只不過,每一次看病的經(jīng)歷,都是從滿懷希望開始,黯然失望結束。我看著小心翼翼的家人,脾氣愈發(fā)乖張。
前方的路在哪里?我心里委屈又迷茫,眼前什么都看不清,耳朵什么都聽不到。
直到爸爸悄悄給我辦理殘障證明,媽媽趁我睡覺去找居委會主任請求給我安排工作——得知這一切的那天,我別樣平靜。這一天,我也做了個決定:不再去求醫(yī)了,我要上學。
聽不見老師講課該怎么學習呢?說實話,我不知道。
不過,在生病居家期間,我并沒放棄學業(yè),每一天都堅持自學。因為,在潛意識里,我一直認為,我聽不見只是暫時的。不只是自學高中課程,我還花更多時間閱讀大量課外讀物,《基督山伯爵》《雙城記》《馬語者》、老舍系列叢書等,這些書,陪我度過了漫長、空虛、寂寞、彷徨、難過的每一天,也是點亮我心中希望的燈——這些書都是我的同學、后來成為我丈夫的他,精心挑選給我的。而這,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復學后,同學和老師給了我莫大的幫助。每當我有不懂的問題,他們就會耐心地寫在紙上,耐心地講解給我。不過,即便是這樣,我的成績也遠遠跟不上班級的好學生,原本數(shù)理化、英語成績都很突出的我,成績也達不到以前的水平。
怎么辦?只能多練,多問。
沒有捷徑,必須迎難而上。
用唇語讀懂人生
從成績在班中墊底,到高三進入年級前100名,事實證明,我跟上了教學進度,最終,我以超出高考本科線40分的成績被大學錄取。在身邊人對我贊嘆不已的時候,我卻滿眼含淚:不能去自己喜歡的城市,不能報考自己喜歡的專業(yè),不是因為成績,而是因為聽力!這是多么讓人心碎又無奈的事。
人比山高,腳比路長。大一那年的寒假,我下定決心,開始學習發(fā)音,并通過讀唇語,與其他人正常交流。從那時開始,不管我走到哪里,爸爸媽媽都會有一個人陪在我身旁。每當有人問我話,他們就會用手輕觸我的胳膊,提醒我有人正在與我講話。之后,我便轉(zhuǎn)過頭,睜著大眼睛看著對方,讀唇語,理解對方的講話。
后來,爸爸媽媽又給我找來心理學、家庭教育以及聾人康復等方面的書學習。在大量的實踐下,我漸漸知道該如何識別他人的口唇變化。每天,我還會定時看帶字幕的電視節(jié)目。漸漸地,我能從別人說話時口唇的變化分辨出對方在說什么,閱讀速度也有了驚人提高。別人看一篇文章要3分鐘,我可能只要2分鐘,這是看字幕電視訓練的結果。
大學4年直到參加工作,我都沒有接觸過聾人,而且這個時候,手機已經(jīng)成為日常交流工具,我與外界溝通時,也方便許多。我不會手語,跟身邊的人交流,只依靠讀唇語和書寫。因為我讀唇厲害,再加上說話正常,除了少數(shù)人以為我是聽不懂中文的留學生,大多不太親近的人,根本沒發(fā)現(xiàn)我的聽力有問題。
直到大學畢業(yè)進入福利企業(yè)工作,我才算開始正式接觸殘障人士。我的同事有很多聾人。在工作前,我堅決拒絕用手語交流,因為在上學期間,我的家人、朋友都是健全人,聽不見的只有我自己,我從心理上抗拒別人把我當異類對待。在工作中,有一位前輩因為我抗拒手語交流而表達了深深的關切:“靜靜,你聲音好聽,你會說話,會說漢語、英語,如果你把手語當成另一種表達語言、多一項交流方式,不是更好嗎?”我沉思良久,終于點頭。
生活中容易被忽略的點滴小事,很多。當你過于敏感時,一個眼神就會刺疼你;可當你放開心胸,陌生人的一句話,也能觸碰到其中的善意,讓人動容。
兒子小時候常生病,我和丈夫一起帶他去醫(yī)院。我倆分工明確,丈夫負責掛號繳費和大夫溝通,我負責看護孩子??墒?,有時他工作抽不開身,我便不得不獨自帶著孩子去醫(yī)院。說實話,碰到這種情況,我的內(nèi)心是很忐忑的,甚至可以說是充滿恐懼——因為大夫戴著口罩,這對于靠讀唇語來交流的我來說,溝通很是問題。
一次,我在窗口為兒子繳醫(yī)療費時,一位年長的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我聽力有問題。我慌了,急著用手語比畫。她沒有任何不愉快,帶著笑容從工作間走出來,很耐心地跟我說:“姑娘,你可以戴助聽器。你看我,眼神不好,我就戴眼鏡,你聽力不好,就戴助聽器。這是正常的事呀!”
那一刻,我淚如雨下,心中充滿感激。我感激她沒有讓我在眾人面前難堪,我更感激她讓我知道,應該坦然面對自己。
這幾年,孩子長大了,家庭、工作都穩(wěn)定,每逢假期,一家人就計劃著出門旅行,去看看遠處風景。我如每一個能聽到這個世界的人一樣,行走在人生路上,不卑,不亢。
如今,人到中年,臉上長了皺紋。但是,在我心里,那個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小女孩,還住在那里。我總想,有一天,我會在媽媽的嘮叨聲、窗外的鳥鳴聲、甚至可以說是美好的噪音中睜開眼,我照照鏡子,里面那個姑娘回到16歲,那個能聽到這世界所有美好的16歲……
回首來時路。自己用了20年的時間,才接受這個事實:要接受自己再也聽不到了的心路,難走。
不過,即便難行,在我心里,人間依舊美好,依舊有值得珍惜的美好。因為,路,在自己腳下,帶上什么樣的心境行走,自己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