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宏妮
敦煌研究院的院子里,有一尊名為“青春”的雕像,雕像里的短發(fā)少女背著挎包,右手拿著草帽,昂首向前。這尊雕像創(chuàng)作于1964年,作者是從西北美術學院分配到敦煌研究院(當時的敦煌文物研究所)的孫紀元,雕像的藍本是剛來敦煌的樊錦詩。
“80后”裴強強現(xiàn)任敦煌研究院保護研究所副所長,2005年,24歲的他從蘭州理工大學畢業(yè)后來到敦煌。他經(jīng)歷過風餐露宿的野外項目,也見證了國內首個多場耦合實驗室的誕生。今年他所招收的畢業(yè)生中,年齡最小的22歲。
樊錦詩1963年到莫高窟,半生都奉獻給了這片土地,被譽為“敦煌的女兒”。孫紀元比樊錦詩來到莫高窟的時間早了10年,和他一起來的還有另外三位學習美術的學生,他們四人是新中國成立后由國家分配給敦煌文物研究所的第一批大學生。
莫高窟是沉淀了1650多年時光的巨大寶藏,但對于人生軌跡與莫高窟相交的年輕人,初心也許并不是要成就一個“偉大的壯舉”,而只是一次人生抉擇。只不過,當閃光的青春融于寶藏的大漠,這樣的抉擇背后,總會有如許動人故事。
按照既定的計劃,從蘭州理工大學土木工程專業(yè)畢業(yè)后,裴強強的去處應該是建筑設計研究院或建筑公司相關單位,前者符合當時的就業(yè)趨勢,待遇好,后者符合他的職業(yè)理想??墒顷幉铌栧e,裴強強來到了坐火車回老家需要20多個小時車程的小城敦煌。
身為一名純粹的“理工男”,裴強強來之前對莫高窟并沒有向往之情,他的同學們應該也是如此——當年全班三十來人在蘭州參加應聘,當聽說工作地點在敦煌,“一半的人已經(jīng)跑掉了”。
裴強強是甘肅天水人,從老家到敦煌,相當于從甘肅的最東邊到最西邊,即使沒出省,地緣關系上仍覺得是挑戰(zhàn)。當時的招聘面試官中有中國著名文物保護專家、敦煌研究院原副院長李最雄,在他猶豫不決時,李最雄建議:“我講得再多,可能你還是不了解,你可以自己到敦煌去看看。”于是那年4月,裴強強和同級校友張正模一起從蘭州出發(fā),前往敦煌。這一去,就此決定了兩位“理工男”的人生走向——張正模后來也留在敦煌研究院,一直工作至今。
相比較而言,敦煌研究院文化弘揚部辦公室副主任、一級講解員邊磊和敦煌的緣分,雖然也兜兜轉轉,但更順理成章。
邊磊是敦煌人,高考失利加之父親離世的家庭變故,使得這個西北小伙子比同齡人更成熟懂事。他曾去西安一所職業(yè)院校讀書,后回到敦煌一邊準備復讀,一邊留意工作信息,當看到敦煌研究院招收講解員,便抱著“找份工作”的心態(tài)報名,沒想到順利通過了面試和筆試。最開始邊磊和院里簽的是季節(jié)性合同(每年4月開始,12月結束),2008年,他成為合同制講解員。
從最開始“只是想找份工作”,到后來“想變成合同制講解員”,再到如今“在敦煌研究院工作歸屬感很強”,邊磊在敦煌研究院度過了14年。這14年里,絕大部分的時間,他都是日復一日地帶游客參觀洞窟,為不同地方、不同年齡的游客講解莫高窟的塑像和壁畫,最多的時候,一年要帶將近500趟參觀。
2020年12月,邊磊從講解員的崗位上調任敦煌研究院文化弘揚部辦公室副主任,在處理行政事務的同時,他仍愿意去帶參觀。他信奉“一萬小時定律”,認為“人最好的生活狀態(tài),絕對不是最優(yōu)越的生活狀態(tài),是最熟悉的生活狀態(tài)”。
如今裴強強所在的保護研究所,也有90后的身影,這些年輕人會將電腦鍵盤換成口紅的顏色,也會終日對著一堆泥土試塊孜孜不倦做實驗。和裴強強當年一樣,他們來到這里的第一課是做講解員,“背窟”是來敦煌的年輕人第一年必經(jīng)的修煉。
“帶參觀”“背窟”對于敦煌的年輕人來說,是帶有磨煉性質的必修課,也是帶有沉浸享受性質的珍貴記憶。在敦煌研究院有一個規(guī)定,不論是什么崗位的人,進來之后,必須經(jīng)歷一年的講解員崗位的歷練。背窟、考核、帶參觀,來自五湖四海的年輕人還來不及適應敦煌的氣候,就要進入如此程序化的工作節(jié)奏。
裴強強在正式進入保護研究所工作之前,也做了將近一年的講解員,隨后,他跟隨李最雄一起去了新疆,參與到當時最大的土遺址保護項目中,開始保護專業(yè)的第一課“玩泥巴”。交河故城遺址夏天的時候最高溫度接近50攝氏度,裴強強在老師的帶領下,不斷進行野外實驗,研究古城墻的保護措施。在交河幾年中,他在現(xiàn)場實驗室制備土樣試塊上萬塊。慢慢地,他感覺到自己開始忘記了“外面的世界”,而更加專注于手頭正在做的事?!皝矶鼗陀幸粋€‘5年期限,如果能堅持5年,基本上就一輩子都留在這兒了?!边@正是他的寫照。
年少的時候,邊磊也想要去外面看世界,但沒想到老家敦煌的莫高窟,終結了邊磊走出去的愿望,他的青春和這片土地緊緊相連。裴強強的網(wǎng)名叫“大漠人家”,入敦煌已16年,從起初一個個小試樣到多場耦合實驗室布滿傳感器的足尺模擬試驗樣墻,從單身小伙到一家四口,他已經(jīng)在這里找到了事業(yè)的根基和生活的歸宿。
在莫高窟第85窟南壁東側,有一幅《樹下彈箏圖》,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波羅奈國太子善友丟失摩尼寶珠,并流落到利師跋國彈箏賣藝,后來又成了國王果園的守護人。國王有一公主,在果樹下看到善友彈箏而心生愛意,并不顧父母反對嫁給了善友。
敦煌的年輕人中間,艱苦歲月里碰撞出愛情火花,因為共同的興趣愛好而相互吸引,夫妻恩愛、琴瑟和鳴的故事并不少見。
2006年8月,裴強強接到了其他應聘單位的錄取電話,面對這個離自己理想最近的好機會,他拒絕了。當時的他,已經(jīng)在敦煌生活了一段時間。這里的白晝相對漫長,白天帶參觀結束后,年輕人會聚在一起聊天、喝啤酒,在塵土飛揚的籃球場上打球。生活條件的艱苦,分散于生命力最旺盛的那段時間里,顯得那么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