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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陌生的老同學(xué)

        2021-09-29 03:08:54王鵬程
        上海故事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阿德阿拉弄堂

        王鵬程

        阿拉退休十幾年了,自從去年老伴走了以后,房子拆遷他又搬到了新公房。公房附近醫(yī)院公園超市一應(yīng)俱全,什么都方便,可是阿拉就是覺著一個人孤單,有時一連幾天,除了女兒來電以外,阿拉幾乎不說一句話。為什么?因為沒人可以說話啊。

        這天早上,阿拉剛到小區(qū)門口,就聽得有人招呼他。眼前的一個小老頭笑呵呵看著他,阿拉愣愣地瞧著對方,他們并不相識。

        “你真的不認(rèn)識我了?”老頭和阿拉差不多年紀(jì),近七十的高齡,雪白頭發(fā)紅潤臉膛,特別精神,“我是你的中學(xué)同學(xué)阿德……”

        “你是阿德?”阿拉依稀記得弄堂里是有這么一個人。阿德聽說阿拉也住在這個小區(qū),高興地拉起阿拉就往自己家里跑。阿拉有些猶豫,連連說下次去吧。阿德卻是不依,幾十年的老同學(xué)老鄰居了,認(rèn)個門以后可以常來常往。

        阿拉跟著阿德到了他家。阿德像變戲法一樣,一會兒工夫從廚房里端出幾個菜,還拿來一瓶酒,說是要和阿拉喝上幾杯。阿拉推辭,阿德不高興了:“我是個廚師,一起吃點也算是對我手藝的一種嘉獎吧?!?/p>

        在阿拉的記憶中,阿德什么時候做廚師了?他原來好像是一家船廠的油漆工。拿起酒杯,阿拉也不想這么多了,兩人真的喝了起來。

        來而不往非禮也。第二天,阿拉也準(zhǔn)備了飯菜,請阿德來他家喝酒。阿德來了,一本正經(jīng)對阿拉說,“我們作個約定,年紀(jì)大了都有病,以后喝酒也就是那么一小杯,不能貪杯,行不行?”

        看著阿德那認(rèn)真的樣子,阿拉哈哈大笑,都七老八十的老人了,怎么還像學(xué)生時期那般較真,笑著說:“好好,我答應(yīng)?!?/p>

        “你別笑話我,去年我得了一場重病?!卑⒌律袂轺鋈?,“就是因為喝了太多的酒,差點送了命。你知道我這一病,兒子請假幾天的工錢啊,聽著心疼。”同病相憐。阿拉也不是個酒鬼,喝酒也是為了睡個好覺。他拍了拍阿德肩膀,阿德也拍了拍他。

        周末,阿拉的女兒小張來了。聽他說起阿德而且兩人還串上了門,小張的臉馬上變了:“老爸。你怎么越老越糊涂了,陌生人怎么能隨便往家里領(lǐng)?還是少來往為好?!?/p>

        阿拉急忙分辯說那是他幾十年前的同學(xué)和鄰居,只是幾十年沒見了。小張搖著頭,幾十年沒見的同學(xué)和鄰居,怎么認(rèn)得出來?說實話,阿拉還真是認(rèn)不出來,可是阿德這個歲數(shù)騙他干什么?小張搖著頭說,年紀(jì)大了容易上當(dāng)受騙,以后還和阿德少走動為好。女兒這么說,也不是沒有道理,前幾天他們小區(qū)有個老阿姨就是讓電信詐騙弄去了幾萬塊錢。阿拉低著頭沒說不是也沒說是。

        再見著阿德,阿拉避開了。阿德遠遠招呼,阿拉急忙拐進另一條小路,阿德氣喘吁吁追了上來,說:“阿拉啊,你跑什么,我今天準(zhǔn)備了好幾個菜……”

        阿拉頭搖得像撥浪鼓,沒有吱聲就趕緊走了。見阿拉這反常動作,阿德搞不清楚為了什么,只是落寞地往回走去。

        接連幾天沒有見到阿德,阿拉心里總有種說不出來的空落。這天小張又來看阿拉,還帶來了幾只螃蟹。阿拉猶豫了下,終于走向了阿德家的門。阿德家的門虛掩著,只聽見里面?zhèn)鞒鲈u彈《杜十娘》的曲調(diào),阿拉看見阿德在妻子的遺像前自彈自唱:

        蕩悠悠行船行到天色已晚,轉(zhuǎn)眼間日影西斜照大江……

        唱到動情處,阿德哽咽了。阿拉的妻子也在前幾年死了,同病相憐。他輕輕推開門?!爸ㄑ窖健币宦?,阿德回過頭看見阿拉來了,破涕為笑。他好像早就知道阿拉要來,拿出酒瓶和酒杯。阿拉也拿出了帶來的螃蟹。阿德看見螃蟹就嚇得跳了起來,大聲嚷著他從來不吃這東西,那在弄堂出了名的,怎么阿拉會不知道?阿拉回答說不知道啊。阿德板起了臉:“那年我就是因為在浦東的河浜去抓螃蟹,掉在了河里。所以從此怕螃蟹,再也不敢吃螃蟹了,這事全弄堂的人都知道,你不知道就說明你不是我們弄堂的人。”

        “等等,你說你住在浦東……”

        “是啊,我家的弄堂培德里,你不會連小時候住的弄堂都搞錯了吧?!卑⒌掠行┥鷼?。阿拉哈哈大笑:“我家在南市的大興街,你搞錯了吧,我不是你的鄰居和同學(xué)。”

        阿德瞧著阿拉,突然大哭了起來。怎么說著說著哭上了?阿拉正想說個仔細,突然他看到阿德坐下的外衣內(nèi)側(cè)翻了起來,幾個醒目的粗體字映入眼瞼:我父親有輕度老年癡呆癥,如走失請打手機……

        ???!阿拉一下無語。阿德聲音變得急切和煩躁:“你說啊,你怎么會不知道我不能吃螃蟹呢?你是不是我同學(xué)?”

        阿拉知道現(xiàn)在他面對的是一位病人,什么道理和事情在阿德這兒都沒法說清??吹剿榫w這么激動,首先得讓他安靜下來。阿拉在阿德身旁坐下:“阿德,如果我不是你同學(xué),我就不能成為你的好朋友嗎?”

        “好朋友?!”

        “不管是不是你的老同學(xué),現(xiàn)在我們是老鄰居老朋友,對不對?”

        “對。”

        “我們是好朋友。”阿拉向阿德伸出了手。

        “好朋友。好,太好了?!卑⒌戮o緊抓住了阿拉的手,笑得像個孩子,“那我們以后還能常來常往?!?/p>

        “那是當(dāng)然?!?/p>

        這個陌生的老同學(xué),成了阿拉的好朋友,因為在同一個小區(qū),低頭不見抬頭見,兩人來往密切。一直有孤獨感的阿拉,和阿德在一起時間覺著過得真快。阿德兒子也不知從哪兒打聽來的,阿拉喜歡釣魚,就特意買了兩副魚竿,說有空的話,兩人一同去釣釣魚。小區(qū)的旁邊就有一條河,阿拉和阿德高高興興釣上了魚。沒想著魚沒釣幾條,差點“釣”走了兩人老命。

        那天釣魚時,阿德瞌睡了,“呼呼”幾聲呼嚕,“撲通”一聲,阿德倒在了地上。阿拉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想拉起阿德不想自己也跌倒在地,兩個老人摔倒在河邊,再動一下就掉河里了。阿拉嚇得趕緊大叫救命,死死拽住阿德。阿德一百六十多斤,阿拉實在拉不動,眼看著腳底下一點點滑向河邊。阿拉這時是清醒的,要是兩人一起掉進河里,那事情可大了。阿拉用足了吃奶的勁,一只腳用力抵在一棵樹根上,一邊扯破喉嚨大叫。還好小區(qū)有人經(jīng)過趕緊把兩人拉上來,要是滑倒在河里,那可真要出人命了。經(jīng)過這一折騰,阿拉的腳扭傷了,血壓也高了。小張趕來,那個火啊,見著阿拉“噌噌”只往上躥,只說了兩字:搬家!

        阿拉還來不及搬,這回是真的病倒在床了。不知怎么回事,心中老想著搬家一事,想著晚上都沒法入睡了,慢慢發(fā)展到隔壁人家敲門聲走廊里腳步聲,都會讓他徹夜難眠,甚至感到恐俱和害怕。這個時候阿拉又在想阿德了!要是這個時候把心里的事情找個人說說,自己不會這樣憋著,也許心里會舒坦些。阿拉是明白自己病況的,其實他早就患有抑郁癥,本來白天和阿德在一起說說聊聊,忘記煩惱的事情,晚上上床就能睡著了。如今是白天黑夜一個樣,白天黑夜分不清。阿拉的抑郁癥現(xiàn)在是越來越嚴(yán)重了,醫(yī)生要找他家屬,阿拉說老愛人早就過世,女兒有她的家庭有她的孩子有她的工作,她自己事情都忙不過來,等她有時間再說吧。

        正常人也許體會不到抑郁癥患者想自殺時,是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刀片劃過手腕錐心般疼痛,殷紅的血如紅紅綢布垂地飄起……阿拉聽到了女兒的哭聲,她在責(zé)備他,又在心疼他。阿拉低下頭嘀咕著,他對不起女兒,他實在不想給他們再添麻煩了……

        迷糊之中他瞧見阿德來了,抓著他的手就哭,說我們幾天沒有見面了,我就找來了。阿拉說不出話,笑著看著阿德,含糊不清地說,你來了,我高興。我要走了……阿德哭得更厲害了,說你怎么不打招呼就走了,我找你找得好苦……阿拉張口欲言,發(fā)不出聲音,只得抬起手比畫著,那紅紅的綢帶又飄起來了,阿德嚇得大叫,血,血……阿拉看見驚慌失措的阿德向門口逃去跌倒在那,好半晌他才抖索著從口袋里摸出手機,嘴里念著120,手顫抖著在手機上撥號,鼓搗半天也撥不上號,這回他是急得哇哇大哭,突然他手舉著手機,發(fā)瘋般沖出門去狂呼“120,120……”阿拉此時有種強烈想活下來的欲望,他用盡最后力氣呼喊:“阿德救我……”

        阿德的呼聲引來了眾鄰居。

        阿拉這條命是阿德和鄰居救下來的。出院那天,阿德早早等在了他小區(qū)門口。兩人相見瞬間,淚眼相對,默默凝望,握著對方的手,幾乎說的同一個意思:“以后我倆就是同病兄弟了,相互照料,活好每一天,精彩每一天……”

        兩人邊說邊往家里去。跟在后面的小張,雙眼蒙朧,心里揪緊了。這對陌生的老同學(xué),相攜而行,直面年老寂寞和疾病,而不愿給他們子女多增添一份麻煩。老爸啊,曾經(jīng)是你牽著我的手過馬路,如今應(yīng)當(dāng)是我拉著你的手,慢慢地走過斑馬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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