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清如［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天津 300387］

《孕婦和?！穭?chuàng)作于20世紀90年代初期，是鐵凝短篇小說中的精品之一。孕婦牽著孕牛在鄉(xiāng)村平原上行走，途中遙望牌樓感嘆人生，后抄寫碑文暢想未來，展現(xiàn)出一幅浪漫、鮮活、生動的田園牧歌圖景。在鐵凝眼中，比起廣受好評的《哦，香雪》，“《孕婦和牛》的境界更高一些”，意思是這篇小說在簡單平淡的情節(jié)背后承載著深厚的思想容量。作者構(gòu)思巧妙，以小見大，努力在“故事的小格局”里，呈現(xiàn)“心靈的大氣象”，而這種“大氣象”更得作者本人的偏愛。

筆者同樣認為，《孕婦和?！凡灰怨适滦砸婇L，而是在表層的母性書寫之外，被作者詩意地鍍上了一層文化的光輝，即孕婦這一原始母性代表被賦予了積極的文化意義，從而給人以母性美、文化美的啟迪。因此，從文化與母性的互融入手，有助于更好地把握作品所蘊含的“心靈的大氣象”，以獨特視角發(fā)掘更深刻的思想意義和審美價值。

一、始于母性——文化情結(jié)從何萌芽

和其他寫鄉(xiāng)村女性生活圖景的作品不同，《孕婦和牛》出現(xiàn)了少見的“文化情結(jié)”。而在一直關注著“女性個體生存狀態(tài)”的鐵凝筆下，孕婦的文化情結(jié)絕不是憑空產(chǎn)生的。當孕婦成為“話語的中心”，為人母的生殖價值和母性精神自然就成為孕育文化情結(jié)的搖籃。

小說中，文化情結(jié)的萌芽首見于孕婦坐在字碑上的一“壓”和一“挪”上?？逃形淖值氖乖诼放裕^路人想歇腳時往往一屁股坐上去，以前的孕婦也一樣。而當她看見碑上海碗大的字和遠處放學的孩子們時，她的動作發(fā)生了改變：從習慣性地“壓住”其中一個字，轉(zhuǎn)為慢慢“挪開”，之后小心翼翼地“坐在邊沿”。從中我們可以窺見一絲虔誠而莊嚴的意味——孕婦對有字的石碑產(chǎn)生了一種不可名狀的崇敬和尊重。在她單純的想法里，刻字的石碑不是供人休息的坐具，對于有字的東西是不能用屁股去壓的；她不但不敢小視，甚至還要報以敬畏之心去對待，包括那些與字有關系的上學的孩子們。她顯然不贊同丈夫關于“識字無用”“老輩子的東西”等觀點，而相信自己的孩子將來無疑會識很多字，甚至還會指著石碑上的大字，好奇地對她問這問那。此時，孕婦在家庭提供的物質(zhì)滿足之外，開始對精神層面的文化生活產(chǎn)生某種隱秘的渴望。

這一切都源于肚子里的孩子。根據(jù)榮格的“集體無意識”理論，黃茜指出，母性精神是“人類普遍存在的集體無意識”，在人類社會發(fā)展中起到重要作用。換言之，在生命延續(xù)和普遍倫理等文化積淀的影響下，孕婦的思想和行為浸透了母性的精神特質(zhì)。孕婦是第一次做母親，孕育著嶄新的生命和新生命本身承載的希望。她相信自己的孩子將來也要跟字打交道，也要加入這群放學的孩子們的隊伍，做一個“識字的人”。因此，在感受到胸膛下沉重的肚子微微顫動時，她開始憧憬和幻想孩子的未來，而這未來和文化有關。

此時，孕婦內(nèi)心的文化情結(jié)和母性精神開始融合。正如學者荒林所言，鐵凝的作品具有“唯美生活啟蒙和關愛生命情懷”的思想價值。在此氛圍下，作者以一種舒緩而不失力量的敘述節(jié)奏，慰藉了寫作《玫瑰門》時因創(chuàng)作風格轉(zhuǎn)變而喚醒的性別焦慮和認知迷惘。一幅如詩一般的畫卷徐徐展開，孕婦那流淌著愛和幸福的“囈語”，正悄悄撥動著每一位讀者的心弦。

二、升華母性——文化人格的喚醒意義

汪曾祺曾用“幸福的”“為這個世界祝福的”二詞來形容作者筆下的畫意詩情。的確，在鐵凝“心靈的牧場”里，《孕婦和牛》是一道幸?？鞓返娘L景，沐浴著母性溫暖的光輝。事實上，這光輝不只停留在表面，而是在與文化的融合過程中得到升華。其中，“孕婦抄碑”的情節(jié)是最典型的體現(xiàn)。當一個從未讀書識字的鄉(xiāng)村婦女開始主動接觸文字時，在她笨拙而執(zhí)著的抄寫中，我們可以看見一位母親思想境界上令人驚嘆的升華。也就是說，當主人公的文化人格逐漸被喚醒時，原始母性也同時被賦予了文化層面的積極意義。這背后的意義有以下兩層。

（一）文化對新自我的孕育

在文化境界上，“抄碑”的行為是孕婦能動性的發(fā)揮，也是她主動追求新自我的體現(xiàn)。小說中，孕婦的“勞作”被作者刻畫得極為不易：向?qū)W生借了紙筆后，一手是鉛筆，一手是白紙，手心微微發(fā)汗；先等待人都離開，原野重回寂靜，顯得有些鬼鬼祟祟；再將白紙細心地平鋪，努力端詳準備落筆；又難掩心中的激動和畏怯，不得不瀏覽周圍景物以轉(zhuǎn)移注意力；等到平復心情后，才“膽怯而堅決”地落下第一筆。她是那樣的專注和認真，對孩子未來的希望和期盼使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拿起鉛筆，以至于汗水浸濕了衣服都不曾停下。過于努力和執(zhí)著的描畫使她早已和其他愚昧無知的農(nóng)村婦女有了天壤之別。

這一天壤之別指的是什么呢？指的是文化幫助孕婦實現(xiàn)了對新自我的孕育。這首先體現(xiàn)在她的自我審視上。孕婦是山里家中的寶貝，雖然沒錢上學，卻也從不做粗活，不愁吃喝，是一個能“獻得出手的寶貝”。起初，她每回見到那座氣派的牌樓，都不免感嘆自己出嫁的幸運。同樣，在父母眼中，孕婦出嫁的平原有著富裕的、他們終生也見不著的世面。在當時，對于一個農(nóng)村女人來說，能過著這般富裕舒心的日子，不能不叫人非常滿意，日子充滿了“奔頭兒”?？墒亲【昧似皆种饾u不滿足于這短淺的眼光，開始思考平原的盡頭有什么——但她清晰地認識到，自己一輩子也無法走出平原，未來的命運早已注定了。這又使她不免感到寂寞和失落。

進一步來談，孕育新自我的更高層面是由文化人格被喚醒而達到的自我超越。當孕婦托著肚子伏在石碑上抄寫時，她開始憧憬未來的孩子和孩子的未來，在孕育著新生命的同時孕育著嶄新的自我。因為這些俊秀的大字和白紙上的抄寫，她似乎才有資格迎接未來的嬰兒，同樣也是迎接未來的自己。在孕婦的眼里，懷孕的母牛、石碑上秀氣的“字”、即將出生的嬰兒和嬰兒的未來，這些就是她一生所需要的、所追求的，一樣都不可缺少。先細心保存好抄錄的文字，去請教識字的先生那些字的含義；等到孩子出生、長大，帶著他一起趕集，一起看石碑上那些海碗大的漢字；再耐心地回答孩子關于識字的問題，供他上學，教給他俊秀的字——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在這理想的畫面里，孕婦于自我審視的基礎上，喚醒了內(nèi)心深處的文化人格，并在思想進步中完成了文化意義上的自我覺醒與超越。

（二）文化對母性的反作用

事實上，文化不是被動地躺在母性的搖籃中汲取營養(yǎng)，而是和母性相互交織、影響，并最終反作用于母性的升華。從孕婦的視角看，在文化情結(jié)萌芽、文化人格喚醒的條件下，她的想法由“懷著小生命”的自豪感轉(zhuǎn)向“對這肚子充滿希冀”的興奮感；抄寫碑文結(jié)束后，她意識到“孩子終歸要離開肚子”，但那字碑和背后的文化理想?yún)s永遠留在心中，帶著自己的愿望和那些俊秀的字一起，伴著孩子茁壯成長。此時，人類母性超越了生理本能和生命延續(xù)的倫理內(nèi)涵，而轉(zhuǎn)向文化傳承的方向延伸。

另一方面，學者程金城和王藝指出，鐵凝向來善于以獨特的視角解讀世界，即“喚醒對人性光輝的向往”。其中的意味從母牛的角度可以窺見一二。孕婦每一次夸張拖長的“黑——呀”的呼喚，都是在和母牛進行精神上的和諧交流。作者匠心獨運，以并不濃重的筆墨描寫跟隨孕婦的牛，巧妙融合動物和人類的情感體驗，成功營造出二者“在血脈上相互依存”的親緣關系。同時，作者將母性的含義擴展到自然領域，又一次完成了對母性的升華。

換言之，母牛作為自然界的雌性動物之一，在小說中是自然母性的代表。它與孕婦所代表的人類母性相互交織、聯(lián)系，共同達到了和諧統(tǒng)一的境界。和孕婦一樣，名叫“黑”的母牛也懷著一個小生命，它對于主人公孕婦而言，起到了支持和貢獻的“輔助者功能”?！昂凇北臼瞧牌艩縼砉┰袐D騎著的代步工具，常常信步去麥地里歪著脖子啃食麥苗，和孕婦若即若離。一開始，它如同和自己“相依為命的女人”，有著母親特有的自豪感和歸屬感，是她打發(fā)寂寞時光里形影不離的陪伴者。而當孕婦開始笨拙地描畫字碑，即使疲勞也不愿停手時，同樣孕育新生命的母牛不知什么時候也臥在一旁，靜靜地守候著、鼓勵著、助威著，仿佛也受到了文化魅力的感染，并且“像將軍一樣”檢閱著遼闊的平原。原本停留在滿足生存需求等物質(zhì)層面的母牛竟擁有如此“靈性”，也能感受到孕婦幸福的囈語中“熱乎乎的”“突然發(fā)熱”的激情和感動，讓人不禁再次感慨文化的力量。

三、回歸母性——文化理想的建構(gòu)價值

鐵凝曾這樣解讀文學的目的：“抵達人的心靈深處，使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情感相通?！碑斔P下的文化和母性和諧交融時，身為讀者的我們很容易踏入那片廣闊的平原，與孕婦和牛一起進行親密的交流，一同為新生命的誕生和未來的日子而感動。吳毓生坦言，除了故事之外，他還被這短篇本身具有的象征意義所打動，即“人類為繁衍成長而自強不息的奮斗精神”。然而，從孕婦的“風水觀”和小說主旨等角度看，其中的意味絕不止于此。

對于孕婦而言，什么是真正的“好風水”呢？正是那塊刻有“忠敬誠直”等字的巨大石碑。石碑本屬于清朝的怡賢親王，與漢白玉牌樓遙相呼應，承載著一定的文物歷史價值。但在村人眼里，這僅僅只是一塊供人歇腳的坐物，墓碑的原本指向意義被無意中淡化和模糊了。實際上，它作為傳統(tǒng)歷史文化和中華民族寶貴文物遺產(chǎn)的象征意義不容忽視。孕婦這一人物的作用正是以其普通的身份背后不普通的舉動，重拾石碑所蘊含的文化內(nèi)涵和民族精神，對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傳承起到積極的影響。

其實，孕婦的“風水觀”也是作者文化理想的一個側(cè)面。文化與母性的和諧相融寄托了作者的文化理想，這正是作者不懈追求的，在“故事的小格局”里努力呈現(xiàn)出“心靈的大氣象”。對此，有學者將其概括為“老輩子的東西”和“日子有奔頭”的關系問題，即傳統(tǒng)文化中忠義誠信等精華部分對于人們創(chuàng)造美好生活的真情實感的召喚。孕婦的婆婆認為，好風水就是曾經(jīng)盛過寶貝的大坑，和牌樓一起保佑當?shù)氐母皇??？摄逶≡谖幕湍感越蝗诘墓廨x下，主動描畫字碑的孕婦早已超越了這種認識。在她看來，字是一種“俊秀的”“多么好的東西”。她找到了刻有文字的石碑，改變了以往隨意對待石碑的方式，第一次認真摹畫碑上的漢字并細心保存。石碑背后承載的傳統(tǒng)文化的現(xiàn)實價值將永遠立在孕婦的心中，并作用于未來，這才是真正的“好風水”。

除此之外，從主題指向上看，母性對人類文明的延續(xù)和傳承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孕婦孕育著新的下一代，當她開始發(fā)揮人類特有的能動性，主動去接觸文化的那一刻，正是人類擺脫蒙昧無知的原始狀態(tài)，走向文明新生活而邁出的第一步。因此，人類主動由蒙昧走向文明的象征意義也反映出作者的文化理想。值得注意的是，作者所建構(gòu)的文化世界有其最終的價值指向——回歸母性，即對自然、健康、純潔的母性美進行有力的歌頌和深情的呼喚。換句話說，在文化與母性和諧交融的歷程里，文明的延續(xù)是母性回歸的結(jié)果，而回歸母性本身的光輝才是鐵凝的最終落筆點。孕婦的善良堅忍和對下一代的希望是她完成抄碑的動力源泉，這一切都源于未來的孩子和孩子的未來。什么都不能阻擋她的書寫和描畫，因為她是一位母親。

不同于早期《哦，香雪》中對生活的“近乎透明的激情”，鐵凝筆下的《孕婦和?！芬云届o內(nèi)斂的敘事語調(diào)傳達出更深厚的“心靈的大氣象”。如果說香雪是一首歡快張揚的、帶給人希望的青春樂曲，那么孕婦則是一篇沉淀過后仍顯明澈的散文詩，在人心底泛起淺淺的漣漪。有些東西正悄無聲息地發(fā)生變化，而對美的初心和幸福的向往從未改變——這是作家在審視和探索人性復雜丑惡的同時，仍無聲守護著的孩童般純凈的心靈世界。

借文化魅力與母性光輝的和諧互融，小說的思想境界隨著二者的融合歷程，逐步升華到文化視野下對人類命運的深刻反思。立足于對真善美的堅守，作家懷著對人類和生活永遠的愛和體貼，從文化的角度探索母性，折射出對人與社會關系的積極思考，在當代文學史上占據(jù)了獨特的地位。

① 鐵凝：《孕婦和?！罚睹餍蕾p》2014年第13期，第13—15頁。

② 朱育穎：《精神的田園——鐵凝訪談》，《小說評論》2003年第3期，第48—54頁。

③ 鐵凝：《相信生活，相信愛》，《當代人》2018年第6期，第1頁。

④ 荒林：《日常生活價值重構(gòu)——女性主義經(jīng)驗批評的中國詩學定位》，《文藝研究》2012年第3期，第31—37頁。

⑤ 汪曾祺：《汪曾祺說鐵凝小說〈孕婦和牛〉》，《名作欣賞》2005年第5期，第1頁。

⑥ 程金城、王藝：《鐵凝小說的敘事倫理與藝術智慧》，《貴州社會科學》2015年第12期，第39—45頁。

⑦ 張賀楠：《中國當代生態(tài)小說時間研究》，吉林大學2015年博士學位論文。

⑧ 譚莊：《新時期小說的動物敘事研究》，湖南師范大學2018年碩士學位論文。

⑨ 張光芒、王冬梅：《鐵凝文學年譜》，《東吳學術》2013年第2期，第120—137頁。

⑩ 田天：《對人類和生活永遠的愛與體貼——記鐵凝文學創(chuàng)作》，《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第31—3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