駝鈴
“花木管時令,鳥鳴報農時。”《歲時雜記》曰:“一月二氣六候,自小寒至谷雨。四月八氣二十四候,每候五日,以一花之風信應之。”大自然的節(jié)律,古人謂之物候。物候與農時密切相關。莊稼以果實的成熟與收獲成為故鄉(xiāng)農事的終極目標。在故鄉(xiāng),我常常因為莊稼情結把三者聯(lián)系起來回味。
禾苗突然就在某一個早晨出落得“娉娉裊裊十三余”,到了開花的“年紀”,像被父母養(yǎng)了十幾年的兒女,高考了,出分數(shù)了,分數(shù)開出的花朵能讓人覺得人間辛勞值得。莊稼也在經歷人生一樣的過程。
莊稼一生的過程有兩次耀眼:花朵與果實。而果實,注定是被花朵決定了命運走向的。
一沐春風漫村黃
季節(jié)時序以立春為始。從小寒到谷雨,每候都有某種花卉蓄蕾綻放。“二十四番花信風”,梅花最先開。但梅花開在“小寒”,是去歲的花期。
立春一到,迫不及待地,寒風打了最后一聲呼哨,油菜苗便從背風的地塊崖畔抬起頭來。抬起頭就笑了。在山坳,在山灣,在山麓……它們在山用厚實的脊背抵御寒風中酣睡了一冬,醒來就對呵護露出笑靨,表達謝意和歡喜,像太陽照著屁股才睡醒的小孩,爬起床對父母報以憨笑。
油菜苗是被農人賦予了職責的,除卻以后成為菜籽油高貴的精英身份,像家中第一個長大的孩子,要負責學會為人處事、分擔父母肩上的擔子、為弟弟妹妹做榜樣……于是發(fā)狠使勁,油菜苗甩開四季里那些千嬌百媚的姐妹兒,一騎絕塵在通往春天的路上。百花都是大自然的美術大師,油菜苗在展露第一抹笑靨的時候,為自己贏得了“迎春”的雅稱,詩意而又令人起敬。
山村的第一抹水彩是油菜花涂抹上去的。寒磣了一冬的山村光鮮起來,像長大成人的兒女為父母第一次做了一身新衣。團團簇簇的,一地金黃,這情景在金黃的耀眼里明媚。你若盛開,蜂蝶自來。蟲兒才拱出土,唧唧啾啾的叫聲還怯怯弱弱的,銜泥筑巢的燕子已經低回在空中呢喃,忙中偷閑看蝴蝶把油菜花當舞臺蹁躚。蜜蜂伴舞又伴奏,“嗡嗡嗡嗡”,像某種管弦樂器發(fā)出的天籟。春草初長,春林初芽,油菜花散發(fā)出來的色香味和著泥土的芳香合力推送,形成春天最初的氣息,由春風逗引撥弄,氤氳在每一處旮旮旯旯,又霧氣裊娜一般向山村外擴散……
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就停下來看花。一大片粉嘟嘟的油菜花,在童瞳里就是海,金色的海??匆欢渌陌辏适中蝺蓛上鄬?,花蕊在花心矗立??匆娏朔诨ㄈ锷系拿鄯洌焓秩プ?,被蜇得哇哇大哭。媽媽講小蜜蜂的故事,“我是辛勤的小蜜蜂,正在釀造甜蜜的生活。不許捉我,你要向我學習,爭當光榮的勞動模范?!逼铺闉樾?,小臉蛋上也開出了油菜花。
每年的這個時候,母親總會有幾天在油菜苗下打葉,順帶拔一種叫柱藤的豬草。偶爾抬眼望,從油菜花上篩下來的陽光鍍多了金色,細碎,刺眼,一晃身,花粉落滿了頭臉,涼爽又溫潤,受了驚嚇的蜜蜂“嗡嗡”著“匍”地飛升,像三叉戟飛機升空,旋即又著陸在花心勤快地采吸……
踏青的人群開著油菜花一樣的笑,尋花而來留了影,才想起問柳,綠色呢?綠在枝頭才拱出芽兒。楊柳腰,一蕩一蕩。原來弄錯了性別,楊柳妹兒花公子,看來油菜花活該得此雅號。
在那些田坎地邊留做種子的蘿卜花開的時候,在那些圍繞院落的桃李杏爭相著開花不知謙讓的時候,油菜花已經荼靡。一個特立獨行的“家”中老大,已經開始為一日三餐謀劃吃香喝辣的未來,努力孕育的結莢,將助力鍋中錦繡乾坤。
“黃萼裳裳綠葉稠,千村欣卜榨新油。愛他生計資民用,不是閑花野草流?!彪y得乾隆皇帝居然寫了首《油菜花》,可見“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是有道理的,它的內在邏輯,皇帝與百姓都心領神會。
近日讀到一位文學前輩的文章,他對著名作家孫犁寫油菜花的詩贊不絕口?!傲韬把捉浰?一沐春風萬頃黃/映帶斜陽金滿眼/英殘骨碎籽猶香。”的確,只一句“英殘骨碎籽猶香”,便見性情——一個生命物種的精神光照,在吟誦之間為之感動。
一番小麥顫輕花
“清明之日桐始華”。一候桐花開過,二候麥花飛揚。
這是莊稼生長氣息最濃稠的時節(jié),吸吸氣,在夾帶花香的空氣里,農人最陶醉的其實是青,青得漸次蔥郁。稻秧青蔥,苕秧嫩綠,苞谷苗從地里冒出的互生雙葉,像小姑娘扎起的兩個羊角丫,還有那些豌豆苗、胡豆苗、綠豆苗……整個山村都充盈著生長的牽掛和喜悅。
小麥揚花是最奪人眼球的,成為這一時空里“眾生”同臺演繹的主角。小麥是一年的主糧,用它做出來的各種樣式的吃食太令人倚仗和愛戀了。揚花授粉是顆粒飽滿的保障,蜜蜂蝴蝶之類的大自然精靈們忙不過來,好在有花信風。
“一百五日寒食雨,二十四番花信風?!比碎g四月天,是小麥的洞房花燭夜。花信風帶著暖陽溫柔地吹,像母親用嘴吹涼滾燙米糊喂食嬰孩兒的動作,一遍又一遍,不疾不徐?!氨⊥砦⒃剖柽^雨,一番小麥顫輕花。”麥花細小如蟻,又米白又鵝黃又粉嫩,風一吹便輕易脫離麥苗,像蒲公英一樣輕盈,在麥苗的頭上紛紛揚揚。麥花是留戀麥苗的,也是務實的,它不像蒲公英那么追求浪漫而散漫,不會老在空中游走,似乎帶著使命般只一躍,在有了高度的舞蹈后旋即收斂,才一張揚便有了自律,回歸母體。
風也是有脾氣的。四月里似乎總有那么一兩回猛吹,像小孩兒拿了吹火筒對著灶膛,一忽閃一忽閃的,火焰滿膛飄來蕩去。麥苗東倒西歪,在花信風邀來雨助陣的肆虐中努力站穩(wěn)立場。父親總在這時候到來,披蓑衣戴斗笠拉竹篾條,扶起一些已經匍匐的麥苗,像扶起跌倒的兒女一樣鼓勵與警醒,“站直啰,別趴下!”
麥苗是不會低頭的,孱弱的身軀有著挺立的氣質,似乎杜甫瘦削的身板昂首著正詠吟《望岳》,又如箭羽立起來。那些箭芒一樣的麥芒,條條都指向空中,分明就是一個個玉樹臨風的漢子,有著傲然、凜然與毅然的巋然。
麥花欣欣然。發(fā)完脾氣的花信風回歸了花信風的本性,麥花大受鼓舞,看似又開始滿地氤氳歡蹦亂躥,其實是帶上了使命感重新出發(fā),要去尋找一場農事的成熟與飽滿……
“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當滿山杜鵑花紅遍的時候,臥在麥苗蔭庇的潤朗的泥土上歇憩的麥花,終于聽到“布谷布谷,種禾割麥”的吶喊聲響起,才放心地匍匐在孕育生命的大地胸膛,安然入睡。
昂揚向上的青春
經過“二十四番花信風”之后,夏季以立夏為起點降臨山村。熱情奔放是夏天的特色,山村明顯被“夏姑娘”魅惑了。
莊稼瘋長,瓜果飄香。房前屋后的桃李杏剛熟,絲瓜在棚架下一嘟嚕一嘟嚕垂掛起來;黃瓜似乎心有靈犀,花色與形狀跟絲瓜爭奇斗艷;豇豆纏繞籬笆攀爬,長長的豆角和花一樣妖嬈;雞在番茄壟上刨食,偏著頭思考那些掛著的紅蛋,為何自己就下不出來;茄子憨頭憨腦剽竊玉蘭花的顏色……蟬是最熱心的,怕辛勞的人兒不知道瓜果已熟,爬上樹梢就忙“空谷傳音”,反復詰問“知了?知了?”
苞谷苗在專心成長,仿佛幾日不見便亭亭玉立了。苞谷苗是最不可思議的農作物,吸引野小子反復打量:那一綹垂下來的纓子,似乎比大姑娘的一頭秀發(fā)還要好看。16歲那年的地邊,少年望著一株含苞吐蕊的苞谷發(fā)呆,伸了手去撫摸,剛好被小時的玩伴秀兒看見。秀兒來自家地里摘豇豆角。秀兒笑著告訴少年,我也要染一頭苞谷纓子一樣鮮艷的頭發(fā)。少年看秀兒,目光下意識地滑過秀兒的胸脯,驀然臉熱心跳。秀兒成了一株含苞吐蕊的苞谷苗。少年與秀兒的故事沒有后來,苞谷苗卻在季節(jié)的輪回里一茬茬生長。
再沒有比苞谷苗努力向上生長的農作物了,它們的高度把苞谷花送上了空中,想把花開到天上去,吸引那些蜻蜓、蝴蝶,甚至“叫咕咕”也在頭上回旋、嬉戲和棲息。秀兒后來去了城里,頭發(fā)真的染成了苞谷纓子的顏色,少年偶爾回憶起秀兒時,秀兒的皓齒也像極了兩排排列整齊的苞谷粒。秀兒就是一株苞谷苗。少年從此侍弄苞谷苗比侍弄別的禾苗更上心。
在所有的禾花中再沒有比苞谷花女性化的了,那飽滿向上的青春,漫天飛舞得按捺不住的激情,因為站得高,才看得遠。在信念的推升中,她看見了山外的世界。只是母親終日的勞作佝僂了原本苞谷苗一樣的韻致,只有在苞谷花漫天飛舞的季節(jié)里,或者在苞谷纓子做成枕頭的夢鄉(xiāng),你我才看得見母親曾經的青春。
低調謙卑之花
世上最不起眼的花,大約就是紅苕花了。它細小得幾乎被紅苕葉淹沒,但又努力存在,具備花開的所有姿態(tài)和情感。
水稻收割過后,才喘一口氣,農家人便攜帶鋤頭、鐮刀和背篼撲向山地,仿佛一場戰(zhàn)役發(fā)起最后的一次勝利沖鋒。
“是該挖出來了,紅苕花都開了?!奔t苕花是不輕易開的,開了就是給一年的收成畫上句號。紅苕花也像喇叭花,圓朵白面蘭心,看上去顯得花蕊里有一些話要說出來。誰來傾聽?是當初彎腰駝背栽種的農人,還是給予自己生命養(yǎng)料哺育的大地母親?
紅苕的栽種和生長極其簡單。正月苕種埋土,二月苕秧泛綠,三月到來春風和煦,半人高的苞谷苗列隊成行,綠油油翡翠一般。農人穿行其間,鋤頭翻飛壘土,看上去似乎為了它的茁壯成長,其實護向苞谷苗的土在一場春雨過后的某個早晨已經被苕苗低調占領。苕苗不像苞谷苗那樣昂首挺胸的威武高調,好像知道自己在所有農作物面前是最樸實無華的低賤者,仿佛老實巴交的鄉(xiāng)下人在公眾場合總是平聲斂氣,沒有自己的言語和立場。只是稍稍適應了環(huán)境,苕苗們便會伸展開臂膀來,以小心翼翼匍匐爬行的姿勢向四周蔓延,根須卻近乎瘋狂地往土壤深處挺進。經過一個夏季的努力,果實在所有目光無法觸及的地方壯大起來,靜靜地等待著秋天,等待著為農人獻上豐盈、欣喜與甜美。
我對紅苕最認真的思考,來自一次回鄉(xiāng)收挖紅苕的勞動。紅苕實在太多了,要背回去,一看它們個個碩大實誠的憨態(tài)就頭大得很。我說爸,你以后少種點地,兒女們都難得回來幫忙,別太勞累,身體要緊?!俺梦疫€做得動就應該多做點”,父親敦厚地笑,視土地如命是父輩們共同的特點。我在驀然間把紅苕與父親聯(lián)想到了一塊,如果紅苕會說話,是不是也一定會說,我不如稻子麥子它們上得了臺面,我就以多長產量來彌補質量吧!
紅苕開出花來,攜手并肩,滿山遍野在秋風中抒情,向土地致敬,向土地感恩,是生長與收獲對土地的最終謝忱,是莊稼最后的喜慶,也是一年辛勞對收獲的總結。
從小便讀到過不少寫花的詩文,桃花李花杏花,梅花菊花荷花……朵朵都被墨客騷人詩畫情意,寄寓性靈,賜予雅號別稱。不管家花、香花,還是野花、閑花,它們確實繁花似錦,燦若云霞,美好得讓人忍不住撫摸、擁抱和親吻,在內心深處契合著人世的心意。
但是禾花,你若摘句尋章,肯定是寥若星辰的。任誰為那些“千朵萬朵壓枝低”的花兒們賦詩唱歌,喧賓奪主,我卻真心覺得應該為禾花書寫。那于百花之先在料峭春寒里勇敢開放的油菜花,那瘦削如箭矢鍥而不舍站穩(wěn)立場的小麥花,那漫天飛舞青春勃勃積極向上的苞谷花,那低調謙卑得讓人心疼的紅苕花……都是我終生難忘的花,敬仰的花,親近和感恩的花。